藍雁道人“哼”聲一頓,便自冷然數道:“一——二——”目光轉注到自己劍尖上,再也不看彆人一眼。哪知他“二”字尚未數完,於謹突地大喝一聲,手腕一抖,劍尖上挑,刷地,又電也似的斜劃下來,帶起一溜青藍的劍光,斜斜劃向他持劍的手腕,劍勢如虹,奇快無比。就在這同一刹那裡,費慎腰身一弓,一起,筆直地撲向管寧,他身後的五條彩衣大漢,同時拔劍,同時縱身,同時出劍。五道青藍的劍光,如天際流星分彆剁向另三個藍雁道人。這七個來自羅浮的劍手,不但身手快得驚人,而且時間配合得更是佳妙,顯見得“羅浮彩衣”能夠名揚天下,並非幸致。哪知他們身手雖快,這武當掌門座下的四大護法,身手卻還比他們更快一步。就在於謹劍尖尚未落到一半,費慎身形方白縱起,另五道青藍的劍尖正自交剪而來的時候,藍雁道人口中突地清嘯一聲,錯步,甩肩,擰腰,揚劍——另外三個藍衫道人亦自齊地錯步,甩肩,擰腰,揚劍——四道劍光,同時劃起,有如一道光牆,突地湧起。管寧眨眼之間,隻覺漫天劍光暴長,劍氣森寒,接著便是一串“嗆啷”擊劍之聲,倏然而鳴,卻又立刻戛然而止。而武當道人的四柄長劍,已在這眨眼之間,將“羅浮彩衣”的七口利劍封了回去。管寧為之連退兩步,定睛望去,隻見武當道人的四條人影,背向自己,一排擋在自己身前,肩不動,腰不屈,隻是細碎地移動著腳步,右腕不停地上下揮動,而一道道森冷的劍光,便隨著他們手腕的縱橫起落交相衝擊,有如一片光網。望著這縱橫開闔的森森劍氣,管寧隻覺目眩神迷,目光再也舍不得往彆處望一下。這一日之間,他雖已知自己的武功,渺不足道,亦知道江湖之中儘多高手,但他此刻卻是第一次見到劍法的奧妙。須知他本是天性極為好武之人,否則以他的身世環境,也不會跑去學劍,此刻陡然見著如此奧妙的劍法,心中的驚喜,便生像是稚齡幼童,驟然得到渴望已久的心愛食物一樣。武當四雁並肩而立,劍勢配合的佳妙,實已到了滴水難入之境。於謹、費慎隻覺擋在自己身前的四道劍光,有如一道無隙可入的光牆,無論自己劍式指向何處,卻總是不得其門而入。劍光交擊,劍勢如虹,龍吟之聲,不斷於耳,刹那之間,已自拆了十招。藍雁道人突地又自清嘯一聲,劍尖一引,左足前踏,“雲龍乍現”,刷地一劍——另三個藍衫道人竟同時翻腕,青藍的劍光亦同時穿出。這十年以來,從未一人落單,聯手對敵,已配合得妙到毫巔的武當四雁,竟藉著這一招之勢,變守為攻,以攻為守,源源如泉,抽掣連環,連環不絕,正是武當劍派名震天下的“九宮連環”。於謹、費慎,以及羅浮門下的五個八代弟子,陡然之間,竟被攻得連退三步,心頭不禁為之大駭,再也想不到,自己所仗以縱橫武林的“羅浮玄奇七一式”七十一路辛辣而狠準的劍光,在這武當四雁麵前施展起來,竟是如此不濟。他們卻不知道,若單隻以一敵一,那麼縱然那五個八代弟子不是武當四雁的敵手,但在羅浮劍派中地位、武功僅次於“彩衣雙劍”的於謹、費慎,卻並不見得在這武當四雁之下。但此刻彼此俱是聯手對敵,情況便不大相同。原來武當劍派中,除了掌門真人外,其餘“雙蝶”、“三鶴”、“四雁”,俱有各彆不同的驚人武藝,而這武當四雁,便是以聯劍攻敵,名重江湖。瞬息之間,十餘招便已拆過,於謹、費慎突地同時暴喝一聲:“黃蜂撤!”暴喝聲中,齊地後退兩步,突地身形一旋,麵目竟然旋向後麵,背向武當四雁而立,反腕擊出三劍。這三劍身形、招式,無一不犯武家大忌,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從未有過將整個背脊都賣給敵手,也從未有自背後發出劍式的。武當四雁心頭一喜,還以為這兩人輸得急了,急得瘋了。哪知這三劍刺來,卻是劍劍辛辣,劍劍怪異,自己眼前看著他背後露出的空門,卻不得不先避過這三劍,以求自保。穩操勝算的武當四雁,此刻竟被這犯儘武家大忌,全然不依常軌的三劍,擊得手忙腳亂,蹬,蹬,蹬,齊地後退三步,還未喘過氣來,哪知於謹、費慎竟又齊地暴喝一聲:“黃蜂撤!”手腕一甩,掌中長劍竟然脫手飛出,有如雷轟電擊一般,挾著無比強銳的風聲,擊向武當四雁,自己的身形,卻藉著手腕這一甩之勢,颼地一個箭步向前方遠遠竄了出去。青竹蛇口、黃蜂尾針,本來同是世上極毒之物,但青蛇噬人,其毒不儘,黃蜂蜇人,其針卻斷,針斷身亡,毒隻一次,是以這黃蜂尾針,實在比青竹蛇口還要毒上三分。名揚天下的羅浮劍派,鎮山劍法“玄奇七一式”,雖然招招辛辣,招招狠毒,但其中最最辛辣、最最狠毒的一招,卻就是於謹、費慎方才施出的一招“黃蜂撤”!隻是此招雖然狠辣,卻也正如黃蜂之針,隻能螫人一次。此招一出,其劍便失,雖非劍去身亡,但這一招如若不能製人死命,自己卻已凶多吉少,是以此招使過,便立刻得準備逃走,而縱是武功絕高的頂尖高手,在這一招之下,卻也不得不先求自保,若想在這一招之下還能反擊傷人,那卻是再也辦不到的。於謹、費慎交手之下,知道自己萬萬不是武當四雁的敵手,如若久戰下去,自己定必要受到這武當四雁的折辱。而“羅浮彩衣”的聲名,近年來正如日之方中,是萬萬不能受到折辱的,是以他們情急之下,便施展這招救命絕招“黃蜂撤”了。武當四雁本已大驚,忽地見到劍光竟自脫手飛來,更是大驚失色,此刻兩下身形距離本近,劍光來勢卻急如奔雷閃電。四雁中的藍雁、白雁,首當其衝,大驚之下,揮劍擰身,卻已眼看來不及了。哪知——路旁林蔭之中,突地響起一聲清徹的佛號,一陣尖銳強勁無比的風聲也隨之穿林而出。接著便是“當,當”兩聲巨響,這兩口脫手飛來的精鋼長劍,竟被挾在風聲之中同時穿林而出的兩片黑影,擊在地上。於是,又是一聲清徹的佛號響起。一條淡灰的人影,隨著這有如深山鐘鳴的“阿彌陀佛”四字,有如驚鴻般自林蔭中掠出,漫無聲息地落到地上。這一切事的發生,在筆下寫來,雖有先後之分,然而在當時看來,卻幾乎是同一瞬息中發生,也在同一瞬息中結束。“武當四雁”微一定神,定睛望去,隻見林蔭匝地的山路之上,兩條彩衣人影,一晃而隱,接著五條人影,亦自一閃而沒。這“羅浮彩衣”門下的七個弟子,竟在眨眼之間,便都消失在濃林深山裡,而此刻站在武當四雁身前的,卻是一個身長如竹,瘦骨嶙峋,穿著一身深灰袈裟的老年僧人。而站在四雁身後的管寧,卻幾乎連這一切事發生的經過都未看清。他隻聽得一連串的暴喝,數聲驚呼,一聲佛號,兩聲巨響,眼前人影亂而複靜,武當四雁手持長劍,劍尖垂地,愣愣地站在地上,一個長眉深目,鷹鼻高顴的古稀僧人,微微含笑地站在武當四雁身前。而地上,卻橫著兩柄精光奪目的長劍,和一大一小兩串紫檀佛珠。武當四雁目光轉處,瞬息間,麵上神采便已恢複平靜,四雙眼睛,齊地凝注在那古稀僧人身上,又忽然極為迫疾地彼此交換了一個詢問眼色,藍雁道人便單掌一打問訊,朗聲道:“大師佛珠度厄,貧道等得免於難,大恩不敢言謝,隻有來生結草以報了。”說著,四雁便一齊躬身彎腰,行下禮去。那長眉僧人微微一笑,俯身拾起地上的兩串佛珠,一麵口宣佛號,說道:“佛道同源,你我都是世外之人,若以世俗之禮相對,豈非太已著相?何況老衲能以稍儘綿薄,本是分內之事!”這枯瘦的古稀僧人說起話來,有如深山流泉,古刹鳴鐘,入耳鏗然,顯見得內家功力雖未登峰造極,卻已入室登堂了。藍雁道人微笑一下,仍自躬身說道:“大師妙理禪機,貧道敢不從命。”語聲微顫,接著又說道:“貧道愚昧,鬥膽請問一句,大師具此降魔無邊法力,是否就是嵩山少室峰少林寺,羅漢堂的首座上人,上木下珠,木珠大師嗎?”長眉僧人含笑說道:“人道武當弟子,俱是天縱奇才,此刻一見,果自名下無虛,一見之下,便能認出老衲是誰,難怪武當一派,能在武林中日益昌大了。”管寧呆呆地望著這木珠大師,心中驚駭不已。他如非眼見,幾乎無法相信,這枯瘦如柴的古稀僧人,竟能以一串佛珠之力,擊飛兩柄力挾千鈞的精光長劍,豈非駭人聽聞之事。他卻不知道這木珠大師不但是少林寺中有地位的長老之一,在武林之中,亦是名重一時的先輩高手。難怪江湖人道:武當七禽,紫蝶如鷹;少林三珠,木珠如鋼。最後一句,說的便是這木珠大師。原來當今江湖之中,表麵雖是平靜無波,其實暗中卻是高手如雲,爭鬥甚劇。而江湖高手之中,最最為人稱道的十數人,卻又被江湖中人稱為:“終南烏衫,黃山翠袖,四明紅袍,羅浮彩衣,太行紫靴,峨嵋豹囊,點蒼青衿,昆侖黃冠,武當藍襟,少林袈裟,君山雙殘,天地一白。”這長達四十八字的似歌非歌,似謠非謠的歌詞,正是代表了十五個當今江湖中最負盛名的高手。而這十五高手,雖是齊名而列,其實身份卻又相差甚為懸殊。木珠大師,職掌少林羅漢堂,正是武林中無論道德武功,俱都隱隱領袖群俠的“少林袈裟”的最小師弟,他名雖未列十五高手之中,實卻有以過之。隻是管寧又何嘗聽過這些武林名人的掌故,是以此刻心中才會有驚異的感覺。卻見這藍雁道人微微一笑,道:“大師名傾武林,垂四十年,江湖中人就算未曾見過大師之麵的,見了大師掌中這兩串佛珠,卻也該聞風而辟易了。”他深知木珠大師近年雖已極少在江湖走動,但早年卻是武林之中人人見而生畏的“魔僧”。若非他幼年受戒,極得少林派上一代的掌門大師的寵愛,而且湊巧化去掌門師尊的一劫,隻怕早就被少林逐出門牆之外了。是以藍雁道人此刻說起話來,便十分拘謹客氣,唯恐這出名難惹的“魔僧”,會對自己不利。哪知木珠上人竟自突地一笑道:“佛珠雖具降魔之力,卻總不如青錢如意。老衲此次重入江湖,道友可知道是為的什麼嗎?”武當四雁心中俱都為之一驚。管寧雙眉一皺,暗自忖道:“原來這僧人此來,為的亦是我囊中這串青錢。”卻聽藍雁道人強笑一聲,道:“大師閒雲野鶴,世外高人,到這四明山來,想必不是為著人間的俗事吧!”他口中雖然仍極平淡地說著話,作出一副不知道木珠上人言中含意的樣子,其實心中此刻卻已不禁為之忐忑不已。木珠上人又自一笑道:“道友此言,卻是大大的錯了。想那天下名山勝水極多,老衲若是為了遊山玩水,又何苦跋涉長途,由少林跑到這裡來?”藍雁道人麵色倏然一變,但卻仍然故作不懂之態,含笑問道:“那麼,大師此來又是為著什麼呢?”木珠上人突地笑容一斂,目光之中,寒光大露,冷冷說道:“道友是聰明人,又何用老衲多說?想那‘如意青錢’這種奇珍異寶,又豈是普通人能以妄求的?道友就算此刻得到手中,卻也未見得能保有多久,依老衲之見,還是放在老衲這裡較為妥當些,何況——”冷笑一聲,接口道:“那些‘羅浮彩衣’的門人弟子,此次雖已遁去,但他們對兩位道友,必定暗生妒恨之心,又怎會讓道友安安穩穩地將這‘如意青錢’保留?道友若得到此物,隻怕非但不是福,反足以招禍呢!”管寧冷眼旁觀,此刻不禁又為之暗歎一聲,暗中思忖道:“我隻當這木珠是有道高僧,哪知此刻說起話來,卻又全然沒有一些出家人的樣子。”目光轉處,隻見武當四雁麵目之上俱都鐵青一片,各自沉吟半晌,藍雁道人便又強笑一聲,說:“大師無論輩份名望,都比貧道們高出許多,是以大師若真是為著此物而來,貧道們莫說已受大師方才援手之恩,縱無方才之事,卻也不敢鬥膽,來和大師爭奪此物——”他語聲一頓,回轉頭去,向自己三個師弟朗聲說道:“大師既已如此吩咐,我等多留已是無益,還是走吧!”管寧心中不覺大奇,他再也想不到方才氣勢洶洶的武當四雁,此刻卻如此容易地便要偃旗息鼓,鳴金而退了。目光轉處,隻見木珠上人麵上,仍然冷冷地沒有什麼表情,生像是武當四雁的這種做法,本是理所當然之事,絲毫用不著驚訝或者得意。須知以他的身份地位,早已料到武當四雁不會與之相抗,而管寧卻並不知道這些。他方才見了武當四雁武功,那般精妙,此刻又是以四對一,無論如何,也不該畏懼於枯瘦老朽的古稀和尚。卻見武當四雁各自半旋身軀,齊地向這木珠上人躬身行了一禮。木珠上人微微一笑,目光卻已凝注到管寧身上,生像是全然沒有將成名江湖的武當四雁放在眼裡。武當四雁目光一旋,並肩向前走了一步。管寧暗歎,思忖道:“人類之事,真是令人難以預測,唉,這武當四雁——”哪知——他心念尚未轉完,武當四雁突地齊一擰身,手腕揮處,長劍斜斜由前胸向身後劃了個半弧,口中微哼一聲,劍身“嗡嗡”作響,四口長劍,竟自有如交剪天虹,剁向木珠身上。這一突來的變故,使得管寧不禁為之失聲驚呼一聲。目光動處,卻見這木珠上人身形竟仍動也不動,隻見到武當四雁這四道拚儘全力,已然聚滿真氣的劍尖,已自堪堪剁在他的身上。他那兩道灰白的長眉,方自輕輕一皺,左袖微揮,枯瘦的身形,輕靈而曼妙地轉動一下,右掌的一串紫檀佛珠,便有如神龍般,夭矯而起,手腕又自微微一抖,武當四雁隻覺眼前的紫影,光芒流轉,似乎是擋向自己的長劍,又似乎是劃向自己的胸膛。這短短的一串佛珠,此刻竟仿佛是丈八長鞭,使得武當四雁都以為它是劃向自己身上。武當四雁大驚之下,沉腕,退步,撤劍,劍光一沉,又複挑起。藍、白雙雁,身軀平旋,“驚龍揮尾”,“抽撤連環”,刷、刷,又是兩劍。武當四雁之中,本以藍、白雙雁武功較高,此刻全力兩劍,劍勢如虹,劍法果自不凡。哪知木珠大師灰白的僧袍,輕輕飄處,瘦削的身形,斜斜一轉,便輕易地將這四道來勢驚人的劍光又躲了開去。管寧武功雖不高,但終究是曾經練過武功的人,此刻一眼之下,便知道這瘦弱的古稀僧人,身上果有非凡的功力,心中不禁暗自感慨地長歎一聲,暗中思忖道:“師父常對我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武功一道,更是如此。這話我本不深信,哪知的確如此。先前我見了這四個道人的劍法,以為他們已是武林中的一流身手,哪知他們此刻遇著這看來老弱無比的枯瘦僧人,劍法竟一點也施展不開了。”他感歎聲中,那木珠大師袍袖輕揮,又已從容化開數招,突地大喝一聲:“孽障還不走,就來不及了。”手掌一揮,掌中紫檀念珠,又自矯如遊龍般飛揚而起。管寧隻覺眼前灰影一閃,這木珠大師的身形,竟有如一道輕煙般,將武當四雁圍了起來。武當四雁何嘗不知道就憑自己四人的武功,要想勝得這“少林三珠”中最最難惹的木珠大師,實無把握,但武當四雁亦是以真才實學成名於江湖之中的人物,他們自恃武功,認為自己縱然難勝,卻也未必就會落敗。何況他們方才本是在木珠猝不及防的情況下,猛下殺手,是以心中更加了幾分把握。哪知此刻交手之下,情勢竟大大出乎他們意料,這少林羅漢堂首座大師武功之高,竟不是這武當掌門的第二代弟子中最出類拔萃的“雙蝶,三鶴,四雁”中的武當四雁中的四劍聯手所能抵擋得住的。此刻木珠大師身形一經施展,端的翩若驚鴻,矯如遊龍。刹那之間,武當四雁隻覺四側都是他寬大袈裟的影子,自己掌中的四柄長劍,竟被他短短的一串佛珠圈住了。藍雁道人心中更驚,長嘯一聲,四人方向一轉,背向而立,劍光霍霍,不求攻敵,但求自保,腳下卻漸漸向外移動,隻望自己能衝出這木珠大師的身法之外。武當劍法久已享譽天下,“九宮連環劍”劍劍連環,攻敵固是犀利,自保更是穩當,四人這一聯劍,劍光更是密不透風,看來縱是飛蠅,也難在這劍光中找出一點空隙鑽入。哪知木珠大師突地又是一聲清叱,手中紫檀佛珠,隨著腳下微一錯步之勢斜斜揮出,隻聽“當”的一聲清吟,白雁道人手中長劍猛然一震,雖未脫手飛去,但劍法已露出一片空隙。他心頭一凜,已知不妙,方待旋腰錯步,哪知他方自動念之間,肘間便已微微一麻,又是“當”的一聲,長劍竟已落在地上。這木珠大師竟以“沙門十八打”的絕頂打穴之法,打中他肘間的“曲池”大穴。站在白雁身側的藍雁、孤雁,齊地暴喝一聲,劍光旋回,交剪而來,剁向一招得手的木珠大師。隻是這兩劍雖快,卻連木珠寬大袈裟的袍角都沒有碰到一點。他僅僅微一錯步,身形便已倏然溜開三尺。管寧不禁暗中喝了聲采。方才這武當四雁與那羅浮彩衣門下弟子動手之際,他已看得目眩神迷,此刻眼睛更看得直了。他與這對手的雙方都絲毫沒有淵源,是以他們誰勝誰敗,也都不放在他心上。這木珠大師一招擊落白雁道人手中的長劍,他隻覺這少林僧人武功之高,高得驚人,卻沒有為武當道人們憐惜之意,是以他局外觀戰,更得以全神凝注。哪知——山路側旁樹梢上突地傳來一陣狂笑聲,一個清朗的口音狂笑著道:“可歎呀可歎!可笑呀可笑!”語聲清朗,字字如鐘,入耳鏘然。木珠大師麵容一變,厲叱一聲:“是誰?”寬大的袍袖一揚,頎長的身形有如灰鶴般衝天而起。武當四雁竟自一齊停步沉劍,滔天的劍氣,倏然為之一消。管寧微驚之下,抬眼望去,隻見就在這木珠大師身形衝天而起的這一刹那間,山路旁,樹梢下,亦自掠下一條人影。兩條人影交錯而過,木珠大師清叱一聲,猛一旋腰,曼妙的身形竟自淩空一個轉折,掌中佛珠,藉勢向樹梢人影連肩連背,斜斜擊下。這一招的使用,的確妙到毫巔,不但管寧大為驚歎,武當四雁亦不禁暗中喝采。哪知樹梢掠下的人影,身上竟似長了翅膀似的,突地一弓一屈,竟又上拔五尺,方才飄然落下,施展的身法,竟仿佛是武林中罕聞的輕功絕技“上天梯”、“梯雲跳”一類功夫。武當四雁齊聲驚呼一聲,目光同時瞟向落下的這條人影,卻又不禁齊地脫口驚呼道:“君山雙殘!”木珠大師一招落空,心中自不禁為之一驚。數十年來,這少林僧人不知與人交手凡幾,此刻一瞥之下,便知此人武功高不可測,甚至還在自己之上,因之立刻飄落地麵,耳邊聽得武當四雁的這一聲驚呼,麵容又倏然一變。管寧目光注處,隻見由樹梢掠下的這條人影,褸衣蓬發,手支鐵拐,竟然是自己方才所見那奇詭的跛足丐者。山風凜凜,天光陰森,隻見這跛足丐者麵寒如冰,雙目赤紅,麵上神情,極為嚇人,但口中卻竟仍狂笑著道:“可歎呀可歎,可笑呀可笑。”這陰寒的麵孔,襯著這狂笑之聲,管寧看在眼裡,聽在耳裡,不覺激靈靈打了個寒噤,隻覺這本已陰沉沉的天色,仿佛變得更加陰沉了。這鶉衣、亂發、滿麵悲愴憤恚之色,但卻仰首狂笑不絕的跛足丐者,倏一現身,不但管寧驚愕不已,武當四雁惶然失色,便是那在武當四雁四道有如驚虹掣電的劍光中,猶能鎮靜如常的少林羅漢堂首座大師“木珠上人”冷削森嚴的麵目之上,也不禁為之變了一下顏色。藍雁道人目光一轉,和他的師弟們,暗中交換了個眼色,四人心中不約而同地暗呼一聲:“君山雙殘!”木珠大師袍袖微拂,掌中佛珠,輕輕一揚,落到腕上。管寧輕咳一聲,目光緩緩從這狂笑著的跛足丐者麵上移開,緩緩在武當四雁和這木珠上人的麵上移動一遍,見著他們麵上的驚駭之色,便也知道這跛足丐者,必定是他們心中畏懼之人,不禁又懷疑地一瞟這跛足丐者,心中難以明了這鶉衣亂發的跛丐,究竟有什麼地方竟自使得這些名重天下的武當、少林兩派的高手,生出這種驚惶之態來。卻見木珠大師眼瞼一垂,口中高宣一聲佛號,朗聲說道:“老衲還當是誰,原來是掌天下汙衣弟子的公孫左足施主到了,失敬得很,失敬得很。”他一字一字地一連說了兩句“失敬得很”,語聲清朗高昂,尾聲卻拖得很長,在這震耳的狂笑聲中,更顯得聲如金石,字字鏗然。管寧心中一凜:“難道此人便是丐幫幫主?”他雖不識武林中事,卻也知道百十年來,“君山丐幫”在江湖中的聲名顯赫,可說是婦孺皆知,又何獨武林中人。目光轉處,卻見這“君山雙殘,丐幫幫主,公孫左足”笑聲猶自未絕,滿頭的亂發,隨著起伏的胸膛不住飛舞,但腳下的單足鐵拐,卻是穩如磐石,心中不禁又一動。“君山雙殘……公孫左足……”他把心中斷續的概念極快地整理一遍,便接著尋思道:“難道我親手埋葬的另一跛丐,是‘君山雙殘’中的另一殘?難道他便叫做公孫右足?難道我竟親手埋葬了一位丐幫幫主?”他本是心思極為靈敏之人,否則又怎能在冠蓋如雲的京華大都,享有“才子”之譽。此刻心念轉處,不禁又是感歎,又是驚異。因為他此刻已自更清楚地了解到自己半日前所埋葬的死者,身份都絕非尋常,那麼,能使這些身份地位都極不尋常的武林高人都一齊死去的人,其身份豈非更加不可思議了嗎?木珠大師雙掌合十,默然良久,卻見這公孫左足,狂笑之聲,雖已漸弱,卻仍未絕,口中亦猶自不住喃喃地說道:“可歎呀可歎,可笑呀可笑。”竟生像是沒有聽到自己的話一樣。麵對著名傾天下的“丐幫幫主”,他雖然暗存三分敬畏之心,但“少室三珠”在武林中又何嘗不是顯赫無比的角色。此刻木珠大師目光抬處,麵色不禁又為之一變,沉聲道:“十年不見,公孫施主風采如昔。故人無恙,真是可喜可賀。卻不知公孫施主可歎的是什麼?可笑的是什麼?倒教老衲有些奇怪了。”語聲方住,笑聲亦突地戛然而止。於是,天地間便隻剩下滿林風聲,簌簌不絕。隻見這公孫左足緩緩回轉頭,火赤的雙目,微合又開,有如厲電般在武當四雁麵上一掃而過,便凜然停留在木珠大師身上,凝注良久,突又狂笑道:“老和尚坐關十年,怎的還是滿臉江湖氣,做起事來,也像個初出茅廬的小夥子似的,這才教人奇怪得很,奇怪得很。”他也將尾音拖得長長的,語聲神態,竟和這木珠上人一模一樣。管寧不禁暗中失笑,暗暗忖道:“人道江湖異人,多喜遊戲風塵,這公孫左足此時此刻,竟然還有心情說笑,其人平時的倜儻不羈,脫略形跡也就可想而知了。”卻見木珠大師麵色更加難看,而這公孫左足卻渾如不覺地接著又說道:“武當劍派,名門正宗,自律一向極嚴,今日竟會不惜與少林高僧動起手來,這個……哈哈,也教我奇怪得很。”他語聲微頓,雙目一睜,突地厲聲喝道:“隻是你們可知道,你們動手爭奪的東西,是屬於什麼人的嗎?”木珠大師冷哼一聲,接口道:“天下之物,本都無主,你自彆人手中得來,人自你手取去,有何不可!”公孫左足目光一垂,竟又大笑起來,一麵笑著說:“好好,老和尚竟然和窮花子打起禪機來了。身外之物,本就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老叫化又怎能說是我的——”這丐幫主人倏而狂笑,倏而厲色,此刻竟又說出這樣的話來,管寧不禁為之一愕,卻見他突又轉過身來,望向自己,道:“把公孫老二的一副臭皮囊葬在四明山莊裡的,想必就是你這娃娃了?”此語一出,武當四雁、木珠上人,亦不禁齊地一驚。“公孫右足竟然死了!”管寧暗歎一聲,黯然點了點頭,見這公孫左足雖仍笑容滿麵,但卻仍掩不住他目光中的悲憤之色。他深深地了解人們強自掩飾著自己的情感,是件多麼困難而痛苦的事,因之他不禁對這狂放的跛丐大起同情之心,長歎一聲,接口道:“小可適逢其時,因之稍儘綿薄之力。公孫二先生的遺物,小可亦鬥膽取出,還請老前輩恕罪!”公孫左足目光凝注在他身上,突地連連頷首道:“好,好。”手掌一伸:“那你就把他囊中的那串銅錢交給我吧!”管寧常聽人說,這類風塵異人,必多異征,此刻隻望他伸出的手掌,瑩白如玉,哪知目光動處,卻見這名滿天下的異人所伸出的一雙手掌,黝黑枯瘦,和彆的丐者毫無二致,心中不知怎的,竟似淡淡掠過一絲失望的感覺,但隨即又不禁暗笑自己的幼稚,一麵從懷中小心地取出那錦囊來。刹那之間,武當四雁、木珠大師麵上的神色,突又齊地一變,十隻眼睛,不約而同地瞪在這錦囊上。隻見管寧的手緩緩伸入錦囊,又緩緩自錦囊中取出,手中已多了一串青錢,武當四雁不約而同地脫口驚呼道:“如意青錢!”管寧微喟一聲,仔細望了望自己從囊中取出的這串青銅製錢,但看來看去,卻也看不出這串青銅製錢有什麼特異之處。他心中不禁驚疑交集,緩緩伸出手,將這串青錢交到公孫左足手上,一麵說道:“不知是否就是這串製錢——請老前輩過目一下——”語聲未了,隻見那木珠大師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望在這串製錢上,就生像是一隻貪饞的餓貓,見著魚腥一樣,一步一步地向公孫左足走了過來,哪裡還有半分得道高僧的樣子?而此刻公孫左足的一雙眼睛,亦自望在這串製錢上。一時之間,他看來又似悲愴,又似鄙夷,又似憤怒,心中不知究竟在想些什麼,緩緩接著這串青錢,失神地呆立了良久,就連那木珠大師一步一步逼近他的腳步,他都生像根本沒有看到。武當四雁握在劍柄上的手掌,也不自覺地握得更緊了。這四個看來豐神衝淡的道人,此刻目光之中,像是要噴出火來,望著這串青錢,移動著腳步,他們雖然明知自己的武功,不是這公孫幫主的敵手,但麵對著這串武林中人人垂涎的“如意青錢”,他們的心中雖有畏懼之心,卻已遠遠不及貪心之盛了。管寧遊目四顧,隻見木珠大師已自走到公孫左足身前,武當四雁掌中微微顫動著的劍尖,距離也越來越近。他知道轉瞬之間,便又將發生一場驚心動魄的激鬥,心胸之間,不覺也隨之緊張起來。哪知——公孫左足一旋身軀,突又縱聲狂笑起來,笑聲之中,滿含譏嘲之意。木珠大師、武當四雁、管寧俱都為之一愕,齊地停住腳步。隻聽公孫左足的笑聲越來越大,突地一伸手掌,竟將掌中的一串“如意青錢”,筆直地送到木珠大師麵前,一麵狂笑道:“這就是你們拚命爭奪之物嗎?好好,拿去,拿去。”手腕一翻,竟將這串“如意青錢”,脫手擲出,忽地,劈麵向木珠打去。這一突來的變故,使得木珠、四雁、管寧,驚異得幾乎再也說不出話來。木珠大師眼望著這串青錢,筆直地擊向自己麵門,竟亦不避不閃,渾如未覺,直到這串青錢已堪堪擊在他臉上,他方自手腕一抄,將之抄在手裡,但麵上茫然之色,卻未因之稍減。在場之人,誰也萬萬不會想到,這公孫左足會將這串如意青錢當做廢物般拋出,此刻都愕然地望著他,幾乎以為他發了瘋。管寧眼睜睜地望著這一切,心中更是大惑不解。他親眼看到那些“羅浮彩衣”的門下弟子,為著這串青錢,幾乎喪生在武當四雁的劍下,又親眼看到武當四雁為著這串青錢,被木珠大師打得透不過氣來,但此刻公孫左足卻叫彆人拿去,他暗歎自己這一日之間所遇之事,所遇之人,俱非自己所能理解、猜測得到的,而此刻之後,又不知道有多少奇詭難測之事將要發生。這一切事本都與自己毫無關係,而此刻自己想脫身事外卻也不行了。他心中方自暗中感歎,卻聽公孫左足又已狂笑著道:“可歎呀可歎,武當四雁、少林一珠,闖蕩江湖數十年,竟沒有聽過,‘如意青錢,九偽一真’這句話。”他語聲一頓,狂笑數聲,接口又說:“可笑呀可笑,武當四雁、少林一珠,竟會為著這一串一文不值的破銅爛鐵,爭得麵紅耳赤,打得你死我活——哈哈,這串青錢若是真的,又怎會等到公孫老二死了之後,還留在他身上?又怎會讓這任事不懂的娃娃得到手中?我老叫化久聞少林一珠不但武功超群,而且機智最沉,想不到卻也是個糊塗蟲。”他邊說邊笑,邊笑邊說,言詞固是辛辣無比,笑聲之中更是滿含譏嘲之意。隻聽得木珠大師麵色陣青,陣白,陣紅。他話一說完,木珠大師突地右手手腕一翻,伸出右手食、中兩指,將右手的青錢摘下一枚,兩指如剪,輕輕一挾,管寧隻聽“刷”的一聲輕響,這枚製錢便已中分為二,製錢之中,竟飄飄落下一方淡青色的輕柔絲絹來。武當四雁一齊輕呼一聲,衝上三步,伸手去接這方軟絹。哪知木珠大師突地冷叱一聲,右手袍袖,“呼”地揮出,帶起一陣激風,向武當四雁掃去,左手卻已將這方輕絹接在手裡。這其間的一切變化,都快如閃電,你隻要稍微眨動兩下眼睛,場中便立時換了一副景象。管寧凝目望去,隻見木珠大師身形隨著袍袖的一拂,退後五尺,武當四雁滿麵躍躍欲動之色,八道目光,一齊望在木珠手中那方輕絹之上。隻有公孫左足仍是滿麵帶著鄙夷的笑容,冷眼旁觀,似乎是任何一件事的結果,他都早就預料到了,是以根本毋庸去為任何事擔心。隻見木珠大師右手緊緊握著那串青錢,左手舉著那方絲絹,凝目良久,突地長歎一聲,雙手齊鬆,青錢、絲絹,俱都落到地上。公孫左足狂笑之聲,又複大響,藍白雙雁,對瞥一眼,齊地搶上一步,劍光乍起,“刷”地,竟將地上的一串青錢、一方輕絹挑了起來。而木珠大師卻在這同一刹那,在這公孫左足狂笑聲中,拂袖,甩肩,擰腰,錯步,頭也不回地倏然回身遠走。公孫左足拍掌笑道:“我隻道木珠和尚已是天下最傻的人,想不到你們這四個小道士比他還傻三分。這串青錢如是真的,老和尚怎會把它甩下一走?你們現在還搶著來看,不是呆子是什麼?”他一麵笑罵,武當四雁卻在一麵探看著那方輕絹,一瞥,他們滿腔的熱望,便立刻為之冰冷。在這串古老相傳的武林異寶“如意青錢”中的這方輕絹,竟是全白,連半點字跡都沒有。等到公孫左足罵完了,武當四雁亦不禁失望地拋下青錢、輕絹,各自擰腰錯步,回身遠去。公孫左足目送著他們的身影消失,狂笑之聲,亦自戛然而止,轉目望處,隻見身側的錦衣少年仍在呆呆地望著自己。兩人目光相對,管寧隻覺這公孫左足的目光之中,滿是悲愴痛苦之色,先前那種輕蔑嘲弄的光采,此刻已自蕩然無存,不禁同情地歎息一聲,想說兩句話來安慰一下這心傷手足慘死的風塵異人,但究竟該說什麼,他卻又覺得無從說起。公孫左足鐵拐一點,走到路邊,尋了塊山石,頹然坐了下來。他自覺心神交疲,仿佛已經蒼老許多,方才雖然強自掩飾著,但此刻卻已再無喬裝的必要,長歎一聲,緩緩道:“你叫什麼名字?”管寧立刻說了,公孫左足微微頷首,又道:“管寧,你過來,坐到我身側,我有些話要問問你。”他雖然滿身襤褸狼狽之態,但此刻語氣神態,卻又隱含著一種不可描述的莊嚴高貴,這種莊嚴高貴,決不是人間任何一件華麗的外衣喬裝的,也不能被任何襤褸的外表掩飾得住。管寧依言坐了下來,他心中何嘗沒有許多話要問這公孫左足,如想知道青錢的秘密、四明山莊的秘密、白袍書生的秘密。他隻覺每一件事中,都隱藏著一個秘密,而每一個秘密都是他極願知道的。隻見公孫左足目光凝注著林梢瀉下的一絲天光,默然良久,突地問:“你是幾時上山來的?幾時來四明山莊?看見了一些什麼人、什麼事?”管寧微一沉吟,便將自己所遇,極快地說了出來。此事,他已說了不止一次,此次更說得格外流暢。公孫左足默然傾聽,頻頻長歎,頻頻撫額,此事的真相,他自己亦無法猜測。丐幫曆史,由來已久,但定下詳規,立會君山,卻還是近年間事。此次“四明紅袍”飛柬相邀,他因事耽誤,是以來得遲了,卻再也想不到,四明山莊之中,會生此慘變,更想不到先自己一步而來,與自己情感極深的孿生兄弟,竟慘死在四明山莊裡。他上山之際,遇著管寧,那時他還不知四明之變,隻是奇怪一個看來武功極淺的弱冠書生,怎的會從四明山莊之中走出。等到他自己趕到四明山莊,看到偌大的山莊之中,竟無人跡,再看到諸眾的屍體,新掘的墳墓,和自己兄弟片刻不離身的鐵拐,他便已知道這四明山莊中,已有慘變發生。但他卻又不知道在這次慘變中,竟有如此多武林高手慘死,因為此事不但匪夷所思,而且簡直令人難以置信。於是他折回山路,聽到管寧和木珠、四雁的對話,看到他們的動手,驟然現身,狂笑訕嘲,看來雖然不改故態,其實當時心中的悲愴,憤嫉,驚疑,卻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的。他默默地聽完了管寧的話,樹林裡的天光更黯了,那串閃著青光的製錢,仍在地上一閃一閃地發著青光。那方輕柔的絲絹,被風一吹,吹到路旁,貼在一塊山石上。他悲愴地長歎一聲,手中鐵拐,重重在地上一頓,發出“當”一聲巨響,激得地上的沙石,四散飛揚,這一擊雖重,卻又怎能夠發泄他心中的悲怒之氣呢?管寧呆望著他,忍不住問道:“方才小可聽得四明莊主此次聚會群豪,其中一半是為了這串青錢,老前輩可否告訴小可,這串青錢之中,究竟有什麼地方值得人們如此重視呢?”公孫左足目光一轉,望在那串青錢上,突地冷哼一聲,長身而起,走到青錢之側,舉拐欲擊,忽又長歎一聲,自語道:“你這又何苦,你這又何苦……”緩緩垂下鐵拐,坐回山石上,長歎道:“青錢呀青錢,你知不知道,百十年來,已有多少人死在你的名下?”管寧心中更加茫然,隻聽這已因心中悲憤而失常態的武林異人長歎又道:“百餘年前,武林之中出了個天縱奇才,那時你我都還沒有出世,我自也沒有見過他,隻知道這位奇人在十年之中,擊敗當時天下所有的武林高手,出入少林羅漢堂,佩劍上武當劍岩,赤手會點蒼謝神劍,單掌劈中條七煞,雙手敗連環塢鳳尾幫,孤身一人,十年之中不知做下了多少驚天動地的大事,將天下武林禁地、武林高人,都視為無物,唉——他人雖早已死去,但是他的逸事,卻直到此刻還在江湖間流傳著。”他目光空洞地凝注著遠方,語聲亦自沉重已極,但這種奇人奇事聽到管寧耳裡,卻不禁心神激蕩,豪氣遄飛,恨不得自己也能見著此人一麵,縱然要付出極大代價,也是值得的。卻聽公孫左足接道:“人間最難堪之事,莫過於‘寂寞’二字。此人縱橫宇內,天下無敵,人人見著他,都要畏懼三分,誰也不敢和他親近。他外表看來,雖極快活得意,其實心中卻寂寞痛苦已極,不但沒有朋友,甚至連個打架的對手都沒有。”他語聲微頓,長歎一聲,自己心中,也突然湧起一陣無比寂寞的感覺。“君山雙殘”,一母孿生,自幼及長,從未有過太長的彆離,而此刻雁行折翼,他陡然失去了最親近的人,永遠不能再見,此刻心中的感覺,又該是如何傷痛。管寧隻見他悠悠望著遠方,心裡也直覺地感受到他的悲哀,但一時之間,卻也不知該如何安慰於他,卻聽他又自接道:“歲月匆匆,他雖然英雄蓋世,但日月侵人,他亦自念年華老去,自知死期已近,便想尋個衣缽傳人。但這種絕頂奇才眼界是如何之高,世上茫茫諸生,竟沒有一個被他看在眼裡。於是他便將自己的一身絕世武功,製成十八頁秘圖,放在十八枚特製銅錢裡。古老相傳,這十八頁秘笈,上麵分彆記載著拳、劍、刀、掌、鞭、腿、槍、指、暗器、輕功、內力修為、點穴秘圖、奇門陣法、消息機關,以及他自己寫下的一篇門規。其中劍法、掌法各占兩頁,合起來恰好是一十八頁。但大家亦不過僅僅知道而已,誰也沒有親眼見過其中任何一頁。”管寧暗歎一聲,忖道:“此人當真是絕世奇才,以短短百年之生,竟能將這許多種常人難精其一的功夫,都練到絕頂地步,唉——如此說來,也難怪武林中人為著這串青錢,爭鬥如此之激了。”公孫左足又自歎道:“自從這位異人將自己遺留絕技的方法公諸武林之後,百年來,江湖中便不知有多少人為著這串青錢明爭暗鬥。七十年前,祁山山腰的一個洞窟之中,出現第一串‘如意青錢’,為著這串青錢,武林中竟有十七位高手在祁山山麓,直到當時的昆侖掌門白夢穀將這串青錢當眾打開,發覺其中竟是十八麵白絹之後,武林中才知道這‘如意青錢’一共竟有十串,而且隻有一串是真的。”管寧不禁又為之暗歎忖道:“武林異人,行事真個難測。他既有不忍絕技失傳之心,又何苦如此捉弄世人——”心中突又一動,忍不住問道:“他們又怎知道這‘如意青錢’共有十串,而且隻有一串是真的呢?”公孫左足緩緩道:“當時白夢穀驚怒之下,直折回那青錢原在的洞窟,才發現那洞中的石案之下,整整齊齊地刻著十六個隸書大字:‘如意青錢,九偽一真,真真偽偽,智者自擇。’隻是那得寶之人興奮之下,根本沒有看到這行字跡而已。”管寧恍然頷首,公孫左足又道:“這似詩非詩,似偈非偈的十六個字,不出半月,便已傳遍武林,但等到第二串青錢在峨嵋金頂,被峨嵋劍派中的‘淩虛雙劍’發現的時候,本來情如手足的淩虛雙劍,竟等不及分辨真偽,便自相殘殺起來,直落到兩敗齊傷,俱都奄奄一息,才掙紮著將這串青錢拆開——”管寧脫口道:“難道這串又是假的?”公孫左足長歎頷首道:“這串青錢又是假的。隻可惜淩虛雙劍已經知道得太遲了。這本來在武林中有後起第一高手之譽的淩虛雙劍,竟為著一串一文不值的青銅製錢,雙雙死在峨嵋金頂之上。”公孫左足將這一段段的武林秘聞娓娓道來,隻聽得管寧心情沉重無比,心胸之間,仿佛堵塞著一方巨石似的。他緩緩透了口長氣,隻聽公孫左足亦沉聲一歎,緩緩又道:“淩虛雙劍雙雙垂死之際,將自己的這段經過,以血寫在自己衣襟上。他們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隻望自己的這段遭遇,能使武林中人有所警惕,哪知——唉!”語聲微頓,又自歎道:“此後數十年間,又出現了三串‘如意青錢’,這三串青錢出現的時候,仍然有著不知多少武林高手為此喪生,因為大家俱都生怕自己所發現的一串青錢是真的,因此誰也不肯放手,那淩虛劍客雖有前車之鑒,但大家卻是視若無睹。”風吹林木,管寧隻覺自己身上,泛起陣陣寒氣,伸手一掩衣襟,暗暗忖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些武林高手的死,罪過又該算到誰的身上?”卻見公孫左足雙眉微皺,又接道:“怪就怪在每串‘如意青錢’發現的肘候,俱非隻有一人在場,是以便次次都有流血之事發生,直到——”他語聲竟又突地一頓,麵上竟泛起一陣驚疑之色,愣了半晌,喃喃自語道:“還是死了一個,還是死了一個……”雙掌自握,越握越緊,直握得他自己一雙枯瘦的手掌,發出一陣“咯咯”的聲響。管寧轉目望到他的神態,心中不禁驚恐交集,脫口喚道:“老前輩,你這是乾什麼?”公孫左足目光一抬,像是突然自噩夢中驚醒似的,茫然回顧一眼,方自緩緩接道:“半年以前,我和公孫老二到塞外去了卻一公案,回來的時候,路經長白山,竟然迷路深山,在亂山中闖了半日,方自歎息倒楣,哪知卻在一個虎穴中,發現一串十八枚青錢。我弟兄二人自然不會為了這串青錢生出爭鬥,便一齊拍開一枚,果然不是真的。我弟兄二人雖然也有些失望,但卻在暗中僥幸,得著這串偽錢的幸虧是我們,若是換了彆人,至少又得死上一個,哪知——唉!還是……”他聲音越說越低,語氣之中,也就越多悲哀之意,默然半晌,哀聲又道:“想不到這‘如意青錢’無論真偽,竟都是不祥之物。老二呀老二,若不是為了這串青錢,你又怎會不及等我,就匆匆趕到這四明山莊來,又怎會不明不白地死去!”雙手蒙麵,緩緩垂下了頭,這叱吒江湖,遊戲人間的風塵異人,心胸縱然曠達,此刻卻也不禁為之悄然流下兩滴眼淚來。山風蕭索,英雄落淚,此刻雖非嚴冬,管寧卻覺得天地之間,已充滿嚴冬的寒冷肅殺之意。想到自己親手埋葬的那麼多屍身,這公孫左足不過僅是為著其中之一而悲傷罷了。還有彆的死者,他們也都會有骨肉親人,他們的骨肉親人若是知道了這件事,不也會像公孫左足此刻一樣悲傷嗎?隨著這悲傷的意念,首先映入他腦海的,便是那“四明紅袍”夫婦相偎相依,擁抱而死的景象。“他們鴛鴦同命——唉!總比一人單獨死去要好得多。”他情感極為充沛,此刻忽然想起自己死時,不知有無陪伴之人,暗中唏噓良久,腦海中,又接連地閃過每一具屍身的形狀。突地——他一拍前額,口中低呼一聲,倏然站了起來,像是突然想起什麼驚人之事一樣。公孫左足淡然側顧一眼,隻見他雙目大睜,口中翻來覆去地喃喃自語著道:“峨嵋豹囊……羅浮彩衣……峨嵋豹囊……”心中不覺大奇。哪知管寧低語一頓,突地擰轉身來,失聲道:“老前輩,你可知‘峨嵋豹囊’是誰?”公孫左足眉心一皺,緩緩道:“峨嵋豹囊,便是武林中代代相傳,以毒藥暗器名揚天下的蜀中唐門,當今門人中的最最高手。隻因他兩人身邊所佩的暗器革囊,全用豹皮所製,彩色斑斕,是以江湖中人便稱之為‘峨嵋豹囊’。但他兩人卻並非峨嵋派中的弟子。”他雖然覺得這少年的問話有些突兀奇怪,但還是將之說了出來。哪知他話方說完,管寧突然滿麵喜色地一拍手掌,道:“這就是了。”公孫左足為之一愣,不知這少年究竟在弄什麼玄虛。隻見他一捋袍角,翻身坐到自己身側的山石上,道:“小可方才聽那羅浮彩衣弟子說,曾經眼見‘峨嵋豹囊’兄弟兩人連袂到了‘四明山莊’,而且並未下山。但小可記憶所及,那些屍身之中,卻沒有一人腰佩豹囊的。此次赴會之人全都死在四明山莊,而這‘峨嵋豹囊’兄弟兩人,卻單單幸免,這兩人如非凶手,必定也是幫凶了。”他稍微喘一下氣,便又接著說道:“而且小可在那四明山莊外的木橋前,有暗器襲來,似乎想殺小可滅口,那暗器又細又輕,而且黝黑無光,但是勁力十足,顯見……”公孫左足大喝一聲,突地站了起來,雙目火赤,須發皆張,大聲說道:“難道真是這峨嵋豹囊兩人乾的好事……”目光一轉,筆直地望向管寧,道:“在那六角小亭中,將你的書僮殺死的人,是不是身軀頎長,形容古怪……”管寧微一沉吟,口中訥訥說道:“但那兩人身邊卻似沒有豹囊。”公孫左足冷哼一聲,道:“那時你隻怕已被嚇暈,怎會看清楚?何況……他們身上的豹囊,又不是拿不下來的。”他雖是機智深沉,閱曆奇豐,但此刻連受刺激,神智不免有些混亂,此刻驟然得到一絲線索,便自緊緊抓住,再也不肯放鬆。管寧劍眉深皺,又自說道:“還有一事,亦令小可奇怪。那羅浮弟子曾說他們羅浮劍派,一共隻派了兩人上山,便是‘彩衣雙劍’,但小可在四明山莊之中,除了看到他們口中所說一樣的錦衣矮胖的兩位劍客的屍身之外,還看到一具滿身彩衣的虯髯大漢的屍身。不知老前輩可知道,此人是否亦是‘羅浮彩衣’的門下呢?”公孫左足垂首沉思良久,伸出手掌,一把抓住自己的亂發,長歎著又坐了下來。此刻他心中的思緒,正也像他的頭發一樣,亂得化解不開。這少年說得越多,他那紊亂的思潮,便又多了一分紊亂。“峨嵋豹囊武功雖高,卻又怎能將這些人全部都殺死呢!除非……除非他們暗中在食物中下了毒,但是……峨嵋豹囊與四明紅袍本來不睦,自不可能混入內宅,更不可能在眾目昭昭之下做出呀,那麼……那麼他們又是如何下的毒呢?”這問題使他百思不解。而管寧此刻卻在心中思索著另一問題:“白袍書生是誰……”這問題在他心中已困惑很久,但他卻始終沒有機會說出。因為他說話的對象都另有關心之處,是以當他說“白袍書生”的時候,彆人不但根本沒有留意,而且還將話題引到自己關心的對象上去,這當然是他們誰也不會猜出管寧口中所說的“白袍書生”究竟是誰的緣故。此刻管寧又想將這問題問出,但眼見公孫左足垂首沉思,一時之間,也不便打擾。兩人默然相對,心裡思路雖不同,但想的卻都是有關這四明山莊之事。此處位於深山,這條山路上達“四明山莊”的禁地,莫說武林中人,便是尋常遊客,除了像管寧這樣來自遠方,又是特彆湊巧的人之外,也都早得警告,誰也沒有膽子擅入禁地,是以此地雖然風景絕佳,但卻無人跡。空山寂寂,四野都靜得很。靜寂之中,遠處突地傳來一聲高亢的呼喊聲,雖然聽不甚清,但依稀尚可辨出是:“我是誰……我是誰……”三字。管寧心頭一凜,凝神傾聽,隻聽得這呼喊之聲,越來越近,轉瞬之間,似乎劃過大半片山野,來勢之速,竟令人難以置信。呼聲更近,更響,四山回應,隻震得管寧耳中嗡嗡作響。轉目望去,公孫左足麵上也變了顏色,雙目凝注著呼聲來處,喃喃道:“我是誰!我是誰……”他是誰?管寧自然知道。他跨前一步,走到公孫左足身側,方想說出這呼聲的來曆。但是——這震耳的呼聲,卻帶著搖曳的餘音,和四山的回響來到近前了。隻聽砰然一聲巨響,林梢枝葉紛飛,隨著這紛飛的枝葉,倏然落下一條人影。公孫左足大驚回顧,這人影白衫白履麵目清臒,雖然帶著二分狼狽之態,卻仍不掩其豐神之俊。他心中不禁為之猛然一跳,脫口低呼道:“原來是你!”卻見這白袍書生身形一落地,呼聲便戛然而止,一個飄身,掠到管寧身前,滿麵喜容地說道:“我找了你半天,原來你在這裡。”管寧無可奈何地微笑一下,這白袍書生已自一把拉著他的臂膀,連聲道:“走,走,快幫我,告訴我是誰。你答應過我的,想溜走可不行。”公孫左足莫名其妙地望著這一切,心中倏地閃電般掠過一個念頭,這念頭在他心中雖僅一閃而過,但卻已使得武林之中又生出無數事端。管寧方覺臂膀一痛,身不由主地跟著白袍書生走了兩步。哪知——公孫左足竟然大喝連聲,飛身撲了上來,左掌微揚,撲麵一掌,右肋微抬,肋下鐵拐,電掃而出,攔腰掃來。這一連兩招,俱都快得如雷擊電掣,而且突兀其來地向白袍書生擊來。管寧驚呼一聲,眼看這一掌一拐,卻已堪堪擊在白袍書生身上。哪知白袍書生對這一掌一拐看也不看一眼,右手一帶管寧,自己身形微微一閃。他閃動的幅度雖然極小,然而這一拐一掌竟堪堪從他們兩人之間的空隙打過,連他們的衣角都沒有碰到一點。管寧驚魂方定,隻覺自己掌心濕濕的,已然流出一身汗。這白袍書生身形之曼妙,使得公孫左足也為之一驚。他雖然久已知道這白袍書生的盛名,但始終沒有和他交過手,此刻見他武功之高,竟猶在自己意料之外,心頭一寒,同時沉肩收掌,撤拐,這一掌一拐吞吐之間又複遞出。白袍書生衣袖微拂,帶著管寧,滑開三尺。他武功雖未失,記憶卻全失,茫然望了公孫左足一眼,沉聲說道:“你是誰?乾什麼?”公孫左足冷笑一聲。他和這白袍書生曾有數麵之識,此刻見他竟是滿臉不認得自己的模樣,心中越發認定此人有詐,當下一提鐵拐,遊身進步,刷、刷,又是兩招,口中喝道:“好狠的心腸,你究竟為了什麼,要將那麼多人都置之死地!”白袍書生又是一愕。這跛丐說的話,他一點也聽不明白,旋身錯步,避開這有如狂風驟雨般擊來的鐵拐,一麵喝道:“你說什麼!”管寧心中一凜,知道公孫左足必定有了誤會,才待解釋幾句,哪知公孫左足卻又怒喝道:“以前我隻當你雖然心狠手辣,行事不分善惡,但總算是條敢做敢為的漢子,因之才敬你三分,哪知你卻是個卑鄙無恥的小人。哼哼,你既已在四明山莊染下滿身血腥,此刻又何苦作出這種無恥之態來?哼哼,我公孫左足雖是技不如你,今日卻也要和你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