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洪慢慢地往外走,走了兩步,突然翻身!青藍色的劍光一閃,已閃電般向傅紅雪的左脅下刺了過去。沒有人能想到這變化,何況是一對正沉醉在對方懷抱中的戀人?傅紅雪用兩隻手緊擁著翠濃,脅下完全暴露著,本就是最好的攻擊目標。這一劍不但又快又狠,而且正是看準了對方的弱點才下手的。為了要刺出這一劍,這個人顯然已準備了很多年,多年來積壓著的仇恨和力量,已完全在這一劍中發泄!傅紅雪非但沒有看見,甚至完全沒有感覺到。但翠濃卻恰巧在這一瞬間張開眼,恰巧看見了牆上的影子。她連想都沒有想,突然用儘全身力量,推開了傅紅雪,用自己的身子,去擋這一劍。劍光一閃,已刺入了她的背脊。一陣無法形容的刺痛,使得她隻覺得整個人都仿佛已被撕裂。可是她的眼睛,卻還是在看著傅紅雪。她知道從今以後,隻怕再也看不到傅紅雪了,所以現在隻要能多看一眼也是好的。她咬著牙,不讓自己暈過去。沒有人能形容出她此刻臉上的表情,也沒有人能了解。那不僅是悲傷,也是欣慰。因為她雖然已快死了,但傅紅雪卻還可以活下去。因為她終於已能讓傅紅雪明白,她對他的情感有多麼深遠,多麼真摯。她嘴角甚至還帶著一絲甜蜜的微笑。因為她活得雖然卑賤,可是她的死,卻是高貴偉大的。她的生命總算已有了價值的。傅紅雪又倒在床上,看著她,看著她混合著痛苦和安慰的眼光,看著她淒涼而甜蜜的微笑。他的心已碎了。翠濃看著他,終於掙紮著說出了一句話。“你要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他要害你。”傅紅雪道:“我……我相信你。”他用力咬著牙,但滿眶熱淚,還是已忍不住要奪眶而出。翠濃嫣然一笑,突然倒下去,蒼白美麗的臉已變成死黑色。短劍還留在她背上。薄而利的劍鋒,已刺入了她的骨節,被夾住。王大洪一時間竟沒有拔出來,隻有放開手,一步步向後退。他希望能退出去,希望傅紅雪在這強烈的悲傷和震驚下,忘記了他。傅紅雪的確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隻不過從緊咬著的牙縫中吐出兩個字。“站住!”沒有人能形容這兩個字中包含的仇恨和怨毒,甚至沒有人能想像。在燈光下看來,王大洪忠厚善良的臉,已變得魔鬼般猙獰惡毒。可是他還是站住了。傅紅雪的聲音中,竟似有一種足以令神鬼震懾的力量。仇恨的力量。王大洪突然獰笑道:“你一定想知道我究竟是什麼人。”傅紅雪點點頭。王大洪道:“我是來要你命的人!”傅紅雪平靜地道:“你也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行刺的凶手?”王大洪道:“我不是,我要殺的隻是你!”傅紅雪道:“為什麼?”王大洪冷笑道:“你能殺彆人,彆人為什麼不能殺你?”傅紅雪道:“我不認得你。”王大洪道:“你也不認得郭威,但你卻殺了他,還殺了那可憐的孩子。”傅紅雪的心已沉了下去,道:“你是為他們來複仇的?”王大洪道:“不是。”傅紅雪道:“你為的是什麼?”王大洪道:“殺人的理由有很多,並不一定是為了仇恨。”他冷笑著,又道:“那孩子平生從未做過一件害人的事,更沒有殺過人,但現在卻已死在你手裡,你呢?你已殺過多少人?你殺的人真是全部該殺的?”傅紅雪突然覺得手足冰冷。王大洪道:“隻要你殺過一個人,就可能有無數人要來殺你!隻要你殺錯過一個,就永遠無權再問彆人為什麼來殺你!”傅紅雪慢慢地站起來,俯下身,輕輕拉起了翠濃的手。這雙手本是溫暖而柔軟的,隻有在這雙手輕撫著時,他才會暫時忘記那種已深入骨髓的仇恨,他的心才會有片刻寧靜。但現在這雙手似已完全冰冷僵硬。他沒有流淚,隻是癡癡地看著她,仿佛又已忘記了王大洪的存在。他蒼白的臉上,幾乎已變得完全沒有表情。可是他另一隻手卻已握住了他的刀。漆黑的刀,黑得令人心碎。無論誰看見這柄刀,都立刻會覺得有一股刺骨的寒意自足底升起。王大洪看見了這柄刀,他的手似乎也突然變得冰冷僵硬。傅紅雪還是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道“你可以殺我,無論誰都可以殺我,但卻不該殺她的。”他的聲音奇異而遙遠,仿佛來自遠山,又仿佛來自地獄。“我不管你是什麼人,也不管你是為什麼而來的,你殺了她,我就要你死!”王大洪臉也變為灰色,卻還是在冷笑著,道:“現在你還有拔刀的力氣?”傅紅雪沒有回答。他隻是慢慢地站起來,慢慢地向王大洪走過去,握著他的刀走過去。刀鞘漆黑,眸子漆黑。漆黑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盯在王大洪咽喉上。王大洪的呼吸突然停頓,就仿佛被一雙看不見的鐵手,扼住了咽喉。他已不再往後退,因為他也知道,現在根本已無路可退。刀雖然還沒有拔出來,可是他整個人卻似已全都在這柄刀的陰影籠罩下。黑暗而巨大的陰影,壓得他的心一直在往下沉,似已將沉入萬劫不複的地獄。傅紅雪已走過來,走路的姿態雖然奇特笨拙,可是隻要他手裡還握著他的刀,就絕不會有人覺得他是個笨拙的跛子。他的人似已和他的刀結為一體。王大洪看著他的刀,忽然長長歎息。傅紅雪道:“你已後悔?”王大洪點點頭,黯然道:“我隻後悔沒有聽信一個人的話。”傅紅雪道:“什麼話?”王大洪道:“他本來要我先毀了你這柄刀的。”傅紅雪道:“先毀這柄刀?”王大洪道:“這柄刀雖然並不特彆,但是對你來說,它的價值卻很特彆。”傅紅雪道:“哦?”王大洪道:“因為這柄刀就像是你的拐杖一樣,若沒有這柄刀的話,你隻不過是個可憐的跛子而已,你隻有在手裡握著這柄刀的時候,才能站得直。”傅紅雪蒼白的臉上,已似有火焰在燃燒。王大洪注意著他臉上的表情道:“這些話當然不是我說的,因為我以前根本就沒見過你,根本就不了解你。”傅紅雪道:“這些話是誰說的?”王大洪道:“是一個人。”傅紅雪道:“什麼人?”王大洪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傅紅雪道:“你來殺我是不是這個人要你來的?”王大洪道:“也許是,也許不是。”他臉上忽又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接著又道:“不管怎麼樣,你永遠都不會知道這個人是誰的……而且也永遠猜不出來的。”這句話已無異承認,他來殺傅紅雪,的確是受人主使。他本來確實沒有要殺傅紅雪的理由。這世上雖然有很多人會無故殺人,但他卻絕不是這種人。能用這種周密惡毒的計劃來殺人的,就絕不會是這種人。傅紅雪忽然抬起頭,漆黑的眸子也已開始燃燒,燃燒著的眸子已盯在他臉上。王大洪的神情反而平靜了下來,冷冷道:“你為什麼還不拔刀?”傅紅雪沉默著,呆了很久,才慢慢地說道:“因為我不懂。”王大洪道:“什麼事不懂?”傅紅雪道:“我不懂你為什麼要替彆人死?”王大洪道:“替彆人死?”傅紅雪道:“你本來隻不過是個受人利用的工具,根本不值得我動手殺你。”王大洪道:“哦?”傅紅雪道:“我應該殺的,本是那個叫你來殺我的人。”王大洪道:“隻要我說出那個人是誰,你難道就肯放我走?”傅紅雪冷冷道:“我說過,你這種人根本就不值得我動手。”王大洪突然沉默,顯然在考慮。傅紅雪提出的條件實在很誘人,無論誰都會考慮考慮的。隻要能活得下去,我相信世上絕沒有真正想死的人。傅紅雪並沒有催促。當彆人在考慮下決定時,你若催促他,壓迫他,得到的效果往往是相反的。這道理傅紅雪也懂。過了很久,王大洪忽然道:“你應該看得出我不是個君子。”傅紅雪沉默,默認。王大洪道:“像我這種人,為了要保全自己的性命,無論誰我都會出賣的。”傅紅雪冷冷道:“你並不笨。”王大洪道:“所以我還有一個問題。”傅紅雪等著他問。王大洪道:“我怎知你現在一定能殺得了我?也許你現在根本就不是我的對手,那麼,我又何必將彆人的秘密告訴你?”傅紅雪也沒有回答這句話。他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裡,凝視著這個人,過了很久,才緩緩地道:“我本該一刀削落你的耳朵,讓你相信的。”王大洪道:“哦?”傅紅雪道:“可是你這種人非但不值得我動手,更不值得我拔刀。”王大洪道:“哦。”傅紅雪道:“但我卻不能不讓你明白一件事。”王大洪道:“什麼事?”傅紅雪道:“我不用刀,也一樣可以殺你。”王大洪笑了。他當然不信傅紅雪會放下這柄刀。但就在他開始笑的時候,傅紅雪已放下手裡的刀,放在桌上。他好像決心要證明一件事——沒有這柄刀,他還是一樣可以站得起來。王大洪果然顯得驚訝——也就在他臉上剛開始露出驚訝之色的這一刹那間,他手裡又多了柄短劍,閃動著慘碧光芒的短劍。劍光一閃,已刺向傅紅雪的胸膛。王大洪當然並不是個生意人,“王大洪”也當然絕不是他的真名。他一劍刺出時;無論誰都看得出,這個人非但一定是個成名的劍客,而且一定是殺人的專家。他的劍法惡毒而辛辣,雖然沒有繁複奇詭的變化,但在殺人時卻很有效。這一劍刺出,就像是毒蛇的舌信。傅紅雪已無法揮刀招架,他手裡已沒有刀。可是他還有手。手是蒼白的。他身子一閃,蒼白的手突然間向劍上抓了過去。他似已忘了自己這雙手是血肉,不是鋼鐵,似已忘了自己手裡已沒有刀。這是不是因為他感覺中,他的手已和他的刀永遠結成一體?這是不是因為他根本沒有空著手的習慣?劍上淬著劇毒,隻要他的手被劃破一點,他就要倒下去。王大洪的劍沒有變招。他當然不肯變招,他希望傅紅雪能抓住他的劍,抓得越用力越好。真正的聰明人,永遠不會將彆人當做呆子。將彆人當做呆子的人,到最後總是往往會發現,真正的呆子不是彆人,是自己。王大洪覺得傅紅雪實在是個呆子。除了呆子外,還有誰會用自己的手去抓一柄淬過毒的利劍!這也許隻因為他受的刺激大,所以腦袋裡已出了毛病。王大洪幾乎已快笑出來了。他當然還沒有笑出來,因為這本來是一瞬間發生的事。他也知道自己這一劍招式已用老,速度已慢了下來。這一劍既沒有刺中對方,本就該早已變招的。現在他隻等著傅紅雪的手抓上來。就在這時,他突然覺得眼前一花,蒼白的手已打在他黝黑的臉上。在最後的一刹那間,傅紅雪的招式竟突然變了,變得真快,快得無法思議。他隻覺得眼前突然變成一片黑暗,頭腦中突然一陣暈眩,什麼事都已感覺不到。等他再清醒時,才發現自己竟已倒在牆角,鼻子裡還在流著血,臉上就像是尖針在刺著,左邊的顴骨碎裂,鼻梁的位置已改變。他能抬起頭來時,才發現自己手裡的劍,已到了傅紅雪手上。傅紅雪凝視著這柄劍,過了很久,才轉向他,冷冷道:“這柄劍不是你的?”王大洪搖搖頭。傅紅雪道:“你用的本是長劍。”王大洪點點頭。用長劍的人突然改用短劍,出手固然更快,但力量和部位就無法拿捏得很準了。這點他自己也很明白。傅紅雪道:“這柄劍也是那個人給你的?”王大洪又點點頭。傅紅雪忽然將劍拋在他腳下,道:“你若想再試一次,不妨將這柄劍再拿回去。”王大洪又搖搖頭,連看都不敢再看這柄劍一眼。他的勇氣似已完全崩潰。傅紅雪冷冷道:“你為什麼不願再試?現在我手裡還是沒有刀,還隻不過是個可憐的跛子。”王大洪道:“你不是。”他忽然長長歎息,道:“你也不是呆子。”——將彆人當做呆子的人,到最後往往會發現真正的呆子並不是彆人,是自己。這點他現在也終於明白。傅紅雪道:“現在你已肯說出那個人是誰?”王大洪突又長歎,道:“就算我說出來,也沒有用的。”傅紅雪道:“為什麼?”王大洪道:“因為你絕不會相信。”傅紅雪道:“我相信。”王大洪遲疑著,道:“我能不能相信你呢?你真的肯放我走?”傅紅雪道:“我已說過一次。”有些人說的話,一次就已足夠。王大洪終於鬆了口氣,道:“那個人本是你的朋友,你的行蹤,沒有人比他知道得更清楚。”傅紅雪突然握緊著雙拳,似已隱隱猜出這個人是誰了。他沒有朋友。在這世界上,也許隻有一個人能夠勉強算是他的朋友,因為他已能感覺到一種被朋友出賣的憤怒和痛苦。但他卻還是不願相信,不忍相信,所以他還是忍不住要問。“這個人姓什麼?”王大洪道:“他姓……”突然間,刀光一閃。隻一閃,比電光還快的一閃,然後所有的聲音都突然停頓。“他姓……”王大洪永遠也不能說出這個人姓什麼了,他也已用不著再說。這柄短刀已說明了一切。——刀光一閃,一柄短刀插上了李馬虎的手腕。——刀光一閃,一柄短刀殺了那無辜的孩子。現在刀光又一閃,封住了王大洪的口。三柄同樣的刀,同樣的速度同樣可怕。三柄刀當然是同一個人發出的。王大洪眼睛凸出,張大了嘴,伸出了舌頭,他的咽喉氣管被一刀割斷,他死得很快。可是他死不瞑目。他死也不相信這個人會殺他。傅紅雪也不信。他不願相信,不忍相信,但現在卻已不能不信。——看不見的刀,才是最可怕的刀。——能令人看不出他真正麵目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人。傅紅雪忽然發覺,葉開這個人遠比那閃電般的飛刀還可怕。刀是從窗外射進來的,但窗外卻沒有人。夜,秋夜。夜已很深,秋也已很深。暴雨初歇,地上的積水裡,也有點點星光。傅紅雪抱著翠濃,從積水上踩過去,踩碎了這點點星光。他的心也仿佛被踐踏著,也已碎了。風很輕,輕得就像是翠濃的呼吸。可是翠濃的呼吸久已停頓,溫暖柔軟的胴體也已冰冷僵硬。那無限的相思,無限的柔情,如今都已化作一灘碧血。傅紅雪卻將她抱得更緊,仿佛生怕她又從他懷抱中溜走。但這次她絕不會再走了。她已完全屬於他,永遠屬於他。泉水是從山上流下來的,過了清溪上的小橋,就是山坡。他不停地向前走,踏過積水,跨過小橋,走上山坡,一直走向山最高處。星已疏了,曙色已漸漸降臨大地。他走到山巔,在初升的陽光中跪下,輕輕地放下了她。金黃色的陽光照在她臉上,使得她死灰色的臉看來仿佛忽然有了種聖潔的光輝。無論她生前做過什麼事都無妨,她的死,已為她洗清了她靈魂中所有的汙垢。世上還有什麼事,能比為彆人犧牲自己更神聖?更偉大?他跪在山巔,將她埋葬在陽光下。從今以後,千千萬萬年,從東方升起的第一線陽光,都將照在她的墳墓上。陽光是永恒的,就像是愛情一樣。愛情有黯淡時,陽光也一樣。太陽升起又落下。傅紅雪下山時,已是第二個晚上。大病初澈後,再加上這種幾乎沒有人能忍受的打擊,他整個人剩下的還有什麼?除了悲傷、哀痛、憤怒、仇恨外,他還有什麼?還有恐懼。一種對寂寞的恐懼。從今以後,千千萬萬年,他是永遠再也見不著她,那像永恒的孤獨和寂寞,要如何才能解脫?這種恐懼才是真正沒有人能忍受的。既不能忍受,又無法解脫,就隻有逃避,哪怕隻能逃避片刻也好。山下的小鎮上,還有酒。酒是苦的也好,是酸的也好,他隻想大醉一場,雖然他明知酒醒後的痛苦更深。醉,的確不能解決任何事,也許會有人笑他愚蠢。隻有真正寂寞過、痛苦過的人,才能了解他這種心情。客棧中的燈光還亮著,他緊緊握著他的刀走過去。他醉了。他醉得很快。人在虛弱和痛苦中,本就醉得快。他還能記得的最後一件事,就是這小客棧的老板娘從櫃台後走過來,用大碗敬了他一碗酒。這老板娘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肥胖的臉上還塗著厚厚的脂粉,隻要一笑起來,臉上的脂粉就會落在酒碗裡。可是她的酒量真好。他隻記得自己好像也敬了她一碗,然後他整個人就突然變成一片空白。他的生命在這段時候也是一片空白。也隻有真正醉過的人,才能了解這種情況。那並不是昏迷,卻比昏迷更糟——他的行動已完全失去控製,連他自己都永遠不知道自己做過了多可怕的事。無論多麼醉,總有醒的時候。他醒來時,才發現自己睡在一間很臟的屋子裡,一張很臟的床上。屋子裡充滿了令人作嘔的酒臭和脂粉香,那肥胖臃腫的老板娘,就赤裸裸地睡在他身旁,一隻肥胖的手,還壓在他身上。他自己也是赤裸的,還可以感覺到她大腿上溫暖而鬆弛的肉。他突然想嘔吐。昨天晚上究竟做過了什麼事?他連想都不敢想。為他而死的情人屍骨還未寒,他自己卻跟一個肥豬般的女人睡在一張床上。生命怎麼會突然變得如此齷齪,如此卑賤?他想吐,把自己的心吐出來,放到自己腳下去踐踏。放到洪爐裡去燒成灰。那柄漆黑的刀,和他的衣服一起散落在地上。他跳起來,用最快的速度穿起衣裳,突然發覺有一雙肥胖的手拉住了他。“怎麼你要走了?”傅紅雪咬著牙,點了點頭。她脂粉殘亂的臉上,顯得驚訝而失望:“你怎能走?昨天晚上你還答應過我,要留在這裡,一輩子陪著我的。”寂寞,可怕的寂寞。一個人在真正寂寞時又沉醉,就像是在水裡快被淹死時一樣,隻要能抓住一樣可以抓得住的東西,就再也不想放手了。可是他抓住的東西,卻往往會令他墮落得更快。傅紅雪隻覺得全身冰冷,隻希望自己永遠沒有到這地方來過。“來,睡上來,我們再……”這女人還在用力拉著他,仿佛想將他拉到自己的胸膛上。傅紅雪突然全身發抖,突然用力甩脫了她的手,退到牆角,緊緊的握著他的刀,嘎聲道:“我要殺了你,你再說一個字,我就殺了你……”這蒼白孤獨的少年,竟像是突然變成了一隻負了傷的瘋狂野獸。她吃驚地看著他,就像是被人在臉上重重地摑了一巴掌,突然放聲大哭,道:“好,你就殺了我吧,你說過不走的,現在又要走了……你不如還是快點殺了我的好。”寂寞,可怕的寂寞。她也是個人,也同樣懂得寂寞的可怕,她拉住傅紅雪時,也正像是一個快淹死的人抓住了一塊浮木,以為自己已不會再沉下去。但現在所有的希望突然又變成失望。傅紅雪連看都沒有再看她一眼,他不忍再看她,也不想再看她。就像是一隻野獸衝出牢籠,他用力撞開了門,衝出去。街上有人,來來往往的人都吃驚地看著他。但他卻是什麼都看不見,隻知道不停地向前狂奔,奔過長街,奔出小鎮。他停下來時,就立刻開始嘔吐,不停地嘔吐,仿佛要將自己整個人都吐空。然後他倒了下去,倒在一棵樹葉已枯黃了的秋樹下。一陣風吹過,黃葉飄落在他身上。但他已沒感覺,他已什麼都沒有,甚至連痛苦都已變得麻木。既不知這裡是什麼地方,也不知現在是什麼時候,他就這樣伏在地上,仿佛在等著彆人的踐踏。現在他所剩下的,已隻有仇恨。人類所有的情感中,也許隻有仇恨才是最不易甩脫的。他恨自己,恨馬空群。他更恨葉開。因為他對葉開除了仇恨外,還有種被欺騙了,被侮辱了的感覺。這也許隻因在他的心底深處,一直是將葉開當做朋友的。你若愛過一個人,恨他時才會恨得更深。這種仇恨遠比他對馬空群的仇恨更新鮮,更強烈。遠比人類所有的情感都強烈!現在他是一無所有,若不是還有這種仇恨,隻怕已活不下去。他發誓要活下去。他發誓要報複——對馬空群,對葉開!經過昨夜的暴雨後,大地潮濕而柔軟,泥土中孕育著生命的芳香。不管你是個怎麼樣的人,不管你是高貴,還是卑賤,大地對你總是不變的。你永遠都可以依賴它,信任它。傅紅雪伏在地上,也不知過了多久,仿佛要從大地中吸收一些生命的力量。有人來看過他,又歎著氣,搖著頭走開。他知道,可是他沒有動。“年紀輕輕的,就這麼樣沒出息,躺在地上裝什麼死?”“年輕人就算受了一點打擊,也應該振作起來,裝死是沒有用的。”有人在歎息,有人在恥笑。傅紅雪也全都聽見,可是他沒有動。他受的痛苦與傷害已太重,彆人的譏嘲恥笑,他已完全不在乎。他當然要站起來的,現在卻還不到時候,因為他折磨自己,還沒有折磨夠。無論如何,刀還在他手裡。蒼白的手,漆黑的刀。突然有人失聲輕呼:“是他!”是女人的聲音,是一個他認得的女人。但他卻還是沒有動,不管她是誰,傅紅雪隻希望她能趕快走開。現在他既不想見彆人,更不想讓彆人看見他。怎奈這女人偏偏沒有走,反而冷笑著,道:“殺人不眨眼的傅公子,現在怎麼會變成像野狗一樣躺在地上,是不是有人傷了你的心?”傅紅雪的胃突然收縮,幾乎又忍不住要嘔吐。他已聽出這個人是誰了。馬芳鈴!現在他最不願看見的就是她,但她卻偏偏總是要在這種時候出現。傅紅雪緊緊咬著牙,抓起了滿把泥土,用力握緊,就像是在緊握著他自己的心一樣。馬芳鈴卻又在冷笑著,道:“你這麼樣痛苦,為的若是那位翠濃姑娘,就未免太不值得了,她一直是我爹爹的女人,你難道一點都不知道?”她說的話就像是一根針,一條鞭子。傅紅雪突然跳起來,用一雙滿布紅絲的眼睛,狠狠地瞪著她。他的樣子看來既可憐,又可怕。若是以前,馬芳鈴一定不會再說什麼了,無論是因為同情,還是因為畏懼,都不會再繼續傷害他。但現在馬芳鈴卻似已變了。她本來又恨他,又怕他,還對他有種說不出的微妙情感。但是現在卻好像忽然變得對他很輕視,這個曾經令她痛苦悲傷過的少年,現在竟似已變得完全不足輕重,好像隻要她高興,隨時都可以狠狠地抽他一鞭子。她冷笑著又道:“其實我早就知道她遲早都會甩下你跟彆人走的,就像她甩下葉開跟你走一樣,除了我爹爹外,彆的男人她根本就沒有看在眼裡。”傅紅雪蒼白的臉突然發紅,呼吸突然急促,道:“你已說夠了。”馬芳鈴道:“我說的話你不喜歡聽?”傅紅雪握刀的手已凸出青筋,緩緩道:“隻要你再說一個字,我就殺了你!”馬芳鈴卻笑了。她開始笑的時候,已有一個人忽然出現在她身旁。一個很高大,很神氣的錦衣少年,臉上帶著種不可一世的傲氣。他的確有理由為自己而驕傲的。他不但高大神氣,而且非常英俊,劍一般的濃眉下,有一雙炯炯發光的眼睛,身上穿的衣服,也華麗得接近奢侈。無論誰一眼就可看出,這少年一定是個獨斷獨行的人,隻要他想做的事,他就會不顧一切地去做,很少有人能阻攔他。現在他正用那雙炯炯發光的眼睛瞪著傅紅雪,冷冷道:“你剛才說什麼?”傅紅雪忽然明白是什麼原因令馬芳鈴改變的了。錦衣少年又道:“你是不是說你要殺了她?”傅紅雪點點頭。錦衣少年道:“你知道她是我的什麼人?”傅紅雪搖搖頭。錦衣少年道:“她是我的妻子。”傅紅雪突然冷笑道:“那麼她若再說一個字,你就得另外去找個活女人做老婆了。”錦衣少年沉下了臉,厲聲地道:“你知道我是什麼人?”傅紅雪又搖搖頭。錦衣少年道:“我姓丁。”傅紅雪道:“哦。”錦衣少年道:“我就是丁靈甲。”傅紅雪道:“哦。”丁靈甲道:“你雖然無禮,但我卻可以原諒你,因為你現在看來並不像還能殺人的樣子。”傅紅雪的確不像。他閉著嘴,連自己都似已承認。丁靈甲目中露出滿意之色,他知道就憑自己的名字已嚇倒很多人的,所以不到必要時,他從來不出手——對這點他一直覺得很滿意。因為這使得他覺得自己並不是個殘暴的人。但他還是不能不讓他新婚的妻子明白,他是有足夠力量保護她的。所以他微笑著轉過頭,傲然道:“無論你還想說什麼,都不妨說出來。”馬芳鈴咬著嘴唇,道:“我無論想說什麼都沒有關係?”丁靈甲微笑道:“隻要有我在你身旁,你無論想說什麼都沒關係。”馬芳鈴的臉突然因興奮而發紅,突然大聲道:“我要說這個跛子愛上的女人是個婊子,一文不值的婊子!”傅紅雪的臉突又變得白紙般蒼白,右手已握住了左手的刀柄。丁靈甲厲聲道:“你真敢動手?”傅紅雪沒有回答,沒有開口。現在已到了不必再說一個字的時候,無論誰都應該可以看得出,現在世上已沒有任何一種力量能阻止他出手!丁靈甲也已看出。他突然大喝,劍已出鞘,劍光如匹練飛虹,直刺傅紅雪的咽喉。他用的劍分量特彆沉重,一劍刺出,虎虎生風,劍法走的是剛猛一路。他的出手雖不太快,但攻擊淩厲,部位準確。攻擊本就是最好的防守。在這一擊之下,還有餘力能還手的人,世上絕不會超出七個。傅紅雪偏偏就恰巧是其中之一。他沒有閃避,也沒有招架,甚至沒有人能看出他的動作。馬芳鈴也沒有看出,但是她卻看見了突然像閃電般亮起的刀光——刀光一閃!鮮血已突然從丁靈甲肩上飛濺出來,就像是一朵神奇鮮豔的紅花突然開放。劍光匹練般飛出,釘在樹上。丁靈甲的手還是緊緊地握著劍柄,他整個一條右臂就吊在劍柄上,還在不停地搖晃。鮮血也還在不停地往下滴落。丁靈甲吃驚地看著樹上的劍,吃驚地看著劍上的手臂,仿佛還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因為這變化實在太快。等他發覺在他麵前搖晃的這條斷臂,就是他自己的右臂時,他就突然暈了過去。馬芳鈴也好像要暈了過去,但卻並不是為了丈夫受傷驚惶悲痛,而是為了憤怒,失望而憤怒。她狠狠瞪了倒在地上的丁靈甲一眼,突然轉身,狂奔而去。道旁停著輛嶄新的馬車,她衝過去,用力拉開了車門。一個人動也不動地坐在車箱裡,蒼白而美麗的臉上,帶著種空虛麻木的表情。一個人隻有在忽然失去自己最珍貴的東西時,才會有這種表情。傅紅雪也看見了這個人,他認得這個人。丁靈琳她怎麼會在這裡?她失去的是什麼?葉開呢?馬芳鈴霍然回身,指著傅紅雪,大聲道:“就是這個人殺了你二哥,你還不快替他報仇?”過了很久,丁靈琳才抬起頭,看了她一眼,道:“你真的要我去替他報仇?”馬芳鈴道:“當然,他是你二哥,是我的丈夫。”丁靈琳看著她,眼睛裡突然露出種刀鋒般的譏誚之意,道:“你真的將我二哥當做你的丈夫?”馬芳鈴臉上變了色,道:“你……你說這種話是什麼意思?”丁靈琳冷冷道:“我的意思你應該明白,我二哥就算真的死了,你也絕不會為他掉一滴眼淚的,他的死活你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馬芳鈴也像是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蒼白的臉上更已完全沒有血色。丁靈琳道:“你要我去殺了這個人報仇,隻不過因為你恨他,就好像你恨葉開一樣。”她用力咬了咬嘴唇,接著又道:“你對所有的男人都恨得要命,因為你認為所有的男人都對不起你,連你父親都對不起你,你嫁給我二哥,也隻不過是為了想利用他替你報複。”馬芳鈴的眼神已亂了,整個人仿佛都已接近瘋狂崩潰,突然大聲道:“我知道你恨我,因為我要你二哥帶你回去,你卻寧可跟著葉開像野狗一樣在外麵流浪。”丁靈琳道:“不錯,我寧可跟著他流浪,因為我愛他。”她冷冷地看著馬芳鈴,接道:“你當然也知道我愛他,所以你才嫉妒,才要我哥逼著我離開他,因為你也愛他,愛得要命。”馬芳鈴突然瘋狂般大笑,道:“我愛他?……我隻盼望他快點死。”丁靈琳道:“現在你恨他,隻因你知道他絕不會愛你。”她明亮可愛的眼睛裡,忽然也有了種很可怕表情,冷笑著道:“這世上有種瘋狂惡毒的女人,若是得不到一樣東西時,就千方百計地想去毀了它,你就是這種女人,你本來早就該去死的。”馬芳鈴的狂笑似已漸漸變為痛哭,漸漸已分不出她究竟是哭是笑。她突然回頭,麵對著傅紅雪,嘶聲道:“你既然要殺我,為什麼還不過來動手?”傅紅雪卻連看都不再看她一眼,慢慢地走過來,走到丁靈琳麵前。馬芳鈴突然撲在他身上,緊緊抱住了他,道:“你若不殺我,就帶我走,無論到什麼地方,我都跟你去,無論要我乾什麼,我都依你。”傅紅雪的身子冰冷而僵硬。馬芳鈴流著淚,又道:“隻要你肯帶我走,我……我甚至可以帶你去找我父親。”傅紅雪突然曲起肘,重重地打在她肚子上。馬芳鈴立刻被打得彎下腰去。傅紅雪頭也不回,冷冷道:“滾!”馬芳鈴終於咬著牙站起來,她本來也是個明朗而可愛的女孩子,對自己和人生都充滿了自信。但現在她卻已變了,她臉上竟已真的有了種瘋狂而惡毒的表情。這是誰的錯?她咬著牙,瞪著傅紅雪,一字字道:“好;我滾,你既然不要我,我隻有滾,可是你難道已忘了那天野狗般在我身上爬的樣子?難道你隻有在沒人看見的時候才敢強占我?”傅紅雪蒼白的臉上也已露出痛苦之色,卻還是沒有回頭。丁靈琳道:“你現在是不是在後悔,那天沒有答應他?”馬芳鈴冷笑道:“你也用不著得意!你以為葉開真的喜歡你,他若真的喜歡你,為什麼讓我們將你帶走?現在他說不定已跟彆的女人睡在床上了,也許就是他的老情人翠濃。”她突又瘋狂般大笑,大笑著一步步向後退,不停地向後退,退入樹叢。然後她的笑聲就突然停頓,她的人也看不見了。丁靈琳輕輕歎了口氣,道:“她本來的確是個很可憐的女人,隻可惜她每件事都做錯了,最錯的是,她總是找錯了男人。”傅紅雪忽然道:“你呢?”丁靈琳道:“我沒有錯。”傅紅雪道:“葉開……”丁靈琳打斷了他的話,道:“我早就知道小葉是個什麼樣的人,就算他不喜歡我,也沒關係,因為我真的喜歡他,這就已夠了!”傅紅雪看著她,眼睛裡的痛苦之色更深,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但你卻離開了他。”丁靈琳道:“那隻因我沒法子。”傅紅雪道:“為什麼?”丁靈琳恨恨道:“因為丁老二乘我不注意的時候,點了我腿上的穴道。”傅紅雪道:“葉開就這樣看著他們把你帶走?”丁靈琳黯然道:“他也沒法子,丁老二是我的親哥哥,他能對他怎麼樣?”她眨了眨眼,眼睛裡又發出了光,接著道:“可是我知道他遲早一定還會去找我的,他看來雖然對什麼事都不在乎,其實卻是個很多情的人,彆人帶我走的時候,我看得出他比我還痛苦。”傅紅雪道:“現在你是不是想去找他?”丁靈琳眨著眼笑道:“這世上有種人是你永遠找不到的,你隻有等著他來找你,小葉就是這種人。”傅紅雪還在看著她,眼睛裡突又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丁靈琳道:“你雖然傷了我二哥,可是我並不怪你。”傅紅雪道:“哦?”丁靈琳道:“那倒並不是因為他逼著我走,所以我恨他。”傅紅雪道:“哦。”丁靈琳道:“那隻因你雖然砍斷了他的一條手,卻讓他明白了馬芳鈴是個什麼樣的女人,若不是你這一刀,他以後說不定要被她害一輩子。”一個男人跟一個並不是真心對他的女人結合,的確是件非常痛苦,也非常悲慘的事。丁靈琳道:“你現在已可以走了,我也不願他醒來時再看見你。”傅紅雪沒有走。丁靈琳等了半天,忍不住又問道:“你為什麼還不走?”傅紅雪道:“因為我正在考慮一件事。”丁靈琳99lib?道:“什麼事?”傅紅雪道:“我不知道是應該解開你的穴道,讓你跟我走,還是應該抱著你走。”丁靈琳臉色變了,失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傅紅雪道:“我的意思就是要把你帶走。”丁靈琳道:“你……你瘋了!”傅紅雪冷冷道:“我沒有瘋,我也知道你絕不會跟我走的。”丁靈琳吃驚地看著他,突然揮手,腕子上的金鈴突然飛出,帶著一連串清脆的聲音,急打傅紅雪“迎香”、“天實”、“玄機”三處大穴。他們的距離很近,她的出手更快。丁靈琳要命的金鈴,本就是江湖中最可怕的八種暗器之一。因為她不但出手快,認穴準,而且後發的往往先至,先發的卻會突然改變方向,叫人根本不知道應該如何閃避。傅紅雪沒有閃避。刀光一閃,三枚金鈴就突然變成了六個。刀光再入鞘時,他的手已捏住了丁靈琳的腕脈,攔腰抱起了她。丁靈琳失聲大叫,道:“你這不要臉的跛子,快放開我。”傅紅雪聽不見。車上有車夫,路上有行人,每個人都在吃驚地看著他。傅紅雪卻看不見他們。他攔腰抱著丁靈琳走向東方的山——山在青天白雲間。山並不高,雲也不高。走到半山上,已可看見白雲縹緲,人已到了白雲縹緲處。風吹著丁靈琳身上的金鈴,“叮鈴鈴”地響。她自己卻已不響。因為她無論說什麼,傅紅雪都好像沒有聽見。她臉上的表情已經由驚訝憤怒,變為焦急恐懼,她不知道傅紅雪帶她到這裡來乾什麼。但她卻已發現這臉色蒼白的跛子,的確是個很不正常的人。“你隻有在沒有人的地方,才敢強占我!”想起馬芳鈴的話,她更害怕,又冷又怕,冷得發抖,怕得發抖。山巔更冷。丁靈琳抖得更凶。傅紅雪已放下了她,正在冷冷地看著她,突然道:“你怕?”丁靈琳忽然笑了,答道:“我怕什麼?我為什麼要怕?”她笑得雖然勉強,卻還是很好看,微笑著又道:“我難道還會怕你?你是小葉的朋友,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怎麼會怕你!”傅紅雪道:“他的仇人呢?”丁靈琳眨著眼,道:“他好像並沒有什麼仇人。”傅紅雪冷冷地道:“他若有仇人,當然也就是你的仇人。”丁靈琳道:“也可以這麼說,因為……”傅紅雪道:“因為你覺得在這世上最親近的人就是他。”丁靈琳又笑了,這次是真的笑了,笑得溫柔而甜蜜,隻要一想起她和葉開的情感,她心裡就會有這種溫暖甜蜜的感覺。傅紅雪道:“你若知道有人殺了他,你會對那個人怎麼樣?”丁靈琳道:“沒有人會殺他的,也沒有人能殺得了他。”傅紅雪道:“假如有呢?”丁靈琳咬起了嘴唇,道:“那麼我就絕不會放過那個人,甚至會不擇一切手段來對付他。”傅紅雪道:“不擇一切手段?”丁靈琳道:“當然不擇一切手段。”她接著又道:“我雖然並不是個心狠手辣的人,可是假如真的有人殺了小葉,我說不定會把他身上的肉全都一口口咬下來。”秋風吹過,白雲已在足下。她說出了這句話,自己忽然也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噤,心裡仿佛突然有了種不祥的預兆。傅紅雪卻已轉過身,背向著她,麵對著一堆小小的土丘。土丘上寸草未生,顯然是新堆成的。丁靈琳道:“這堆土是什麼?”傅紅雪道:“是個墳墓?”丁靈琳變色道:“墳墓?你怎麼知道是個墳墓?”傅紅雪道:“因為這是我親手堆成的。”他聲音裡仿佛帶著種比這山巔的秋風更冷的寒意,丁靈琳並不是個柔弱膽小的女孩子,但又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過了很久,她才輕輕地問道:“墳墓裡埋葬的是什麼人?”傅紅雪道:“是我最親近的人。”丁靈琳道:“你……你很喜歡她?”傅紅雪點點頭,道:“我對她的情感。比你對葉開的情感更深!”丁靈琳勉強笑了笑,道:“我隻希望她不是被彆人殺了的,否則那個人身上的肉,豈非也要被你一口口咬下來?”傅紅雪道:“她是被人殺死的!”丁靈琳突又打了個寒噤,喃喃地道:“這裡的風好冷。”傅紅雪道:“你用不著為她擔心,她現在已不怕冷了。”丁靈琳道:“可是我怕。”傅紅雪道:“怕我?”丁靈琳道:“不是怕你,是怕冷。”傅紅雪冷冷道:“我會將你也埋起來,你就再也不會怕冷了。”丁靈琳笑得更勉強,道:“那倒不必麻煩你,我還沒有死。”傅紅雪道:“可是她已經死了……你卻沒有死,她為什麼要死?為什麼要死?……”他反反複複地說著這句話,聲音裡充滿了怨毒和仇恨。丁靈琳道:“每個人都會死的,隻不過有人死得早些,有人死得遲些,所以你也不必傷心。”傅紅雪道:“葉開若死了,你也不傷心?”丁靈琳道:“我……我……”傅紅雪道:“你不傷心,隻因為葉開還沒有死,葉開不傷心,隻因為你還沒有死,可是……可是她卻已死了……”他突然轉身瞪著丁靈琳,眼裡帶著火焰般的憤怒和仇恨,厲聲道:“你為什麼不問我,誰殺了她?”丁靈琳的心好像正慢慢地在往下沉,喉嚨裡竟已發不出聲音。傅紅雪道:“你不問我,是不是因為你已知道是誰殺了她的?”丁靈琳咬著嘴唇,突然大聲道:“我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傅紅雪道:“你應該知道的。”丁靈琳道:“為什麼?”傅紅雪緊緊握著他的刀,一字字道:“因為殺她的人就是葉開。”丁靈琳叫了起來,道:“不可能,絕不可能,我一直跟小葉在一起的,我可以保證他沒有殺過人。”傅紅雪道:“昨天晚上你也跟他在一起?”丁靈琳說不出話了。昨天早上,她已被丁靈甲帶走,就沒有再看見過葉開。傅紅雪的眼睛刀鋒般盯著她的眼睛,道:“你知道他昨天晚上在哪裡?做些什麼事?”丁靈琳垂下了頭。她不知道。傅紅雪突然拿出了一柄刀,一柄薄而鋒利的短刀,拋在她麵前。“你認不認得出這是誰的刀?”丁靈琳的頭垂得更低。她已認出了這柄刀——這柄刀就像是已插在她的心上。過了很久,她忽又抬起頭,大聲道:“葉開就是我,我就是葉開,你若真的認為是葉開殺了她,你就殺了我吧。”傅紅雪道:“你願意為他死?”丁靈琳道:“願意。”她眼睛裡又發出了光,完全沒有猶豫,完全沒有考慮,能為葉開而死,對她說來,竟仿佛是件很快樂的事情。傅紅雪看著她,眼前仿佛又出現了翠濃的影子。她臨死前看著他時,眼睛裡豈非也同樣帶著這種欣慰快樂的表情?她雖然沒有說出一個字,但那雙眼睛豈非也無異告訴他,她是願意為他而死的。直到她倒下去的時候,她嘴角還帶著甜蜜的微笑。傅紅雪的雙拳握緊,幾乎忍不住要挖開墳墓,再看她一眼。可是就算能再看一眼又如何?短暫的生命,卻留下了永恒的寂寞。丁靈琳道:“你既然要殺了我,為什麼還不過來動手?”傅紅雪又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我並不想殺了你。”丁靈琳道:“你……你想怎麼樣?”傅紅雪道:“不怎麼樣。”丁靈琳道:“你帶我到這裡來乾什麼?”她目中又露出恐懼之色,死,她並不怕,她怕的是那種可恥的折磨和侮辱。傅紅雪又沉默了很久,冷冷道:“你說過他遲早一定會來找你的。”丁靈琳點點頭,大聲道:“他當然會來找我,他絕不是個無情的人。”傅紅雪凝視著遠方,緩緩道:“這地方很安靜,他若能安安靜靜地死在這裡,上天對他已算不薄。”丁靈琳動容道:“你在等他來?”傅紅雪沒有回答,隻是垂下頭,凝視著自己手裡的刀。漆黑的刀,刀頭已不知染上過多少人的鮮血。丁靈琳的手也已握緊,嗄聲道:“但是他並不知道我在這裡。”傅紅雪道:“他會知道的。”丁靈琳道:“為什麼?”傅紅雪道:“因為有很多人都看見我挾著你往這裡走。”丁靈琳道:“就算他來了又怎麼樣?你難道真的要殺他?”傅紅雪沉默,刀也是沉默的。沉默有時也鋒利得像刀鋒一樣,有時甚至能殺人。丁靈琳大聲道:“你真的能下得了毒手?難道你已忘了他以前為你做的那些事?若不是他,你怎麼能活到現在?”傅紅雪蒼白的臉仿佛又已因痛苦漸漸變得透明,一字字緩緩道:“他讓我活著,也許就是為了要我忍受痛苦。”死雖然可怕,但卻是寧靜的,隻有活著的人才會感覺到痛苦。丁靈琳看著他的臉,身子突然開始顫抖,顫聲道:“他常常對我說,你做的事雖可怕,但你的心卻本是善良的,你……你幾時變得如此狠毒?”傅紅雪凝視著自己手裡的刀,沒有再說什麼,連一個字都不再說。這時山巔忽然湧起了一片又濃又厚的雲霧,他蒼白的臉已在雲霧中漸漸變得遙遠模糊。山下仿佛有雨聲。山巔的雲霧,也是潮濕的。丁靈琳的衣裳已漸漸濕透,冷得不停發抖。不但寒冷,而且饑餓。傅紅雪已坐下,動也不動的坐在那裡,坐在又冷又潮的雲霧中。難道他不冷不餓?這個人難道真的已完全麻木?丁靈琳終於忍不住道:“也許他不會來了。”傅紅雪不開口。丁靈琳道:“就算他要來,也沒有人知道他什麼時候才來。”傅紅雪還是不開口。丁靈琳道:“他若三天後才來,你難道就這樣在這裡等三天?”傅紅雪又沉默了很久,才冷冷道:“他三年後才來,我就等三年。”丁靈琳的心又沉了下去,道:“你……你難道要我陪著你在這裡等三年?”傅紅雪道:“我能等,你為什麼不能?”丁靈琳道:“因為我是個人。”傅紅雪道:“哦?”丁靈琳道:“隻要是個人,就沒法子在這裡等三年,也許連三天都不能等。”傅紅雪道:“哦?”丁靈琳道:“你若真的要我坐在這裡等下去,我就算不冷死,也要被活活餓死。”沒有回答。丁靈琳道:“其實你很本不必在這裡等他,你可以下山去找他,那總比在這裡等的好。”還是沒有回答。丁靈琳道:“你為什麼不說話?難道……”她聲音突然刀割般中斷,她忽然發現坐在雲霧中的傅紅雪已不見了。山下的雨聲還沒有停,山巔的雲霧更潮濕,也更冷。也不知道是因為雲霧掩住了日色,還是夜色已來臨,丁靈琳眼前已隻剩下一片模模糊糊,陰陰森森的死灰色;沒有人,也沒有生命。丁靈琳放聲大呼:“傅紅雪,你到哪裡去了?你回來了!”沒有人回來,也沒有人回應。丁靈琳身子抖得就像是一片寒風中的枯葉,傅紅雪雖然是可怕的人,可是他不在時更可怕。她終於明白孤獨和寂寞是件多麼可怕的事,現在傅紅雪走了隻不過才片刻,片刻她已覺得不可忍受。假如一個人的一生都是如此孤獨寂寞時,那種日子怎麼能過得下去?假如葉開真的死了,她這一生是不是就將永遠如此孤獨寂寞下去?丁靈琳隻覺得全身冰冷,連心都冷透。她想逃走,可是她的腿還是麻木僵硬的——丁家的點穴手法,一向很有效。她想呼喊,可是她又怕聽見山穀中響起的那種可怕的回聲。天地間仿佛已隻剩下墳墓裡那個死人在陪伴著她。傅紅雪這一生,豈非也隻剩下墳墓裡的死人在陪伴著他?丁靈琳忽然對這孤獨的殘廢的少年,有了種說不出的同情。就在這時,她忽然覺得有一點冰冷的雨珠滴落在她手上。她垂下頭,才發現這滴雨赫然是鮮紅色的。不是雨,是血!鮮紅的血,滴落在她蒼白的手背上。她的心似已被恐懼撕裂,忍不住回頭,她的麵頰忽然碰到一隻手。一隻冰冷的手。血,仿佛就是從這隻手上滴落下來的。這是誰的血?誰的手?丁靈琳沒有看見,她眼前忽然變得一片黑暗。地獄本就在人們的心裡。你心裡若已沒有愛,隻有仇恨,地獄就在你的心裡。——你心裡若已沒有愛,你的人也已在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