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八爺愉快時和憤怒時,若是變為不同的兩個人,那麼他現在的樣子,就是第三個人了。從來也沒有人看見過他像現在這麼樣緊張,這麼樣驚訝。甚至連他那張總是紅光滿麵的臉,現在都已變成了鐵青色。“南海娘子!難道她真的還沒有死?”他握緊雙拳,聲音裡也充滿了緊張和驚訝,甚至還仿佛帶著種說不出的恐懼。沒有人敢出聲。誰也想不到這世上居然還有使衛八太爺緊張恐懼的人。衛天鵬突又瞪起眼睛,大聲道:“你們知不知道南海娘子是什麼人?”這句話他雖然是問大家的,但眼睛卻還是盯在韓貞一個人身上。但這次卻連韓貞也沒有開口。衛天鵬已衝過來,一把揪住他衣襟,厲聲道:“你連南海娘子都不知道,你還知道什麼?”韓貞的臉忽然也變得像是那些白衣人一樣,完全沒有表情,一雙眼睛也仿佛在凝視著遠方。衛天鵬瞪著他,臉上的怒容似在漸漸退了,抓住他衣襟的手也漸漸鬆開,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這也不能怪你,你年紀還輕,南海娘子顛倒眾生,縱橫天下時,你隻怕還沒有生出來。”他忽又挺起胸,大聲道:“但我卻見過她,普天之下,親眼見過她真麵目的,除了我衛天鵬之外,絕不會再有第二個人。”他臉上又開始發出了紅光,能親眼見到南海娘子的真麵目,竟好像是件非常值得驕傲的事。每個人心裡都想問:“這南海娘子究竟是什麼人?長得究竟是什麼樣子?”這句話當然並沒有人敢真的問出來,在衛八太爺麵前,無論任何人都隻能回答,不能發問,衛八太爺一向不喜歡多嘴的人。世上又有誰喜歡多嘴的人?衛天鵬突又大聲道:“南海娘子就是千麵觀音,這意思就是說,她不但有千手千眼,還有一千張不同的臉。”他忽然問馮六:“你遇見的那個女人,長得什麼樣子?”馮六道:“長得好像還不錯。”衛天鵬道:“是長得不錯?還是非常漂亮。”馮六垂下頭道:“是非常漂亮!”衛天鵬道:“她看起來有多大年紀?”馮六的頭垂得更低,他忽然發現自己竟沒有看出那女人的年紀。他第一眼看見她時,隻覺得她雖然還很年輕,但至少也有二十五六。後來聽見她說話,他又覺得她好像隻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但當他又多看了她兩眼時,就發現她眼角似已有了皺紋,應該已有三十多了。現在想起來,她以手拗鋼刀,口吞刀鋒那種功夫,若沒有練過四五十年苦功,又怎會有那麼深的火候?衛天鵬道:“你看不出她有多大年紀?”馮六垂下頭,垂得更低。衛天鵬突然一拍巴掌,道:“這女人很可能就是千麵觀音。”馮六忍不住道:“她退隱若已有三四十年,現在豈非已應該是個老太婆。”衛天鵬冷笑道:“她十七八歲時,就有人認為她是個老太婆,過了二三十年後,卻又有人說她隻不過是個小姑娘。”馮六怔住,他實在想不通。衛天鵬道:“這個人化身千百,你看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都可能是她改扮的,據說有一次少林普法大師在泰山講經,聽經的人中還有幾位是普法大師的老朋友,聽了兩天兩夜後,忽然又有個普法大師來了,於是這才有人知道,先前講經的那普法大師,竟是南海娘子。”這種事簡直像是神話,幾乎沒有人相信,但每個人卻又知道,衛八太爺是從不說謊的。衛天鵬道:“無論誰隻要看過南海娘子的真麵目一眼,都必死無疑,所以就算在她聲名最盛時,也沒有人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人,隻有我知道……隻有我知道……”他聲音越說越低,臉上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過了很久,才緩緩道:“她接放暗器和小巧擒拿的功夫,在當時已沒有人能比得上,易容術之精妙,更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但就在她聲名最盛時,卻忽然失蹤了,誰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更不知道她去了哪裡?這三十年來,江湖中從來也沒有人再聽到過她的消息,連我都沒有聽到。”大家麵麵相覷並不敢說話。現在每個人都已看出來,衛八太爺和南海娘子之間,必定有種神秘而不同尋常的關係。但大家心裡卻更好奇。這南海娘子既然已失蹤了三十年,為什麼又突然出現了呢?也不知過了多久,衛天鵬突然大聲道:“老幺,你過來。”一個穿著銀狐坎肩,長身玉立的少年,應聲走了出來。他的衣著很華麗,剪裁得也非常合身,一張非常漂亮的臉上,不笑時也仿佛帶著三分笑意,看來顯然很討女人歡喜。隻不過眼睛裡帶有些紅絲,經常顯得有點睡眠不足的樣子。也許每一個能討女人歡心的少年,都難免有點睡眠不足的。這少年也正是衛八太爺門下十三太保中的老幺“粉郎君”西門十三。衛天鵬用一股刀鋒般的眼睛盯著他,過了很久,才冷冷道:“八月中秋的那天晚上,你是不是交了一個叫林挺的朋友。”西門十三仿佛有點吃驚,卻終於還是垂頭承認:“是的。”衛天鵬道:“自從你跟那婊子養的搭上了之後,這個月來,你做了些什麼?”西門十三的臉突然漲紅,似已連話都說不出來。衛天鵬冷笑道:“我也知道你不敢說,好,韓貞,你替他說。”韓貞想也不想,立刻就慢慢的說:“八月二十的那天晚上,他們到管庫那裡去借了三萬兩銀子。八月三十,他又去借了一次。”衛天鵬冷笑道:“十天就花了三萬兩,這兩個王八蛋出手倒真大方。”韓貞又接著說下去:“九月初六晚上,他們在醉中和從關外來的昆侖子弟爭風,當時雖然忍了口氣,但等到昆侖三俠知道他們的來曆,連夜逃走了之後,他們卻追出八十裡,將昆侖三俠殺得一個不留。”衛八太爺冷冷道:“看來昆侖門下的弟子,自從龍道人死了後,就一代不如一代了。”韓貞道:“殺了人之後,他們的興致反而更高,竟乘著酒興,闖入石家莊,將一雙才十四歲的孿生姐妹架出來,陪了他們一天一夜。”說到這裡,西門十三的眼睛裡已露出乞憐之色,不停的悄悄向韓貞打眼色。但韓貞卻像是沒有看見,接著又道:“從此之後,他們的膽子更大了,九月十三那天……”西門十三不等他再說下去,已“噗”的跪了下去,直挺挺的跪在衛八太爺麵前,反手撕開了自己的衣襟,道:“弟子錯了,你老人家殺了我吧。”衛天鵬瞪著他,瞪了半天,突然大笑,道:“好,有種!大丈夫敢做敢當,殺幾個不成材的小夥子,玩幾個生得美的小姑娘,他娘的算得了什麼?”西門十三吃驚的張大了眼睛,道:“你老人家不怪我?”衛天鵬道:“我怪你什麼?那兩個小姑娘若是不喜歡你,難道不會一頭撞死,為什麼要陪你一天一夜?若是喜歡你,又有誰管得著?小姑娘看上了小夥子,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連天王老子都管不著。”西門十三忍不住笑了,道:“回稟你老人家,她們前幾天還偷偷的來找過我。”衛天鵬又大笑,道:“男子漢活在世上,就得要有膽子殺人,有本事勾引小姑娘,否則還不如一頭撞死算了。”他笑聲突然停頓,瞪著西門十三,道:“我既然不怪你,你知不知道我叫你出來乾什麼?”西門十三道:“不知道。”衛天鵬道:“你知不知道那婊子養的林挺,本來是什麼人?”西門十三道:“不知道。”衛天鵬突然飛起一腳,將他踢得滾出去一丈開外,又追過去,一把揪住他的頭發,把他整個人都提了起來,正正反反,給了他十七八個耳刮子,然後才問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打你?”西門十三吃吃道:“不……不知道!”他的確不知道,他簡直已被打得怔住了。衛天鵬厲聲道:“男子漢大丈夫,殺人放火都算不了什麼,但若自己的朋友竟是什麼人都不知道,那才真是個活混蛋,砍頭一百次都不嫌多。”這句話剛說完,忽然間人影一閃,西門十三旁邊已多了一個人。大廳裡二三十雙眼睛,竟全都沒有看清這個人是從什麼地方來的。燈光照耀下,隻見這個人白白淨淨一張臉,瘦瘦高高的身材,長得很秀氣,態度也很斯文,神情間還仿佛帶著幾分小姑娘的羞澀。可是他倏忽而來,落地無聲,輕功之高連十三太保中都沒有一個人能比得上。他身子一站穩,就長揖到地,道:“晚輩丁麟,特來拜見衛八太爺。”衛天鵬瞪著他,厲聲道:“你居然敢來。”丁麟道:“晚輩不敢不來。”衛天鵬突然大笑,道:“好,有種,我老人家就喜歡你們這些有種的小夥子。”他放開了西門十三,又道:“你這混蛋現在總算明白了吧,林挺就是丁麟,你能交得到他這種朋友,造化總算不錯。”西門十三吃驚的看著他的朋友,每個人都在看著他這個朋友。丁麟這名字,每個人都聽見過的,卻沒有人能想得到,這斯斯文文,像小姑娘一樣的少年,居然就是武林後起一代高手中,輕功最高的“風郎君”丁麟。除了韓貞和衛八太爺外,的確沒有彆人能想得到。丁麟的臉卻已紅了。衛天鵬道:“我揍這小混蛋,為的就是要把你扯出來。”丁麟紅著臉道:“卻不知前輩有何吩咐?”衛天鵬道:“我有件事要你替我去做,這件事也非要你去做不可。”他的表情忽然變得嚴肅,接著道:“可是我也不想要你去送死,所以我還想看看你的輕功究竟怎麼樣?”丁麟還站著,他的肩沒有聳,臂沒有舉,仿佛連指尖都沒有動,但就在這時,他的人已忽然像燕子般飛了起來,又像是一陣風似的,從眾人的頭頂上吹過。等到這陣風吹回來的時候,他的人竟又好好的站在原來的地方,手裡卻又多了盞燈籠。這盞燈籠本來是高懸在屋外一根竹竿上的,這竹竿至少有三丈多高,距離他站著的地方,至少有五六丈遠。可是他倏忽來去,連氣都沒有喘。衛天鵬拊掌大笑,道:“好,彆人都說‘風郎君’輕功之高,已可名列在天下五大高手之中,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他用力拍著丁麟的肩,又道:“你這樣的輕功,儘可去了。”丁麟忍不住的道:“到哪裡去?”衛天鵬道:“到冷香園去,看看那南海娘子究竟是真是假?”丁麟的臉色突然蒼白。衛天鵬道:“你知道南海娘子?”丁麟點點頭。衛天鵬道:“你也知道她的厲害?”丁麟又點點頭。衛天鵬又盯著他看了半天,突又問道:“你師傅是什麼人?”丁麟為難著,忽然走上兩步,在他耳旁輕輕說了個名字。衛天鵬立刻動容,道:“這就難怪你知道了,昔年天山一戰,你師傅也曾領教過她的手段。”丁麟道:“家師常說,南海娘子的輕功與暗器,天下無人能及,晚輩隻怕……”衛天鵬道:“你隻怕去得了,回不來?”丁麟紅著臉,道:“晚輩雖不敢妄自菲薄,卻還有點自知之明。”衛天鵬道:“但有件事卻是你不知道的。”丁麟道:“請教。”衛天鵬道:“南海娘子為了要駐顏長生,練了種很邪門的內功,但也不知為了什麼,卻沒有練好,所以每天一到子正時,真氣就會突然走岔,至少有半盞茶的時候,全身僵木,連動都不能動。”丁麟靜靜的聽著。衛天鵬道:“可是她的行蹤素來很隱秘,真氣走岔的這一刻,時間又非常短,所以雖然有人知道她這惟一的弱點,也不敢去找她的。”他慢慢的接著道:“現在我們既已知道她這幾天必定在冷香園,你的輕功又如此高明,隻要能找得到她的練功處,就不妨在子午正時那一刻,想法子進去揭開她的麵具來……”丁麟忍不住道:“麵具?什麼麵具?”衛天鵬道:“她平時臉上總是戴著個麵具的,因為她沒有易容改扮時,也從不願以真麵目示人。”丁麟道:“既然沒有人見過她的真麵目,晚輩縱然能揭開她的麵具,也同樣分不出她是真是假?”衛天鵬道:“我見過她的真麵目,她臉上有個很特彆的標記,你隻要能看見,就一定能認出來。”丁麟道:“什麼標記?”衛天鵬也突然俯身,在他耳旁說了兩句話。丁麟的臉色變了變,又為難了很久,才試探著道:“前輩既然見過她的真麵目,想必是她的朋友,為什麼不自己去看看她是真是假?”衛天鵬麵上突又現出怒容,怒聲道:“我叫你去,你就得去,彆的事你最好少管。”丁麟不說話了,衛八太爺盛怒時,沒有人敢說話。衛天鵬瞪著他,厲聲問道:“你去不去?”丁麟歎了口氣,道:“晚輩既然已知道了這秘密,想不去隻怕也不行了。”衛天鵬突又大笑,道:“好,你果然是個聰明人,我老人家一向喜歡聰明人!”他用力拍著丁麟的肩,又道:“隻要你去,彆的無論什麼事,我都答應。”丁麟忽然也笑了笑,道:“現在晚輩隻想求前輩答應一件事。”衛天鵬道:“什麼事?”丁麟道:“晚輩想打一個人。”衛天鵬道:“你要打誰?”韓貞忽然歎了口氣,道:“我。”丁麟果然已轉過身來,慢慢的走到他麵前,微笑著道:“不錯,我的確是想打你!”他笑得還是很溫柔,很害羞的樣子,可是他的手卻已突然揮出,一拳打在韓貞的鼻梁上。韓貞整個人都已被打得飛了出去。丁麟這才轉回身,向衛八爺一揖到地,微笑著道:“晚輩這就到冷香園去,五天之內,必有消息。”“消息”兩個字說出來,他的人已不見了。衛天鵬居然也歎了一口氣,喃喃道:“這一代的年輕人,好像比我們那一代還不是東西,這倒真是要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