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柔軟的牡蠣都包裹著最堅硬的殼,最美麗的珍珠都藏在最深處。我預料到了客棧會在海島上薄有名氣,卻沒有預料到不僅僅是薄有名氣,也不僅僅是在海島。那天晚上,一位來吃晚餐的客人竟然用手機拍攝了兩段視頻:一段是吳居藍雙手執刀、在斫膾;一段是吳居藍跪坐於老宅斑駁的石牆前、彈奏古琴。他把視頻上傳到了微博,起名“一頓不可思議的晚餐”,視頻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被轉發,吸引了形形色色的各類網友來圍觀。有隻關心外貌的顏控女,有喜歡古風音樂的音樂發燒友,有仔細研究切魚刀法的考據派,還有喜好美食的吃貨……無數人留言議論著視頻裡的“饔子”——網友們不知道吳居藍的名字,就根據他吟誦的詩,稱呼他為饔子,古代對廚師的雅稱。真是醉了!畫麵太美,我隻能循環播放。到底是會做飯的音樂家,還是會彈古琴的廚師?有才藝就罷了,還長那麼帥,長那麼帥就罷了,還那麼有氣場,馬勒戈壁,還讓不讓彆的男人活了?這才是傳統的中國好男人!有史為證,天寶六載,李白帶幼子路過中都,一位素不相識的小吏慕名前來拜訪。李白深為感動,親自操刀斫膾,並在離彆時,贈詩一首。李白的詩就不用多說了,自己去“百度”,請注意重點,“李白親自操刀斫膾”,李白!李白!李白!寫得了千古流傳的詩,揮得動舌尖上的廚刀!這才是中國好男人!早在魏晉南北朝時,斫膾就已經不隻為吃,也供人觀賞,“饔人縷切,鸞刀若飛,應刃落俎,靃靃霏霏”。到盛唐時,文人士子更是把斫膾視為風流雅事,王維、李白、杜甫、王昌齡、白居易……都在詩裡描寫過魚膾。像李白這種身懷武藝、劍術高超的人還時不時親自斫膾,“呼兒拂幾霜刃揮,紅肌花落白雪霏”。瘋了!博主回複說他聽說那把古琴是饔子自己做的!自!己!做!的!明末李日華在《六研齋筆記·紫桃軒雜綴》裡寫道,他讀過一本可能是唐人編撰的《斫膾書》,書中列舉的斫膾刀法有“小晃白、大晃白、舞梨花、柳葉縷、對翻蚨蝶、千丈線……”可惜那個時候,斫膾技藝已經失傳,李日華沒有辦法驗證這些記載的虛實。視頻裡的饔子很有可能用的就是已經失傳的斫膾刀法。幸好江易盛及時聯係了上傳視頻的客人,他在網友的瘋狂詢問下,隻回答了“晚餐的地點是海螺小棧,視頻中的男子應該是客棧的經營者”,彆的私人信息一句都沒說。網友們根據“海螺小棧”四處搜索,不少人搜到了我為客棧開的微博。他們像偵探一樣,對比了我之前上傳的客棧照片,立即根據背景,斷定了我的海螺小棧就是視頻中的海螺小棧。網友們紛紛留言,有打聽海島風景的,有建議多貼吳居藍照片的,還有純圍觀八卦的,甚至有人詢問吳居藍他爸媽怎麼養的吳居藍,求傳授經驗……我的微博粉絲從一百多人暴漲到一百多萬,從幾天沒有一條留言到每天上千條留言。我被網友的熱情嚇到了,甚至很擔憂,生怕這意外的“走紅”給吳居藍帶來麻煩。雖然因為沒有考慮到網絡,吳居藍很意外事情的發展遠遠超出他的預料,但他並不像我想的那麼介意。有時候,他甚至會和我一起津津有味地看那些議論他的留言。江易盛笑著安慰我:“至少證明他不是通緝犯,否則他不可能那麼淡定地看著自己的視頻在網上瘋傳。”我捶了江易盛一拳,完全不能笑納江易盛的安慰。江易盛瀏覽網友的留言,指著其中一條讓我看:“這貨一定是火星上來的吧!一定是!”江易盛大笑,“我發現網上的精神病不少,看他們的留言真是太治愈了,讓我覺得自己實在是太正常了!”我看看視頻裡的吳居藍,再看看身邊的江易盛,也覺得自己實在是太正常了!自從海螺小棧在網絡上走紅,每天都有很多人打電話來谘詢客房住宿,但我一個都沒有接受。我小心眼地覺得現在來的客人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自己仍在艱難的追求道路上跋涉呢,豈能容許他人來添亂?何況,我現在已經順利渡過經濟危機,並且發現了一個更喜歡的謀生方法,乾脆就放棄了原本開客棧的計劃。出於各種原因,那天晚上吃過魚膾的客人依舊時不時來海螺小棧吃飯。隻不過,因為大廚加小工隻有吳居藍和我兩個人,菜單並不豐盛,完全取決於當天吳居藍在菜市場買到了什麼。準確地說,就是他買到什麼,就做什麼。當然,客人也可以提前打電話來說明想吃什麼,隻要吳居藍能買到,他也可以做。剛開始,我還擔心這樣做會影響生意,沒想到客人們不但沒有覺得吳居藍這樣做不對,反而更加喜歡來海螺小棧吃飯。後來,我才知道,大城市裡很多口碑非常好的私房菜都是這樣運營的。因為隻有當天采購的食材,才能確保菜肴足夠新鮮、足夠美味。吳居藍的廚藝無可挑剔,就餐的環境也可以說很完美。老宅裡的一樹一藤都有些年紀了,被時光沉澱出了很特彆的味道,是任何裝修都不可能有的意境,來過的客人都會漸漸喜歡上海螺小棧。朋友帶朋友,在口口相傳的口碑中,海螺小棧很快就成了海島上最受歡迎的私房菜館。給我意外之喜的是,客人們看到我做的海螺工藝品很喜歡,詢問我賣不賣。我當然是有錢好商量,價格比我擺攤賣時高不少,無意中竟然也成了我的一條財路。我不想吳居藍太辛苦,每天隻接待十個客人,大概能賺兩三百塊錢,時不時我還能賣出幾件海螺飾品,有時幾十,有時幾百。我算了下賬,除去日常開支和吳居藍的工資後,我每月能存三四千,已經足夠,不用再去做客棧的生意了。我坐在院子裡的水龍頭前正在洗菜,手機突然響了。我擦乾手,拿過手機一看,是周不聞的電話。“大頭?”“是我!聽江易盛說你現在不做客棧生意,開始做私房菜生意了?”“是的!私房菜的生意很不錯,我覺得賺的錢已經足夠,不想太累,就不做客棧生意了。”“那還歡迎我來住嗎?”“當然,隨時,你什麼時候來?”“等我把手頭的工作處理了,就過去。”“好,等你來。”“你自己做生意,沒有周末,該休息的時候一定要休息,不要太累了!有時間的時候出去走走,看個電影、打個球什麼的,對自己好一點。”“嗯,好的!”我掛了電話,想了想,發現自從吳居藍淪落到我家,我就總是壓榨著他為我賺錢,都沒有給他放過假,也沒有帶他出去玩過。我立即決定,知錯就改,儘快給吳居藍和自己放一天假。我給江易盛打電話,告訴他,好長時間沒有休息過了,我想帶吳居藍出海去玩,問江易盛要不要一起去。江易盛毫不遲疑地說一起去,還承諾他會安排好一切,讓我準備好吃的就行。周六下午,四點半,太陽已經西斜,不再那麼灼熱曬人時,江易盛開著租來的小船,帶我和吳居藍出海去看落日、吃晚餐。行駛了一個多小時後,開到了預定的地點。江易盛把船停住,拿出了給吳居藍準備的浮潛用具,問:“玩過這個嗎?”“沒有。”吳居藍感興趣地翻看著腳蹼、浮潛鏡和換氣管。“你水性如何?”江易盛問。吳居藍愣了一愣,慢吞吞地說:“很好。”“兩米多深的遊泳池裡能潛到池底嗎?”“能。”“那沒問題了。”江易盛坐到吳居藍對麵,拿起自己的浮潛鏡和換氣管,演示如何穿戴浮潛的裝備,“浮潛很簡單,對水性好的人,一學就會。”吳居藍看我坐著沒動,“你不下去玩嗎?”我搖搖頭,“我不會遊泳。”江易盛嗤笑,“她小時候掉到過海裡一次,差點被淹死。自那之後,她就被嚇破了膽,怎麼學都學不會遊泳。我和大頭費了死勁,也就是能讓她穿上救生衣,在水裡漂一會兒。如果沒有救生衣,想讓她下水,她會覺得你想謀殺她,拚死反抗!”我有點尷尬,辯解說:“不會遊泳的人多了,又不是隻我一個!”“不會遊泳的人是很多,但他們不是漁民的後代,也沒有一個牛X的高祖爺爺。”江易盛對吳居藍說:“直到現在,上了年紀的老漁民說起哪個人的水性好,還會講起她高祖爺爺的傳說。那個年代,什麼工具都沒有,據說能下潛二十多米,可看看這個不肖子孫,連遊泳都學不會!”我瞪了江易盛一眼,叮囑他說:“彆光顧著捉龍蝦,看著點吳居藍,他第一次浮潛。”又對吳居藍叮囑:“你跟緊江易盛,千萬不要為了追龍蝦潛得太深,安全第一。”江易盛檢查了一下吳居藍的穿戴,確定沒有問題後,他率先翻下了船,吳居藍緊跟著他也翻下了船。兩人就在船周圍遊著,江易盛教吳居藍如何浮潛,我看了一會兒,發現吳居藍水性非常好,很快就學會了,放下心來。江易盛又翻上了船,把一雙黑色手套和一個可以掛在身上的綠色網兜遞給吳居藍。江易盛戴著手套、拿著網兜示範,“抓龍蝦時,從它的背後過去,這樣它就夾不到你。抓到後,先浮上水麵,然後把龍蝦放進網兜,掛回腰上,這樣就可以繼續去抓第二隻。”吳居藍表示明白後,江易盛說:“晚上有沒有龍蝦吃,就看咱倆的人品了。”說完,他帶著吳居藍跳下船,往遠處遊去。我拿出照相機,一邊照相,一邊看著吳居藍隨著江易盛在海裡上上下下。為了防止被曬傷或被海蜇蜇傷,浮潛衣把全身上下包得嚴嚴實實,隻露出脖子和一截小腿。江易盛經常在海上玩,皮膚是健康的古銅色,吳居藍卻是白皙的,幸虧他身形修長、動作矯健,才沒有絲毫文弱感。吳居藍的運氣非常好,很快就捉到了三隻龍蝦,江易盛卻一無所獲,他調侃地對吳居藍說:“你還真是盲拳打死老師傅!”吳居藍微微一笑,什麼都沒說。他翻上船,把揮舞著大鉗子的龍蝦丟到了鐵皮桶裡,還從綠色網兜裡倒了不少牡蠣出來。我拿起準備好的浴巾,遞給他,“擦一下,小心著涼。”吳居藍接過浴巾,擦著頭發和身子。我對還泡在海裡的江易盛說:“三隻龍蝦已經夠吃了,你還要繼續捉嗎?”江易盛說:“當然!吃彆人捉的有什麼意思?等我捉到更大的,把吳大哥捉的放掉就好了!”他說完,朝我們揮揮手,向著遠處遊去。吳居藍坐到我身旁,靠著船艙,愜意地舒展著長腿。他一聲不吭地把一個不大不小的牡蠣遞給我。我拿在手裡,遲疑了一下說:“雖然都說新鮮的牡蠣生吃味道很鮮美,但我一直吃不太慣。”吳居藍一聲不吭地把牡蠣又從我手裡拿了回去。他乾脆利落地掰開牡蠣殼,把牡蠣肉吃到了嘴裡。然後,他拽過我的手,從嘴裡吐出了一顆黑色的珍珠,輕輕掉落在我的掌心。我看傻眼了,呆呆地問:“給我的?”吳居藍扭過了頭,麵無表情地眺望著海天儘頭,“我記得你們女孩子很喜歡這種無聊的東西。”我凝視著掌心的小東西——一顆不大的黑色珍珠,形狀如水滴。在這個人工珍珠已經泛濫的時代,並不值錢,但是,它是吳居藍親手從海裡采來的,送給我的。想到他剛才一氣嗬成的動作,我問:“你是不是早知道這個牡蠣裡麵有珍珠?”吳居藍淡淡瞥了我一眼,“要不然,你覺得我為什麼要單挑出這個牡蠣?”我十分懊惱,如果剛才我願意生吃牡蠣,就可以驚訝地親口吃到珍珠,然後驚喜地吐出來。不過,想到剛才吳居藍親口吐出珍珠的性感樣子,我又覺得這樣更好。我把珍珠緊緊地握在了掌心裡,“謝謝!”吳居藍淡淡說:“隨手撿來的東西而已!”我有點無奈,彆的男人都是一副“我為你付出了很多,快來感激我”的樣子,他倒好,時時刻刻擺出一副“我什麼都沒做,你千萬彆感動”的樣子。但是,他忘記了我是在海邊長大的姑娘,深深地知道:最柔軟的牡蠣都包裹著最堅硬的殼,最美麗的珍珠都藏在最深處。我正拿著黑珍珠把玩,吳居藍突然問:“你小時候掉下海是怎麼回事?”沒有什麼可隱瞞的,我爽快地說:“我七歲那年的事。爸媽在鬨離婚,爺爺想挽回他們的感情,叫他們回海島住幾天。我媽和繼母不一樣,她很尊敬我爺爺,隻是不尊敬我爸而已。我們一家三口回了海島,爺爺特意開著船,帶爸爸、媽媽和我出海去玩。我記得那天天氣特彆好,天空藍藍的,沒有一絲風,海麵平如鏡。爺爺躲在船艙裡休息,我在海裡撲騰,爸媽坐在船舷旁看著我,那時候我是會遊泳的。”我苦笑,“結果他們說著說著,又吵了起來。我腿抽筋了,突然嗆了水,可他們吵得太厲害,誰都沒有注意到我,我就溺水了。後來的事情,我什麼都不知道,隻知道自己差點淹死,是爺爺救了我。爸媽在我醒來的當天,決定了離婚,謝天謝地,我終於不用再聽他們吵架了。”吳居藍沉默地看著我。我聳聳肩,笑著說:“要說完全不難受那肯定是假的,但要說我一直到現在還難受,那可太矯情了!這麼多年過去了,媽媽有了新的家庭、新的孩子,爸爸有了新的家庭、新的孩子,我也有了自己的生活,一切過去的事都隻是過去!”江易盛的大叫聲突然傳來,“我捉到了一隻好大的龍蝦!”我和吳居藍都循聲望去,江易盛一手劃著水,一手高舉著一隻很大的龍蝦。我朝他揮手,示意我們已經都看到了。吳居藍沒頭沒腦地說:“待會兒我給你烤牡蠣吃。”我握著掌心裡的黑珍珠,微笑著點了點頭。就著落日的浮光流輝,我們吃了一頓很豐盛的海鮮大餐。酒足飯飽,回到家時已經快九點,天色全黑。帶去的一瓶紅酒,江易盛顧及要開船,淺嘗輒止,吳居藍也隻是喝了幾口,大半被我喝了。醉意上頭,老街的道路又凹凸不平,我走得搖搖晃晃,看上去很是危險,吳居藍不得不攙著我的胳膊。江易盛家先到,他笑眯眯地和我們揮手道彆後,關上了院門。吳居藍扶著我繼續往前走。兩人還沒走到院門口,吳居藍突然停住了腳步。我不解地問:“沒帶鑰匙嗎?我包裡有。”吳居藍把我推到院牆拐角處,壓著聲音說:“躲在這裡不要動。”說完,他跑了幾步,在牆上微微凸起的石頭上借了下力,就直接從牆頭翻進了院子。我殘存的酒意立即全消,瞪大眼睛看著自己家的院牆,像是從來沒有見過一樣。兩米半高的院牆是這麼容易能翻過去的嗎?一個人突然拉開院門,衝出了院子,黑暗中隻見什麼東西飛了出來,砸到屋簷下懸掛的“海螺小棧”的匾額上。匾額墜落,正正砸到那人頭上,他晃了一晃,軟軟地摔到地上,昏了過去。我看得目瞪口呆,突然想到吳居藍一個人在裡麵……我立即衝了過去,踩到碎裂的匾額,被絆得跌跌撞撞,一頭跌進了院子。“小螺?”吳居藍擔心的聲音。“我沒事!”我急急忙忙從地上爬起來,抬頭一看,院子內,一個身形魁梧的男人正在和吳居藍搏鬥。吳居藍赤手空拳,那人手裡卻拿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惡狠狠地刺來揮去,幾乎每次都擦著吳居藍的身體劃過,看得我心驚肉跳。吳居藍卻一點都不緊張,還有空閒回頭盯著我,不悅地質問:“為什麼不在外麵等?”我哆嗦著說:“小心!我、我來……報警!”我顫顫巍巍地掏出手機,突然眼睛瞪大,嚇得一動不敢動。大概因為聽到我說要報警,拿著匕首的男子幾次想要奪路而逃,都被吳居藍攔下,他一下子發了瘋,不管不顧地開始砍刺吳居藍。森寒的刀光中,吳居藍猶如探囊取物,直接伸手,輕輕巧巧地把匕首奪了過來,另一隻手卡住了對方的脖子,像一個鐵箍一樣,牢牢地把那人固定在牆上。對方還企圖反抗,吳居藍手往上一提,他雙腿懸空,全身的重量都吊在了脖子上,氣都喘不過來,很快就全身力氣儘失。吳居藍看他老實了,手往下放了一點,讓他雙腳能著地,“你們是什麼人?想要什麼?”那個人聲音嘶啞地說:“我們是小偷,今天晚上溜達到這裡,看屋裡沒人就進來試試運氣,沒想到運氣這麼背……”“是嗎?”吳居藍冷哼,拿起匕首,作勢欲刺。“不要!”我尖叫著喊。吳居藍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他盯著男子,湊近他,對他喃喃說了幾句話後,一鬆手,男子跌到地上,昏了過去。吳居藍回過身,看著我。我表情驚懼、目光呆滯地看著他。吳居藍眼神一黯,隨手把匕首丟到地上,轉身向屋裡走去。“當啷”一聲匕首落地的聲音,讓我從極度的緊張和驚嚇中回過神來,一個箭步就衝到了吳居藍身邊,拉著他的胳膊,去查看他的身體,“你有沒有受傷?這屋子裡又沒什麼值錢的東西,就算有值錢的東西,也沒有命值錢!你乾嗎要和他們打?你瘋了嗎?還空手奪白刃,你以為你是誰啊……”吳居藍似乎完全沒想到我的反應,像個木偶一樣任由我擺弄,我從頭到腳檢查了一遍,確定吳居藍毫發未傷,才長吐了口氣說:“嚇死我了!幸好你沒受傷!”吳居藍盯著我,幾乎一字一頓地問:“你剛才的害怕……是怕我受傷?”“廢話!難道我還怕小偷受傷嗎?”我說著話,看看四周,確認沒有人能看到,狠狠地踢了一腳昏迷在地上的小偷,然後對吳居藍說:“不能用匕首刺他們,法律不允許,會被法律懲罰的,但……我們可以偷偷打。”我一溜小跑,跑到書房裡,拿了本書出來,遞給吳居藍,“墊在他們身上打,不會留下痕跡。”吳居藍拿著書,呆看著我。我說:“你打吧!等你打完,我再報警。”吳居藍的眼神越來越明亮,突然間,他笑了起來,就像暗夜沉沉的海麵上,明月破雲而出,讓整個大海刹那間有了光輝。他笑著用書拍了我的腦袋一下,“你從哪裡學來的?”“電視上,警察打那些壞人都是這麼打的。”美劇、韓劇、港劇都是這麼演,我很確信這個方法絕對可行。“你打個電話給江易盛,讓他立即過來,我們去屋裡等。”“好。”我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處理眼前的情形,江易盛卻自小到大都是個人精,八麵玲瓏、長袖善舞,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事情交給他處理的確比較好。江易盛來後,看到我們家院子裡的景象,倒是沒大驚小怪,隻是很無語呆滯的樣子。我把事情經過詳細講述了一遍。江易盛一邊聽,一邊若有所思地一會兒看看吳居藍,一會兒看看地上昏迷的小偷。吳居藍像是什麼都沒察覺到,平靜地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查看著有沒有丟東西。江易盛打電話報了警,二十幾分鐘後,兩個民警氣喘籲籲地跑了進來。江易盛告訴民警,我們出海去玩,回家時碰到了這兩個人入室行竊。小偷倉皇地想逃跑,一個小偷不小心被突然掉下的招牌砸暈了,一個小偷被我們製伏了。民警把兩個小偷弄醒,問他們話。我本來還有點緊張,但不管警察問什麼,小偷都點頭承認,看上去有些稀裡糊塗,大概是覺得反正被抓住了,究竟是怎麼被抓住的並不重要。因為事情經過很簡單,小偷被當場抓住,沒有任何人受傷,家裡也沒有丟任何東西。民警做完調查,就帶著兩個小偷離開了。出院門時,民警格外小心,看看院門上方的屋簷,再看看掉在地上的牌匾,感歎地說:“原來真的有被招牌砸暈的事!”等民警走了,我趕在江易盛開口前說:“很晚了,大家都休息吧!不管有什麼事,明天再說。”江易盛明白了我的態度,他立即吞下了滿肚子疑問,打了個哈欠說:“晚安!”一搖一晃地離開了。我鎖好院門和屋門,轉身上樓。走著走著,總覺得心裡有些發慌,我回頭對吳居藍說:“你今天晚上能不能睡我隔壁的房間?”“好。”吳居藍陪著我一起上了樓,把我送到房間裡,“放心,沒有人藏在衣櫃裡,也沒有人躲在床底下,我全查看過了,保證一隻老鼠都沒有。”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繃緊的神經突然就鬆弛了,“你怎麼猜到我會擔心這些?”“難道你看的電視劇不是這麼演的嗎?”吳居藍一副“這會很難猜嗎”的表情。我汗顏,“呃……是這麼演的,屋子太大了也有壞處,哪個角落裡藏個人都完全不知道。”吳居藍說:“我就在隔壁,我的聽覺很靈敏,有什麼事肯定會立即知道,你可以安心睡覺。”“我知道!”見識過他今天晚上的身手,我完全相信他,不要說隻是兩個小偷,隻怕兩個訓練有素的特警,他都能輕鬆放倒。我衝了個澡後,上床休息。因為知道吳居藍就在不遠處,雖然經曆了一場驚嚇,卻一點不害怕,躺到床上沒多久就沉睡了過去。清晨,我起床後,發現江易盛已經在院子裡了。他一邊吃著早飯,一邊看著吳居藍乾活。我踢踢踏踏地下了樓,盛了一碗粥,坐到江易盛身旁,加入了觀賞行列。吳居藍正在做一塊匾額,邊角雕了水紋,比上一塊匾額漂亮了很多。我和江易盛都很淡定,對於連古琴都能做的人而言,這個實在是不值一提的小活。江易盛看他做得差不多了,放下碗筷,跑進書房,自覺主動地展開宣紙,取出筆墨,準備寫字。上一次,“海螺小棧”四個大字就是他寫的。上中學時,江易盛的書法作品在省裡拿過一等獎,雖然很多年沒好好練過了,但總比每次都“重在參與”的我強。江易盛提筆寫完,自覺發揮良好,興致勃勃地叫我進去看。我和吳居藍一前一後走進書房,我看了眼,漫不經心地誇獎說:“不錯,比上一次寫得好。”江易盛嘚瑟地問吳居藍,“你覺得呢?”吳居藍一言未發,走到書桌前,提起筆,筆走龍蛇,一氣嗬成。我水平有限,不會欣賞。江易盛卻看得目眩神迷,喃喃低語:“清風出袖,明月入懷。”吳居藍擱下筆,對我認真地說:“用我的字,比江易盛的好。”我看看摯友江易盛,當然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吳居藍拿著自己寫的字,去匾額上拓字。江易盛把自己的字揉成一團,丟進了垃圾桶。我拍了下他,“乾嗎?生氣了?”江易盛歎了口氣,“你啊!無知者無畏!你知道‘清風出袖,明月入懷’八個字是古人評價誰的字的嗎?”“不知道。”“王羲之。”我笑著拱拱手,“謝謝!”“不用謝,吳居藍的字擔得起這個誇獎!小螺,昨天晚上的事,今天的字,你就真的不緊張嗎?”“緊張啊!我已經胡思亂想過各種可能了。”“都有什麼可能?”“他是特工,受過特殊訓練,所以會常人不會的各種技能。”“嗯——”江易盛正在喝水,不能張嘴,鼻音拖得老長,咽下去後才說:“馬特·達蒙的《諜影重重》,還有呢?”“他是穿越來的。”“噗——”江易盛把剛喝的一口水全噴了出來,一邊咳嗽一邊說:“你《步步驚心》看多了吧?那些胡編亂造的電視劇還是少看點!”我嫌棄地抽了兩張紙巾給他,“那你的高論呢?”“我不知道!就是因為我心裡一點譜都沒有,才擔心你。你說你如果喜歡的是大頭……”我做了個“停”的手勢,沒好氣地說:“吳居藍會把一切都告訴我的。”“什麼時候?”“快了。”明晚就是十五月圓之夜。我有預感,吳居藍會在月圓之夜告訴我他是誰,他來自哪裡。這個月的月圓之夜,正好是陰曆的八月十五,不僅是一年一度的中秋佳節,還是我二十六歲的生日。因為我的陰曆生日太過特殊,從小到大我都是隻過陰曆生日。今年,爺爺不會再送我生日禮物了,我決定把吳居藍和我約定的月圓之夜當作自己的生日禮物。想到明天晚上,我十分緊張,吳居藍卻似乎完全忘記了他的許諾,若無其事地該乾什麼就乾什麼。我一點打不起精神做生意,索性告訴客人因為要過中秋節,再放假兩天。我沒什麼事乾,一邊窩在沙發上看電視,一邊拿著手機刷微博和朋友圈。不管電視上,還是網絡上,大家都在議論今年的中秋圓月。新聞報道:“今年中秋節的滿月時刻會是五十二年來地球距離月亮最近的時刻。因為地球的自轉和月球的公轉,今晚歐洲、非洲、南極洲、南美洲和北美洲東麵將提前看到圓月,明晚亞洲東麵和大洋洲將看到五十二年來最大的圓月。”中秋佳節加天文異象,讓媒體湊趣地把一切越演越烈:“明晚你會和誰共賞五十二年來最大的圓月?有沒有考慮過在五十二年來最大的圓月下告白、求婚?”我的心情很複雜,我一個人的小小感情竟然和宇宙間的天文大事聯係在了一起,本來隻是我的特殊日,卻好像變成了很多人的特殊日。吃過晚飯後,我不想再看電視,問吳居藍要不要出去走走,他說“好”。我們沿著老街儘頭的小路,向著山頂走去。據說很早以前山頂有一座媽祖廟,所以這座山被叫作媽祖山,這條街被叫作媽祖街。可不知什麼時候,媽祖廟坍塌了,漁民另選地方蓋了新廟,這裡隻剩下了地名。媽祖山不算高,但山上草木茂盛,山下礁石林立,站在沒有林木遮擋的鷹嘴崖上,就能眺望到整片大海。今天晚上,風很輕柔,雲很少,海上的月亮看得格外清楚。雖然明晚才是十五,但今晚的月亮看上去已經很圓。我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自己接受了心理暗示,覺得月亮好大好大,大得好像天都要托不住,馬上就要掉下來。我糾結了一整天,終於再忍耐不住,鼓足勇氣問:“明天晚上就是月圓之夜了,你還記得你說過的話吧?”吳居藍沉默地望著月亮,一瞬後,說:“明天晚上,我們在上一次你看到我的海灘見。”“就是媽祖山下,那片我常常去的礁石海灘嗎?”“嗯。”本來,我覺得還有滿肚子話想說,可此時此刻,靜謐的夜色中,站在吳居藍身旁,看著皎潔的月光下波光粼粼的大海,聽著澎湃的海浪聲,突然覺得我應該先享受當下這一刻,彆的一切都等到明天吧!突然,吳居藍身子晃了一晃,就要摔倒,我急忙扶住他,“你怎麼了?”吳居藍說:“沒事,腿突然有點抽筋……”他閉上了嘴巴,凝神聽著什麼,目光漸漸變得十分犀利。我不安地問:“怎麼了?”“有人藏在樹林裡,正在慢慢靠近我們,四個人。”我很想樂觀地說“大概是晚上來散步的鄰居”,但自己都覺得完全不可能。我說:“是壞人?我們現在就往山下跑,等跑過這段小路,大聲呼叫,肯定會有鄰居聽到。”吳居藍說:“我現在跑不了。”“我扶著你跑。”吳居藍沒有接受我的提議,“這四個人來意不善。待會兒,我說跑,你就跑。我擋住他們,你去找人幫忙。”“不行,我要和你一起……”吳居藍目光灼灼地盯著我,“我不會有事,但如果你堅持留下,我為了保護你,很可能就會有事。不要讓你成為我的弱點,就是最大的幫忙。”我隻能聽話,“好。”吳居藍讓我扶著他走到附近的一棵椰子樹旁。我這才明白,我的確不可能攙扶著吳居藍跑。吳居藍的兩條腿僵硬得如同石柱,短短幾步路,我和他就累得滿頭大汗。吳居藍讓我幫他撿了幾塊小石頭。他拿在手裡,對我說:“用儘力氣往山下跑,不要試圖回來救我,相信我,我不會有事。”我緊緊地咬著唇,點了下頭。吳居藍說:“跑!”我撒腿就衝向山徑,樹叢中有人撲了出來,想抓住我,但還沒靠近我,一塊石頭就呼嘯著砸向他的眼睛,他不得不閃身避開,我從他身前飛速地跑過。他還想繼續追我,又有一塊石頭飛向他,他隻能先閃避。吳居藍靠在椰子樹上,一手拋玩著石子,一手彎著食指,對他勾了勾,滿是挑釁和輕蔑。男子勃然大怒,招呼同夥,“先收拾男的。”我跑著跑著,終究是不放心,忍不住回頭去看——椰子樹下,四個男人都拿著匕首,一起圍攻著吳居藍。吳居藍因為腿不能動,隻能緊貼著椰子樹,被動地保護著自己。那四個男人發現了他的異樣,兩個人從兩側攻向他,另外兩個人借著吳居藍的防衛空當,把手裡的匕首狠狠刺向吳居藍的兩條腿。我心中一慟,轉身就要往回跑,吳居藍的聲音傳來,“小螺,聽話!”他的聲音一如平常,平靜到沒有一絲波瀾,可那聲“聽話”卻格外溫軟,讓我立即停住了腳步。我一咬牙,猛地轉過身,含著淚拚命往山下衝。跌跌撞撞地衝到小路儘頭,已經能看到媽祖街上的隱隱燈光,我一邊跑,一邊大聲叫:“救命!救命!有人嗎?有人嗎……”江易盛第一個衝出屋子,高聲問:“小螺,怎麼了?”我喘著氣說:“吳居藍在鷹嘴崖,椰子樹下,有壞人……拿著刀……”江易盛邁開大步,往山上疾跑。幾個鄰居也陸陸續續跟在他身後,往山上趕去。我速度沒他們快,等我氣喘籲籲地跑到山頂,看見一堆人神情古怪地站在椰子樹下。我焦急地衝了過去,“吳居藍……”椰子樹下空無一人,既沒有吳居藍,也沒有攻擊我們的壞人。我傻了。一個鄰居四處看了一圈說:“沈螺,你是不是做噩夢了?沒有人啊!”我又急又怕地說:“肯定是那些人把吳居藍抓走了。”曾大叔說:“你彆著急,江易盛已經帶著人去彆的地方找了。”王洋哥哥說:“我們再四處找找,小吳那麼大個頭,想把他帶走可不容易。”幾個鄰居分散開,沿著下山的方向去找。我突然想起我給吳居藍買了手機,而且要他答應我不管什麼時候出門都必須帶著手機。我立即掏出手機,給他打電話。溫柔的女聲傳來:“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內,請稍後再撥。”我不死心地撥了一遍又一遍,手機裡一直是這個回複。一個多小時後,大家找遍了整座媽祖山,既沒有找到吳居藍,也沒有找到我說的四個壞人。按照我的說法,加上吳居藍,一共有五個男人,媽祖山就那麼大,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找不到。雖然沒有人明說,但我清楚地感覺到,大家都不相信我說的話。我想說“吳居藍的確不見了”,至少,這是可以證明的事實。江易盛拉住我,在我耳邊小聲說:“吳居藍是成年人,要失聯四十八小時後,警察才會受理。你就算現在報警,警察也隻會先等等看。”我隻能把所有話都吞了回去。人群漸漸地散去,鄰居們還好心地悄悄叮囑江易盛帶我去醫院檢查一下。我站在山頂,既痛苦、又無措,怎麼想都想不明白,五個大男人怎麼會不留一點痕跡就消失不見了?我問江易盛:“你相信我說的話嗎?”“相信。”沒等我表示感謝,江易盛又慢吞吞地說:“你告訴我你看見了外星人,我也會相信。”我含著淚狠狠地捶了他一拳。江易盛忙正色說:“你把事情經過再給我講述一遍,我們分析一下可能性。”“吃過晚飯,八點多時,我和吳居藍出門散步,沿著上山的小徑,一直走到了最高的鷹嘴崖……後來,來了四個壞人……”我走到椰子樹下,站在吳居藍站過的位置上,“他就站在這裡。”江易盛緊挨著我的肩膀,靠著椰子樹站好,一邊查看四周,一邊說:“他的腿突然嚴重抽筋,不能動的話,這裡的確是最好的地方。椰子樹可以保護他的背部,他可以保護你順利逃離。”椰子樹後麵是茂密的羊角木林,左邊是下山的小徑,前方是一塊雜草叢生的空地,右邊就是形似鷹嘴的山崖,稀稀拉拉地長著一些低矮的抗風桐和不知名的藤蔓。我和江易盛查看了一圈後,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鷹嘴崖。崖下怪石嶙峋,翻湧的大海不停地拍打著山壁,激濺起高高的浪花。如果陸地上沒能找到人,那麼人會不會去了海上?我說:“還有一條小路可以通到山另一邊的海灘,就是我們小時候常常去玩的海灘。”那邊的海灘是礁石海灘,行走不便,人跡罕至,我、江易盛和大頭三個人小時候經常在海灘上玩耍。“我比你更熟悉這裡!如果他們帶著吳居藍,速度快不了,到山下的海灘至少要二十幾分鐘。那片礁石海灘不好走,從山腳到海邊至少又要十幾分鐘。我上山後沒看到吳居藍,立即跑到了那邊的山坡上,從高處眺望過,絕對沒有人。”“也許你沒有看清。”“你看看今天晚上的月亮。”我抬頭看看那輪碩大的月亮,不吭聲了。江易盛說:“我不放心,還讓黎大哥沿著那條路下去找了一遍,什麼都沒發現。”黎大哥是漁民,對海灘上哪裡能停船了如指掌,隻要有人乘船從那裡離開,他肯定能發現。我盯著陡峭的鷹嘴崖說:“難道他們從那裡跳下去了?”江易盛說:“不可能!從那裡跳下去,九死一生。他們犯得著冒這個險嗎?”我氣急敗壞地說:“這也不可能,那也不可能,難道人能飛上天嗎?”“更不可能!所以肯定有一個合理的可能。”江易盛猶豫了一下說:“那四個男人不一定非要帶著吳居藍走。這是海邊,藏匿一個活人不容易,讓一個死人消失卻不難……”我厲聲說:“不可能!吳居藍絕對不會有事!”江易盛不吭聲了,可我一清二楚他想要說什麼。如果那四個人窮凶極惡到先殺了吳居藍,再處理掉吳居藍的屍體,然後偽裝成普通人,分散開走,就很有可能躲過搜索的隊伍,順利逃走。我下意識地看向鷹嘴崖,突出的山崖佇立在虛空,麵朝著遼闊的大海,一眼望去,無邊無際,可以不留痕跡地吞噬掉一切。我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地刺了一下,立即閉上眼睛,扭過了頭,不敢再看。江易盛勸說:“能找的地方都找過了,你待在這裡也沒用,不如回家去等。隻要吳居藍沒事,他肯定會想辦法回家。”一時間我也想不出彆的辦法,隻能跟著江易盛回家去看看,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也許吳居藍已經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