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法、劍法的名家,常常會認為用雙刀雙劍是件很愚蠢,甚至很可笑的事。在槍法的名家眼中看來,雙槍簡直就不能算是一種槍。因為武功也正如世上很多彆的事一樣,多,並不一定就是好。一個手上長著七根指頭的人,並不見得能比隻有五根指頭的人更精於點穴。真正精於點穴的人,隻要用一根手指就已足夠了。可是用雙刀雙劍的人,也有他們的道理。“人明明有兩隻手,為什麼隻用一件武器?”無論哪種道理比較正確,現在卻決不會有人認為高立是可笑的。他的雙槍就像是毒龍的角,飛鷹的翼。他從西門玉麵前衝了過去,他的槍已飛出,這一槍飛出,就表示血戰已開始。但秋鳳梧還是沒有動,因為西門玉也沒有動,甚至連看都沒有去看高立一眼。他眼睛一直在盯著秋鳳梧的手,握劍的手。秋鳳梧已可感覺到自己的手上沁著冷汗。西門玉忽然笑了笑,道:“我若是你,現在就已將這柄劍放下來。”秋鳳梧道:“哦!”西門玉道:“因為你若放了這柄劍,也許還有活下去的機會。”秋鳳梧道:“有多少機會?”西門玉道:“並不多,但至少總比完全沒有機會好些。”秋鳳梧道:“高立已完全沒有機會。”西門玉道:“他槍法不錯。在用槍的高手中,他幾乎已可算是最好的一個。”秋鳳梧道:“你說得很公平。”西門玉道:“我看過他的槍法,也看過他殺人。世上決沒有人能比我更了解他的武功。”秋鳳梧道:“我知道你一定很注意他。”西門玉道:“我也很了解毛戰和丁乾。”秋鳳梧道:“你認為他們已足夠對付高立?”西門玉道:“至少已差不多。”秋鳳梧道:“我呢?”西門玉道:“我當然也很了解你。”秋鳳梧道:“你和麻鋒已足夠對付我。”西門玉微笑道:“已嫌多了。”秋鳳梧道:“你算準了才來的?”西門玉道:“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若沒有十拿九穩的把握,我怎麼會來?”秋鳳梧突然長長吐出口氣,就好像一個漂流在大海上,已經快要淹死的人,突然發現了陸地一樣。“十拿九穩的西門玉畢竟還是算錯了一次。”他沒有將金開甲算進去。他當然做夢也不會想到,昔年威鎮天下的大雷神也在這裡。“無論是多與少的錯誤,都可能會是致命的錯誤。”他這次犯的錯誤可真是大得要命。秋鳳梧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你的確算得很準,你們四個人的確已足夠對付我們兩個。”現在他雖然沒有看見金開甲,但他卻知道金開甲一定會在最適當的時候出現的。他幾乎忍不住要笑出來。雙槍飛舞,閃動的銀光,映在他臉上,他看來從未如此輕鬆過。西門玉盯著他的臉,忽又笑了笑,道:“我知道這裡還有一個人。”秋鳳梧道:“你知道?”西門玉淡淡地道:“所以我們來的人也不止四個。”秋鳳梧歎了口氣,道:“我雖然沒有看見,但總算早已想到了。”西門玉道:“哦!”飛舞的刀和槍就在他的身後,距離他還不及兩尺。刀槍相擊,不時發出驚心動魄的聲音,凜冽的刀風,已使他的發髻散亂。但是他臉上卻連一絲肌肉都沒有顫動。秋鳳梧也不能不佩服,他也從未見到過如此鎮靜的人。他也笑了笑,道:“還有彆的人呢?是不是在後麵準備放火?”西門玉道:“是。”秋鳳梧道:“先放火隔斷我的退路,再繞到前麵來和你前後夾擊。”西門玉道:“你好像也很了解我。”秋鳳梧道:“我學得快。”西門玉歎道:“你本來的確可以做我的好幫手的。”他目光忽然從秋鳳梧的身上移開,移到雙雙身上。雙雙還站在門口,站在陽光下。她纖細瘦弱的手扶著門,仿佛隨時都可能倒下去。可是她沒有倒下去。她身子似已完全僵硬,臉上也帶著種無法形容的表情。她雖然沒有倒下去,但她整個人卻似已完全崩潰。你永遠無法想像那是種多麼令人悲痛的姿勢和表情。秋鳳梧不忍回頭去看她,忽又笑了笑,道:“火起了麼?”西門玉道:“還沒有。”秋鳳梧道:“為什麼還沒有?”西門玉道:“你在替我著急?”秋鳳梧道:“我隻怕他們不會放火。”西門玉道:“誰都會放火。”秋鳳梧道:“隻有一種人不會。”西門玉道:“死人。”秋鳳梧笑了。就在這時,西門玉已從他身旁衝過去,衝向雙雙。一直躺在樹陰下的麻鋒,也突然掠起,慘碧色的劍光一閃,急刺秋鳳梧的脖子。但也就在這時,屋背後突然飛過來兩條人影,“砰”的,跌在地上。西門玉沒有看這兩個人,因為他早已算準他們已經是死人——他已看出自己算錯了一著。現在他的目標是雙雙。他也看得出高立對雙雙的感情。隻要能將雙雙挾持,這一戰縱不能勝,至少也能全身而退。雙雙沒有動,沒有閃避。但她身後卻已出現了一個人。一個天神般的巨人。金開甲就這樣隨隨便便地站在門口,仿佛完全沒有絲毫戒備。但無論誰都可以看得出,要擊倒他決不是件容易事。他臉上也沒什麼表情,一雙死灰色的眸子,冷冷地看著西門玉。他並沒有出手攔阻,但西門玉的身法卻突然停頓,就像是突然撞到一麵看不見的石牆上。這既無表情,也沒有戒備的獨臂人,身上竟似帶著種說不出的殺氣。西門玉眼角的肌肉似已抽緊,盯著他,一字字道:“足下尊姓?”金開甲道:“金!”西門玉道:“金?黃金的金?”他忽然發現這獨臂人手裡的鐵斧,他整個人似也已僵硬。“大雷神!”金開甲道:“你想不到?”西門玉歎了口氣,苦笑道:“我算錯了,我本不該來的。”金開甲道:“你已來了。”西門玉道:“現在我還能不能走?”金開甲道:“不能。”西門玉道:“我可以留一隻手。”金開甲道:“一隻手不夠。”西門玉道:“你還要什麼?”金開甲道:“要你的命。”西門玉道:“沒有交易?”金開甲道:“沒有。”西門玉長長歎出口氣,道:“好。”他突然出手,他的目標還是雙雙。因為他知道金開甲一定要保護雙雙的。保護彆人,總比保護自己困難,也許雙雙才是金開甲惟一的弱點,惟一的空門。金開甲沒有保護雙雙。他知道最好的防禦,就是攻擊,他的手一揮,鐵斧劈下。這一斧簡單、單純,沒有變化,沒有後著——這一斧已用不著任何變化後著。鐵斧直劈,本是武功中最簡單的一種招式。但這一招卻是經過了千百次變化之後,再變回來的。這一斧已返璞歸真,已接近完全。沒有人能形容這一斧那種奇異微妙的威力,也沒有人能了解。甚至連西門玉自己都不能。他看見鐵斧劈下時,已可感覺到冰冷銳利的斧頭砍在自己身上。他聽見鐵斧風聲時,同時也已聽見了自己骨頭斷裂的聲音。他幾乎不能相信這是真的。死,怎麼會是這麼樣一件虛幻的事?既沒有痛苦,也沒有恐懼。他還沒有認真想到死這件事的時候,突然間,死亡已將他的生命攫取。然後就是一陣永無止境的黑暗。雙雙還是沒有動,但淚珠已慢慢地從臉上流了下來……突然間,又是一陣慘呼。秋鳳梧正覺麻鋒是個很可怕的對手時,麻鋒就犯了個致命的錯誤。他揮劍太高,下腹露出了空門。秋鳳梧連想都沒有去想,劍鋒已刺穿了他的肚子。麻鋒的人在劍上一跳,就像是釣鉤上的魚。他身子跌下時,鮮血才流出,恰巧就落在他自己身上。他死得也很快。毛戰似已完全瘋狂。因為他已嗅到了血腥氣,他瘋狂得就像是一隻嗅到血腥的饑餓野獸。這種瘋狂本已接近死亡。他已看不見彆的人,隻看見高立手裡飛舞著的槍。丁乾已在一步步向後退,突然轉身,又怔住。秋鳳梧正等在那裡,冷冷地看著他,冷冷道:“你又想走?”丁乾舔了舔發乾的嘴唇,道:“我說過,我還想活下去。”秋鳳梧道:“你也說過,為了活下去,你什麼事都肯做。”丁乾道:“我說過。”秋鳳梧道:“現在你可以為我做一件事。”丁乾目中又露出盼望之色,立刻問道:“什麼事?”秋鳳梧道:“毛戰是不是你的好朋友?”丁乾道:“我沒有朋友。”秋鳳梧道:“好,你殺了他,我就不殺你。”丁乾什麼話都沒有說,他的手已揚起。三柄彎刀閃電般飛出,三柄彎刀全都釘入了毛戰的左胸。毛戰狂吼一聲,霍然回頭。他已看不見高立,看不見那飛舞的銀槍。銀槍已頓住。他盯著丁乾,一步步往前走,胸膛上的鮮血不停地往下流。丁乾麵上已經全無血色,一步步往後退,嗄聲道:“你不能怪我,我就算陪你死,也沒什麼好處。”毛戰咬著牙,嘴角也已有鮮血沁出。丁乾突然冷笑,道:“但你也莫要以為我怕你,現在我要殺你隻不過是舉手之勞。”他的手又揚起。然後他臉色突然慘變,因為他發現自己雙臂都已被人握住。毛戰還是在一步步地往前走。丁乾卻已無法再動,無法再退。秋鳳梧的手就像是兩道鐵箍,緊緊地握住了他的臂。丁乾麵無人色,顫聲道:“放過我,你答應過我,放我走的。”秋鳳梧淡淡道:“我決不殺你。”丁乾道:“可是他……”秋鳳梧淡淡道:“他若要殺你,和我又有什麼關係。”丁乾突然放聲慘呼,就像是一隻落入陷阱的野獸。然後他連呼吸聲也停頓了。毛戰已到了他麵前,慢慢地拔出了一柄彎刀,慢慢地刺入了他胸膛——三柄彎刀全都刺入他胸膛後,他還在慘呼,慘呼著倒了下去。毛戰看著他倒了下去,突然轉身,向秋鳳梧深深一揖。他什麼話都沒有說。他用自己手裡的刀,割斷了自己的咽喉。沒有人動,沒有聲音。鮮血慢慢地滲入陽光普照的大地,死人的屍體似已開始乾癟。雙雙終於倒了下去。秋鳳梧看著她,就像是在看著一朵鮮花漸漸枯萎……陽光普照大地。金開甲揮起鐵斧,重重地砍了下去,仿佛想將心裡的悲憤,發泄在大地裡。大地無語。它不但能孕育生命,也同樣能接受死亡。鮮花在地上開放時,說不定也正是屍體在地下腐爛的時候。墳已挖好。金開甲提起西門玉的屍體,拋了下去。一個人的快樂和希望是不是也同樣如此容易埋葬呢?他隻知道雙雙的快樂和希望已被埋葬了,現在他隻有眼見著它在地下腐爛。你奪去一個人的生命,有時反而比奪去他的希望仁慈些。他實在不敢想像,一個已完全沒有希望的人,怎麼還能活得下去。他自己還活著,就因為他雖然沒有快樂,卻還有希望。雙雙呢?他從未流淚,決不流淚。但隻要一想起雙雙那本來充滿了歡愉和自信的臉,他心裡就像是有針在刺著。現在他隻希望那兩個年輕人能安慰她,能讓她活下去;他自己已老了。安慰女人,是年輕人的事,老人已隻能為死人挖掘墳墓。他走過去,彎腰提起了麻鋒的屍體。麻鋒的屍體竟突然複活。麻鋒並沒有死。腹部並不是人的要害,大多數人的腹部被刺穿,卻還可以活下去。認為腹部是要害的人,隻不過是種錯覺。麻鋒就利用了這種錯覺,故意挨了秋鳳梧的一劍。金開甲剛提起了他,他的劍已刺入了金開甲的腰,直沒至劍柄。劍還在金開甲身上,麻鋒卻已逃了。他把握住最好的機會逃了。因為他知道高立和秋鳳梧一定會先想法子救人,再去追他的。所以他並沒有要金開甲立刻死。高立和秋鳳梧趕出來時,金開甲已倒了下去。現在他仰躺在地上,不停地喘息著,嗄聲閂道:“雙雙呢?”現在他關心的還是彆人。高立勉強忍耐著心裡的悲痛,道:“她身子太弱,還沒有醒。”金開甲道:“你應該讓她多睡些時候,等她醒來時,就說我已走了。”他劇烈地咳嗽著,又道:“你千萬不要告訴她我已經死了,千萬不要……”高立道:“你還沒有死,你決不會死的。”金開甲勉強笑了笑,說道:“死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你們何必作出這種樣子來,讓我看了實在難受。”秋鳳梧也勉強笑了笑,想說幾句開心些的話,卻又偏偏說不出來。金開甲道:“現在這地方你們已決不能再留下去,越快走越好。”秋鳳梧道:“是。”金開甲道:“高立一定要帶著雙雙走。”秋鳳梧道:“你放心好了,他決不會拋下雙雙的。”金開甲道:“我也希望你答應我一件事。”秋鳳梧道:“什麼事?”金開甲道:“回去,我要你回去。”秋鳳梧咬了咬牙,道:“為什麼要我回去?”金開甲喘息道:“你回去了,他們就決不會再找到你,因為誰也想不到你會是孔雀山莊的少主人。”秋鳳梧道:“可是……”金開甲道:“他們找不到你,也就找不到高立,所以為了高立,你也該回去。”秋鳳梧沉默了半晌,忽然道:“我可以帶他們一起回去。”金開甲道:“不可以。”秋鳳梧道:“為什麼?”金開甲道:“孔雀山莊的人很多,嘴也多,看到你帶著這樣兩個人回去,消息遲早一定會走漏出來的。”秋鳳梧道:“我不信他們真敢找上孔雀山莊去。”金開甲道:“我知道你不怕麻煩,但我也知道高立的脾氣。”他又咳嗽了好一陣子,才接著道:“他一向是個不願為朋友惹麻煩的人。你若真是他的朋友,就應該讓他帶著雙雙,平平靜靜地去過他們的下半輩子。”秋鳳梧道:“可是他……”金開甲道:“他若真的到了孔雀山莊,你們一定全都會後悔。”秋鳳梧道:“為什麼?”金開甲道:“你不必問我為什麼,你一定要相信我……”他掙紮著,連喘息都似已無法喘息。過了很久,才一字字道:“你若不肯答應我,我死也不會瞑目的。”秋鳳梧握緊雙拳,道:“好,我答應你。但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金開甲勉強點了點頭。秋鳳梧道:“你不能死,決不能死!隻有你活著,我們才能對付青龍會。”他咬著牙,接著道:“隻有等到青龍會瓦解的那一天,我們大家才能過好日子。”金開甲道:“你們會有好日子過,但卻用不著我。”他又勉強笑了笑,接著道:“你最好記住,要打倒青龍會,決不是任何人能做到的事,就連孔雀翎的主人都不行。”秋鳳梧道:“你……”金開甲道:“我更不行。要打倒青龍會,隻有記住四個字。”秋鳳梧道:“哪四個字?”金開甲道:“同心合力。”“同心合力!”這四個字就是這縱橫一世的武林巨人,最後留下的教訓。他自己獨來獨往,縱橫天下,但他到了臨死時,所留下的卻是這四個字。因為這時他才真正了解,世上決沒有任何一種力量,能比得上“同心合力”的。現在他已說出了他要說的話。他知道他的死已有價值。要活得有價值固然困難,要死得有價值更不容易。黃昏。夕陽從窗外照進來,照在屋角。兩隻老鼠從屋角鑽出來,大搖大擺,因為它們以為屋裡已沒有人。屋裡有人,有三個人。高立和秋鳳梧筆直地站在床前,看著猶在沉睡的雙雙。老鼠從他們腳下竄過,又竄回。他們沒有動,也沒有坐下,他們仿佛在懲罰自己。所有的不幸,豈非全都是他們兩個人造成的?看著泥土覆蓋到金開甲身上時,他們並沒有流淚,因為他們已記住金開甲的話。“死,並不是件了不起的事。”的確不是。因為有些人雖然死了,但他的精神卻還是永遠活著的。活在人心裡。所以死,並不痛苦,痛苦的是一定要活下去的人。現在他們看著雙雙,眼淚反而忍不住要流下來。雙雙已醒了。她一醒過來,就立刻呼喚高立的名字。高立立刻拉住了她的手,柔聲道:“我在這裡,我一直都在這裡。”雙雙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決不會留下我一個人走的。”高立道:“我……我還要你明白一件事。”雙雙道:“我已經明白了。”她臉上忽然又露出鮮花般的微笑,接著道:“我知道你要告訴我,我是天下最美的女人,那些人說的話,全是故意氣我的。”高立道:“他們根本不能算是人,說的也完全不是人話。”雙雙道:“我明白。”她抬起手,輕撫著高立的臉,她自己臉上充滿了溫柔與憐惜,輕輕接著道:“我也知道你怕我傷心,其實我早已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了,根本就用不著他們來告訴我。”高立的心突然抽緊,勉強笑道:“但他們說的話,沒有一個字是真的。”雙雙柔聲道:“你以為我真的還是個孩子?你以為我連彆人說的話是真是假都分不出?”高立隻覺得自己的心在往下沉,幾乎已沉到足底。雙雙道:“可是你也用不著怕我傷心,更用不著為我傷心,因為很多年以前,我已經知道我是個又醜又怪的小瞎子。”她的聲音還是很平靜,臉上也絲毫沒有悲傷自憐的神色。她輕輕地接著說下去:“開始的時候,我當然也很難受,很傷心,但後來我也想開了。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命運,所以每個人也都應該接受他自己的命運,好好地活下去。”她輕撫著高立的臉,聲音更溫柔。“我雖然長得比彆人醜些,可是我並不怨天尤人,因為我還是比很多人幸運。我不但有仁慈的父母,而且還有你。”秋鳳梧在旁邊聽著,喉頭也似已哽咽。他看著雙雙的時候,目中已不再有憐憫同情之色,反而充滿了欽佩和尊敬。他實在想不到,在這樣一個纖弱畸形的軀殼裡,竟會有這樣一顆堅強偉大的心。高立赧然道:“你既然早已知道,為什麼不說出來?”雙雙道:“我是為了你。”高立道:“為我?”雙雙道:“我知道你對我好,我希望你在我這裡,能得到快樂。但我若說了出來,你就會為我傷心難受了。”她輕輕歎息了一聲,道:“你這麼對我,我怎麼能讓你難受呢?”高立看著她,淚已流下。他忽然發現他自己才是他們之間比較懦弱、比較自私的一個人。他照顧她,保護她,也許隻不過是為了自己快樂,為了要使自己有個贖罪的機會,為了要使自己的心靈平靜。他一直希望能在她的笑容中,清除自己手上的血腥。他一直都在逃避,逃避彆人,逃避自己,逃避那種負罪的感覺,隻有在她這兒,他才能獲得片刻休息。雙雙柔聲道:“所以我希望你不要為我傷心,因為我自己從來就沒有為自己傷心過。隻要我們在一起時真的很快樂,無論我長得是什麼樣子都沒關係。”這些話本該是他說的,她自己反而說了出來。他忽然發覺這些年來,都是她在照顧著他,保護著他。若沒有她,他也許早已發瘋,早已崩潰。雙雙繼續道:“現在你是不是己明白了我的意思?”高立沒有再說什麼。他跪了下去,誠心誠意地跪了下去。秋鳳梧看著他們,熱淚也已忍不住奪眶而出。他忽然也發現了一件事。上天永遠是公平的。它雖然沒有給雙雙一個美麗的軀殼,卻給了她一顆美麗的心。新墳。事實上,根本沒有墳。泥土已拍緊,而且還從遠處移來一片長草,鋪在上麵。現在誰也看不出這塊土地下曾經埋葬過一位絕代奇俠的屍體。這是高立和秋鳳梧共同的意思,他們不願再有任何人來打擾他地下的英魂。也沒有墓碑,墓碑在他們心裡:“他不是神,是人,一個偉大的人,一個偉大的朋友。”他那一身驚天動地的武功,也許會被人忘懷,但是他為他們所做的那些事,卻一定永遠留在他們心裡。黃昏時他們又帶著酒到這裡來,整整一大壇酒。他們輪流喝著這壇酒,然後就將剩下來的,全都灑在這塊土地上。高立和雙雙並肩跪了下去:“這是我們的喜酒。”“我知道你一直想喝我們的喜酒。”“我一定會帶著她走,好好照顧她,無論到哪裡,都決不再離開她。”“我一定會要他好好地活著。”他們知道他一定希望他們好好活著。世上已沒有任何事能比這件事更能表示出他們對死者的誠意和尊敬。然後雙雙就悄悄地退到一旁,讓這兩個同生死、共患難的朋友互道珍重。暮色更濃,歸鴉在風林中哀鳴,似乎也在悲傷著人間的離彆。秋鳳梧看著高立。高立看著秋鳳梧。世上又有什麼樣的言詞,能敘述出離彆的情緒?也不知過了多久,秋鳳梧終於勉強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你是個多麼有福氣的人?”高立也勉強笑了笑,道:“我知道。”秋鳳梧道:“現在你已用不著我來陪你。”高立道:“你要回去了?”秋鳳梧道:“我答應過,我一定要回去。”高立道:“我明白。”秋鳳梧道:“你們呢?”高立道:“我也答應過,我們一定會好好地活下去。”秋鳳梧道:“你們準備去哪裡?”高立道:“天下這麼大,我們總有地方可以去的。”秋鳳梧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但無論你們在哪裡,以後一定要去找我。”高立道:“一定。”秋鳳梧道:“帶著她一起來。”高立道:“當然。”秋鳳梧忽然伸出手,緊緊握住了高立的手,道:“我還要你答應我一件事。”高立道:“你說。”秋鳳梧道:“以後無論你們有了什麼困難,你一定要去找我。”夜色已臨。秋鳳梧孤獨瘦削的人影,已消失在夜色裡。高立輕輕擁住雙雙,隻覺得心裡又是幸福,又是酸楚。雙雙柔聲道:“你真是個有福氣的人。”高立點點頭。雙雙道:“很少有人能交到他這樣的朋友。”高立俯下頭,輕吻她的發梢,柔聲道:“很少有人能娶到你這樣的妻子。”他的確很幸福,他有個好朋友,也有個好妻子。無論對什麼樣的人說來,這都已足夠。但也不知為了什麼,他心裡竟充滿了悲傷和恐懼,一種對未來的悲傷和恐懼。因為他實在沒有把握,是不是真能好好地活下去。雙雙抬起頭,忽又道:“你是不是在害怕?”高立勉強笑道:“我害怕?怕什麼?”雙雙道:“怕我們沒法子好好地活下去,怕那些人再來找你,怕我們沒有謀生之道。”高立沉默。他一向很了解,生活是副多麼沉重的擔子。雙雙道:“其實你不該害怕的。一個人隻要有決心,總有法子能活下去。”高立道:“可是……”雙雙打斷了他的話,道:“我不怕吃苦。隻要能跟你在一起,就算吃些苦,也是快樂的。”高立道:“可是我要好好照顧你,我要你過好日子。”雙雙道:“過什麼樣的日子,才能算是好日子呢?”高立沒有回答。他不知道應該怎麼樣回答。雙雙道:“能吃得好,穿得好,並不能算是個好日子。最重要的是,要看你心裡是不是快樂。隻要能心裡快樂,彆的事我全不在乎。”她溫柔的臉上,帶著一種無法描述的勇氣和決心。高立慢慢地挺起了胸,拉起了她的手。他心裡忽然也充滿了決心和勇氣,他知道現在世上已決沒有任何事,能令他悲傷畏懼了。因他已不再孤獨。不再孤獨——隻有曾經真正孤獨過的人,才知道這是種多麼奇妙的感覺。他們並沒有到深山中去,也沒有到邊荒野外去;他們找了個安靜和平的村莊住下來,鎮上的人善良而淳樸。一個辛勤的佃戶,和一個病弱的妻子。這裡是決不會引起彆人閒話的。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們過的日子平靜而甜蜜。隻可惜這並不是我們這故事的結束。高立回來了。帶著一身泥土和疲勞回來了。雙雙已用她纖弱柔和的手,為他炒好了兩樣菜,溫熱了一壺酒。這屋裡的每樣東西她都已熟悉,她漸漸已可用她的手代替眼睛。現在她已遠比以前健康得多。甜蜜快樂的生活,無論對什麼樣的病人說來,都無疑是一帖良藥。高立看著桌上的酒菜,笑得就像是個孩子:“今天晚上居然有酒。”雙雙甜甜地笑著,道:“這幾天你實在太累,我應該好好地犒賞犒賞你。”高立坐下來,先喝了口酒,才笑道:“我隻希望今年交過租後,能多剩下幾擔穀子,去替你換些好玩的東西來。”雙雙就像是被寵壞了的孩子,坐到他膝上,眨著眼道:“我隻想要一樣東西。”高立道:“你要什麼?”雙雙道:“你。”她用她纖弱的小手,捏住了他的鼻子。他張大嘴,假裝喘不過氣來。她吃吃地笑著,將一杯酒倒下去。他拿起筷子,夾了塊排骨,要塞進她的嘴。突然,他的筷子掉了下來。他的手已冰冷。筷子挾的不是排骨,是條蜈蚣,七寸長的死蜈蚣。雙雙道:“什麼事?”高立臉色也變了,還是勉強笑道:“沒什麼,隻不過菜裡有條蜈蚣,一定是剛從頂上掉下來的。看樣子今天晚上這糖醋排骨我吃不到嘴了。”雙雙沉默了很久,終於也勉強笑了笑,道:“幸好廚房裡還有蛋,我們煎蛋吃。”她一站起來,高立也立刻站起來,道:“我陪你去。”雙雙道:“我去,你坐在這裡喝酒。”高立道:“我要陪你去。我喜歡看你煎蛋的樣子。”雙雙笑道:“煎蛋的樣子有什麼好看?”高立道:“我偏偏就是喜歡看。”兩個人雖然還是在笑著,但心裡卻已突然蒙上了一層陰影。廚房裡很乾淨。你絕對想不到像雙雙這麼樣一個女人,也能將廚房收拾得這麼乾淨。愛的力量實在奇妙得很,它幾乎可以做得出任何事,幾乎可以造成任何奇跡。雙雙走進來,高立也走進來;雙雙去拿蛋,高立也跟著去拿蛋。他跟著她,簡直已寸步不離。雙雙開了爐門,高立煽了煽火;雙雙拿起鍋擺上去,高立掀起了鍋蓋。突然,鍋蓋從他的手裡掉了下去。他的手更冷,心也更冷。鍋並不是空的,鍋裡有兩個紙人。用白紙剪成的人,沒有頭的人。頭已被撕斷,脖子上已被鮮血染紅。爐火很旺,紙人被烤熱,突然開始扭曲變形,看來更是說不出的詭秘可怖。雙雙的臉色蒼白,似乎已將暈過去。她有種奇妙的第六感,可以感覺到高立的恐懼。她沒有暈過去,因為她知道這時候他們已一定要想法子堅強起來。她忽然柔聲道:“現在我們是不是已經可以說老實話了?”高立握緊雙拳,道:“是。”雙雙道:“蜈蚣不是從屋頂上掉下來的,這裡決不會有蜈蚣。”高立點點頭,麵上充滿了痛苦之色。因為他知道他們平靜甜蜜的生活,現在已結束了。要承認這件事,的確實在太痛苦。但雙雙卻反而很鎮靜,握緊了他的手,道:“我們早已知道他們遲早總會找來的,是不是?”高立道:“是。”雙雙道:“所以你用不著為我擔心,因為我早已有了準備。”她的聲音更溫柔,接著道:“我們總算已過了兩年好日子,就算現在死了,也沒什麼遺憾,何況,我們還未必會死。”高立挺起胸,大聲道:“你以為我怕他們?”雙雙道:“你當然不怕。你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怎麼會怕那些鬼鬼祟祟的小人?”她臉上發出了光,因為她本就一直在為他驕傲,高立忽然又有了勇氣。你若也愛過人,你才會知道這種勇氣來得多麼奇妙。雙雙道:“現在你老實告訴我,鍋裡究竟有什麼東西?”高立訥訥道:“隻不過……隻不過是兩個紙人而已。”雙雙道:“紙人?”高立冷笑道:“他們想嚇我們,卻不知我們是永遠嚇不倒的。”死蜈蚣和紙人當然要不了任何人的命。無論誰都可以看得出,這隻不過是種威脅,是種警告。他們顯然並不想要他死得太快。雙雙咬著嘴唇,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你洗洗鍋,我替你煮蛋吃。煮六個蛋,你吃四個大的,我吃兩個。”高立道:“你……你還吃得下?”雙雙道:“為什麼吃不下?吃不下就表示怕了他們。我們啡但要吃,而且還要吃多些。”高立大笑道:“對,我吃四個,你吃兩個。”也隻有連殼煮的蛋,才是最安全的。於是他們開始吃蛋。雙雙道:“這蛋真好吃。”高立道:“嗯,比排骨好吃多了。”雙雙道:“他們若敢像個男人般堂堂正正走進來,我也可以請他們吃兩個蛋的。”高立冷笑道:“隻可惜他們不敢!那種人隻敢鬼鬼祟祟地做些見不得人的事。”突然間,窗外也有人在冷笑。高立霍然長身而立,道:“什麼人?”沒有回應,當然沒有回應。高立想追出去,卻又慢慢地坐了下來,淡淡道:“果然又是個見不得人的。”雙雙道:“你知不知道用什麼法子對付他們這種人最好?”高立道:“你說什麼法子?”雙雙道:“就是不理他們。”高立大笑,道:“對,見怪不怪,其怪自敗,這的確是個好法子。”他笑的聲音很大,可是他真的在笑麼?窗外一片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黑暗中也不知隱藏著多少可怕的事,多少可怕的人。屋子裡卻隻有他們兩個。小小的一間屋子,小小的兩個人,外麵那無邊無際的黑暗和恐懼,已完全包圍住他們。他真的能不怕?銀槍已從床下取出來。槍上積滿了灰塵,但卻沒有生鏽。有些事是永遠不會生鏽的,有些回憶也一樣。高立想到了秋鳳梧。“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不知道他們是不是也找著了他?”他希望沒有。這件事,他希望就在這裡結束,就在他身上結束。他惟一放不下的,隻有雙雙。如果他不在了,雙雙會怎樣?他連想都不想。雙雙好像也沒有想,似已睡著。她實在遠比任何人想像中都堅強得多,勇敢得多。但在睡著的時候,她看來還是個孩子,他怎麼能忍心拋下她?他怎麼能死?窗外風在呼嘯,夜更黑暗,他緊緊握著他的槍,他用儘所有的一切力量,不讓眼淚流下來,但他淚已流下。雙雙翻了一個身,忽然問道:“你為什麼還不睡?”原來她也沒有睡著。高立道:“我……我還不想睡。”雙雙道:“莫忘了你明天還要早起下田去。”高立勉強笑了笑,道:“明天我可不可以偷一次懶?”雙雙道:“當然可以。隻不過,後天呢?……大後天呢?”她歎息了一聲,接著道:“他們若一直不出現,難道你就一直在這裡陪著我?……難道你能在這小屋裡陪我一輩子?”高立道:“為什麼不能?”雙雙道:“就算你能,這樣子我們又能維持到幾時?”高立道:“維持到他們出現的時候,等著他們來找我,總比我去找他們好。”雙雙道:“但他們幾時才來找你呢?”高立肯定道:“他們既已來了,就決不會等太久的。”雙雙道:“他們這樣做,也許就是要將你困死在這屋子裡,要等你精疲力竭的時候才出現。”高立苦笑道:“可是他們不必等,他們根本沒有這種必要。”雙雙道:“為什麼?”高立黯然道:“現在是不是已到了應該說老實話的時候?”雙雙道:“是。”高立接著道:“那麼我隻希望你能為我做一件事。”雙雙道:“什麼事?”高立輕撫著她的臉,柔聲道:“我要你答應,無論我出了什麼事,你都要好好活下去。”雙雙道:“你……你……你這是什麼意思?”高立赧然道:“我的意思你應該明白。”雙雙道:“你怕他們?”高立道:“我不能不怕。”雙雙道:“為什麼?”高立的臉已因痛苦而扭曲,道:“你永遠想不到他們有多麼的可怕。這次他們既然又找來了,就一定已經有十分的把握。”雙雙沉默著。她仿佛忽然變得很冷靜,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他們若真的已經有十分的把握,為什麼不立刻下手呢?”高立道:“因為他們故意要讓我痛苦。”雙雙道:“但他們下手捉住你之後,豈非還是一樣可以令你痛苦?”高立怔住。然後他眼睛漸漸發亮,突然跳起來,道:“我想通了。”雙雙道:“你想通了什麼?”高立道:“青龍會的人並沒有來。”雙雙道:“來的是什麼人?”高立道:“來的隻有一個人,所以他才要這樣做,要逼得我精疲力竭,逼得我發瘋,然後他才好慢慢地收拾我。”雙雙道:“你知道這人是誰?”高立道:“麻鋒,一定是麻鋒。”麻鋒很少殺人,但他若要殺人,就從不失手;他殺人很慢,慢得可怕。“你若要殺一個人,就得要他變做鬼之後,都不敢找你報複。”高立的臉因興奮而發紅,道:“我知道他遲早一定會來的,我知道。”雙雙道:“為什麼?”高立道:“他要來報複。”雙雙道:“報複?”高立道:“有些人自己可以做一萬件對不起彆人的事,但彆人卻不能做一件對不起他的事,否則他就一定要親手來報複。”他咬著牙,一字字道:“但他卻忘了,我也正要找他。”他當然永遠忘不了是誰殺了金開甲。雙雙問道:“你怎麼知道他沒有帶青龍會的人來?”高立道:“他決不會。”雙雙道:“為什麼?”高立道:“因為報複是種享受,殺人也是,決絕不會要彆人來分享的。”雙雙緊握住他的手,道:“他……他一定是個很可怕的人。”高立冷笑著說道:“他的確是,但我並不怕他。”他聲音突然停頓,外麵竟有人在敲門,敲門的聲音很輕、很慢,每一下都仿佛敲在他們心上。高立幾乎連呼吸都已停止。他忽然發現自己並不如他自己想像中那麼有把握。這兩年來,他拿的是鋤頭,不是槍。敲門聲還在繼續著,輕輕的,慢慢的,一聲又一聲……雙雙的手好冷。他忽然發現她也並不如他自己想像中膽子那麼大。雙雙終於忍不住說道:“外麵好像有人在敲門。”高立道:“我聽見了。”雙雙道:“你不去開門?”高立冷笑道:“他若要進來,用不著我去開門,他也一樣能進來。”其實他自己也知道這隻不過是種借口。他的確是在畏懼。因為他不能死,所以他怕死。怕死並不是件可恥的事,決不是。你若是個真正的男子漢,有雙雙這麼樣一個愛你的女人需要你照顧,你也會怕死的。雙雙的心仿佛在被針刺著。她當然了解他。沒有人比她更了解他。她空洞灰黯的眼睛裡,忽然泉水般湧出了一連串晶瑩的淚珠。高立道:“你……你在哭?”雙雙點點頭,道:“你知道我一直在為你而驕傲的。”高立道:“我知道。”雙雙道:“但現在……現在我卻沒有這種感覺了。”高立垂下頭。他當然也了解雙雙的心情。沒有一個女人願意自己的男人是懦夫,更沒有女人願意自己的男人在麵對困難和危險的時候畏懼逃避。雙雙赧然道:“我知道你是為了我才這樣做的,但我卻不願你為了我這樣做,因為我知道你現在一定很痛苦,因為你本不是懦夫。”高立道:“可是你……”雙雙道:“你用不著為我擔心。無論我怎麼樣,隻要是你應該去做的事,你還是一定要去做的,否則我也許會比你更痛苦。”高立看著她。隻有真正的女人,才會說出這樣的話。他忽然發現自己在為她而驕傲。他俯下身,輕吻她麵頰上的淚珠,然後就轉身走了出去。她伏在枕上,數著他的腳步聲。每天早上,她都要數他的腳步聲,從床邊隻要走十三步,就可以走到外麵的門。一步、兩步……四步、五步……這一去他是不是還能回來呢?她不知道,也不敢想。就算她明知他這一去永不複返,也同樣不會攔阻他,因為這件事是他非解決不可的,他已不能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