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水母陰姬(1 / 1)

畫眉鳥 古龍 2805 字 1個月前

若是換了彆人,潛伏在如此美麗而平靜的湖水中,一定要以為自己是絕對安全的了。但楚留香總覺得這地方有點不對,直到他在巨大的石塊與石塊間,找到了一個很隱秘的藏身處,他的心才算定了下來。然後,他就立刻想起了兩件奇怪的事。這裡的秘道既然隻能出,不能人,那麼“水母”陰姬建造這些秘道,究竟是為了什麼?現在又有人侵入了神水宮,來的人會是誰呢?他的身子剛好嵌在兩塊巨石間,這兩塊巨石都有一截露出水麵,楚留香忍不住也伸出頭去。他歪著頭,隻露出一隻眼睛,兩塊巨石的陰影恰巧掩護著他,他覺得這地勢很好,絕不會被人發現。他實在想看看這有勇氣冒險侵入神水宮的人是誰。山穀中還是很平靜,從水底下露出半邊臉來看這山穀,那感覺又和自己置身在穀中時不同了。所有的景物都更遙遠、更朦朧,完全不像是真實的,隻像是一幅圖畫、一個夢……但楚留香此刻並沒有心情來欣賞這夢般朦朧的美景,他隻是留意著黑暗中那些最幽秘的地方。他還是瞧不見一個人。就在這時,他發現三條人影箭一般自遠方山穀的入口處竄了出來,三個人的輕功都是第一流的身手。這三個人似乎並不想隱藏自己的身形,入穀之後,立刻就展動身法,向瀑布這邊撲了過去。星光下瞧著他們的身形,他們的臉在月色中一閃,楚留香驟然吃了一驚,幾乎將一口湖水都吞下肚去。這三人竟是黃魯直、胡鐵花和戴獨行。也就在這時,四麵忽然出現了十餘條白衣人影,有的站在樹梢,有的隨風飄蕩,就像是一群黑夜的幽靈。胡鐵花、黃魯直和戴獨行也似吃了一驚,身形急遽的自半空中下降,同時落在湖畔的一塊石頭上。三個人背對著背,凝神待敵。但那些白衣人並沒向他們撲過來,隻是遠遠的站著,靜靜的望著他們,異樣的沉靜,令人窒息。到後來還是胡鐵花憋不住了,大聲道:“這地方就是神水宮?”遠處也不知是誰,冷冷道:“你們既然來了,還會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胡鐵花打了個哈哈,道:“初次上門的人,自然要先問問是否找對了地方。”一人道:“你找對了。”另一人道:“三位是從哪裡來的?有何見教?”這人的聲音比較溫和,也比較有禮,楚留香已聽出她就是方才在尼庵中掩護過他的白衣美婦人。胡鐵花似乎還在猶豫,黃魯直已朗聲道:“在下柳州黃魯直,這位是丐幫的前輩戴獨行戴老爺子,還有一位就是名滿天下的胡鐵花。”他一麵說,楚留香一麵在暗中苦笑:“此人果然不愧為君子,句句都是說的老實話。”黃魯直、戴獨行、胡鐵花,這三人可說都是叱吒風雲,名震武林的大人物,可說是“跺跺腳四城亂顫”的豪傑。但神水宮的弟子聽到他們的名字,卻連一點反應也沒有,那白衣美婦隻是沉沉“哦”了一聲道:“很好,三位就請拋下兵刃,聽候發落吧!”胡鐵花仰天大笑了起來,道:“拋下兵刃,聽候發落?你說的是什麼話?我可實在聽不懂。”白衣美婦皺了皺眉,輕歎道:“螻蟻尚且偷生,你們何必一心求死?”黃魯直像是生怕胡鐵花又出言不遜,趕緊抱拳道:“在下等來此無惡意,隻不過來找兩個朋友。”白衣美婦厲聲道:“朋友?你可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哪裡有你們的朋友?”黃魯直道:“他們自然不是貴宮弟子,隻不過是……”白衣美婦麵色又變了變,截口道:“這裡絕沒有外來的人,普天之下,誰也沒有你們這麼大的膽子,敢趁夜闖入神水宮。”黃魯直和胡鐵花對望了一眼,臉色都很沉重。黃魯直沉聲道:“他們也許並沒有來。”胡鐵花冷笑道:“你以為他們也和你一樣都是君子,說的都是老實話?”方才在湖邊巡弋的少女忽然一掠而出,厲聲道:“你們已是將死的人了,我們根本用不著再跟你們說話。”黃魯直還未開口,戴獨行已怒喝道:“我老人家也根本懶得跟你們說話,快去叫‘水母陰姬’出來吧!”那少女冷冷道:“好,你們一死,我就帶你們去見她老人家。”她話還未說完,楚留香已知道是非打起來不可的了,因為彆人也許會受“神水宮”的氣,但胡鐵花卻是誰的氣也不受的。果然她的話剛說完,已響起兩聲怒叱。胡鐵花和戴獨行箭一般直竄了出去。戴獨行掌中兵刃隻不過是條黑黝黝的短棒,丐幫弟子行走江湖時,除了這條打狗棒外,絕不許再帶其他兵刃。這是丐幫曆代相傳的幫規。胡鐵花自命雙掌無敵,對敵時平生從不使用兵刃,但此刻卻不知從哪裡弄來了一柄折鐵刀。這柄刀他一直隱在肘後,此刻刀光一閃,“八方風雨”竟是虎虎生威,絕不在武林任何一位使刀的名家之下。楚留香知道他這是存心以威烈剛猛的刀法,來鉗製“神水宮”如行雲流水般以陰柔見長的武功。白衣美婦怒喝道:“二十年來,從來也沒有人敢在此地動武,你們的膽子倒真不小。”喝聲中,已有七八個白衣女分彆向胡鐵花和戴獨行迎了上去,她們的身法果然無一不是輕柔曼妙,超群絕俗。黃魯直大叫道:“有話好說,何必動手。”但他的話還未說完,已有三四個人將他圍住,掌影有如蝴蝶翻舞,四麵八方的向他拍了過來。黃魯直歎了口氣,反手一撤,“嗆啷”龍吟,一柄精光耀目的長劍出鞘,化作了一道飛虹。他劍法雖沉穩厚重,不失“君子”之風,但招式之老辣,功力之深厚,果然不愧為一代劍法宗匠。遠處的樂聲又轉急,似已覺出來這三人不好對付,急驟的樂聲中,劍氣刀光已彌漫了整個山穀。對付胡鐵花的四個人顯然最是吃力,因為黃魯直和戴獨行自恃年紀和身份,還不肯出手太狠。但胡鐵花心裡惦記著楚留香的安危,一心隻想將神水宮的弟子全都打倒,手下哪裡還肯留情?隻見他出刀如龍飛,收刀如虎踞,“神水宮”門下的掌法雖然變化萬千,詭秘難測,卻也絲毫占不了上風。要知道這些白衣女子縱有獨步天下的“水母陰姬”之心法傳授,怎奈臨敵交手的經驗卻嫌不足。是以她們往往會錯過先機。但胡鐵花、戴獨行,卻無一不是身經百戰的沙場老將,非但絕不會錯過任何機會,而且每一招出手之判斷都正確無誤,每一人都知道該在什麼時候使出什麼樣的招式,攻向對方最弱之一環。以此刻的戰局而論,他們似已穩穩占了上風。可是,他們縱然能攻勝,又有什麼用呢?“水母陰姬”還是沒有現身,白衣美婦、宮南燕,這些神水宮的主力此刻也都還沒出手。胡鐵花他們遲早還是必敗無疑。楚留香緊張得幾乎將半個身子都探出水麵了,他此刻才知道看彆人動手,實在比自己出手還要緊張得多。他恨不得也衝出去,加入戰圈,但他也知道自己若是這麼樣做,那麼他們四人也許都不免要葬身在這裡。“挽弓當挽強,擒賊先擒王”,他惟一的希望,就是先找出“水母陰姬”的弱點,然後再一下子將她的七寸製住。他算準“水母陰姬”遲早都要現身的。隻要她露麵,他就有機會。楚留香心裡雖然焦急,神水宮弟子卻更焦急。她們自視極高,從來也未將彆人看在眼裡,總認為隻要自己一出手,立刻就能將對方手到擒來。卻不知對方這三人竟都是當今天下頂尖兒的高手,錯非是神水宮,若是換了彆的地方,無論什麼地方,都早已被他們一腳踹平了。這三人聯手作戰,天下隻怕還找不出比此更強的陣容。突聽一聲嬌呼,已有一個白衣女淩空倒掠了出去,她左手捂著右臂,鮮血已自指縫裡向外沁出。胡鐵花狂笑道:“若非看你是個女人,這一刀就要你的命了。”那少女“九妹”冷笑道:“刀猛而無勁,氣躁而不凝,這樣的武功,也敢來賣狂!”胡鐵花笑道:“如此說來,你武功必定滿不錯的了,我倒想瞧瞧。”九妹叱道:“正是要你瞧瞧。”叱聲中,她也撲入了戰圈,另三個白衣女本來招式已遞出,但她一雙纖纖玉手卻先到了胡鐵花眼前。胡鐵花刀背一立,刀刃忽然向外一翻,九妹這一招若是不撤,一隻春蔥般的玉手就要毀在刀鋒上了。但她變招實在快,手腕一反九-九-藏-書-網,直取胡鐵花左顎。這一招變化自然,絲毫不帶煙火氣,但也就因為她這變化太順理成章,是以久經大敵的胡鐵花,早已算準了她的出手。他的刀鋒早巳先在那裡等著她了。九妹不知道這是自己的經驗太少,出手的判斷不正確,隻道對方已將自己使出的武功招式摸透了。她心裡暗暗吃驚,變招更不如方才淩厲流動。胡鐵花大笑道:“招快而無力,氣怯而不勇,這樣的武功,也敢在我麵前賣狂,若非我憐香惜玉,你這隻春蔥般的小手,早就變成蔥花了。”他這“蔥花”兩字當真用得妙極,楚留香聽得幾乎忍不住要笑出聲來,但他也知道胡鐵花這並不是在吃豆腐或開玩笑,而是在故意激怒對方,這“攻心之戰”正是老江湖們常用的手段。九妹江湖不老,自然難免上當,臉都氣紅了,她求勝之心一切,出手就更難保持冷靜。胡鐵花以一對四,刀光如雪練,居然又占了上風。忽然間,又是一聲驚呼,又有一人退了下去。戴獨行也大笑道:“小心些,若非老夫不願以大壓小,你這隻春蔥般的小手,就要變成蔥油餅了。”胡鐵花笑著道:“妙極!妙極!刀斬蔥花,棍打蔥油餅,現在隻差黃老爺子的劍挑蔥油雞了。”黃魯直卻沉聲道:“你們年紀太輕,臨敵經驗不足,心浮氣躁,再打下去,必有傷亡,還是快請你們的宮主出來吧!”楚留香暗歎道:“此人果然是溫良君子,誠實不欺,看來這‘君子劍’三字,倒的確是名實相符的。”他心裡更焦急,因為他知道“神水宮”雄踞天下,必非徒具虛名,這些弟子的武功已算一流身手,“水母陰姬”必定更有驚人的絕藝,她一現身,局麵必定要大為改變,隻怕是凶多吉少。但“水母陰姬”為什麼到現在還不現身呢?就在這時,楚留香忽然感覺到平靜的湖水中似乎有了湍激的水流,他的兩條腿已隱隱感覺到一種壓力。這種感覺極輕微,換了任何人都不會覺察,但楚留香身體毛孔俱可呼吸,感覺之敏銳,非任何人可比。他身子立刻潛入水中,向左麵一塊巨石後的空隙擠了進去,全身縮骨,比他平常的體積至少小了三分之一。他出生入死,這一生中所冒的險,比平常一百個人加起來都多,若非他反應快,應變更快,早已不知死過多少次了。這一次,他這種超人的應變能力又救了他。他發現就在他右麵的那塊巨石已在移動,他腿上感到的壓力,就是這塊巨石移動時推動水流所造成的。他若還沒有躲入這空隙裡,兩邊的巨石就要將他夾住。巨石既在移動,湖底顯然也有秘道,“水母陰姬”的秘密,顯然就在湖底,楚留香這時的興奮,實在難以形容。兩塊巨石並沒有完全合攏,中間還有一線空隙。楚留香側著頭,從這條空隙中望出去,隻見一連串水泡自石後衝了出來,接著,卻出現了兩個人。這兩人都穿著白色的長袍,雖然在水中,但長袍並沒有濕貼在她們身上,反有如在風中一般飄動。楚留香已認出其中一人正是宮南燕,她的眼睛在水中看來,顯得更朦朧、更深邃,也更美麗。她拉著另一人的手緩緩走了出來,她們在水中行動,幾乎就和在陸地上同樣安詳而自然。楚留香看不到另一人的麵貌,隻覺得她是個很高大的女子,幾乎比宮南燕高出了整整一個頭。這人難道就是那神秘而可怕的“水母陰姬”麼?隻見宮南燕牽著她,忽然將她的手放在麵頰上用力摩擦著,雙眼中流露出一種強烈的愛意。這人用另一隻手去撫摸她的頭發,看來就像是一對很恩愛的情侶,絕不像是師徒間應有的舉動。這人難道並不是陰姬,而是個男的?楚留香又看糊塗了,這時宮南燕終於已放開手,但一雙充滿了愛意的目光,卻還是凝注在這人臉上。這人卻已轉過身,楚留香終於看到了她的臉。她有一雙很大的眼睛,很濃的眉,鼻子更堅挺而碩大,薄薄的嘴緊緊閉著,顯示出她是個很有毅力和決心的人。這是張很不平凡的臉,那堅挺的鼻子使她看上去有一種懾人的威嚴,她的神情更顯出她一向是唯我獨尊,從來也沒有人敢反抗她,除了神水宮主“水母陰姬”外,彆人絕不配有這麼樣一張臉。但這卻並不像是一張女人的臉,若非她的身材很明顯是女人的,楚留香幾乎要認為“水母陰姬”是個男人。奇怪的是,她並沒有升出湖麵,反而緩緩走到湖心,楚留香這才發現湖心有塊白石,她就在白石上盤膝坐下。她這是什麼意思?上麵已鬨得天翻地覆,她為什麼還坐在這裡?楚留香正覺得奇怪,“水母陰姬”已向宮南燕擺了擺手,宮南燕也向石頭這邊打了個手勢。刹那間,但見一股強烈的激流,自湖心那塊白石下衝起,形成了一條水柱,將陰姬直托了上去。平靜的湖麵上,忽然有一條水柱衝天而起,升起三丈後,才四下濺出,就在這水柱的頂端,竟盤膝端坐著個白衣人。星光燦爛,水柱也閃閃的發著光。遠遠看來,就仿佛白衣觀音自湖底飛升,端坐在一座七寶琉璃蓮台上,法相莊嚴,令人不敢仰視。遠處的樂聲已變得柔和而莊嚴。所有的白衣女子都退了下去,天地間仿佛隻剩下了這如鏡的銀湖,湖上的蓮座,座上的法相。胡鐵花、黃魯直、戴獨行,仰麵而望,他們雖然經多見廣,此刻也不禁為之神魂飛越。這時宮南燕也自湖心如飛仙般掠到湖岸,目如閃電,麵罩秋霜,閃電般的目光一掃,冷冷道:“宮主法身已現,你們還不跪倒參拜?”胡鐵花忽然笑了。他在這種時候居然還敢笑,膽子實在不小,連宮南燕目中都不禁露出了一絲驚奇之色。隻聽胡鐵花大笑道:“法身?參拜?你難道真以為自己是神仙麼?”宮南燕皺了皺眉,道:“這狂徒是誰?”九妹搶先拜倒,道:“此人自稱胡鐵花,和他同來的還有‘君子劍’黃魯直、丐幫戴獨行。”宮南燕冷笑道:“你們三人是否自覺武功不弱,竟敢闖到這裡來?”戴獨行仰天狂笑道:“在下等功夫雖不驚人,卻也還過得去。”“水母陰姬”忽然道:“此人是誰的門下?”她這句話不問戴獨行自己,反而問宮南燕,仿佛她根本不願和男人說話。戴獨行不禁又笑道:“我老人家出道的時候,她還不知道在哪裡呢!你問她,她又怎會知道我老人家的來曆?”宮南燕等他笑完了,才冷冷道:“此人本是橫行兩河的獨行盜,三十歲後,才改邪歸正,投入丐幫,明雖是當時幫主呂南的弟子,其實卻是呂南首徒朱明代師傳藝,傳授武功給他的,是以他入門雖晚,在幫中輩份卻很高。”“水母陰姬”道:“他武功是否已得了朱明真傳?”宮南燕道:“朱明號稱鋼拳鐵掌,內力之強,掌力之厚,在丐幫中可稱空前絕後,他怎麼比得上?隻不過他本是獨行盜出身,是以輕功似乎比朱明還勝一籌,又因他本使的是劍,所以他的棍法中揉合了‘七七四十九回風舞柳劍’的變化,在當今丐幫中,可算是第一人了。”她居然將戴獨行的來曆和武功如數家珍般說了出來,這下子戴獨行可笑不出了,暗暗忖道:“神水宮弟子素來不和外人來往,誰知她們秀才不出門,竟能知天下事,看來神水宮倒的確有些名堂。”隻聽“水母陰姬”冷笑道:“就連朱明,平生也不敢妄入本宮一步,想不到此人的膽子竟比朱明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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