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月夜。月色朦朧,高立依稀還可以看到小武的影子。他一向對自己的輕功很有自信,現在才發覺這少年的輕功竟也不在他之下。一重重屋脊在月色下看來,就像是排排野獸的肋骨。上弦的新月在屋脊上看來,近得就像是一伸手就可摘下。每個人豈非都有過要去摘星摘月的幻想,但每個人心裡的月亮卻都不同。高立心裡的月亮是什麼呢?隻不過是平靜的生活,隻不過是一個溫暖的家。但這在他說來,甚至比天上的月亮還遙遠。夜,月夜。沒有家,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孤獨的可怕。他決心要追上朋友。他實在太需要一個朋友——一個和他命運相同的朋友。一重重屋脊在他足下飛一般倒退,突然退儘。前麵已是荒郊。荒郊的月夜更冷,小武的身形忽然慢了下來,像是在等他。他的身形也慢了下來,他並不急著追上去。兩個人一前一後,慢慢地走著,越走越慢,天地間忽然已經沒有彆的聲音,隻剩下他們的腳步聲。遠方有星升起,冷月不再寂寞。但人呢?前麵有疏落的樹枝。小武找了棵枝葉並不十分濃密的大樹,躍上去,在枝椏間坐下。高立也掠上一棵樹,坐下來。天地靜寂,風吹過木葉,月光自樹梢漏下,靜靜地灑在他們身上。沉靜並不是寂寞,因為現在已有人跟他一起分享這沉靜。也不知過了多久,高立忽然笑了笑,道:“我本來以為百裡長青已必定要死了。”小武道:“哦。”高立道:“我加入‘七月十五’已三年,到今天才知道他們根本從未信任過我。”小武道:“他們根本從未信任過任何人。”高立道:“我也從未想到過,你居然也會出手救他。”小武笑了笑,道:“也許連我自己都從未想到過。”高立道:“你認得他?”小武道:“不認得。你呢?”高立道:“他……他救過我。”小武道:“你去過遼東?”高立道:“嗯。”小武道:“去乾什麼?”高立道:“去挖參,野山參。”他眼睛忽然亮了起來,充滿了往事的回憶和懷念,慢慢地接著道:“那也許就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日子,自由自在,無憂無慮,雖然很冒險,但卻是絕對值得的。”小武道:“值得?”高立微笑著,道:“你隻要找到過一支成形的野參,就可以舒舒服服地過一年。”小武道:“你找到過?”高立道:“就因為我找到過,所以才險些死在那裡。”小武道:“為什麼?”高立道:“野參本是無主的,誰第一個發現它,就是它的主人,就可在那裡留下你的標記。”小武道:“為什麼要在那裡留下標記?為什麼不挖走?”高立道:“挖參也和殺人一樣,要等待時機,因為成形的野參有時已幾乎比人還有靈性,你若太急、太魯莽,它就會走的。”小武道:“你說它會走?”高立笑了笑,道:“這種事你聽起來也許會覺得太神秘,但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小武的確覺得很神秘,所以他在聽。高立繼續道:“我找到了一支成形的老山野參,留下了標記,但等我再來時,才發現標記已換了彆人的。”小武道:“你為什麼要走?”高立道:“去找幫手。在山上挖參的人,也有很多幫派,我們去的一共有九個人。”小武道:“對方呢?”高立苦笑道:“他們既然敢做這種強橫無恥的事,人手當然比我們多,其中還有五個人,本就是遼東黑道上的高手,為了避仇才入山的。”小武道:“你那時武功當然不如現在。”高立道:“所以我受了傷,而且傷得很重。”小武道:“百裡長青恰巧趕來救了你?”高立道:“不錯。”小武道:“他怎會來得這麼巧?”高立道:“隻因他本就一直在追蹤那五個黑道的高手。”天下本就沒有僥幸湊巧的事。無論什麼事,必定先有因,才有果。小武沉默著,忽又笑了笑,道:“你發現對方有五人是黑道高手時,一定覺得很倒楣。”高立點點頭。小武道:“但若不是他們五人,百裡長青也不會來救你了。”高立又點點頭。小武也不再說什麼,他相信他的意思高立必定已明白。世上本就沒有真正幸運的事,也決沒有真正的不幸。幸與不幸之間的距離,本就很微妙。所以你若遇見一件不幸的事,千萬不要埋怨,更不要氣餒。就算你已被擊倒也無妨,因為你隻要還活著,就一定還有站起來的時候。夜更靜。又過了很久,高立才問道:“他當然沒有救過你。”小武道:“沒有。”高立道:“你為什麼要救他?”小武道:“他救你的時候,你豈非也沒有救過他。”高立道:“我沒有。”小武道:“你若覺得應該去做一件事,就一定要去做,根本不必問彆人曾經為你做過什麼。”他目光凝視著遠方,慢慢地接著道:“湯野就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今天我還是會殺他;百裡長青就算是我的仇人,今天我也一樣會救他。因為我覺得非這麼做不可。”他臉上仿佛在發光,也不知是月光,還是他自己心裡發出來的光。高立已感覺到這種光輝。他忽然發現這少年並不是他想像中那種淺薄懶散的人。小武又道:“中原的四大鏢局若真的能夠與長青聯手,江湖中因此而受益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我救他,為的是這些人。這件事,並不是為了自己。”高立凝視著他,忍不住輕輕歎息,道:“你懂的事好像不少。”小武道:“也不太多。”高立道:“你劍法好像也並不比百裡長青差多少。”小武道:“哦。”高立道:“百裡長青多年前已是名滿天下的七大劍客之一。”小武道:“他排名好像第六。”高立道:“你呢?”小武笑了笑,答道:“我隻不過是一個無名小卒。”高立道:“但劍法並不是天生就會的。”小武道:“當然不是。”高立道:“是誰教你的劍法?”小武道:“你在盤問我的來曆?”高立道:“我的確對你這個人覺得很好奇。”小武淡淡地說道:“我想不到你居然還有好奇心。”他的確想不到。這組織中的人,非但已全無好奇心,也已完全沒有感情。他們幾乎每天相處在一起,但彼此間卻從未問過對方的來曆。他們也曾並肩作戰,出生入死,但彼此間卻從來不是朋友,因為友情可以軟化人心,他們的心卻要硬,越硬越好。高立道:“我對你好奇,也許隻因為我們現在已是朋友。”小武道:“有朋友的人死得早。”高立道:“沒有朋友的人,活著豈非也和死了差不多。”小武又笑了,道:“像你這樣的人,你不該在組織裡的。”高立道:“你覺得很奇怪?”小武道:“很奇怪。”高立也笑了笑,道:“我也正想問你,像你這樣的人,怎麼會加入這組織的?”小武沉默著,似在沉思。高立目中也帶著沉思的表情,忽又道:“我們住的地方並不好。”小武點點頭。他們住的屋子簡陋而冷清,除了一床一幾外,幾乎再也沒有彆的。因為任何一種物質上的享受,也都可能令人心軟化。高立道:“但那地方至少是我們的,你無論在那裡做什麼,都沒有人乾涉你。”他嘴角露出一絲淒涼的笑意,接著又道:“那至少可以讓你感覺到,你總算還有一個地方可以回去睡覺。”小武當然能了解他這種感覺。隻有像他們這種沒有根的浪子,才能了解到這種感覺是多麼淒涼酸楚。高立道:“我們的日子也並不好過。”小武又點點頭。那本是種看不見陽光的日子,沒有歡笑,沒有溫暖,甚至沒有享受。他們隨時隨刻都在等待中,等待下一個命令。他們的精神永遠無法鬆弛。小武記得他每次看見湯野的時候,湯野都在擦他的刀。高立黯然道:“但那種日子至少很安定,那至少可以讓你感覺到,你每天都可以吃飽,每天都可以睡在不漏雨的床上。”小武道:“你加入他們,難道隻因為你那時已無處可去?”高立笑得更淒涼,緩緩道:“我現在還是一樣無處可去。”小武道:“你殺人難道隻為了要找個可以棲身之地?”高立搖搖頭。他說不出,也許隻因為他自己也不忍說出來:他殺人隻為了要使自己有種安全的感覺,隻為了要保護自己;他殺人隻因為他覺得世上大多數的人都虧負了他。小武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幸好我總算還有個地方可去。”高立道:“什麼地方?”小武道:“有酒的地方。”你若認為酒隻不過是種可以令人快樂的液體,你就錯了。你若問我,酒是什麼呢?那麼我告訴你:酒是種殼子,就像是蝸牛背上的殼子,可以讓你逃避進去。那麼,就算有彆人要一腳踩下來,你也看不見了。這地方不但有酒,還有女人。酒是好酒,女人也相當漂亮,至少在燈光下看來相當漂亮。“這地方你來過沒有?”“沒有。”“我也沒有。”他們彼此問清楚了才進去,因為隻有在他們都沒有來過的地方才是比較安全的。“既然我們都沒有來過,他們總不會很快找到這裡來。”“但這些女人卻好像認得你。”小武笑了,道:“她們認得的不是我,是我的銀子。”他一走進來,就將一大錠銀子放到桌上。女人們已去張羅酒菜,重添脂粉:“今天不醉的是烏龜。”高立遲疑著,終於忍不住問道:“這裡的酒貴不貴?”小武突然怔住。他實在覺得很吃驚,這種話本不是高立這種人應該問出來的。像他們這種流浪在天涯,隨時以生命作賭注的浪子,幾乎每個人都將錢財看得比糞土還輕。“七月十五”的管理雖嚴,但殺人也並不是完全沒有代價的,而且代價通常都很高。所以他們每次行動後,都可以儘情去發泄兩三天——花錢的本身就是種發泄。這也是組織允許的。但小武忽然想起,高立幾乎從沒有出去痛醉狂歡過一次。難道他竟是個視錢如命的人?高立當然已看出他在想什麼,忽然笑了笑,道:“這地方的酒若太貴,就隻有讓你請我,你若不願請我,我也可以在旁邊看你一個人喝。”小武道:“你沒有銀子?”高立道:“我有。”小武道:“既然有,為什麼不花?”高立道:“因為我是個小氣鬼。”小武忍不住笑了,道:“但你卻跟彆的小氣鬼不同。”高立道:“有什麼不同?”小武笑道:“你至少肯承認自己小氣,就憑這一點,我就該請你。”高立也笑了,道:“我跟彆的小氣鬼還有點不同。”小武道:“哦?”高立道:“我還是個酒鬼。”這世上小氣的酒鬼的確很少見,但高立卻的確是個酒鬼,他喝起酒來簡直就像是一匹馬。“不花錢的酒,喝起來總是特彆痛快的。”“花錢的酒呢?”“我很少喝。”“我忽然發覺你這人很坦白。”“除此之外,我彆的好處並不多。”小武大笑,高立也大笑,因為兩個人這時都已有些醉了。這是不是因為他們的臉上雖在笑,但心裡卻笑不出來。剛才本來有五六個女人在陪他們,現在卻已隻剩下兩個。最老最醜的兩個。喝醉酒的男人,本就不太受女人歡迎的,何況她們已漸漸發現,這兩人中一個很小氣,另一個也並不太闊。“冰冰呢?剛才有個叫冰冰的呢?”“她出去了,有位老客人來找她。”老客人的意思通常就是好客人,好客人的意思通常就是闊客人。“還有個香娃呢?”“也在陪客。”“啪”的一拍桌子,桌上的酒壺也翻了。“陪客?我們難道不是客人?”“啵”的,酒杯也摔在地上,摔得粉碎。忽然間,門口出現了三四個歪戴著帽子、半敞著衣襟的彪形大漢,瞪著他們。他們一個穿著道士的藍袍,一個穿著苦力的破衣,當然不是好客人,也不是闊客人。這種客人多一個不算多,少一個不算少。大漢們冷笑:“兩位是來喝酒的,還是來打架的?”小武看看高立,高立看看小武。兩個突又大笑。大笑聲中,“嘩啦啦”一陣響,桌子已翻了。女人們驚呼著逃出去,大漢們怒喝著衝進來——當然很快就倒下。他們雖然沒練過少林的百步神拳,但拳頭還是比這些歪戴帽子的仁兄硬得多。兩個人指東打西,指南打北,打得這地方雞飛蛋破,一塌糊塗。然後他們就落荒而逃。其實後麵根本就沒有人追他們,但他們卻還是逃得很快。他們覺得跑起來也很過癮。逃著逃著,忽然逃入了一條死巷,兩個人就停下來,開始笑,笑出了眼淚,笑得彎下了腰。誰也說不出他們為什麼如此好笑,連他們自己也說不出,也不知笑了多久,突然間就不笑了。小武看看高立,高立看看小武。兩個人忽然覺得想哭。你們這些沒有根的浪子,有誰能了解你們的情感?有誰能知道你們的痛苦?除了偶然在窯子裡痛醉一場,你們還有什麼彆的發泄?幸好你們想笑的時候還能笑,想哭的時候還能哭。所以你們還活著。夜已很深。高立已躺了下去,就在死巷中的陰溝旁躺了下去。天上繁星燦爛。星光映在他眼睛裡,他眼睛好黑、好深。小武倚著牆,看著他,臉上的表情也不知是同情,還是憐憫。也不知是在憐憫彆人,還是憐憫自己。他忽然笑了笑,道:“我有個秘密告訴你,你想不想聽?”高立道:“想。”小武目光移向遠方,緩緩道:“現在我也沒地方可去了。”他還在笑,但笑得就像是這冷巷中的夜色一樣淒涼。也許不笑反而好些。看見這種笑,高立隻覺得仿佛有雙看不見的手,在用力擰絞著他的心、他的眼睛,想將他的眼淚和苦水一起擰出來。無家可歸,無處可去。對他說來,這也不是秘密。他忽然也笑了笑,道:“你說的這秘密一點也不好聽。”小武道:“你難道有比較好聽的秘密?”高立笑道:“隻有一個。”他笑得也有些淒涼,卻又有些神秘。小武立刻追問道:“你為什麼不說?”高立道:“我說出來怕你嚇一跳。”小武道:“你放心,我膽子一向不小。”高立道:“你真想聽?”小武道:“真想。”高立道:“好,我告訴你,我有個女人。”小武好像真的吃了一驚,道:“你有個女人?什麼樣的女人?”高立道:“當然是個好女人。”好女人的意思,通常就是不要錢的女人。小武忍不住笑道:“她長得怎麼樣?”高立凝視著天上的繁星,目光忽然變得說不出的溫柔,就仿佛已經將天上的星光,當做她的眼睛。小武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又忍不住問道:“她是不是很美?”高立終於點了點頭,柔聲道:“我保證你決沒有看過像她那麼美的女人。”小武故意搖了搖頭,道:“我不信。”高立又笑了,道:“你當然不信,因為你想激我帶你去看她。”小武也笑了,道:“原來你也很聰明。”高立忽然跳起來,一把揪住他的衣襟,道:“可是我警告你,你對她隻要有一點點無禮,我就跟你拚命。”他們的精神突然振奮起來,因為他們總算又找到一個地方可去。一個奇妙的地方,一個奇妙的人。清泉。清泉在四麵青山合抱中。綠水從青山上倒掛下來,在這裡彙集成一個水晶般的水池。天是藍的,雲是白的,蒼白的臉上卻似已泛出了紅光。小武深深吸著木葉的芬芳,清水的清香,不知不覺間似已有些癡了。高立看著他的臉,忽然道:“跳下去。”小武笑了,道:“我還不想自殺,跳下去乾什麼?”高立道:“洗洗你的衣裳,也洗洗你自己。我不想讓她嗅到你身上的酒臭和血腥。”他自己先伸開雙臂跳了下去。小武看著他擱在池邊的銀槍,心裡歎息:酒臭可以洗清,血腥卻是永遠也洗不掉的。他忍不住道:“你為何不洗洗這柄槍?”高立道:“槍比人乾淨。”小武道:“槍上沒有血腥?”高立道:“沒有。是人在殺人,不是槍。”他忽然一頭鑽入水底。小武也慢慢地解下劍,擱在山石上,隻覺得嘴裡又酸又苦。是人在殺人,不是劍,也不是槍。人為什麼總是要殺人呢?他也一頭跳入水裡。魚的世界,也比人的世界乾淨。泉水清澈冰冷。高立抱著塊大石頭,坐在水底,小武也學他抱起塊石頭坐在水底。他們雖然也知道在這裡無論誰都坐不長,但隻要能逃避片刻,也是好的。這裡實在很美、很靜。看著各式各樣的魚蝦在自己麵前悠閒地遊過去,看著水草在砂石間嫋娜起舞,這種感覺決不是未曾經曆此境的人,所能領略得到的。隻可惜他們不能像魚一樣在水中呼吸。兩個人對望了一眼,知道彼此都已支持不住了,正想一起鑽上去。就在這時,他們看見水裡垂下了兩根釣絲。釣鉤上沒有魚餌,但卻係著一柄劍鞘,一縷紅纓。小武劍上的鞘,高立槍上的紅纓。這就是他們的餌。難道他們要釣的魚,就是小武和高立?兩個人的腳一蹬,已同時向後麵竄出兩丈,小武指指自己的腳。高立就遊過來,托住他的腳,用力向上一托。小武就旗花火箭般竄了出去。水花四濺。小武已經竄出水麵一丈,長長呼吸,突然伸手抄住了一根橫出水麵的樹枝,將整個人吊在樹枝上。池邊竟沒有人。兩根釣竿用石頭壓在池邊。大石頭上還有塊小石頭,小石頭上壓著有一張紙。本來在石頭上的槍和劍卻已赫然不見了!小武的臉又變得蒼白如紙。這時高立的頭已悄悄在岸邊伸出來,四下看了一眼,也不禁變色。“沒有人?”“沒有。”紙上寫著什麼?兩人又對望了一眼,一左一右,包抄過去。四下靜靜的全無動靜,風中還是流動著木葉的芬芳,水的清香。天地間還是如此美麗幽靜。隻有像他們這種隨時都在以生命冒險的人,才能感覺那種潛伏在安詳平靜中的殺機。隻有看不見的危險,才是真正的危險。他們終於走到那塊石頭旁,小武將石塊彈出,高立拈起了那張紙。紙也是濕的,上麵的字跡也已模糊不清,仿佛寫的是:“小心……”他們隻看出了這兩個字,山壁上就有塊巨石炮彈般向他們打下來,他們當然可以向旁邊閃避,但他們沒有。多年來,他們已玩慣了多種危險的把戲,但這種把戲並不危險。隻要是個反應比較快的人,就可以把這塊石塊閃避開。“七月十五”當然不會真的認為這種把戲就可以殺得了他們。多年來出生入死的經驗,已使他們感覺到這把戲後麵,必定還藏著更危險可怕的陰謀。所以巨石打下來,他們非但沒有向兩旁閃避,反而迎了上去,在間不容發的一刹那間,從迎麵落下的巨石旁邊竄了上去,竄上了三丈。他們的手立刻抓住了山壁上的樹枝。然後他們就立刻聽到一聲天崩地裂般的大震。“七月十五”想必已將從“霹靂堂”買來的那批火藥,全都綁在這塊巨石上。他們若是向兩旁閃避,此刻縱然還沒有被炸成碎片,也得被爆炸出的碎石打得稀爛。但他們現在還是完整的,這並不是僥幸,也不是運氣。震聲中,他們非但沒有扭頭向下,甚至連身子都沒有停頓,抓住樹枝的手一用力,腳尖向山壁上一蹬,人又接著向上竄出。山壁峭立,高十餘丈。他們接連三個起落,已竄了上去。爆炸的聲音還在山穀中回響,碎石也剛剛像雨點般落入池水裡。山壁上是個平台般的斜坡,三個人正探著頭向下看,其中一個人正是丁乾。他發現小武和高立忽然出現在山壁上時,臉上的表情,就好像忽然被人摑了一巴掌。高立冷冷地看著他。小武卻笑了笑,說道:“想不到你居然還沒有死。”丁乾深深呼吸一次,神色也恢複冷靜,冷冷道:“想不到你們居然也沒有死。”小武道:“就憑你們三個人,要殺我們隻怕還不容易。”丁乾鐵青著臉,不能不承認。小武道:“但我們若要殺你呢?你看容易不容易?”丁乾道:“你們為什麼要殺我?”小武道:“因為你要殺我們。”丁乾道:“你們自己知道,要殺你們的並不是我。”小武點點頭,也不能不承認。丁乾道:“殺人既然是我們的職業,我們就不能無緣無故殺人。”小武道:“的確不能。”他轉臉去看丁乾旁邊的兩個人。這兩人臉色蠟黃,滿麵病容,一雙手卻黝黑如鐵。小武道:“想不到鷹爪隊下的殺手,居然也加入了七月十五。”這人冷笑道:“閣下好眼力。”小武道:“這一次想必是兩位第一次出手,當然不肯空手而回了。”丁乾道:“他們本就不會空手而回的。”他一雙手本來抱在胸前,現在還是沒有動。但忽然間,兩柄彎刀已割入了那兩人的咽喉,割得很深。沒有驚呼,也沒有掙紮,兩個人忽然像是兩塊木頭似的跌下山壁。丁乾這才拍了拍手,淡淡道:“因為他們根本就回不去。”高立看著他,臉上全無表情。小武道:“他們一死,你就可以回去了。”丁乾道:“殺了你們,我也可以回去;但殺他們比殺你們容易。”小武道:“他們至少不會防備你。”丁乾道:“所以我選對了。”小武道:“他們卻選錯了。”丁乾道:“哦。”小武道:“他們本來不該跟你來的。”丁乾道:“我還要活下去。”小武道:“你能活得下去。”丁乾道:“他們既已死了,就沒有人知道在這裡發生過什麼事。”小武道:“所以你回去之後,隨便怎麼說都已沒關係。”丁乾道:“不錯,我早巳說過,決不會無緣無故殺人的。”小武道:“你怎知我們會放你走?”丁乾道:“因為你們殺了我,也沒好處。”小武道:“哦?”丁乾道:“我既已殺了他們兩個,當然我決不會再泄露你們的行蹤,否則‘七月十五’也一樣饒不了我。”小武道:“不殺你又有什麼好處?”丁乾道:“我可以替你們將這兩人毀屍滅跡,也可以回去說,你們根本沒走這條路。”小武道:“你想得倒很周到。”丁乾道:“乾這行我已乾了十年,若是想得不周到,怎麼還能活著。”他死灰色的眼睛裡,竟似也露出一絲淒涼悲痛之色。世上有很多人都在活著,但大多數人都不滿足。有些人想要更多的財富,有些人想要更多的權力。可是在他們這些人說來,隻要能活著,就已不容易。小武歎息了一聲,道:“隻為了要活著,你什麼事都肯做。”丁乾驚慌地點了點頭,道:“是的,我什麼都肯做。”小武道:“好,我放你走。”丁乾一句話都不再說,掉頭就走。小武笑笑道:“等一等。”丁乾就等。小武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讓你走?”丁乾搖搖頭。小武道:“隻因為你現在已不是個活人,你已經早就死了。”丁乾已走了,高立像石頭般站著,動也不動。然後他突然彎下腰來嘔吐。小武看著他,等他吐完了,才歎了口氣,道:“你是不是怕自己以後也會變得跟他一樣?”高立臉上還帶著痛苦之色,道:“也許我現在已經跟他一樣。”小武道:“你不同。”高立道:“但我若在這種情況下,說不定也會這麼樣做。”他用力握緊雙拳,一字字道:“因為我也要活下去,非活下去不可。”小武道:“你怕死?”高立道:“我不怕死,可是我要活著。”小武道:“為了你那個女人活著?”高立突然轉過頭,去看天上的白雲。小武看不見他的臉,但卻可以看見他的手在發抖。過了很久之後,高立才長長歎息了一聲,道:“我想不到他們居然會追到這裡來,而且這麼快就追來了。”小武道:“你以前沒有到這裡來過?”高立道:“我來過,雙雙就住在這附近。”小武道:“雙雙?”高立道:“雙雙就是我的女人。”小武道:“你既已來過,這次就不該來的。”高立道:“我非來不可。”小武道:“他們說不定也已知道雙雙的家在什麼地方。”高立道:“也許。”小武道:“他們說不定已在那裡布下了陷阱,正在等著你去。”高立道:“也許。”小武道:“可是你還是要去?”高立道:“一定要去。”小武道:“明知是陷阱也要跳下去?”高立道:“更要跳下去。”小武道:“為什麼?”高立道:“因為我不能讓雙雙一個人留在陷阱裡。”小武不說話了,已不能再說。他忽然發覺這冷漠無情的劊子手,對雙雙竟有種令人完全想不到的感情。她當然是個值得他這麼做的女人。高立忽然轉過頭,凝視著他,道:“我去,你可以不必去。”小武點點頭,道:“我的確可以不必去。”高立拍了拍他的肩,也不再說什麼——也不能再說什麼。可是他走的時候,小武卻在後麵跟著。他眼睛亮了,卻故意板著臉,道:“你不必去,為什麼又要去?”小武笑了笑,道:“我雖然不喜歡一個人往陷阱裡跳,但若有朋友陪著,隨便往哪裡跳就都沒關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