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好像在一晃眼間就過去了。熊倜跟著飄然老人,隱居在泰山,已經苦練了四年的武功了。四年,江湖上起了很大的變化。江南第一的江寧府鳴遠鏢局瓦解了,金陵三傑中的斷魂劍與神刀霸王已不知去向。峨嵋的孤峰一劍邊浩,自峨嵋絕頂,巧得失傳已久的“玄女劍法”秘笈,成了江湖上數一數二的劍客,和江蘇虎丘飛靈堡的出塵劍客東方靈,被武林中人並稱“雙絕劍”。粉蝶東方瑛,多次拒絕許多年輕豪傑的婚議,不知她在等待什麼。西河綠林道的總瓢把子,笑麵人屠申一平忽然中毒而死,河北綠林道群龍無首,登時大亂,一個名叫鐵膽尚未明的青年豪客,在兩河綠林大會上,技壓當場,取代了申一平生前的位置。白山黑水之間,出了個販馬大豪。他的“落日馬場”占地千頃,此人彆人隻知稱他為“虯須客”,不知來曆姓名,他有個女兒,叫做“雪地飄風夏芸”,更是東三省新近崛起的成名女俠。北京著名的老鏢頭,銀鉤孟仲超,在走鏢山西的時候,得罪了天陰教下,被天陰教新紮起的龍須壇主單掌追魂單飛,一掌擊斷雙腿,亡命天涯,不明下落。最令江湖中人談之變色的是,天陰教的勢力日益龐大,天陰教徒充斥江湖,黑白兩道,都有他們的勢力,江湖中較有名氣的好漢,如七毒書生唐羽,金陵三傑之首粉麵蘇秦王智逑,海上稱尊的海龍王趙佩俠,山西臨汾的吳鉤劍龔天傑,洛陽大豪五虎斷門刀彭天壽,以及勞山雙鶴,洞庭四蛟,黃河一怪,和一些武林中久已歸隱的魔頭,都被收羅教下,不是真有絕大來頭的武林人物,根本無法在江湖立足。秋天,當熊倜重回秦淮河邊的時候,人事已然全非。朱若馨早就受不了煙花客的摧殘,自殺而死,留下朱若蘭伶仃一人,依然在忍受生活的苦楚。熊倜想起出塵劍客東方靈,是個仗義疏財的人,便想到把若蘭救出苦海,寄托給東方靈,然後再走遍天涯,了卻自己的恩仇。因此,他同若蘭商量好,要若蘭收拾些細軟,雇車買馬,直往蘇州虎丘奔去。虎丘山本是蘇州的名勝,林木蔥蘢,景色甚美,那飛靈堡就在虎丘山下,依山傍水,建著一大片院落,外麵建著圍牆,三五莊丁,此刻正站在堡門外,看見有車來了,便迎了上來。熊倜策馬走上去,那莊丁躬身道:“這位可是來英雄會的?”熊倜翻身下了馬,說道:“不是的,我特來見堡主,麻煩你入內通報,就說江寧熊倜,遠道求見堡主。”那莊丁走了進去,片刻,一個長衫漢子飛步而出,老遠便抱著拳說道:“來的可是江寧府的熊倜大俠?快清先進去,堡主就來恭迎大駕。”須知熊倜名震江寧,泰山一會後,更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人物,那長衫漢子乃是飛靈堡裡的管事,聽得熊倜來了,連忙迎了出來。過不了一會兒,出塵劍客東方靈帶著幾個莊丁大步而出,見了熊倜大笑道:“今天是哪陣風把大駕吹來了,想得小弟好苦呀。”熊倜也忙拱手為禮,說道:“久違堡主風範,小弟也是想念得很,久想前來問候,卻苦不得便,今番慚愧得很,卻是有事要相煩堡主了。”東方靈握著熊倜的手道:“快不要說客氣的話,這樣說不免見外了,你來得倒真的湊巧,江南的豪傑,差不多已儘在我堡中了。”說完哈哈大笑。又看了那車子一眼,疑惑地說道:“快請進去說話,那車中的可是寶眷?”熊倜道:“車中是小弟家姐,小弟浪跡無定,不能照顧家姐,忽然想起堡主高義,故此不嫌冒昧,想將家姐寄居在此,家姐若能得到堡主照顧,小弟就可放心了。”東方靈疑惑頓解,忙說道:“原來是令姐,快請進去,令姐就等於小弟的姐姐一樣,這是小事,千萬不要放在心上。”說著就叫莊丁將車子迎進堡去。熊倜與東方靈並進得堡來,隻見房宇櫛比,氣派甚大。轉過兩排房子,是個極大極大的廣場,此刻四旁俱用巨竹搭起棚子,正中是一個大台,四周圍以欄杆,這時棚裡高朋滿座,俱是豪士。熊倜遠遠地看見了,說道:“這裡看來,想必就是堡主的英雄大會,小弟在道路上已聽人說過,隻是小弟卻不想進去,不知堡主可否先帶小弟入內,安頓了家姐再說。”東方靈道:“那是自然,我先帶熊兄到敝舍去,舍妹對熊兄,也是想念得很呢!”笑了幾聲,又說道:“隻是這個英雄大會,熊兄卻一定要參加的,江湖朋友,誰不希望能一見閣下風采呢!”熊倜聽了,也覺得有些得意,卻不好答話。東方靈帶著他三轉兩轉,走到一個門前,指著說:“這就是寒舍了。”熊倜跟著他走了進去,隻見那是個極大的花園,前麵是三間倒軒,被樹影遮得暗陰陰的,沿牆的假山石,種著各式的花木,隻是已進深秋,隻有菊花,仍然在盛開著,被斜陽照得一片金黃。東方靈又指著那三間倒軒說:“這是小弟夏日讀書的所在,正廳還在前麵呢。”轉過倒軒,忽見十畝荷池,雖然荷花全部謝了,望去仿佛仍有縷縷清香。荷池旁架著重疊回廊,是座極精致又寬敞的屋子,被一座大假山向西擋住,假山上梧、榆相接,替房子擋住了西曬的陽光。熊倜和東方靈走進房裡,見東方瑛正陪著朱若蘭坐在廳裡說話呢。東方瑛紅著臉對熊倜笑了一下,就拉起若蘭來,對東方靈說道:“這個就是我哥哥。”朱若蘭紅著臉福了下去。東方靈也軀身說道:“熊……”他竟不知該怎麼稱呼才好,說了個熊字,就接不下去了。熊倜忙笑著說:“此是小弟的義姐,姓朱,卻是從小帶著小弟長大的。”東方靈尷尬地笑道:“朱姑娘千萬不要客氣,熊兄和我不是外人,朱姑娘在此,就請像在家裡一樣好了。”熊倜說道:“堡主的高義,小弟也曾和家姐說過,家姐也敬佩得不得了,是以小弟才不嫌冒昧地跑來。”東方瑛嬌笑著說道:“你們彆堡主,小弟,熊兄的稱呼著好吧,聽得人怪不舒服的。”東方靈笑道:“正是應該如此,我們還是免了這些虛套最好。”此刻忽有一個小僮過來說道:“外麵有個莊丁,進來說英雄會上的英雄們都等急了,問堡主怎麼還不出去?”東方靈笑道:“我儘管和你們說話,卻把外麵的客人都忘了。”東方瑛嬌笑道:“讓他們等等好了。”熊倜說道:“你們自去無妨,我陪家姐在這裡坐好了。”東方靈道:“賢弟卻是一定也要去的,朱姑娘若是有興,能一起去更好。”若蘭剛想推辭,東方瑛卻一把拉住她說:“一起去看看有什麼關係,我陪著你就是了。”廣場裡的竹棚分四麵搭起,甚為寬敞,每一個棚裡擺著十餘桌酒筵,隻要有人坐著,便立即擺上酒菜,此刻三間敞棚,都幾近坐滿了。正中朝外的那一棚,是留做主座,和招待些較為知名之士,此刻卻隻疏落地坐了幾個人,其中有武當的四儀劍客淩雲子,丹陽子,玄機子,飄塵子,武林中稱之為武當四子,此四人,行俠江湖,甚是正派,此外尚有太湖三十六舵的總舵主展翅金鵬上官予,四川峨嵋孤峰一劍邊浩的兩個師妹,峨嵋雙小徐小蘭、穀小靜,但孤峰一劍、天山三龍卻未見來到。東方靈向四周抱拳道:“小弟這次請各位來,實在也沒有什麼事,隻是小弟想著與江南諸俠,近日甚少連絡,特地請各位來聚一聚。“想不到的是,居然驚動了武當、峨嵋兩派的劍客,和太湖的總舵主上官老英雄,小弟既是高興,又是惶恐。“此外,還有一位大大有名的英雄,想不到他也湊巧適逢此會,那就是昔年泰山絕頂,群英雄大會上獨抗天陰教,名傳江湖的星月雙劍和飄然老人的衣缽傳人熊倜,小弟更是高興得很。“此次盛會群豪,實是我飛靈堡建堡以來,最大的快事,各位若是有興,不妨在正中的英雄台上試試身手,文人騷客們,擊鼓行令以助酒興,我輩武林中人隻好擊劍行拳了。“但此會隻是歡敘之會,過招也是點到為止,各位之中若有什麼揭不開的梁子,卻不可在此煞了大家的風景。“小弟話已說完,請各位儘可歡飲,飛靈堡雖無長物,但水酒卻還能供應得起。”四棚諸豪,一陣鼓掌歡呼,便痛飲起來。熊倜彬彬有禮和沉默寡言的性格,引起武當四子極大的好感,堅持著要熊倜日後到武當山去一遊,熊倜見能得武當四子的邀請,也是高興,何況武當派,久為中原內家劍派正宗,武當山更是武林中敬仰的所在,便一口答應了。峨嵋雙小徐小蘭、穀小靜,和粉蝶東方瑛本是好友,這次她們前來飛靈堡,也是東方瑛邀來的,此刻笑語風生,席上隻有她們講話的份兒。過了一會兒,英雄台上居然有幾個人上去打了兩趟拳,練了一段劍,但俱都是些普通武功,哪能入得了這些人的眼裡。原來出塵劍客東方靈此次柬邀英雄會,還真個是為了她的妹妹。他雖知道東方瑛心目中有了熊倜,但熊倜自泰山大會後,江湖中從此沒有消息,而自己的妹子的年齡卻一天大似一天,來求婚的人,她又多不中意,他想總不能這樣耽誤下去。他這才聚諸雄於飛靈堡,想在其中物色一個年少英俊的人物,來做自己的妹夫,此刻一看,卻俱是些第三流的角色。但他反而高興,原因是熊倜居然突然來了,他本是最好的人選,自然不必再去挑選彆人了,隻是熊倜心裡如何,他卻沒有想到,他以為妹妹允文允武,人又美貌,熊倜豈有不肯之理。此刻英雄台上,有兩個人正在過招,一個使的是“劈掛掌”,一個使的是“少林拳”,一招一式倒也有幾分功力。東方瑛嬌笑道:“你看看這些人,倒還真上台去打呢,穀姐姐,徐姐姐,我們也上去練上一段好不好?”穀小靜哎喲了一聲,說道:“你可彆找我,我可不行,你要真有本事,不會去找彆人去,怎麼就會欺侮我呀。”說著,她眼睛卻瞅著熊倜,意思是叫東方瑛去找熊倜,原來東方瑛已曾經將心事悄悄地告訴過她們了。東方瑛粉麵緋紅,伸手就要打她。朱若蘭久曆風塵,什麼不懂,此刻一看,便知道這位小姐對熊倜早有意思,她也甚是喜歡東方瑛的天真,倒希望熊倜能和她結合。於是朱若蘭說道:“我這個弟弟,什麼都好,就是嘴嚴得厲害,什麼都不肯說,我跟他在一起這麼久,連他會武功都不知道,今天非罰他練給我們看看不可,他要是不練,我第一個就不答應。”徐小蘭答道:“這樣敢情好,我們東方大妹子也正手癢得緊,就讓他們兩個一起上去練給我們看看,你們可讚成不?”東方靈喜道:“好,好,我也讚成,我還出個主意,三十招之內,要是誰也不能贏了誰,就算不分勝負好了。”原來他知道熊倜是當代第一奇人之徒,怕妹子不是他對手,若敗了麵子上不好看,這才想出這個主意,他想妹子三十招總可以應付的。熊倜聽了,實是一萬個不願意,望著武當四子,希望他們阻止,哪知武當四子也是笑嘻嘻地拊掌讚成,原來他們也想見見熊倜的武功。此時比武台上,動著手的兩人,已分出了勝負,那使“少林拳”的,一招“黑底掏心”,被對方避開,招式用老,肩著著實實地被劈了一掌,倒在台上,幸虧他身體結實,爬了起來,含羞帶愧地走下台去。那使“劈掛掌”的,一招得手,向四周一拱拳,算是回答了四下疏落的掌聲,仍不肯走下台去,意思是還想接個兩場。東方瑛緊了緊衣服,躍躍欲試。熊倜見了暗暗叫苦,他實不願出手,尤其對方是個女子,又是東方靈之妹,勝了固是不好,敗了卻又算個什麼。哪知台上又跳上個直眉愣眼的漢子,和那使劈掛掌的動起手來,熊倜鬆了口氣,暫時總算有人替他解了圍。他見上去這人,也是個尋常把式樣,心裡有些失望,暗忖:“江南偌大個地方,難道其中竟沒有藏龍臥虎……”他一眼望去,見那使“劈掛掌”的又以一招“牽緣手”勝了一場,他目光如炬,見這漢子的這一招“牽緣手”用得甚是巧妙,而且含勁未放,似乎此人武功遠不止此,隻不過沒有使出來罷了。這時比武台下,也有人輕輕“咦”了一聲,雖然聲音極為輕微,但熊倜耳目異於常人,在這喧鬨的聲音中,卻聽得清清楚楚。這次東方瑛又要上台時,卻被東方靈一把拉住,朝她做了個眼色,東方瑛心中納悶,但又不好問出來。轉眼又有兩人被那使“劈掛掌”的人擊下台來。最怪的是,那使“劈掛掌”的漢子,武功卻似因人而異,如果對手的武功隻有一成,他就使出一成半來,對手的武功若有三成,他就使出四成來,打了幾場,仍然是氣定神足,滿不當一回事。各棚中的豪客,此刻已多數發現,有的竟竊竊私議了起來。淩雲子沉不住氣,低聲向丹陽子說道:“此人看來有些古怪,我倒想去接他一場試試。”丹陽子搖了搖頭,卻未說話。坐在旁邊的展翅金鵬一捋長須,低笑道:“道長彆著急,依我看,好戲還在後頭呢!”東方靈亦在低頭沉吟。東方瑛嘟著嘴,怪哥哥怎麼不讓她上台一試身手,峨嵋雙小見了,偷偷向她取笑著。晃眼,那使“劈掛掌”的又勝了兩場,前後算起來,已有六個豪客敗在他手底下。那六人雖說武功全不甚高,但此人連敗六人,仍然若無其事,功力的深厚,使得大家更驚異了。東方靈側首向展翅金鵬問道:“上官老英雄見多識廣,可曾看出此人是什麼來路嗎?”展翅金鵬搖頭答道:“不瞞堡主說,我也在揣摸此人的來路,此人使的‘劈掛掌’,本是極為普通的掌法,隻是到了他手裡,卻像不一樣了。”丹陽子接口說道:“依貧道之見,這‘劈掛掌’似乎不是他本門武功,若有個高手下去逼他使出本門武功來,他的來曆就知道了。”展翅金鵬上官予捋須一笑,忖道:“這老道倒滑頭得緊,一點是非也不肯惹,方才你師弟要上去,你阻止了,此刻卻想彆人去頂缸。”熊倜一聲不響,卻看出一宗異事來。原來凡是被那使“劈掛掌”的打下台去的漢子,一下台就有一個黑衣漢子接過去,走到一旁講話。熊倜眉頭一皺,忖道:“難道此人又與天陰教有什麼關聯嗎?”展翅金鵬忽地笑道:“好,居然武勝文也上來了,這一下總可以試出他的功夫來了吧。”東方靈道:“怎地子母金梭武大俠來了,我都不知道,真是……”熊倜一望台上,上去個中年的瘦削漢子,步履沉穩,兩眼神光頗足,看來內功已俱火候。那瘦削漢子一上台,便抱拳說道:“朋友端的好身手,我武勝文不自量力,想來領教領教朋友的高招,隻是朋友能否亮個萬兒,使天下好漢也知道朋友哪一路的英雄。”棚中的上官予低笑道:“果然還是他厲害,一上去就想抖露人家的來曆。”哪知那使“劈掛掌”的漢子哈哈一笑,說道:“在下江湖小卒,那有什麼萬兒,隻是子母金梭的大名,在下卻久已聞得,今日有幸,能在鼎鼎大名的英雄掌下討教,真是何幸之有。”丹陽子微一皺眉,說道:“此人說話的聲音,中氣強勁至極,看樣子內功已有了十分火候,隻是貧道想來想去,卻想不到此人的來路。”東方靈也沉吟道:“此人必是內家高手,隱名來此,隻是他如此又有何用意呢?”台上的武勝文卻已動怒,喝道:“好,朋友既然不肯亮萬兒,武某人隻得放肆了。”話未說完,身形一錯,“踏洪門,走中宮”一手打去,竟是少林的“伏虎拳”。哪知劈掛掌的漢子右肩一沉,右掌從武勝文肘下穿出,一招“撥雲見日”直取左脅,卻仍是“劈掛掌”的招式。武勝文微一坐馬,雙掌一交,化開了來勢,右肘一彎,一個“肘拳”過來,那漢子微微一笑,腳步一錯,避開了此招,武勝文身軀一扭,右手刷地直點“鎖喉穴”,那漢子喝道:“好拳法。”一錯掌,刷刷刷一連三掌,雖亦是“劈掛掌”裡普通招式,但他掌力帶風,風聲呼呼,哪裡還是什麼“莊稼把式”!那“劈掛掌”在武林中極為普遍,鄉下的把式場裡的教武師傅,也總是拿這套掌法教人,但此刻到了他手裡,卻是大大不同。總之越是在這種普通掌法上,越是見了真功夫,那漢子一招接著一招,快得令人眼花繚亂。展翅金鵬一看,說道:“此人的確有兩下子,連武勝文的‘伏虎拳’也逼不出他的真招來,而且看樣子武勝文也快不行了呢。”東方瑛此刻嘴也不嘟了,一邊看一邊說道:“這人的掌法我看也沒有什麼特彆好的地方,就是比人家快點就是了。”展翅金鵬上官予笑道:“姑娘,就這‘快’就夠你瞧的,我看武勝文不出十招就要不成了。”他拿眼望著東方靈,意思是要東方靈去接下來,哪知東方靈不聞不見,他人最沉穩,在沒有弄清人家來曆之前,怎會跑去跟人家打架。果然不出上官予所料,子母金梭額上已見汗,氣力也自不繼,越打越吃力,那使“劈掛掌”的漢子一聲長笑,刷地一掌,“丹風朝陽”,武勝文儘力右傾但肩上已被掌緣掃中,隻覺火辣辣地生痛。子母金梭在江南武林,也是成名露臉的英雄,此刻一招落敗,便自收手,一言不發走下台去。展翅金鵬上官予一聲長歎,說道:“唉,想不到今天武勝文不明不白地栽在人家手上,連人家是什麼來路都不知道。”東方靈也自搖頭,回頭囑咐身後的堡丁,叫他去將武勝文接來,熊倜卻又發現一個黑衣大漢,早已將武勝文引走了。那漢子一掌擊下武勝文,棚裡群豪大半知道子母金梭的名頭,見他也落敗,自問身手,便沒有再上台的,那漢子卓立台上,突地朗聲笑道:“在下聞得東方堡主此次聚會群豪,除了以武會友之外,還聲言若有技壓當場,並且能勝得了粉蝶東方女俠的,就是飛靈堡的東床快婿,怎的直到現在,粉蝶兒還不出來一現身手呢?”說完是一陣大笑。東方靈一聽,雙眉立刻緊緊皺到一起,他的確是有過此話。但此刻主意已改,卻想不到這漢子鑼對鑼,鼓對鼓,當麵給抖露出來。武林中人素重然諾,尤其以出塵劍客的名頭,豈有說了不算之理,但他卻又不願讓自己妹子跟此人動手。東方靈心中叫苦,朝熊倜連使了幾個眼色,希望熊倜能打退此人,哪知熊倜正怕惹著東方瑛,此刻聽了那漢子的話,更愈發不出手了。群豪此刻也自哄然,都想不到這漢子居然敢當麵去撩撥出塵劍客,有的更想看熱鬨,恨不得東方兄妹立刻出手,打個熱鬨好看的。東方靈自無話可答,哪知西棚群豪,突然飛起一條人影,輕功之妙,身手之疾,顯見得又是個高手。那人影輕飄飄地一落在台上,便哈哈笑道:“你要急著娶老婆,先接我老叫花子幾手。”棚中諸人,也一齊大驚,上官予拍著桌子,大聲道:“咦,想不到,想不到,居然連藍大先生也出手了。”原來這人正是丐幫的龍頭幫主,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藍大先生。那使“劈掛掌”的漢子也是一驚,但隨即平靜下來,抱拳笑道:“原來藍大先生也來了,難道閣下也想要個媳婦嗎?”藍大先生哈哈一陣狂笑,突地目中射出精光,道:“我媳婦倒不想娶,不過想來見見老朋友而已,順便也討教討教高招。”那漢子笑道:“想不到藍大先生居然還記得在下,真是教在下有點覺得受寵若驚了。”藍大先生這一出現,正所謂人的名兒,樹的影兒,四棚群豪誰不暗暗稱怪。展翅金鵬上官予捋須道:“此人居然和藍大先生還是素識,這樣看來,此人更是大有來曆了。”哪知此刻又極快地掠起一條身影嗖地躥到台上,卻是子母金梭武勝文去而複返。子母金梭武勝文這一現身,群豪更是咄咄稱怪,須知無論任何場合比武,哪有敗了的人重又上台的道理,何況是子母金梭這樣的成名人物呢!那使“劈掛掌”的漢子也大出意外,說道:“難道武大俠已休息夠了,還要再賜教嗎?”他這話明雖客氣,骨子裡卻又陰又損,子母金梭哪有聽不出來的道理。展翅金鵬上官予也思忖道:“今天武勝文怎麼搞的,忽然又跑上台去了,難道還想露一露他兩手‘子母金梭’嗎?唉,這回就算是能夠勝了人家,可是也不見得是露臉的呀。”哪知武勝文麵不改色,冷冷地說道:“不錯,我武勝文敗在閣下的掌下。怎會再有顏上來跟閣下比武。”群豪一齊更奇,暗忖道:“你不上來比武,跑上台來又是為什麼呢?”武勝文仰天一聲長笑,笑聲中卻沒有一點“笑”的味道,聽起來隻覺得如梟鳥夜啼淒厲至極。子母金梭武勝文說道:“可是我這次上來,卻為的是替我的一個好朋友報削足之仇。”他此話一出,群豪齊都哄然,那漢子也自麵上變色。武勝文目光一冷,指著那漢子說道:“各位知道此人是誰嗎?他就是……”他話未說完,那漢子雙掌一錯,右手刷地一掌,當頭拍去,左手並指,疾點胸坎的“幽門”重穴。他一招兩式,出手如風,武勝文刷地大仰身,堪堪避過此招,但嘴裡的話,卻被逼了回去。那漢子喝道:“好朋友要動手就動手,彆多廢話。”手底下連環用掌,著著都是殺手。藍大先生站在一旁,倒僵住了,他自不能和子母金梭武勝文一齊動手,隻得走下台去,主棚群俠一齊站起身來,朝他招呼著,但他微一抱拳,卻又走回西棚,並不走到主棚中去。展翅金鵬說道:“今日真是怪事層出,連我老頭子都有點糊塗了,怎麼好好的武勝文又替人報起仇來,這藍大先生顯然是認得這漢子,怎麼也不走過來跟我們哥兒幾個聊聊。”台上此刻的這番比鬥,又和方才大不相同,兩人全是進手招數,而且招招都向致命之處下手。東方靈微微苦笑,剛剛他才說過“以武會友”,“指到為止”,“不得尋仇”,但馬上就有人拚起命來,此情此景,他勢又不能出頭勸解,是以他隻有搖頭作苦笑之狀。兩人瞬即拆了數十招,武勝文一派拚命的打法,那漢子見不易取勝,忽地斷喝一聲,掌法一變,卻不再是“劈掛掌”。他掌法一變,丹陽子、東方靈、上官予三人齊聲驚哦了一聲。丹陽子搶著說:“原來此人竟是‘崆峒’門下,使的居然是‘崆峒’的鎮山掌法‘斷魂掌’。”原來“武當”、“崆峒”、“峨嵋”、“昆侖”、“點蒼”,乃是內家的五大宗派,是以那漢子一出手,丹陽子便能認出是崆峒所傳。展翅金鵬拍案道:“我倒想起一人,以此人的年紀,功力看來,他一定就是‘崆峒’的後起高手,天陰教的龍須壇主單掌斷魂單飛了,怪不得武勝文拚命,他的師兄銀鉤孟仲超便是傷在此人手下。”出塵劍客麵如凝霜,說道:“想不到天陰教居然跑到飛靈堡裡來撒野了,怪不得小弟今日也要出手了。”原來此人正是天陰教下的龍須壇主單飛。天陰教在江湖上羅致人才,不遺餘力,龍須壇主更是職責所在,是以單飛一聽飛靈堡主以武會友,為妹擇婿,便跑了來,一則是乘機網羅人才,再則卻是想憑著自己的一身藝業,技壓群雄,隻要自己能娶得東方靈的妹妹,那麼連出塵劍客都成了天陰教下的人了。但他知道若先說出自己的行藏,絕對不能成事,是以隱著身份,想到了已成事實的時候,再說出自己的身份。哪知子母金梭武勝文一聽單飛手下的人拉他入教,又說出單飛的來曆,他可不同於先前被他打倒的那幾人,大怒之下,竟不顧一切地又上了台來。單掌斷魂盛怒中,施展出“崆峒”絕學“斷魂掌”,將子母金梭逼得沒有回手之力,眼看就要命喪在他的掌下了。哪知道主棚上,飛掠而來一條極快的身影,曼妙在空中微一轉折,頭下腳上,刷地一掌,硬生生地將兩人分開。四座群豪見了這絕頂輕功,轟然喝起彩來,單飛被他先聲所奪,倏地停手一看,卻原來是個文質彬彬的年輕人。單掌斷魂不由大怒,喝道:“這算什麼意思,閣下硬架橫梁,是哪一路的英雄好漢?”那人微微一笑:“在下熊倜,原是無名小卒,怎能和閣下,名揚四海的單掌斷魂壇主相比?”單飛一聽“熊倜”兩字,已然色變,再聽他一語喝破自己的所藏,更是麵色如土。熊倜一亮輕功一報萬兒,四座群豪,卻高聲喝起彩來,先前在客棧中曾跟熊倜吹牛的那個圓臉漢子,一伸舌頭,說:“好家夥,原來熊倜就是他呀,可真有兩下子。”可是一聽另外一個竟是天陰教下新紮起的單掌追魂,頭一縮,又說不出話來了。熊倜朗聲道:“在下原不擬來蹚這趟渾水,隻不過見不得天陰教人在飛靈堡撒野,也想領教閣下的斷魂掌罷了,正如閣下所說的‘要動手就動手’,我們也不必多廢話,就請閣下賜招吧。”單飛生性本也極傲,但熊倜比他更傲,三句沒說完,就要動手,單飛氣往上撞,喝道:“好極了,我單某人倒要看看閣下有什麼功夫。”兩人劍拔弩張,展翅金鵬歎道:“真是英雄出少年,這位熊少俠不說彆的,單就這份輕功和膽氣,就叫我老頭子佩服得很。”峨嵋雙小裡的徐小蘭朝東方瑛一眨眼,嬌笑著道:“幸好你沒有和人家動手,要是真動上手,今天你的苦頭就算吃定了。”東方瑛也反唇道:“我打不過人家就算了,不像你,打不過人家的時候,就賴著要你那位好師哥幫忙。”原來這徐小蘭和她師兄孤峰一劍邊浩,已生情愫,是以東方瑛才這樣說來笑她,穀小靜聽了笑得前仰後合。徐小蘭卻老到得很,一點也不動聲色,連臉都不紅一紅,原來她早被人家取笑慣了。子母金梭自問藝不如人,黯然走下台去,熊倜微一拱手,便要動手,突地“當、當”遠處傳來幾下極奇異的鑼聲,單掌追魂單飛聽了麵色驟變,拱手說道:“在下今日突有要事,不能領教閣下的高招,青山不改,隻好改日再奉陪了。”話未說完,腳尖一頓,三起三落竟使出“蜻蜓三抄水”的絕頂輕功,如飛而去。他這一走,群豪俱都愕然。熊倜也是一愕,但似隨即會過意來,他怕惹出彆的是非,微一作勢,身形如長虹經空,掠回主棚,群豪又哄然叫起好來。朱若蘭見熊倜如此身手,笑得嘴都合不攏來,東方靈也笑道:“想不到你輕功如此好,隻怕……”展翅金鵬一伸拇指,接口說道:“隻怕今日武林中輕功能勝過熊少俠的,沒有幾個人了。”展翅金鵬亦以輕功聞名江湖,此刻看見了熊倜之輕功,亦不禁自歎不如。東方靈忽似想起一事,走出棚去轉了一轉,回來笑道:“那位藍大先生真是個奇人,行事如神龍見首而不見尾,飄然一現影蹤,此刻已走得不知去向了,小弟在西棚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有了方才的幾場比鬥,四座群豪,一個也沒有再出手的了,但是大家笑語共飲,多半都是以這二次出現江湖的熊倜為話題。那圓臉漢子此刻又比手劃腳地吹起牛來。夜色漸滿,好戲已散,酒足飯飽,這些江湖上的豪客,雖是動不動就玩命的朋友,但在飛靈堡裡,卻也不敢滋事,而且經過方才那一番仗,誰也沒有再提“招親”的事了。這一場群雄快聚,總算沒有出什麼太大的岔子,但是熊倜心中卻生起幾個問題,那藍大先生如何匆匆一現?那單掌追魂為何一聽鑼聲便走了?那鑼聲是不是代表著天陰教主夫婦已到蘇州?若真是他們前來蘇州,又為的何事?這些問題一時卻也得不到答案。東方瑛笑語歡然,徐小蘭、穀小靜不時打著趣,熊倜垂頭沉思著,抬起頭來,卻見棚中空蕩蕩地沒有多少人了。群豪陸續散儘,東方靈親自送到莊門,最後四儀劍客和太湖的展翅金鵬上官予也要走了,出塵劍客再三地挽留他們在飛靈堡歇個兩天,但上官予急於回去,四儀劍客也另有事,都要連夜趕著回去,東方靈見挽留不住,隻得罷了。此時雖剛剛起更,但夜色已是甚濃,東方靈站在堡前的小橋上,望著群豪身影逐漸消失,終於仍然是一片黑暗。他默然佇立在那裡,心中生出許多感慨,一種歡聚後突生的寂寞,使他生出了莫名的惆悵,他暗自在感懷著。許多年來,他以他的忠誠和慷慨的個性,以及過人的武功,在江湖上建立了威名,“出塵劍客東方靈”,在武林中幾乎已取代了昔年武當掌教妙一真人的地位,但仍然是寂寞的。跟隨在他後麵的,永遠是一群附和他的,甚至是阿諛他的人們,使他有了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但這感覺是空虛的。他渴望著友誼,但甚至是一份最普通的人都能得到的那種純真的友誼,在他卻是那麼地困難,漸漸地,他變得孤獨了,人們也在說著,出塵劍客是孤傲的人,於是人們離他更遠了。他並未十分長成的時候,他父母就都去世了,他的親人,隻有他的妹妹,他以他的全心,全力去愛她,去維護她,但這份情感,並不能填補他心靈上的空虛,他渴望著一份能愛與被愛的情感。小橋下的流水,細碎而緩慢的流過,發出一種悅耳的淙淙聲,他想:“這多麼像她說話的聲音呀,那麼地輕巧而緩慢……”他想著:“這難道就是我多年來渴望的情感嗎?當她的目光,輕輕地掠過我時,我就會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充實,是多麼溫柔的目光呀,為什麼我在彆的女人身上,就感覺不到這種溫柔呢?”人類的感情,永遠是難以解釋的,千百年來,有多少人試著去了解,但又有誰能解釋呢!這永遠是個無法知道的謎。東方靈多年來所見到的女性,已經很多了,在他心裡,從未曾激起過一片漣漪,但今天,他見到了若蘭,這經受了無數摧殘和磨難的女子,那一份幽怨的溫柔,卻使得東方靈傾倒不已。他慢慢走進堡裡,這一份情感使得他既喜悅也憂鬱,他不知道怎樣去應付它,他自思著:“我對她知道的是那麼少,甚至連她是不是已嫁了人都不知道。熊倜和我道義相交,將她托付給我,我又怎能將這心意向他說出呢,他又怎能相信我對一個第一次相見的女子,會有這樣的情感,若然他誤會了,豈非將我當成一個乘人於危的淫徒。”他想著想著,已走進園裡,這晚雖無月色,但星星極亮,房子裡的燈光仍然通明,而且隱隱有笑語之聲,他知道他們早已回來了。他走上台階,東方瑛已迎了出來,嬌笑著說:“你怎麼在外麵呆了這麼久,我們都等得急死了,那些人都走了吧?”東方靈笑著說:“其實他們早走了,隻不過我在外麵想著一件事……”他說到這裡,一望若蘭,恰恰若蘭此時也在看著他,那種成熟的婦人所特有的溫柔目光,使得東方靈心頭激然地起了一陣波浪,他納納地呆著了,目光再也舍不得移向他處。此時房裡的人,每人心頭都有一份心事,東方靈是恍然如在夢中。若蘭被他的目光這麼一看,她久曆風塵,男人心中的事,如何看不出來?此刻隻覺心頭鹿撞,不知是喜是驚。熊倜本就沉默,此時他在想著日後打算,對若蘭和東方靈的情景,根本沒有理會,東方瑛全神望著熊倜,心裡隻盼望著熊倜能對她一言一笑,彆的事都不在她心上。隻是房中卻另有兩人,她們旁觀者清,看了心中卻另有滋味。原來峨嵋雙小卻未曾回去,她們雖然全是一身武功,但終究是個女子,晚上行路甚是不便,東方瑛就留她們住下了。徐小蘭還不大怎樣,那穀小靜卻恨不得永遠在飛靈堡住下才對心思,原來她對東方靈,早已一往情深,她和東方瑛本是手帕之交,兩人時相過從,東方靈也將她當妹子般看待,雖然她貌美如花,但他心中卻未生過絲毫邪念,穀小靜雖然有意,但她到底是個女兒家,怎能將心事告訴彆人?她見到東方靈此刻如癡如呆的情形,心裡也自有數,不禁暗暗為自己傷心,但她素性倔強,麵上卻不肯露出來。在這一瞬間,各人都在想著自己的心事,誰也沒有出聲,徐小蘭看得清清楚楚,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這一來,隻把房中的五人,都笑得臉紅了起來,東方瑛隻當她在笑自己,紅著臉不依道:“你笑什麼,看我等會可會饒你!”徐小蘭聽了,更是笑得彎下了腰去,說道:“哎喲!你們看這個人,人家又不是笑她,她自己做賊心虛起來了。”東方瑛頓著腳說道:“你還講,你不是笑我,是笑誰呀?”徐小蘭道:“你隻當這房子裡就隻有你一個才好笑呀。”東方瑛臉上更是飛紅,乾咳了兩聲,說道:“你笑什麼,說出來讓大家聽聽。”徐小蘭喘著氣說:“好,我說給你們聽,從前有一個人呀……”熊倜始終都在愕愕地想著,他突然想起他妹妹,(他始終認為那跟著寶馬神鞭薩天驥,及奶媽夏蓮貞而去的女孩子,是他妹妹),他想著:“為什麼我始終沒有想起過她,可憐她此刻落在那惡徒手上,不知被折磨成什麼樣子了!”他越想越氣,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他這一拍桌子,把房中的人,全驚得呆住了,徐小蘭口中的話,也被驚回腹裡,大家都驚異地窒看熊倜,不知他為何突然生氣了。東方瑛嬌嗔道:“你這人怎麼搞的,一會兒拍桌子,一會又笑了。”熊倜又覺失態,一時不知該怎麼說才好,徐小蘭卻又笑道:“人家在想著你呢。”東方瑛做著要打徐小蘭的樣子,說:“你這丫頭,又在嚼舌頭。”心裡卻高興至極,忍不住笑了出來,眼角一瞟熊倜。熊倜低下頭去。徐小蘭又說:“喂,你彆怕難為情呀,這有什麼關係,我們這位大妹子,還不是一天到晚想著你,都快想瘋了。”東方瑛再是臉厚,也經不住徐小蘭這樣的打趣,嚶嚀一聲,跑到後麵去了。熊倜這一驚,卻非同小可,東方瑛對他的情意,他絲毫不知,此刻知道了,卻不知怎生才好,他暗自思索著:“這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早知如此,我就不會將若蘭姐送到此間,我現在心情如此,怎麼消受得了她這番情意,一個應付不好,豈不是麻煩?我和她相見僅僅兩麵,她又怎會對我如此呢?我雖然對她也沒有惡感,但是經過若馨的變故,情感上的事,我已終生不想牽纏了。”各人坐了一會,心中各有心事,哪有心情談話,各都安歇了。熊倜回到東方靈為他安排的房裡,想了許久,覺得事已至此,惟有一走了之,本想留個字柬,但又苦無紙筆,隻得罷了。他推開窗子,窗外星光仍亮,他知道這房子裡所睡的,俱是身負絕藝的高人,隻要稍有響動,便會被人知曉,但他自負“潛形遁影”輕功妙絕天下,全未任何作勢,人已飄了出去。他施展起身法,極快地離開了飛靈堡,彆說沒有人看見,即使有人見了,也隻是見得一條輕淡的影子,晃眼便無蹤跡。此刻夜正深,四野一片靜寂,他突然想起,此刻浪跡天涯,他身上的銀兩,還是當年若馨和吳詔雲在離彆時所贈的,現已所存無幾,而且飄泊江湖,也定要有匹坐騎才行。他想再返回堡裡,取出他所騎的馬,但又怕驚動了人,他自思道:“反正此後我是真正地無所牽掛了,天下之大,何處沒有容身之所,隻要我能尋著薩天驥,再尋得我的妹妹,就是再大的苦,我也能去忍受它,我又何必為了貪圖旅途上的舒適,而去招惹煩惱呢!”他回頭望了在黑暗中顯得異常靜寂的飛靈堡一眼,心中卻在想著此刻怕已熟睡了的若蘭,他想道:“現在一彆,我不知何時再能見你,出塵劍客東方靈,俠聲傳頌江湖,我相信他會好好照頤你的,日後若有緣,我必再來看你。”他仰天長長歎了一口氣,像是覺得無比的輕鬆,又像是失落了什麼,許多年來,情感上的紛纏,雖已了卻,但卻絕非他所願意了卻的。此刻四野無人,正是可以施展輕身之術的時候,但他並無目的之地,施然沿著大路走著,心中空蕩蕩的,一無所念。他穿著的原是儒生裝束,隨身的衣物,他已用布包起,走進蘇州城時,天已快亮了,他將身後的長劍撇下,也用布包好了,隨意在街上閒蕩著。他溜達了一會,路上行人漸多,店鋪也紛紛開門,他自服了“成形首烏”之後,饑寒兩字,已不放在心上,是以他雖行走了一夜,也不覺得疲勞、饑餓。他久聞蘇州乃魚米之鄉,此刻一見,果然市麵繁榮,行人滿嘴吳儂軟語,聽來彆有醉人之處。突然路邊的茶館裡,衝出來一人,一把拉住熊倜,說道:“我找得你好苦呀!”熊倜一驚,轉臉一看,卻原來是日前在客棧中所遇到的那個圓臉漢子。那人遇到了熊倜,仿佛甚喜,笑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我再也想不到兄台就是熊倜熊大俠,你我一見如故,也真算是有緣了。”說著他就將熊倜拉進茶館,熊倜見他自言自語,心想此人倒是天真有趣,既被他拉著,反正無事,就隨他走進茶館。哪知那人一進茶館,就大聲嚷著:“我給大家介紹一個驚天動地的英雄,各位看著,這位是我的好朋友,名揚四海的熊倜,各位,不是我剛才吹牛,我小蜜蜂陳豐雖然不行,但交的卻全都是響當當的好漢。”說完得意地大笑。熊侗眉頭一皺,知道他必定又在茶館中吹了牛,惹了禍,拿自己來當擋箭牌了。果然不出所料,有人重重地哼了一聲,熊倜一望,隻見鄰街的桌上,坐了兩個黑衣大漢,哼聲的就是此二人。小蜜蜂陳豐見這兩人一哼,像是有點害怕,忙又拉著熊倜坐到位上,叫堂倌送來許多吃食,熊倜見事已至此,也說不上什麼來了。熊倜見那兩個黑衣大漢,雖也是坐在那裡喝茶,卻是與眾不同的喝法,他們兩人喝茶的茶杯,竟是兩個茶杯疊在一起,心中不禁怪道:“哪有人喝茶是這等喝法的?”那兩人正在惡狠狠地望著熊倜。其中一人忽地站了起來,匆匆向外走去。小蜜蜂見了,神色大變,雖然仍和熊倜談天說地,聲音卻微微發顫了。不一會,先前走出的黑衣大漢,又領了一人回來,那人淡金色的麵孔,像是大病初愈似的,也是一身黑衣,神色倨傲至極。熊倜念頭一轉,忖道:“難道又是那人兒……”茶館中喝茶的茶客,見到此人來了,俱都突然悶聲不響,那人卻更奇怪,叫堂倌送來五隻茶杯,疊在一起,在最上麵的一杯倒滿了茶,旁若無人地喝起茶來,喝來嘖嘖有聲。小蜜蜂陳豐慌忙地站起來,拉著熊倜說:“熊大哥,我們茶喝完,坐著也沒意思,還是走了吧。”他愈來愈親熱,居然叫起大哥來了。他話剛講完,那人陰惻惻地說:“彆走,你過來,我問你幾句話。”小蜜蜂陳豐嚇得兩腿發軟,獨自嘴硬道:“我不認識你,你問我什麼話?”那人一拍桌子,厲聲說道:“你過來不過來?”小蜜蜂求助地望了熊倜一眼,熊倜也覺此人太過橫蠻,冷冷說道:“不過去又怎樣?”那人陰惻惻地乾笑了幾聲,說道:“好極了,好極了,想不到蘇州城裡,還有敢向我金麵韋馱於明叫陣的人物。”熊倜俊目一瞪,怒道:“管你是什麼玩意,小爺今天就要教訓教訓你。”金麵韋馱於明一拍桌子,站了起來,那茶館的桌子本不結實,嘩啦一聲,塌了下來,於明也不管,怒喝道:“小子你倒真狂!”熊侗道:“狂又怎地?”茶館裡的茶客,一看苗頭不對,一個個腳底揩油,溜之大吉。於明一墊步,竄出茶館,說道:“來來,我倒要看看你是什麼變的。”熊侗見他不但全身黑衣,連鞋也全都是黑色的,更斷定了自己的想法,說道:“相好的,瞧你這身打扮,一定又是天陰教下的三流角色,爺倒要看看天陰教裡的人物,究竟是怎樣的身手,光天化日之下,就敢隨便欺負人。”於明仰天打了個哈哈,說道:“小子倒有幾分眼力,大爺就是天陰教蘇州舵的舵主,相好的也報個萬兒吧。”那兩個黑衣大漢在旁邊說道:“舵主,這個就是叫熊倜的小子。”於明道:“哦!怪不得你這麼狂,原來你就是熊倜,當年你雖然在我天陰教下漏網,今天可容不得你撒野了。”熊倜微一沉吟:“看這樣子,那天陰教主卻似未在蘇州,不然想必不會生出此事。”他四周一望,街上空蕩蕩的,行人都繞路而行,那小蜜蜂陳豐,也乘機溜了,心中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自己為他平白無故地,惹了一場糾紛,他卻甩手一溜了之。金麵韋馱於明,伸手一探腰間,撤出一件極奇怪的外門兵刃,似鞭非鞭,似劍非劍,迎風一抖,伸得筆直,竟是用百練精鋼打造的;原來金麵韋馱於明,在武林中本也是一等一的角色,當初在江湖中,頗享盛名。自被天陰教收羅後,卻鬱鬱不得其誌,隻被派到蘇州分舵,做個小小的舵主。此人行走江湖時,為人尚還正派,與俠義道中人,也多有交往,隻因生性孤癖,獨斷獨行,結下許多極厲害的仇家,被迫得無處容身,這才托庇於天陰教下,以求避禍。他將手中的奇形鞭劍一晃,說:“朋友,動手吧,這兒就很空僻,我們也不必再揀地方啦。”熊倜俊目含嗔,朗聲說道:“小爺跟你們這種下三流的角色動手,向例先讓三招,你廢話少說,隻管招呼就是了。”於明亦是大怒,鞭劍一點,筆直地點向喉頭胸腹兩個要穴,熊倜見此人居然擅能打穴,而且一招兩式,顯見功力,也知不可輕敵,身形滴溜溜一轉,輕悄地避開此招。於明一挫腕時,鞭劍倏地劃起一道光芒,“長鯨吸水”避開熊倜的一招。熊倜微一繞步,劍光恰恰自身旁掠過,那於明久經大敵,武功亦自是不凡,掌中鞭避反迎,身軀不扭,直欺上來,又極巧妙地躲開此招。金麵韋馱雙腳用力,往後猛退,卻見熊倜帶著一絲冷笑,仍然站在那裡,他見熊倜身法太快,心懷戒心,大喝一聲,展開獨門的陰陽鞭劍連環式,點、削、挑、紮、截、打、敲,卷起青光如練,招招式式,不離熊倜的要害。熊倜卻佇立如山,毫不移動,雙手或抓或格,都從意想不到的部位,去化解對方的劍式,那於明的劍光雖如千重浪濤,到了熊倜跟前,卻如遇見了中流之砥柱,向兩邊分了開去。於明自是暗裡吃驚,他發覺熊倜的武功,遠在他意料之外,自己今日,隻怕必然討不好去,熊倜卻也心頭打鼓,暗思天陰教下一個小小分舵的舵主,已是如此不凡,看武功竟似在那吳詔雲之上,那天陰教中的堂主、壇主,武功當更驚人了,怪不得天陰教雄視江湖,自有其道理的。又是十幾個照麵,他心中有事,隻管留意於明的身手,並不進擊。突地街的儘頭,一騎奔來,騎上的人大聲喝道:“是什麼人這等張狂,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就動起手來,快給我住手。”於明聞言,正好下台,他忙停下招式,熊倜也放下了手,冷眼打量馬上的騎士,隻見他全身錦繡,穿著打扮,像是個貴胄公子,背上的劍,金光燦然,劍鞘竟是用黃金打造的,氣勢桀驁,不可一世,坐在馬上用鞭梢指著於明說:“你大概又是天陰教下的人物,怪不得竟敢在飛靈堡附近的蘇州地麵上,隨街撒野、動武,東方堡主不管,我卻要替他管管。”他馬鞭一歪,又指著熊倜說:“你又是什麼人,看你斯斯文文的,怎麼也這樣不懂事,大街之上,豈是動手之處?”熊倜雖覺此人太過倨傲,但他提到東方堡主,想必是東方靈的朋友,再者他所講的話亦非無理,是以並未如何生忿。那金麵韋馱生性卻也最是桀傲,哪裡受得了這樣教訓的口吻,怒喝一聲:“憑你也配管大爺的閒事,你也跟我下來吧。”手中鞭劍“陰陽乍分”,不取人身,而取馬腿。哪知此人騎術精絕,所騎的又是千中選一良駒,手一緊韁繩,那馬竟人立起來,於明一招走空,馬蹄已朝他頭頂踹了下來,猛一撤身,劍式上挑,直點馬首,他是成心叫馬上的人下來。那人雙腿一挾,硬生生地將馬向左一偏,冷笑道:“你這算是那門子的英雄,竟和畜生一般,我若不教訓你,你也不知道我是什麼人。”說著,手中的馬鞭刷地掠下,帶著尖銳的風聲,直取於明。熊倜一見他出手,就知此人內功造詣很深,而且聽他說話口氣,仿佛在武林中享有盛名,心中暗忖道:“這人年紀也和我差不多,武功已是如此,看來武林中確是人材輩出,隻是此人太過倨傲,不然,我倒真想交交這個朋友。”此時那人已和於明動起手來,但卻仍不下馬,憑著騎術精絕和內力深厚,雖然騎在馬上沒有於明靈便,但於明也占不了半點好處。那茶館隔壁原是一家客棧,裡麵本有些人在遠遠觀望著。此時人叢裡忽地發出一聲冷笑,一個少年女子極快竄了出來,伸手向那錦衣騎士的馬一點,那馬突地人立而起,竟被製得定在那裡,兩腿前立,形狀甚是可怖。馬上的騎士和於明俱是未想到有這等變化,各自一驚,馬上的騎士見坐騎竟如中魔,動也不動,便飄身落到地上,兩眼直瞪著那少年女子,像是在驚異著這少女的身手,又像是在驚異著這少女的美貌。於明也被這手震住,一拱雙手,說道:“這位姑娘請了,在下和姑娘素昧生平,姑娘竟插手相助,在下確是感激……”那少女輕啐了一口,說道:“誰在幫你呀,不過我看這個人太無理。他叫彆人不要在街上動手,自己卻跟人打起來了,我也來教訓教訓他。”於明沉聲說道:“今日之事,看在這位姑娘麵上,暫且放過,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他日我金麵韋馱若能再見兩位,卻要得罪了。”他說的原是場麵話,接著他又向那錦衣少年說道:“朋友好一身武術,也請亮個萬兒。”那錦衣少年冷冷一笑,說道:“虧你還在江湖上行走,連我孤峰一劍邊浩都不認得,你也不用多說廢話,明的暗的,我邊某人總接著你的。”於明一聽此人竟是武林中傳聞的“雙絕劍”之一,麵色一變,話也沒說,掉頭帶著那兩個黑衣大漢自管走了。孤峰一劍邊浩,斜睨熊倜一眼,他的坐騎雖被那少女製住,但對那少女非但毫無惡感,而且心中油然生出一種愛慕之意,異性相吸,本是血氣方剛的年輕漢子的常態,但方才熊倜和少女相對一笑,他在旁冷眼旁觀,卻覺甚不是滋味,他平日自視最高,把彆人都不看在眼裡,此刻暗自思忖道:“看這小子愣頭愣腦,卻不料他竟有如此佳人相伴……”此刻那少女之目光,又有意無意間瞟向熊倜,孤峰一劍鼻孔裡重重地哼了一聲,冷冷說:“怪不得閣下隨便就敢在蘇州街頭上動武,原來有這麼好的女幫手,而且還會對付畜生,哈,哈,這真教我邊某人開了眼了。”那少女起先聽得邊浩竟將她和熊倜認做一路,眼角掃了熊倜一眼,卻也不否認,但後來邊浩話帶譏諷,她卻忍不住了,當時杏目圓睜,嬌叱道:“姓邊的,你說話可得放清楚點,姑娘不但會對付畜生,對付對付你,可也並不含糊。”她出語輕脆,而且是一口北方口音,雖是罵人的話,聽起來,仍然是又甜又俏。但孤峰一劍自成名江湖以來,哪裡有人對他說過這樣的話,不覺大怒,厲聲說道:“好,好,想不到今日竟然有向我孤峰一劍邊某人叫陣的人,而且居然是個女子,我邊浩行走江湖多年,真還沒有和女子交過手,可是,今日麼……”他目光一瞪,說道:“倒說不得要落個以男欺女的話頭,向姑娘領教領教了。”那少女俏目一張,正想變臉,忽地目光一轉,說道:“你願意,我可不願意在這大街上和你動手,看你斯斯文文的,怎麼也這麼不懂事,大街之上,怎麼會是動手之地呢?”這話正是邊浩先前對熊倜說的,現在這少女竟拿它來回敬邊浩,熊倜聽了,又是一笑,那少女也得意地看了熊倜一眼。孤峰一劍臉上倏地飛紅,他到底是江湖上的知名人物,自己說出的話,豈有咽回腹中之理,他愕了許久,話也沒說一句,掉頭走到馬邊,想扳鞍上馬,但是那馬已然不再像一匹能騎的馬了。那少女看了,嘴角一撇,像是想笑的樣子,但是並沒笑出來,走到那馬旁,伸掌極快地拍了三掌,那馬仰首一聲長嘶,竟能活動了。邊浩臉又一紅,要知道,紅臉是心中有些羞愧的意思,而素性狂傲的孤峰一劍,能心中覺得羞愧,簡直有些近於不可能了,他強自做出尊嚴之色,說道:“這位姑娘,真是位高人,我邊某人今日總算認栽,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我邊某人日後能碰著二位,必有補報之處,今日就此彆過了。”他狠狠地看了熊倜一眼,跨上馬背,反手一鞭,急馳而去,熊倜見那少女三言兩語,就把邊浩蹩了回去,不禁又想一笑,那少女也轉過頭來,對熊倜微微一笑,說道:“喂!你這人還站在這兒乾啥,快走呀。”熊倜一抱拳,想說句什麼,卻不知怎地說法,那少女已婷婷走了過來,俏說道:“喂!你叫什麼名字呀?”熊倜連忙說:“小生熊倜。”說完又覺小生這兩個字用得甚是不妥,臉紅著低下頭去。那少女咯咯笑了起來,說:“喲,你倒真文縐縐的,喂,我說,你怎麼還不走呀?”熊倜抬起頭來,和她的目光又一相對,躡躇著說:“不敢請教姑娘芳名。”那少女笑得如同百合初放,說道:“瞧你這人,在大街上就問起人家的名字來了,我偏不告訴你。”熊倜愕了一愕,他本不善言詞,此刻麵對著這少女。如百囀黃鶯,說起話來,又俏又脆,更是無言可答,紅著臉說:“那麼……在下告辭了。”那少女說道:“彆忙走,我告訴你,我呀,叫夏芸,喂,你說這名字好不好?”熊倜連聲說:“好,好!”夏芸呆呆地看了熊倜許久,突然說道:“我說熊倜呀,你要到哪兒去呀?”熊倜本想隨處飄泊,也沒有什麼固定去處,被她一問,竟答不出話來。夏芸嘴一鼓,俏嗔道:“好,我知道你不告訴我。”熊倜慌說道:“不是我不肯告訴姑娘你,隻是我現在還不知道該到什麼地方去,不過隨處走走就是了。”那夏芸自幼被極溺愛地長大,她家裡又是家財巨萬,“落日馬場”在塞外可稱是首屈一指,長大後更是養尊處優,一呼百諾,心裡想做什幺,馬上就去做,從來不曾有人拂過她意,這次她從塞外出來,也是素仰江南風物,到各處玩玩的,此刻艇聽熊倜這樣說,大喜道:“那好極了,我也是到各地去走走,我一個女孩子家,好不方便呀,你削陪著我一塊兒嗎?”熊倜一驚,他萬萬想不到她會這佯說法,為難道:“這樣……恐怕不大方便吧!”熊倜話還沒有說完,她就搶著說:“什麼方便不方便,你到底肯不肯?”熊倜心裡未嘗不願意,隻是他幼遭孤露,生性拘謹得很,心裡想做的事,常常自己壓製自己而不去做,此刻夏芸這樣問他,“是”或“否”,這是他從未答複過的問題,他想了許久,還沒有回答。夏芸一跺腳,氣惱地說:“好,你不肯就算了,我才不稀罕呢。”眼圈一紅,很快地跑到客棧裡去了。站在街頭,熊倜愕了許久,心中升起一種奇異的滋味。然後他回轉身,漫步走回茶館,想取回他放在桌上的包袱和劍,茶館被他們這一鬨,裡麵早已空空的沒有客人,他遊目一看,自己放在桌上的包袱,竟不知去向了,急得馬上泛起一身冷汗。茶館裡的堂倌一見他又走進來,如同見了凶神惡煞,連忙跑了過去,帶著一臉勉強的笑容,說道:“大爺還有什麼吩咐?”熊倜急道:“我剛才放在桌上的兩個包袱,你可見到?”店夥慌忙搖手道:“沒有,沒有。”他又手指著牆上的一張字條說:“我們店裡的規矩,一向是銀錢物品,貴客自理,遺失了我們也不能負責,這個還請大爺莫怪。”他知道這種事亦無法向店中追問,空自著急了一會,茫然走出店去,此刻他除了一身衣服之外,真是身無長物,他百感交集,愁懷湧生,隻是在想到夏芸時,心頭不禁掠過一陣溫馨。他漫無目的地向前走著,遇著荒祠廢廟,便胡亂歇下,有時化個幾文錢,買些果餅充饑。一日,他走到一個渡頭,看到一艘渡船,正緩緩駛近,渡船上人雖不多,但箱籠卻有多件,渡頭上的閒漢一擁而上,不管人家願不願意,就提起人家的行李,扛下船來,伸手就要錢,這原是腳夫惡習,尤其長江一帶,這種惡習最是猖獗,旅客也無法製止。船的末梢,是兩個模樣甚是老實的中年客商,守著兩隻大箱子,那些腳夫自是也走到那兩人麵前,要替他們搬那兩隻箱子,但那兩人卻死也不讓腳夫們搬,隻是牢牢守著箱子。其中一個滿臉麻子的年長大漢,像是腳夫裡的頭子,見那兩個客商如此,張口罵了一句極難聽的粗話,跑到腳夫堆中,嘰嘰咕咕說了兩句,就叉著兩手站在渡船的頭上。那兩個老實客商,等船上的人將近都走完了,一人搬起一口箱子,走下船來,不料剛走到船口的時候,那滿臉麻子的稍長大漢,突然一個踉蹌倒在他兩人身上。那兩人搬著十分沉重的箱子,已是擺擺晃晃的,那裡禁得起這大漢一撞,一聲驚呼,連人帶箱子,朝船外跌去。熊倜正蹲在江岸,極有興趣地望著,突看見此事,猛一長身,便已躥到船頭,左手橫掠那隻箱子,右手擋住那客商已跌倒的身軀,他無意中竟使出“蒼穹十三式”中的一記妙著,“日月雙分”了。哪知他這一出手,卻出了一宗奇事,他左右雙手,本是一齊出手,而且所用的力量也完全相同,因為他認為一個快要跌倒的相當結實的軀體,和一個箱子,所需的力道必是極為相近的。哪知他橫掠箱子的左手,所抓的箱子,竟是意外的沉重,若不是他內功已到極深的火候,潛在的內力,隨著突然而來的驚奇,猛地加強,那箱子便要落入水中,兀是這樣,那箱子的重量仍是他生平未遇的。而他的右手,竟覺得仿佛是橫擋在一團飄蕩的棉絮上,是那麼的輕飄和柔軟,他心中極快地一轉,便知道這看來老實的中年客商,實是有著非常武功的商人,而且從他和這箱子中的種種跡象,可看出此人非但武功高強,而且實是詭秘得很。熊倜這突一出手,非但驚震了那許多圍住著的腳夫,也驚震了那倆行動詭異,看似迂呆,而實是大有來頭的中年客商。他們所料想不到的是,在這荒僻渡頭,竟會有這樣的內家高手,“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須知那些腳夫驚異的,不過僅是熊倜身手之速而已,而那兩個中年客商,不僅如此,而且還知道熊倜此一出手,是用了武林中一種罕見的招式,而且內力深湛,因為他們深知自己箱子的重量,若非內力驚人,怎能人懸空中,便能抄住這口箱子!但是他們並不露出鋒芒,仍然裝做出老實而遲緩的樣子,極為小心地站直了將要跌倒的身軀,眯著眼,掩飾著那眼中一種內家高手所特具的神光。訥訥說道:“真謝謝這位老哥了,若不是這位老哥,今天我們非跌死不可。”熊倜眼珠一轉,他知道這類武林高手,這樣地掩飾行藏,必是有著些不可告人的事,若是以前,他必將這些事探個清楚,但在他獨自飄泊的這許多日子來,他已養成一種與人無爭的陶然性格,哈哈一笑,說道:“不用客氣,這算不了什麼。”那客商露出感激的笑音,像是感激熊倜的出手相助,又像是感激熊倜的不揭破他們的行藏,其中一人伸手入懷,想掏些什麼,忽又止住了,謹慎地抱起那兩口箱子,緩慢地走下船去。那些腳夫,都是些眼裡不揉沙子的光棍,看見熊倜的身手,他們雖不甚清楚其中的奧妙,但也知道那是一種高深的武功,遂都在旁眼睜睜地看著,沒有一個人出來向熊倜尋事。熊倜看著那兩個人沉重的腳步走了一段,他們裝作得非常好,完全不像是一個身懷絕技的人,熊倜笑了笑,他笑自己這回倒真是“多管閒事”了,其實此兩人,又何須自己出手呢!他站了一會,知道那群腳夫已被自己震住,便施然走下船去。那已漸行漸遠的客商,忽地回過頭來,走了幾步,一齊伸手招呼熊倜過去。熊倜知道必定有事,便大步走到那兩人的身旁,拱手道:“兩位有何吩咐?”那兩人其中一個麵色赤紅,略帶微須的拱手說道:“兄台仗義出手,我兄弟感激得很,看兄台如此身手,必定是位高人,大家心照不宣之處,還望兄台能多包涵。”他說著伸手掏出一個形式甚古的製錢,用一根淡黃的絲帶串住,伸手遞給熊倜,說道:“這是我弟兄一件小小的信物,兄台在皖、浙、湘、贛一帶,若有些什麼不能解決之事,走到門麵較大的店家,隨便一提,就說是葉家兄弟的好友,兄台無論要什麼幫助,必定有個照應,我弟兄雖知兄台身懷絕技,不屑求人,但這卻是我兄弟的一番心意,兄台大名,我等雖不知道,但萍水相交,隻要投緣也就罷了。”熊倜一見此兩人雖是行蹤詭異,但望上去倒也不似壞人,便笑著稱謝道:“兩位既然如此,小弟便就此謝過了。”那兩人便又一拱手,說道:“日後有緣,若能再遇兄台,必當謀一快聚,今日就此彆過了。”說過便轉身走了,熊倜見事已了,隨手將那古錢揣入懷中,也未曾在意,此渡頭既經此事,他也不願再留,瀟灑向前行去。走著走著,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有一天,他獨自坐在雪地裡,忽然身後傳來一陣蹄聲,蹄聲在他身後停住,一人下馬,落地之聲甚是輕微。一個輕俏的女子口音說道:“這麼冷的天,你一個人坐在這裡乾嗎?大年初一,可彆想自殺呀,你要是有什麼困難,可以說給我聽,你彆看我是個女子,可也幫得了你忙,你衣服穿得這麼少,小心凍死了。”說著那女子已走到熊倜身旁,熊倜本是低著頭,隻看到這女子穿著一雙白皮的靴子,一身緊身的衣襖,外麵罩雪白的兔皮風篷,他抬頭一看,麵色一變,原來這女子竟是夏芸。那女子見他望著她,就說:“你彆看著我,有什麼事儘管說好了。”他站了起來,朝夏芸笑道:“你不認識我了,可是我卻認識你呢。”夏芸朝他上下看了半天,再望著他的眼睛,突地呀的一聲,又叫了出來,喜道:“原來是你呀,真想不到在這裡碰到你。”她又看著熊倜說:“怎麼才兩三個月不見,你就變成這個樣子,差點我都不認識你了,喂!我說你大年初一的清早就跑到這裡來,一個人坐著,又不怕冷,是不是想自殺呀?”熊倜笑道:“那麼你大年初一的清早,不也跑到這裡來了嗎!”夏芸臉一紅,笑道:“我是嫌店裡太吵,我又是一個人,看著人家都是一家人團聚著,不禁有點想家了,再加上我也聽說這裡是詩仙李白的墓地,就隨便來看看,想不到卻碰見了你。”她說完了,又嫣然一笑,低下頭去,熊倜不覺看得癡了。夏芸看到熊倜的一雙鞋子,破得七零八落,白襪子也變成黑的了,抬起頭來,關切地問道:“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弄得這個樣子。”熊倜微微一笑,說道:“這樣子有什麼不好,我倒覺得滿不在乎的。”夏芸道:“隻是……隻是你穿得這麼少,豈不要凍壞了。”熊倜道:“我一點也不冷呀。”兩人相對站著,都覺得有一份無法形容的親切之感,在大年初一的早上,碰到你想見到的人,還有什麼更可喜的事呢!呆了一會兒,熊倜說:“我真的不冷,你不信摸摸我的手,還是熱的呢。”夏芸低著頭,悄悄脫下手套,熊倜伸手過去,輕輕地握著她的手,隻覺滿手溫馨,再也不肯放下,反而緊緊地握住了。夏芸的手輕輕地掙紮了一下,也就讓他握住了,她覺得一種男性的熱力,透過她的手,直到她心底深處,使她也沉醉了。雪花仍在飄著,大地顯得寒冷而寂靜,但他們的心卻像火一般的熱。夏芸悄悄地偎向熊倜,柔聲說道:“告訴我,這些日子你有沒有想過我?”熊倜點了點頭。夏芸道:“有時我真恨你,那時我叫你陪著我,你為什麼不肯?”熊倜將握著她的手,握得更緊了些,說道:“這次你再叫我,我就不會不肯了。”夏芸幸福地笑了,抬頭望著熊倜,忽又顰眉笑道:“隻是你和我在一塊,卻不準還是這副樣子。你看你,弄得臟死了。”熊倜苦笑道:“其實我也不想弄得這樣,不過我的衣服東西全丟了,我又不能去偷去搶,隻好變成了這副樣子。”夏芸張口想說什麼,忽又轉口道:“要是我呀,我就去搶了。”說完噗嗤一笑,拉著熊倜走了幾步,指著她的馬說:“你看我這匹馬好不好?”熊倜見那匹白馬,渾身毫無雜色,站在霄地裡,顯得更是神駿。夏芸又說:“那時候我騎著這匹馬,像風一樣地跑來跑去,這馬真快極了,在雪地裡走得更快,所以人家都叫我雪地飄風呢!”熊倜微笑地看著她,心裡想道:“我自若馨死後,本來已覺得心如死灰了,可是不知怎麼回事,我看到了她隻覺得高興得很,隻想跟她在一塊兒,彆的事全想不起了……”夏芸輕輕一扭,不依道:“喂,你在想什麼呀,人家在跟你講話呢。”熊倜說道:“我在想著你,我看到了你,心裡就高興得很。”夏芸道:“真的嗎?”熊倜點了點頭。夏芸偎依在熊倜胸前,柔聲說道:“我也是一看到了你就覺得快樂。”熊倜隻覺得他已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任何不如意的事他都不在乎了。夏芸突地拉著熊倜的手說道:“我帶你到當塗去,你不知道,那裡今天好玩極了,本來我一個人覺得沒意思,現在有你陪我,我就要好好玩一玩了。”她揮開熊倜的手,騎到馬上,說:“你也上來呀,我們兩人騎在馬上,一會兒就到了,你也可以試試我的大白的腳力。”熊倜擰身也上了馬,伸手抱著夏芸的腰,馬呼哨了一聲,那馬便放開蹄跑了,熊倜隻覺馬行愈來愈快,路旁的樹木,飛快地倒退,但卻是平穩至極,不禁讚道:“這馬真好。”夏芸聽他也喜歡大白,心裡更高興說:“你也喜歡它嗎?”熊侗說:“當然喜歡。”夏芸說:“以後你要是能到我的馬場去,我一定揀一匹最好的馬送你。”熊倜問道:“你有馬場?”夏芸說:“你不知道呀,我那個馬場可真大,一眼望過去,連邊都看不到,我爸爸媽媽最疼我,你也一定會喜歡他們的。”熊倜幸福地說道:“隻要你喜歡的,我都會喜歡。”夏芸開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