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珠光寶氣(1 / 1)

陸小鳳傳奇 古龍 4167 字 1個月前

酒筵擺在水閣中,四麵荷塘,一碧如洗,九曲橋欄卻是鮮紅的。珍珠羅的紗窗高高支起,風中帶著初開荷葉的清香。已經是四月了。花滿樓靜靜的領略著這種豪富人家特有的空闊和芬芳,他當然看不見霍天青的模樣,但卻已從他的聲音中判斷出他是個怎麼樣的人。霍天青的聲音低沉而有力,說話時緩慢而溫和,他說話的時候,希望每個人都能很注意的聽,而且都能聽得很清楚。這正表示他是個很有自信、很有判斷力的人,無論做什麼事都有他自己的原則,他雖然很驕傲,卻不想彆人認為他驕傲。花滿樓並不討厭這個人,正如霍天青也並不討厭他。另外的兩位陪客,一位是閻家的西席和清客蘇少卿,一位是關中聯營鏢局的總鏢頭“雲裡神龍”馬行空。馬行空在武林中享名已很久,手上的功夫也不錯,並不是那種徒有盛名的人,令花滿樓覺得很奇怪的是,他對霍天青說話時,聲音裡總帶著種說不出的諂媚討好之意。一個像他這種憑本事打出天下來的武林豪傑,本不該有這種態度。蘇少卿反而是個很灑脫的人,既沒有酸腐氣,也不會拿肉麻當有趣。霍天青特地介紹他是個飽學的舉人,可是聽他的聲音,年紀卻仿佛很輕。主人和客人加起來隻有五個,這正是花滿樓最喜歡的一種請客方式,顯見得主人不但細心周到,而且很懂得客人的心理。可是直到現在,酒菜還沒有擺上來,花滿樓雖然不著急,卻也不免有點奇怪。水閣裡的燈並不多,卻亮如白晝,因為四壁都懸著明珠,燈光映著珠光,柔和的光線,令人覺得說不出的舒服。蘇少卿談笑風生,正在說南唐後主的風流韻事:“據說他和小周後的寢宮裡,就是從不燃燈的,上記載,江南大將獲李後主寵姬,夜見燈,輒閉目說:煙氣。易以蠟燭,亦閉目,說:煙氣更重。有人問她:宮中難道不燃燈燭?她說道:宮中水閣,每至夜則懸大寶珠,光照一室,亮如日中。”霍天青微笑道:“後主的奢靡,本就太過分了,所以南唐的覆亡也就是遲早間的事。”蘇少卿淡淡道:“多情人也本就不適於做皇帝。”馬行空笑道:“但他若有霍總管這種人做他的宰相,南唐也許就不會滅亡了。”陸小鳳忽然歎了口氣,道:“看來這隻怪李煜早生了幾百年,今日若有他在這裡,一定比我還要急著喝酒。”花滿樓笑了。霍天青不禁失笑說道:“酒菜本已備齊,隻可惜大老板聽說今天有陸小鳳和花公子這樣的客人,也一定要來湊湊熱鬨。”陸小鳳道:“我們在等他?”霍天青道:“你若等得不耐煩,我們也不妨先擺上些小食飲酒。”馬行空立刻搶著說道:“再多等等也沒關係,大老板難得有今天這麼好的興致,我們怎麼能掃他的興!”突聽水閣外一人笑道:“俺也不想掃你們的興,來,快擺酒,快擺酒。”一個人大笑著走進來,笑聲又尖又細……白白胖胖的一張臉,皮膚也細得像處女一樣,隻有臉上一個特彆大的鷹鉤鼻子,還顯得很有男子氣概。花滿樓在心裡想:“這人本來是大金鵬王的內庫總管,莫非竟是個太監?”馬行空已站起來,賠笑道:“大老板你好!”閻鐵珊卻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一把就拉住了陸小鳳的手,上上下下的打量著,忽又大笑著,說道:“你還是老樣子,跟上次俺在泰山觀日峰上看見你時,完全沒有變,可是你的眉毛怎麼隻剩下兩條了?”他說話時時刻刻都不忘帶點山西腔,好像惟恐彆人認為他不是山西土生土長的人。陸小鳳目光閃動,微笑著道:“俺喝了酒沒錢付賬,所以連胡子都被酒店的老板娘刮去當粉刷子了。”閻鐵珊大笑道:“他奶奶的,那騷娘兒們一定喜歡你胡子擦她的臉。”他又轉過身,拍著花滿樓的肩,道:“你一定就是花家的七童了,你幾個哥哥都到俺這裡來過,三童、五童的酒量尤其好。”花滿樓微笑道:“七童也能喝幾杯的。”閻鐵珊拊掌道:“好,好極了!快把俺藏在床底下的那幾壇老汾酒拿來,今天誰若不醉,誰就是他奶奶的小舅子。”山西的汾酒當然是老的,菜也精致,光是一道活鯉三吃——乾炸奇門、紅燒馬鞍橋,外加軟鬥代粉,就已足令人大快朵頤。閻鐵珊用一雙又白又嫩的手,不停的夾菜給陸小鳳,道:“這是俺們山西的拿手名菜,雖然不是什麼好東西,在外地他奶奶的真吃不著。”陸小鳳道:“大老板的老家就是山西?”閻鐵珊笑道:“俺本就是個土生土長的土人,這幾十年來,隻到泰山去過那麼一次,去看他奶奶的日出,但是俺看來看去,就隻看見了個大雞蛋黃,什麼意思都沒有。”他一口一個“他奶奶的”,也好像在儘量向彆人證明,他是個大男人、大老粗。陸小鳳也笑了,他微笑著舉杯,忽然道:“卻不知閻總管又是哪裡人?”馬行空立刻搶著道:“是霍總管,不是嚴總管。”陸小鳳淡淡道:“我說的也不是珠光寶氣閣的霍總管,是昔年金鵬王朝的內庫總管嚴立本。”他瞬也不瞬的盯著閻鐵珊,一字字接著道:“這個人大老板想必是認得的。”閻鐵珊一張光滑柔嫩的白臉,突然像弓弦般繃緊,笑容也變得古怪而僵硬。平時他本來也是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可是陸小風的話,卻像是一根鞭子,一鞭子就抽裂了他幾十年的老瘡疤,他致命的傷口又開始在流血。陸小鳳的眼睛裡已發出了光,慢慢的接著道:“大老板若是認得這個人,不妨轉告他,就說他有一筆幾十年的舊賬,現在已有人準備找他算了。”閻鐵珊緊繃著臉,忽然道:“霍總管。”霍天青居然還是聲色不動,道:“在。”閻鐵珊冷冷道:“花公子和陸公子已不想在這裡呆下去,快去為他們準備車馬,他們即刻就要動身。”不等這句話說完,他已拂袖而起,頭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出去。可是他還沒有走出門,門外忽然有個人擋住了他的去路,冷冷道:“他們還不想走,你也最好還是留在這裡!”一個長身直立,白衣如雪。腰旁的劍卻是黑的,漆黑、狹長、古老。閻鐵珊瞪起眼,厲聲喝問:“什麼人敢如此無禮?”“西門吹雪!”西門吹雪,這名字本身就像是劍鋒一樣,冷而銳利。閻鐵珊竟也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突然大喝:“來人呀!”除了兩個在一旁等著斟酒的垂髫小童,和不時送菜上來的青衣家奴外,這水閣內外都靜悄悄的,連個影子都看不見。但是閻大老板這一聲呼喝後,窗外立刻有五個人飛身而入,發光的武器——一柄吳鉤劍、一柄雁翎刀、一條練子槍、一對雞爪鐮、三節镔鐵棍。五件都是打造得非常精巧的外門兵刃,能用這種兵刃的,無疑都是武林高手。西門吹雪卻連看都沒有看他們一眼,冷冷道:“我的劍一離鞘,必傷人命,你們一定要逼我拔劍嗎?”五個人中,已有三個人的臉色發青,可是不怕死的人,本就到處都有的。突聽風聲急響,雁翎刀已卷起一片刀花,向西門吹雪連劈七刀。三節棍也化為一片卷地狂風,橫掃西門吹雪的雙膝。這兩件兵刃一剛烈,一輕靈,不但招式犀利,配合得也很好,他們平時就常常在一起練武的。西門吹雪的瞳孔突然收縮,就在這一瞬間,他的劍已出鞘!霍天青沒有動,隻是靜靜的看著陸小鳳,陸小鳳不動,他也絕不動!馬行空卻已霍然長身而起,厲聲道:“霍總管好意請你們來喝酒,想不到你們竟是來搗亂的。”喝聲中,他伸手往腰上一探,已亮出了一條魚鱗紫金滾龍棒,迎風一抖,伸得筆直,筆直的刺向花滿樓的咽喉。他看準了花滿樓是個瞎子,以為瞎子總是比較好欺負的。隻不過他這條滾龍棒上,也實在有與眾不同的招式,一棒刺出後,隻聽“格”的一聲,龍嘴裡又有柄薄而鋒利的短劍彈了出來。花滿樓靜靜的坐著,等著,突然伸出兩根手指一夾,又是“格”的一響,這柄百煉精鋼的龍舌短劍,已斷成了三截。馬行空臉色變了,一抖手,滾龍棒回旋反打,一雙龍角急點花滿樓左耳後腦。花滿樓歎了口氣,袍袖已飛雲般揮出,卷住了滾龍棒,輕輕一帶。馬行空的人就已倒在桌上,壓碎了一大片碗碟,花滿樓再輕輕往前一送,他的人就突然飛起,飛出了窗外,“噗通”一聲,跌在荷池裡。蘇少卿不禁失聲道:“好功夫!”花滿樓淡淡道:“不是我的功夫好,而是他差了些,雲裡神龍昔年的武功,如今最多已隻不過剩下五成,莫非是受過很重的內傷?”蘇少卿道:“好眼力,三年前他的確吃了霍總管一記劈空掌。”花滿樓道:“這就難怪了。”他這才終於明白,馬行空為何會是這樣一個諂媚討好的人,在刀頭舐血的朋友,若是武功已失去大半,就不得不找個靠山,能找到“珠光寶氣閣”這種靠山,豈非再穩當也沒有。蘇少卿忽然道:“我也想請教花公子聞聲辨位,流雲飛袖的功夫,請!”“請”字出口,他忽然將手裡的筷子,斜斜的刺了出來。這個溫文儒雅的少年學士,此刻竟以牙筷作劍,施展出正宗的內家劍法,一霎眼間,就已向花滿樓刺了七劍。陸小鳳沒有動,隻是靜靜的看著霍天青,霍天青不動,他也絕不動。地上已經有三個人永遠不能動了,雁翎刀斜插在窗欞上,三節棍已飛出窗外,練子槍已斷成了四截。劍拔出來的時候,劍尖還帶著血。西門吹雪輕輕的吹了吹,鮮血就一連串從劍尖上滴落下來。他臉上雖然還是全無表情,但一雙冷漠的眼睛,卻已在發著光,冷冷的看著閻鐵珊,冷冷道:“你本該自己出手的,為什麼定要叫彆人送死!”閻鐵珊冷笑道:“因為他們的命我早已買下了。”他一揮手,水閣內外又出現了六七個人,他自己目光閃動,似已在找退路。現在他說話已完全沒有山西腔,也不再罵人了,但聲音卻更尖、更細,說出來的每個字都像是根尖針,在刺著彆人的耳膜。陸小鳳忽然笑了笑,道:“原來大老板也是位內功深湛的高手。”霍天青也笑了笑,淡淡道:“他的武功這裡隻怕還沒有一個人比得上。”陸小鳳道:“隻可惜無論他武功多高都沒有用。”霍天青道:“為什麼?”陸小鳳道:“因為他有個致命的弱點。”霍天青道:“什麼弱點?”陸小鳳道:“他怕死!”蘇少卿已攻出了第二式連環七劍,劍光輕靈,變化奇巧,劍劍不離花滿樓耳目方寸間。花滿樓還是坐在那裡,手裡也拿起根牙筷,隻要他牙筷輕輕一動,就立刻將蘇少卿淩厲的攻勢輕描淡寫的化解了。蘇少卿第二次七劍攻出,突然住手,他忽然發現這始終帶著微笑的瞎子,對他所用的劍法,竟像是比他自己還要懂得多。他一劍刺出,對方竟似早已知道他的下一著,他忍不住問道:“閣下也是峨嵋傳人?也會峨嵋劍法?”花滿樓搖搖頭,微笑道:“對你們來說,劍法有各種各派,招式變化都不同,但是對瞎子說來,世上所有的劍法,卻都是一樣。”這本是武學中最奧妙的道理,蘇少卿似懂非懂,想問,卻連問都不知道應該怎麼問。花滿樓卻已在問他:“閣下莫非是峨嵋七劍中的人?”蘇少卿遲疑著,終於道:“在下正是蘇少英。”花滿樓笑道:“果然是三英四秀中的蘇二俠。”突聽西門吹雪冷冷道:“這個人既然也是學劍的,為什麼不來找我?”蘇少英的臉色忽然蒼白,“格”的一響,連手裡的牙筷都被他自己拗斷了。西門吹雪冷笑道:“傳言中峨嵋劍法,獨秀蜀中,莫非隻不過是徒有虛聲而已?”蘇少英咬了咬牙,霍然轉身,正看見最後一滴鮮血,從西門吹雪的劍尖滴落。陸小鳳和霍天青還是互相凝視著,靜靜的坐在那裡,好像都在等著對方先動。地上卻已有七個人永遠不能動了,七個人中,沒有一人不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但卻已都在一瞬間,被西門吹雪的劍洞穿了咽喉。閻鐵珊眼角的肌肉已開始顫抖,直到現在,彆人才能看出他的確是個老人。可是他對這些為他拚命而死的人,並沒有絲毫傷感和同情。他還沒有走,隻因為他還沒等到十拿九穩的機會,現在也還沒有到非走不可的時候。還能出手的四個人,本已沒有出手的勇氣,看見蘇少英走過來,立刻讓開了路。蘇少英的腳步還是很穩定,隻不過蒼白的臉上,已全無血色。西門吹雪冷冷的看著他,冷冷道:“你用的是什麼劍?”蘇少英也冷笑著,道:“隻要是能殺人的劍,我都能用。”西門吹雪道:“很好,地上有劍,你選一柄。”地上有兩柄劍,劍在血泊中。一柄劍窄長鋒利,一柄劍寬厚沉重。蘇少英微微遲疑,足尖輕挑,一柄劍就已憑空彈起,落在他手裡。峨嵋劍法本以輕靈變化見長,他選的卻是較重的一柄。這少年竟想憑他年輕人的臂力,用沉猛剛烈的劍法,來克製西門吹雪鋒銳犀利的劍路。這選擇本來是正確的,獨孤一鶴門下的弟子,每個人都已被訓練出良好的判斷力。可是這一次他卻錯了,他根本就不該舉起任何一柄劍來。西門吹雪凝視著他,忽然道:“再過二十年,你劍法或可有成!”蘇少英道:“哦?”西門吹雪道:“所以現在我已不想殺你,再過二十年,你再來找我吧。”蘇少英突然大聲道:“二十年太長久了,我等不及!”他畢竟是個血氣方剛的少年,隻覺得胸中一陣熱血上湧,手裡的劍連環擊出,劍法中竟似帶著刀法大開大闔的剛烈之勢。這就是獨孤一鶴獨創的“刀劍雙殺七七四十九式”,他投入峨嵋門下時,在刀法上已有了極深厚的功力,經過三十年的苦心,竟將刀法的剛烈沉猛,溶入峨嵋靈秀清奇的劍法中。他這七七四十九式獨創的絕招,可以用刀使,也可以用劍,正是普天之下,獨一無二的功夫。這種功夫竟連陸小鳳都沒有見過。西門吹雪的眼睛更亮了,看見一種新奇的武功,他就像是孩子們看見了新奇的玩具一樣,有種無法形容的興奮和喜悅。他直等蘇少英使出了三七二十一招,他的劍才出手。因為他已看出了這種劍法的漏洞,也許隻有一點漏洞,但一點漏洞就已足夠。他的劍光一閃,就已洞穿了蘇少英的咽喉。劍尖還帶著血,西門吹雪輕輕的吹了吹,血就從劍尖滴落下來。他凝視著劍鋒,目中竟似已露出種寂寞蕭索之意,忽然長長歎息了一聲,道:“你這樣的少年為什麼總是要急著求死呢?二十年後,你叫我到何處去尋對手?”這種話若是從彆人嘴裡說出來,一定會有人覺得肉麻可笑,可是從他嘴裡說出來,卻仿佛帶著種說不出的悲涼肅殺之意。花滿樓忽然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殺他?”西門吹雪沉下了臉,冷冷道:“因為我隻會殺人的劍法。”花滿樓隻有歎息,因為他知道這個人說的並不是假話,這個人使出的每一劍都是絕劍,絕不留情,也絕不留退路。“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他一劍刺出,就不容任何人再有選擇的餘地,連他自己都沒有選擇的餘地!一陣風從水閣外吹進來,還是帶著荷葉的清香,卻已吹不散水閣裡的血腥氣了。西門吹雪忽然轉身,麵對著閻鐵珊冷冷道:“你不走,我不出手,你一動,就得死!”閻鐵珊居然笑了,道:“我為什麼要走?我根本不知道你們這樣做是為了什麼?”陸小鳳歎了口氣,道:“你應該知道的!”閻鐵珊道:“但我卻不知道。”陸小鳳道:“嚴立本呢?他也不知道?”閻鐵珊的眼角突又開始跳動,白白胖胖的臉,突然露出種奇特而恐懼的表情來,看來又蒼老很多。過了很久,他才歎息著,喃喃道:“嚴立本早已死了,你們又何苦再來找他?”陸小鳳道:“要找他的人並不是我們。”閻鐵珊道:“是誰?”陸小鳳道:“大金鵬王。”聽見了這名字,閻鐵珊看來已奇特的臉,竟突然變得更詭異可怖,肥胖的身子突然陀螺般滴溜溜一轉,水閣裡突然又閃耀出一片輝煌的珠光。珠光輝映,幾十縷銳風突然暴雨般射了出來,分彆擊向西門吹雪、花滿樓、陸小鳳。就在這時,珠光中又閃出了一陣劍氣。劍氣森寒,劍風如吹竹,“刷刷刷刷”一陣急響,劍氣與珠光突然全都消失不見,卻有幾十粒珍珠從半空落下來,每一粒都被削成了兩半。好快的劍。但這時閻鐵珊的人竟已不見了。陸小鳳也已不見了。水閣外的荷塘上,卻似有人影閃動,在荷葉上輕輕一點,就飛起。有兩條人影,但兩條人影卻似黏在一起的,後麵的一個人,就像是前麵一人的影子。人影閃動,突又不見,但水閣裡卻已響起一陣衣袂帶風聲。然後閻鐵珊就忽然又出現了。陸小鳳也出現了——忽然間,他已坐在剛才的位子上,就像是從來也沒有離開過。閻鐵珊也站在剛才的地方,身體卻已靠在高台上,不停的喘息,就在這片刻間,他仿佛又已衰老了許多。走入這水閣時,他本是個容光煥發的中年人,臉上光滑柔細,連胡子都沒有,但現在看來,無論誰都已能看得出他是個七八十歲的老人。他臉上的肉鬆弛,眼皮鬆鬆的垂下來,眼睛也變得黯淡無光,喘息著,歎著氣,黯然道:“我已經老了……老了……”陸小鳳看著他,也不禁歎息了一聲,道:“你的確已老了。”閻鐵珊道:“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子對付一個老人?”陸小鳳道:“因為這老人以前欠了彆人的債,無論他多老,都要自己去還的。”閻鐵珊突又抬起頭,大聲道:“我欠的債,當然我自己還,但我幾時欠過彆人什麼?”陸小鳳道:“也許你沒有欠,但嚴立本呢?”閻鐵珊的臉又一陣扭曲,厲聲道:“不錯,我就是嚴立本,就是那個吃人不吐骨的嚴總管,但自從我到這裡之後,我……”他的聲音突然停頓,扭曲變形的臉,卻又突然奇跡般恢複平靜。然後每個人就會看到一股鮮血從他胸膛上綻開,就像是一朵燦爛的鮮花突然開放。等到鮮血飛濺出來後,才能看見他胸膛上露出的一截劍尖。他低著頭,看著這截發亮的劍尖,仿佛顯得很驚訝、很奇怪。可是他還沒有死,他的胸膛還在起伏著,又仿佛有人在拉動著風箱。霍天青的臉色也已鐵青,霍然長身,厲聲喝問:“是誰下的毒手?”“是我!”銀鈴般清悅的聲音,燕子般輕巧的身法,一個人忽然從窗外一躍而入,一身黑鯊魚皮的水靠,緊緊裹著她苗條動人的身材,身上還在滴著水,顯然是剛從荷塘裡翻到水閣來的。閻鐵珊勉強張開眼,吃驚的看著她,用儘全身力氣,說出了三個字:“你是誰?”她已扯下了水靠的頭巾,一頭烏雲般的柔發披散在雙肩,襯得她的臉更蒼白美麗。可是她眼睛裡卻充滿了仇恨與怨毒,狠狠的瞪著閻鐵珊,厲聲道:“我就是大金鵬王陛下的丹鳳公主,就是要來找你算一算那些舊債的人。”閻鐵珊吃驚的看著她,眼珠忽然凸出,身子一陣抽搐,就永遠不能動了,但那雙已凸出眼皮外的眼睛裡,卻還帶著種奇特而詭異的表情,也不知是驚訝?是憤怒?還是恐懼?他還是沒有倒下去,因為劍還在他胸膛裡。劍是冷的,血也冷了。丹鳳公主終於慢慢的轉過身,臉上的仇恨和怨毒,都已變成一種淡淡的悲哀。她想招呼陸小鳳,卻突然聽見西門吹雪冷冷道:“你也用劍?”丹鳳公主怔了怔,終於點點頭。西門吹雪道:“從今以後,你若再用劍,我就要你死!”丹鳳公主顯然很吃驚,忍不住問道:“為什麼?”西門吹雪道:“劍不是用來在背後殺人的,若在背後傷人,就不配用劍!”他突然揮手,“叭”的一響,他的劍尖擊中了閻鐵珊胸膛上的劍尖。閻鐵珊倒了下去,他胸膛上的劍已被擊落,落在水閣外。西門吹雪的人也已到了水閣外,他提起那柄還帶著血的劍,隨手一抖,劍就突然斷成了五六截,一截截落在地上。又有風吹過,夜霧剛從荷塘上升起,他的人已忽然消失在霧裡。霍天青又坐下來,動也不動的坐著,鐵青的臉上,仿佛戴著個鐵青的麵具。但陸小鳳卻知道沒有表情往往也就是最悲傷的表情,他輕輕歎息了一聲,道:“閻鐵珊本是金鵬王朝的叛臣,所以這件事並不僅是私怨而已,本不是彆人所能插手的。”霍天青慢慢的點了點頭,道:“我明白。”陸小鳳道:“所以你也不必責備自己。”霍天青沉默著,過了很久,忽然抬起頭,道:“但你卻是我請來的。”陸小鳳道:“我是的。”霍天青道:“你若沒有來,閻鐵珊至少現在還不會死。”陸小鳳道:“你的意思是……”霍天青冷冷道:“我也並沒有彆的意思,隻不過想領教領教你‘雙飛彩翼陸小鳳’的輕功,和你那‘心有靈犀一點通’的獨門絕技而已。”陸小鳳苦笑道:“你一定要逼我跟你交手?”霍天青道:“一定。”陸小鳳歎了口氣,丹風公主已突然轉身衝過來,大聲道:“你為什麼要找他?你本該找我的。”霍天青道:“你?”丹鳳公主冷笑道:“閻鐵珊是我殺了他的,從背後殺了他的,你不妨試試看,我是不是隻有在背後殺人的本事?”她剛受了西門吹雪一肚子氣,無處發泄,竟找上霍天青了。霍天青看著她,緩緩道:“閻鐵珊欠你的,我會替他還清,所以你已可走了。”丹鳳公主道:“你不敢跟我交手?”霍天青道:“不是不敢,是不想。”丹鳳公主道:“為什麼?”霍天青淡淡道:“因為你根本不是我的對手!”丹鳳公主臉都氣紅了,突然伸出一雙纖纖玉指,竟以毒龍奪珠式,去抓霍天青的眼睛。她的手指雖柔若春蔥,但她用的招式卻是極狠毒、極辛辣的,出手也極快。霍天青肩不動,腿不舉,身子卻已突然移開七尺,抱起了閻鐵珊的屍體,大聲道:“陸小鳳,日出時我在青風觀等你。”一句話還未說完,他的人已在水閣外。丹鳳公主咬著嘴唇,跺了跺腳,氣得連眼淚都仿佛已要掉下來。陸小鳳卻忽然對她笑了笑,道:“你若使出你的飛鳳針來,他也許就走不掉了。”丹鳳公主道:“飛鳳針?什麼飛鳳針?”陸小鳳道:“你的獨門暗器飛鳳針。”丹鳳公主瞪著他,忽然冷笑道:“原來我不但會在背後殺人,還會用暗器殺人!”陸小鳳道:“暗器也是種武器,武林中有很多君子也用這種武器。”丹鳳公主道:“可是我從來也沒有用過,我連‘飛鳳針’這三個字都沒聽過。”這回答陸小鳳倒不覺得意外,他問這件事,也隻不過要證實那小妖怪說的又是否謊話而已。丹鳳公主卻連眼圈都紅了,咬著嘴唇道:“我知道你是在生我的氣,所以才故意說這些話來編排我。”陸小鳳道:“我為什麼要生你的氣?”丹鳳公主道:“因為你認為我根本不該來的,更不該殺了閻鐵珊。”她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眼睛裡又湧出了淚光,恨恨道:“因為你永遠也不知道他把我們的家害得有多慘,若不是他忘義背信,我們本來還可以有複國仇的機會,但現在……現在……”這句話還沒有說完,眼淚已終於忍不住珠串般掛滿了臉。陸小鳳什麼也不能再說了。誰說眼淚不是女人最有效的武器?尤其是美麗的女人,她的淚珠遠比珍珠更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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