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更冷。葉開迎著風走出去,身上的冷汗被風一吹,就像是一粒粒冰珠一樣。他實在也不敢在那大殿中待下去。他不怕鬼。可是那大殿裡卻像是隱藏著一些比鬼更可怕的事。遠處傳來更鼓。三更已過。這古老的城市裡,燈火已寥落,無論走到哪裡,都是一片黑暗。若是在夏天,也許還可以找到一兩處喝酒吃宵夜的地方。隻可惜現在還是春天。也許就因為現在絕對找不到酒喝,所以葉開忽然覺得很想喝兩杯。他歎了口氣,走出橫巷,實在不知道該到哪裡去,今天晚上他甚至連睡。覺的地方都沒有。就在這時候,突聽有人帶著笑道:“我知道一個地方還有酒喝,你跟不跟我走?”雖然有星光,巷子裡卻還是黑暗的,一個人大袖飄飄,在前麵走。葉開在後麵跟著。前麵的人一直沒有回頭。葉開也一直沒有問,更沒有趕上去。前麵的人走得並不快,但是對這裡的街道巷弄卻很熟悉。葉開跟著他七轉八轉,連方向都已幾乎無法分辨,隻見前麵一道高牆,裡麵的庭院仿佛很深,這人長袖一拂,居然輕飄飄的越過高牆。這人不但輕功極高,身法也極美妙,連葉開都很少見到輕功這麼高的人。高牆內也是一片黑暗,冷風中浮動著一陣陣沁人心脾的暗香。星光下疏枝橫影,儘是梅花。葉開跟著越牆而人,才發現這地方就是他初到長安時來過的冷香園。經過了那一次詭秘慘厲的惡戰後,這昔日的長安第一名園中,竟已荒無人跡。連燈光都沒有,隻有寒風吹著花枝,發出一陣陣仿佛歎息一般的聲音。是誰在歎息,在為誰歎息?是不是為了那些屈死在這裡的鬼魂?冷香園,曲徑通幽。前麵的人對這裡的地勢竟似也很熟悉,葉開又跟著他七轉八轉,穿過一道門,來到一重小院。院子裡也沒有人,沒有燈光,沒有聲音。門是開著的。這人走過去推開了門,自己卻閃到旁邊,道:“請進。”葉開沒有進去。那人道:“你不進去?”葉開道:“我為什麼要進去?”那人道:“裡麵有人在等你。”葉開道:“誰?”這人道:“你進去看看就知道了。”葉開道:“你不進去?”這人道:“人家等的是你,不是我。”他的聲音很奇怪,臉上蒙著塊和衣服同樣顏色的絲巾。葉開盯著他,忽然笑了,微笑著道:“你明明知道我能認得出你,為什麼偏偏不肯見我?”這人仿佛吃了一驚,失聲道:“你……你認得出我?”葉開歎了口氣,道:“我若認不出,就不僅是個瞎子,而且還是個呆子。”這人垂下頭,輕輕的問:“為什麼?”葉開道:“你不知道?”這人的聲音更輕,道:“是不是因為你心裡已有了我?”葉開沒有回答,眼睛裡的表情忽然又變得很奇怪。無論這種表情是什麼意思,至少不是在否認。這人終於抬起頭,掀開了臉上的絲巾,星光就照在她臉上。如此靜夜,如此星光,她的臉看來美麗得就像是梅花的精靈,天上的仙子。她的眼睛更美,卻又仿佛帶著種無法向人敘說的幽怨和感傷。她凝視著葉開,輕輕道:“我的確應該知道你能認得出我來的,因為,你就算化成了灰,我也認得出你。”她的聲音也美,美得就像是春天傍晚吹過大地的柔風。如此美麗的眼睛,如此美麗的聲音,除了上官小仙還有誰?葉開也在凝視著她,道:“但是你卻希望我認不出你。”上官小仙點點頭。葉開道:“為什麼?”上官小仙遲疑著,道:“你進去看看,就知道是為什麼了。”葉開道:“你不進去?”上官小仙道:“我可以在外麵等著。”葉開道:“為什麼要在外麵等?”上官小仙笑了笑道:“因為你進去了之後,一定也希望我在外麵等著。”她笑得不但很淒涼,而且很神秘。她實在是個神秘的女人,總是會做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葉開沒有再問。因為他了解她,她不肯說的事,無論誰也問不出的。門開著,被風吹得“吱吱”的響。葉開終於走了進去,走入了黑暗中……外麵還有星光,屋子裡更黑暗。葉開什麼也看不見,卻聽到一陣陣很輕很輕的呼吸聲。屋子裡果然有人。“是誰?”沒有人回應,連呼吸聲都似已停止。這個人既然是在屋子裡等葉開,為什麼又不肯回答葉開的話?難道這又是上官小仙的陰謀,難道這地方又是個陷阱?否則她帶葉開來的時候,為什麼不肯以真麵目跟他相見?假如是彆的人,說不定早已退了出去。可是葉開沒有。他心裡忽然有了種連他自己都無法解釋的奇異感覺。一陣風吹過,“砰”的一聲,門忽然關了起來。現在他就算想走,也沒法子走了。屋子裡更暗,的確已伸手不見五指,但那呼吸聲卻又響了起來。呼吸聲本來是在前麵的,現在已退入了屋角。他為什麼要退?是不是因為他也在害怕?葉開沉住了氣,道:“不管你是誰,你既然在等我,就該知道我是誰。”沒有回答。葉開道:“我並不是個凶惡的人,所以你根本不必怕我。”他一麵在說話,一麵已走過去。他走得很慢。突然間,一陣冷風迎麵向他吹過來。他什麼都沒有看見,但是他可以感覺得到,隻有刀風才會這麼冷。這柄刀他卻也看不見。——看不見的刀,才是殺人的刀。這人是誰,為什麼要殺他?刀風不但冷,而且急。葉開身形一閃,突然閃電般出手,扣住了這人的手。手冰冷。這隻手他當然也看不見,可是他卻能感覺得到,所以能抓住。真正的武林高手,都有種奇異的,無法解釋的感覺,就像是野獸的本能一樣。這人的手在發抖,卻還是不肯開口。葉開的手也突然發抖,因為他已隱約猜出了這個人是誰。他嗅到了這人身上的氣息。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特殊的氣息,這個人的氣息他永遠也不會忘記。死也不會忘記。就在這一瞬間,這個人已擺脫他的手,又退入了屋角。這次葉開並沒有再逼過去,事實上,他整個人都已僵硬,就像是塊木頭般怔住。他想不到這個人會在這裡,更想不到這個人會殺他。冷汗已開始從他額上流下。“我是小葉。”他儘力控製著自己:“難道你聽不出我的聲音?”還是沒有回應。呼吸聲卻更急促,仿佛充滿恐懼。葉開咬了咬牙,非但沒有再往前走,反而一步步向後退,退到門口,突然轉身,用力拉門。門居然一拉就開了。他衝出去,上官小仙居然真的還在院子裡等著。看到了他的表情,她眼睛裡充滿了同情和關切,迎上來問道:“你已知道屋子裡的人是誰?”葉開點點頭,握緊雙拳,道:“你為什麼不點起燈來?”上官小仙道:“我又不在屋子裡。”葉開道:“你沒有火折子?”上官小仙道:“我有。”葉開道:“既然有,為什麼剛才不給我?”上官小仙沒有回答這句話,隻是默默的將火折子交給了他。葉開立刻又衝進去,打亮了火折子。一個人癡癡的站在屋角,赫然竟是丁靈琳。葉開終於看見了她,終於找到了她。沒有人能形容他此刻的感覺,也沒有人能想像。可是丁靈琳卻突然瘋狂般大叫了起來,指著他手裡的火折子,大叫道:“火……火……”看見了火光,她就像是突然變成了一隻驚駭負傷的野獸。她整個人都縮成了一團,不停的發抖,美麗的臉也已因驚駭而變了形,一直不停的大叫:“火……火……”她隻看見了火,卻沒有看見葉開。她竟似已不認得葉開。火光立刻熄滅,屋子裡又是一片黑暗。葉開的心也沉入了黑暗裡,無邊無際的黑暗。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又悄悄的退了出去,無言的將火折子還給了上官小仙。上官小仙苦笑道:“你現在是不是已明白,剛才我為什麼不肯給你火折子?”葉開無語。上官小仙歎道:“她是從火窟中逃出來的,她受的驚駭太大,可是……可是我實在想不到,她竟已連你都不認得。”葉開黯然,過了很久才問道:“你是在哪裡找到她的?”上官小仙道:“就在這裡。”葉開道:“幾時找到的?”上官小仙道:“她逃出火窟後,想必就已躲到這裡來,可是我直到今天晚上才找到她。”她垂下頭,又道:“我知道你看見她這樣子,一定會很難受,可是我又不能不帶你來。”葉開道:“你……”上官小仙打斷了他的話,道:“我本不想讓你知道是我帶你來的,因為……因為……”葉開道:“因為什麼?”上官小仙垂著頭,沉默良久,才淒然道:“我也不知道究竟為了什麼,也許是因為我不願讓你為了這件事而感激我,也許是因為我害怕。”葉開道:“害怕?”上官小仙神情更悲傷,道:“她變成這樣子,我也有責任,我怕你怪我,恨我……我更怕你見了她之後,會從此不理我。”葉開道:“但你卻還是帶我來了。”上官小仙道:“所以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做什麼?”星光照在她臉上,她淚已流下。無論誰都應該能看得出,她心裡是多麼矛盾,多麼痛苦。葉開卻好像看不見,忽然走到院子中央,翻了三個跟鬥,站起來,站得筆直,長長吸了口氣,拉平了身上的衣服,地上的積雪未溶,一枝梅花也不知被誰折斷,落在積雪上。他拾起來,摘下一朵,插在衣襟上,然後再走回來,忽然對上官小仙笑了一笑,道:“你猜我現在想乾什麼?”上官小仙吃驚的看著他,似已看得發怔。葉開道:“我想去找個地方睡一覺。”上官小仙更吃驚,道:“現在你想去睡覺?”葉開點點頭,道:“明天中午我還有事,我一定要養足精神。”上官小仙道:“你……你睡得著?”葉開道:“我為什麼睡不著?”上官小仙道:“可是丁靈琳……”葉開道:“不管怎麼樣,我們現在總算已找到了她,彆的事都可以等到以後再說。”上官小仙道:“她這樣子你能放心得下?”葉開微笑道:“有金錢幫的幫主在這裡保護她,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上官小仙看著他,就好像從來也沒有看見過像他這種人。這種人實在少見得很。無論誰遇見這種事,都一定會很懊惱憂慮,可是他翻了三個跟鬥,就忽然將一切憂慮全都遠遠的拋開了。上官小仙歎了口氣,苦笑道:“看來就算有天大的煩惱,你也能一下子就拋開。”葉開道:“這世上本沒有什麼值得煩惱的事。”上官小仙歎道:“你實在是個很有福氣的人。”葉開居然沒有否認。上官小仙忍不住又問道:“明天中午,你有什麼事要做?”葉開道:“我有個約會。”上官小仙道:“什麼約會。”葉開道:“孤峰和多爾甲約好了明天中午在延平門相見。”上官小仙皺眉道:“這是他們的約會,你……”葉開打斷了她的話,道:“現在多爾甲既然已死了,這約會就變成我的。”上官小仙道:“你想乘此機會,找出孤峰來?”葉開道:“嗯。”上官小仙道:“每天正午,出入延平門的人也不知有多少,你怎麼知道誰是孤峰?”葉開道:“我總有法子找到的。”上官小仙道:“什麼法子?”葉開又笑了笑,道:“現在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可是到時候我就能想出來。”他微笑著,又道:“這世上本就沒有什麼不能解決的事,對不對?”上官小仙隻有苦笑。冷香園裡可以睡覺的地方當然很多,葉開居然真的說走就走。上官小仙看著他走出去,又忍不住大聲道:“你自己去睡覺,卻要我替你在這裡保護她?”葉開微笑著揮了揮手,已走得人影不見。上官小仙不禁又歎了口氣,苦笑著道:“現在我才知道他為什麼總是沒有煩惱了,因為他總是能將他的煩惱送給彆人的。”這的確是葉開的本事。他若沒有這種本事,現在隻怕早已一頭撞死。初三,上午。葉開大步走進了院子。他身上穿的衣服又臟又皺,至少已有好幾天沒洗澡。他的發髻蓬亂,襟上的花也已枯了。最近他遇見的事,若是換了彆人早已活不下去。可是他走進院子來的時候,卻顯得容光煥發,精神抖擻,就像是剛發了財,又中了狀元,要想再找個比他神氣的人卻很難。上官小仙正倚著窗戶,看著他臉上的表情也不知是想哭,還是想笑。葉開大步走過去,微笑道:“早!”上官小仙咬著嘴唇,道:“現在好像已不早了。”葉開道:“雖然不早,也不太晚。”上官小仙道:“看來你一定睡得很熟。”葉開笑道:“睡得簡直就像死人一樣。”上官小仙苦笑道:“我實在想不到你居然真的能睡著。”葉開道:“我想睡時,就算天塌下來,我也照睡不誤。”丁靈琳也睡著了,也睡得很沉,手裡卻還是握著把刀。葉開道:“她什麼時候睡了。”上官小仙道:“天亮了才睡。”桌上有個湯碗,是空的。葉開道:“看來她好像也吃了點東西。”上官小仙道:“吃了一碗燉雞麵,吃完了才肯睡。”她苦笑著,又道:“幸好她總算睡了,否則我連門都進不來。”葉開道:“為什麼?”上官小仙道:“無論誰一走進來,她就拿著刀要殺人。”葉開笑道:“不管怎麼樣,能吃得下,睡得著,總是好事。”上官小仙歎道:“隻可惜我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著,我實在沒有你們這麼好的福氣。”她眼珠子轉了轉,忽又問道:“你想出法子來沒有?”葉開道:“我還沒有開始想。”上官小仙道:“你準備什麼時候才開始想。”葉開道:“到了城門再想。”上官小仙苦笑道:“你倒是一點也不著急。”葉開道:“船到橋頭自然直,這句話我一直都很相信。”上官小仙道:“現在你想乾什麼?”葉開道:“想吃一大碗滾燙的燉雞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