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已入鞘。刀上的血當然絕不會乾的。傅紅雪慢慢地轉過身,左腳先邁出去,右腿再慢慢地跟上去。他身子還在發抖,正用儘全身力氣,控製著自己。“你說謊,你說的每個字都是謊話。”他慢慢的走過人群,眼睛筆直地看著前麵,他已沒有勇氣再去看地上的屍體,也沒有勇氣再去看彆的人。後麵突然傳來痛哭的聲音。是馬芳鈴在哭。她痛哭,咒罵,將世界上所有惡毒的話全都罵了出來。傅紅雪卻聽不見,他整個人都已麻木。沒有人阻攔他,沒有人敢阻攔他。他的手還是緊緊地握著他的刀。漆黑的刀!外麵的陽光卻還是明亮燦爛的,他已走到陽光下。馬芳鈴頭發已披散,瘋狂般嘶喊。“你們難道不是袁秋雲的朋友?你們難道就這樣讓凶手走出去?”沒有人回答,沒有人動。這仇恨本是十九年前結下的,和這些人完全沒有關係。以牙還牙,以血還血,這本就是江湖中最古老的規律。何況白天羽他在當年也實在死得太慘。除了痛哭和咒罵外,馬芳鈴已完全沒有彆的法子。但痛哭和咒罵是殺不死傅紅雪的。她忽然用力咬住了嘴,哭聲就立刻停止,嘴唇雖已咬出了血,但她卻拉直了衣服,將頭上戴的鳳冠重重地摔在地上,理了理淩亂的頭發,挺起了胸,大步從吃驚的人群中走了出去。走過葉開麵前的時候,她又停下來,用那雙已哭紅的眼睛,瞪著葉開,忽然道:“現在你總該滿意了吧。”葉開隻有苦笑。丁靈琳卻忍不住道:“他滿意什麼?”馬芳鈴狠狠地瞪著她,冷冷道:“你也用不著太得意,總有一天,他也會甩了你的。”說完了這句話,她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剛走到門口,就有個白發蒼蒼的老管家趕過來,在她麵前跪下,道:“現在老莊主已去世了,少莊主也下落不明,少奶奶你……你怎麼能走?”這老人滿臉淚痕,聲音已嘶啞。馬芳鈴卻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仰起了臉,冷冷道:“我不是你們袁家的少奶奶,我根本還沒有嫁到袁家來,從現在起,我跟你們袁家一點關係也沒有。”她大步走出院子,再也沒有回頭。“從現在起,我再也不會踏入白雲莊一步。”秋風颯颯,秋意更濃了。丁靈琳輕輕歎了口氣,道:“想不到她竟是這麼樣一個無情的人。”葉開也歎了口氣,道:“無情本就是他們馬家人的天性。”丁靈琳用眼角瞟著他,道:“你們葉家的人呢?”這句話剛說完,就聽見身後有個人冷冷道:“他們葉家的人也差不多。”丁靈琳還沒有回頭,葉開又歎了口氣,道:“你大哥果然來了。”一個人正施施然從後麵走過來,羽衣星冠,白麵微須,背後斜背著柄形式奇古的長劍,杏黃色的劍穗飄落在肩頭。他穿著雖然是道人打扮,但身上每一樣東西都用得極考究,衣服的剪裁也極合身,一雙保養極好的手上,戴著個色澤柔潤的漢玉扳指,無論誰都看得出那一定是價值連城的古物。他身材修長,儒雅俊秀,可以說是個少見的美男子,但神色間卻顯得驕傲,很冷漠,能被他看上眼的人顯然不多。這正是江湖中的大名士,名公子,自號“無垢道人”的丁大少爺,丁雲鶴。丁靈琳已歡呼著迎上去,身上的鈴鐺“叮鈴鈴”地響個不停。丁雲鶴卻皺起了眉,道:“你在外麵還沒有野夠?還不想回家去?”丁靈琳嘟起了嘴,道:“人家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大哥怎麼還是一見麵就罵人?”丁雲鶴歎息著搖了搖頭,皺著眉看了看葉開冷冷道:“想不到閣下居然還沒有死。”葉開微笑道:“托你的福,最近我吃也吃得下,睡也睡得著,看來一時還死不了的。”丁雲鶴歎了口氣,道:“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這句話真不假。”丁靈琳嘟著嘴,道:“大哥你為什麼老是要咒他死呢?”丁雲鶴道:“因為他若死了,你也許就會安安分分地在家裡躺著了。”丁靈琳眨了眨眼,道:“不錯,他若死了,我一定就不會在外麵亂跑了,因為那時我已進了棺材。”丁雲鶴沉下了臉,還未開口,丁靈琳忽又拉了拉他的衣袖,悄然道:“你看見門口那個人沒有?那個腰帶上插著柄劍的人?”剛從門外走進來的人,正是路小佳。丁雲鶴又皺起了眉,道:“你難道跟那種人也有來往?”丁靈琳道:“你知道他是誰?”丁雲鶴點了點頭。看到了那柄劍,江湖上還不知道他是誰的人並不多。丁靈琳道:“他說他要殺了你。”丁雲鶴道:“哦?”丁靈琳道:“你難道就這樣‘哦’一聲就算了?”丁雲鶴淡淡道:“我現在還活著。”丁靈琳眼珠子轉了轉,道:“你難道不想跟他比比是誰的劍快?”丁雲鶴道:“我的劍一向不快。”內家劍法講究的本是以慢製快,以靜製動,能後發製人的,才算懂得內家劍法的真義。丁靈琳歎了口氣,用一雙大眼睛狠狠地去瞪著路小佳。路小佳卻不睬她。丁靈琳忽然大步走過去,道:“喂。”路小佳剝了個花生,拋起。丁靈琳道:“那邊站著的就是我大哥,你看見了沒有?”路小佳正在看著那粒花生落下來。丁靈琳道:“你好像說過你要殺他的。”花生已落入路小佳嘴裡,他才淡淡地道:“我說過麼?”丁靈琳道:“你現在為什麼不過去動手?”路小佳慢慢地嚼著花生,道:“巧得很,今天我剛巧不想殺人。”丁靈琳道:“為什麼?”路小佳道:“今天死的人已夠多了。”丁靈琳眼珠子又一轉,忽然笑道:“我明白了,原來你嘴巴說得雖凶,心裡卻是怕我們的。”路小佳笑了。他並沒有否認,因為他的確對一個人有些畏懼。但是他畏懼的人卻絕不姓丁。傅紅雪站在那裡,就站在路的中央,就站在他們馬車剛才停下來的地方。就站在剛才和翠濃分手的地方。白雲莊的客人已散了。隻要有一個人先開始走,立刻就有十個人跟著走。一百個人跟著走。除非是真正肝膽相照,患難相共的朋友,誰也不願意再留在那裡。這種朋友並不多,絕不多。人群流水般從白雲莊裡湧出來,有的騎著馬,有的乘著車,也有的一麵走路,一麵還在竊竊私議,表示他們雖然走了,卻並不是不夠義氣,隻不過這種事實在不是他們能插手的。無論哪種人,都遠遠地就避開了傅紅雪,好像隻要靠近了這個人,就會給自己帶來災禍。但大家心裡還是在奇怪:“這個人為什麼還留在這裡?”傅紅雪根本沒有看見他們。他眼睛裡根本沒有看見任何人,任何事。對他說來,這世界已是空的,因為翠濃已經不在這裡。他本來以為她一定會在這裡等他的。他從來也沒有想到她會走,就這樣一個人悄悄地走了,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留下來。她怎麼能這樣對他?雖然他剛才也是自己一個人走了的,但他是為了要去複仇。他不願她陪著他去冒險。最重要的是,他絕不會真的把她一個人留下這裡,他一定會回來找她的。這些話他雖然沒有說出來,但是她應該明白。因為她應該了解他的。有時他對她雖然很凶惡,很冷淡,甚至會無緣無故地對她發脾氣。但那也隻不過因為他太愛她,太怕失去她。所以有時他明知那些事早已過去,卻還是會痛苦嫉妒。隻要一想起那些曾經跟她好過的男人,他的心裡就會像針一樣在刺著。他覺得那些男人都不配,他覺得她本來應該是個高高在上的女神。這些話他雖然沒有說出來,但是她也應該明白的。她應該知道他愛她,愛得有多麼深。可是她現在卻走了;就這樣一個人悄悄地走了,連一句話,一點消息都沒有留下。這是為什麼?她為什麼會如此狠心?風還是剛才一樣的風,雲還是剛才一樣的雲。但是在他感覺中,這世界已變了,完全變了,變成了空的。他手裡緊緊握著他的刀,他的心仿佛也被人捏在手裡,捏得很緊。而且就在心的中間,還插著一根針。一根尖銳、冰冷的針。沒有人能想像這種悲苦是多麼深邃,多麼可怕。除了仇恨之外,他第一次了解到世上還有比仇恨更可怕的感情。本來他想毀滅的,隻不過是他的仇人。但這種感情卻使得他想毀滅自己,想毀滅這整個世界!他從沒有想到自己的錯,因為他覺得自己根本沒有錯。所以他更痛苦。他從來沒有想到,有句話是一定要說出來的,你若不說出來,彆人怎麼會知道?這也許隻因為他還不了解翠濃,不了解女人。他還不懂得愛。既不懂得應該怎麼樣被愛,也不懂得應該怎麼樣去愛彆人。但這種愛才是最真的!你隻有在真正愛上一個人的時候,才會有真正的痛苦。這本來就是人類最大的悲哀之一。但是隻要你真正愛過,痛苦也是值得的!夜。群星在天上閃耀,秋樹在風中搖曳。秋月更明。這還是昨夜一樣的星,一樣的月。但昨夜的人呢?星還在天上,月還在天上。人在哪裡?三個月,他們已在一起共同度過了三個月,九十個白天,九十個晚上。那雖然隻不過像是一眨眼就過了,但現在想起來,那每一個白天,每一個晚上,甚至每一時,每一刻中,都不知有多少回憶。有過痛苦,當然也有過快樂,有過煩悶,也有過甜蜜。有多少次甜蜜的擁抱?多少次溫柔的輕撫?現在這一切難道已永遠成了過去。那種刻骨銘心,魂牽夢縈的情感,現在難道已必須忘記。若是永遠忘不了呢?忘不了又能如何?記得又如何?人生,這是個什麼樣的人生?傅紅雪咬緊了牙,大步向前走出去,讓秋風吹乾臉上的淚痕。因為他現在還不能死!燈昏。小酒鋪裡的昏燈,本就永遠都帶著種說不出的淒涼蕭索。酒也是渾濁的。昏燈和濁酒,就在他麵前。他從未喝過酒,可是現在他想醉。他並不相信醉了真的就能忘記一切,可是他想醉。他本來隻覺已能忍受各種痛苦,但現在忽然發覺這種痛苦竟是不能忍受的。渾濁的酒,裝在粗瓷碗裡。他已定下決心,要將這杯苦酒喝下去。可是他還沒有伸出手,旁邊已有隻手伸過來,拿起了這碗酒。“你不能喝這種酒。”手很大,又堅強而乾燥,聲音也同樣是堅強而乾燥的。傅紅雪沒有抬頭,他認得這隻手,也認得這聲音——薛大漢豈非也正是堅強而乾燥的人,就像是個大核桃一樣。“為什麼我不能喝?”“因為這酒不配。”薛大漢另一隻手裡正提著一大缸酒,他將這缸酒重重地放在桌上,拍碎了泥封,倒了兩大碗。他並沒有再說什麼,臉上的神色既不是同情,也不是憐憫。他隻是將自己麵前的一碗給傅紅雪。傅紅雪沒有拒絕。現在已連拒絕彆人的心情都沒有,他隻想醉。誰說酒是甜的?又苦又辣的酒,就像是一股火焰,直衝下傅紅雪的咽喉。他咬著牙吞下去,勉強忍耐著,不咳嗽。可是眼淚卻已嗆了出來。薛大漢看著他,道:“你以前從來沒有喝過酒?”沒有回答。薛大漢也沒有再問,卻又為他倒了一碗。第二碗酒的滋味就好得多了。第三碗酒喝下去的時候,傅紅雪心裡忽然起了種很奇異的感覺。他從未有過這種感覺。桌上的昏燈,仿佛已明亮了起來,他身子本來是僵硬的,是空的,但現在卻忽然有了這種說不出的奇異活力。連痛苦都已可偶爾忘記。但痛苦還是在心裡,刀也還是在心裡!薛大漢看著他的刀,忽然道:“殺錯人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沉默。薛大漢道:“江湖上的英雄好漢們,誰沒有殺錯過人?”還是沉默。薛大漢道:“不說彆人,就說袁秋雲自己,他這一生中,就不知殺錯過多少人。”傅紅雪端起麵前剛斟滿的酒,又一口氣灌了下去。他知道薛大漢誤會了他的痛苦。他更痛苦。他剛殺了一個無辜的人,心裡竟似已完全忘記了這件事,竟隻記著一個女人。一個背棄了他的女人。薛大漢又為他斟滿了一碗酒,道:“所以,你根本不必將這件事放在心上的,我知道你是條好漢子,你……”傅紅雪忽然打斷了他的話,大聲道:“我不是條好漢子。”薛大漢皺眉道:“誰說的?”傅紅雪道:“我說的。”他又灌下這碗酒,重重地將酒碗摔在地上,咬著牙道:“我根本就不是個人。”薛大漢笑了,道:“除了你自己之外,我保證彆人絕不會這麼想。”傅紅雪道:“那隻因為彆人根本不了解我。”薛大漢凝視著他,道:“你呢?你自己真的能了解自己?”傅紅雪垂下頭。這句話正是他最不能回答的。薛大漢道:“我們萍水相逢,當然也不敢說能了解你,但我卻敢說,你不但是個人,而且是個很了不起的人,所以你千萬不要為了任何事而自暴自棄。”他的表情更嚴肅,聲音更緩慢,接著道:“尤其是不要為了一個女人。”傅紅雪霍然抬起頭。他忽然發現薛大漢並沒有說錯他。一個男人為了愛情而痛苦時,那種神情本就明顯得好像青綠的樹葉突然枯萎一樣。薛大漢道:“我還可以告訴你,她非但不值得你為她痛苦,根本就不值得你多看她一眼。”傅紅雪道:“你……你……你知道她……她的下落嗎?”他連聲音都已緊張而發抖。薛大漢點了點頭,道:“我知道。”傅紅雪跳起來,道:“你……你說。”薛大漢道:“我不能說。”傅紅雪道:“為什麼?”薛大漢看著他,目中也露出痛苦之色,將麵前的酒也一口灌了下去,才勉強點了點頭,道:“好,我說,她……她是跟一個人一起走的。”傅紅雪道:“跟誰走的?”薛大漢道:“跟那個趕車的小夥子。”這句話就像是一把刀,一刀刺入了傅紅雪的胸膛。他的痛苦已接近瘋狂。“你說謊!”“我從不說謊。”“你再說我就殺了你。”“你可以殺了我,但我說的絕不是瘋話。”薛大漢的神情沉著而鎮定,凝視著傅紅雪:“你一定要相信我,一定要相信!”傅紅雪瘋狂般瞪著他,緊緊握著他的刀。刀並沒有拔出來,淚卻已流下。他也已看出薛大漢說的並不是謊話。薛大漢道:“其實你也不能怪她,她本就配不上你,你們若勉強在一起,隻有痛苦……他們才是同一類的人。”他們!這兩個字也像是一把刀,又一刀刺入了傅紅雪的心。難道他心裡最愛的女人,竟真的隻不過是那麼卑賤下流的人?他倒了下去,忽然就倒了下去。然後他的眼淚就像青山間的流水般流了出來。他總算沒有哭出聲,可是這種無聲的眼淚,卻遠比號啕痛哭還要傷心。薛大漢沒有勸他。無論誰都知道這種眼淚是沒有人能勸得住的。他隻是在旁邊等著,看著,等了很久,直等到傅紅雪心裡的酒和悲哀都已化作眼淚流出,他才拉起了他:“走,我們換一個地方再去喝。”傅紅雪沒有拒絕。他似已完全喪失了拒絕的力量和尊嚴。這地方不但有酒,還有女人。據說酒若加上女人,就能使各種人將各種痛苦全都忘記。傅紅雪也許並沒有忘記,可是他的確已麻木。第二天醒來時,他的痛苦也許更深,但那裡又有女人和酒在等著他。看來薛大漢不但是個好朋友,而且是個好主人。他供應一切。他供應的傅紅雪都接受。一個人在真正痛苦時,非但已不再有拒絕的力量和尊嚴,也已不再有拒絕的勇氣。他一張開眼,就在等,等今天的第一杯酒。喝完最後一杯,他就倒下去。現在他所畏懼的事已隻剩下一種——清醒。沒有清醒的時候,難道就真的沒有痛苦?麻木難道真的能使痛苦消失?黃昏,還未到黃昏。桂花的香氣,從高牆內飄散出來。長巷靜寂。青石板鋪成的路,在秋日午後的太陽下,看來就像是一麵銅鏡。長巷裡隻有四戶人家。城裡最豪華的妓院和客棧,都在這條長巷裡。這條巷就叫安樓巷。長巷的角落上,有一道月洞門,門外清陰遍地,門裡濃香滿院。傅紅雪推開了這扇門。他剛穿過濃香夾道的小徑。那裡不但有花香,還有脂粉香、女兒香。他已在這裡醉了六天。這裡有各種酒,各種女人——從十三歲到三十歲的女人。她們都很美,而且都很懂得應該怎樣去討好男人。“這些女人難道和翠濃有什麼不同?我看她們隨便哪一個都不比她差。”這是薛大漢說的話。傅紅雪並沒有爭辯,可是他自己心裡知道,沒有任何人能代替她。每個男人心裡,都有個女人是其他無論任何人都無法代替的。這也正是人類的悲哀之一。現在他剛起來,今天的第一杯酒還沒有喝下去。屋子裡還留著昨夜的旖旎殘香,牆壁雪白,家具發亮,棗木架上的一盆秋菊開得正豔。這地方就是城裡最豪華精致的。可是他忽然覺得這地方像是個樊籠。他想出去走走。他手裡雖然還是握著他的刀,但已握得遠不及昔日有力。他臉色雖然仍是蒼白的,但已不是那種透明般的蒼白,已接近死灰。酒是不是已腐蝕了他的尊嚴和勇氣,也已腐蝕了他的力量。這連他自己也能感覺得到。他的頭腦發漲,胃卻是空的,除了酒之外,任何飲食都已對他沒有吸引力。他忽然又有了種新的恐懼。所以他想走出這樊籠去。長巷靜寂,桂子飄香。傅紅雪推開了月洞門,一陣清涼的秋風正迎麵吹過來。他深深吸了口氣,正準備迎著風走過去。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了一個人。翠濃!經過了無數痛苦,無數折磨之後,他忽然看見了翠濃。但翠濃並不是一個人。她身邊還有個小夥子,正是那趕車的小夥子。現在無論誰也看不出他曾經是個趕車的,現在他身上穿的,至少是值二十兩銀子一件的長衫,正是城裡最時髦的花花公子們穿的那種。他腰帶上掛著個翠綠的鼻煙壺,無邊的軟帽上還鑲著粒大珍珠。現在他走起路來,已能昂首闊步。但他卻是走在翠濃身後的,就正如翠濃永遠都走在傅紅雪身後一樣。翠濃隻輕輕動了動嘴,他的耳朵就立刻湊上去。因為他身上穿的,頭上戴的,都是翠濃替他買來的,她已將他這個人買了去。那也正是她永遠無法從傅紅雪身上得到的。傅紅雪的人突又僵硬麻木。風吹在身上,突然似已變成熱的,就像是從地獄中吹來的那麼熱。他全身都似已燃燒。刀也似已燃燒。他手裡還有刀,他可以衝過去,可以在一刹那間就殺了這個人。但他卻隻是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因為他突然覺得一種無法形容的羞侮,竟不敢去麵對他們。應該羞慚的本是彆人,可是他竟覺得沒有臉去麵對他們。這是種什麼樣的心情,這是種多麼可怕的痛苦。除了他自己之外,又有誰能了解。“算了,算了,算了……”他想轉過身,不再去看他們。可是他全身都無法移動。連眼睛都不能移動。“算了,算了,算了……”既然她果然是這種人,還有什麼悲哀,值得痛苦的?可是他的淚卻似又將流下。他眼看著他們,走入了對麵一家最大的客棧。翠濃走在前麵,那小夥子跟在身後。還是無法移動。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感覺到有一雙柔滑美麗的手伸過來,握著了他的手。“你怎麼站在這裡發怔?薛大爺正在到處找你喝酒呢。”對,喝酒。他為什麼不能喝酒?他為什麼要清醒著忍受這種屈辱和痛苦。於是他再喝,再醉。醉了又醒,醒了又醉。尊嚴、勇氣、力量,都已傾入樽中。現在他已隻剩下那把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握刀的蒼白的手,卻似已有些顫抖。現在他還沒有喝他今天的第一杯酒。一個笑渦很深,笑得很甜的少女,正為他們斟第一杯酒。薛大漢在對麵看著。琥珀色的酒,盛在天青瓷杯中,已盛滿。傅紅雪剛想端起這杯酒,他知道隻要這杯酒喝下去,他的痛苦就已減輕。他帶著急切的渴望伸出了他的手。可是薛大漢的手卻已先伸過來,突然一掌打翻了這杯酒。傅紅雪怔住。薛大漢臉上已沒有以前那種充滿豪爽友情的笑容,沉聲道:“你今天還想喝酒?”傅紅雪遲疑著,還是點了點頭。薛大漢沉著臉,道:“你知不知道你已經喝了我多少酒?”傅紅雪不知道,他已記不清,算不清。那笑渦很深的少女卻甜笑著道:“到今天為止,傅大少的酒賬已經有三千四百兩。”薛大漢道:“他付了多少?”少女笑得更甜,道:“一文也沒有付。”薛大漢冷笑,道:“一文錢都沒有付,憑什麼還在這裡喝酒?”少女嫣然道:“因為他是薛大爺的客人。”薛大漢道:“不錯,他是我的客人,我可以請他一兩次,但你總不能要我請他一輩子吧。”少女吃吃笑道:“當然,他又不是薛大爺的兒子,薛大爺憑什麼要請他一輩子。”薛大漢冷冷道:“我以前請他,因為我覺得他還像是個英雄,誰知道他竟是個專吃白食的狗熊,連一點出息都沒有。”傅紅雪全身又已因羞憤而發抖。可是他隻有忍受。因為他自己也知道,彆人的確沒有理由請他喝一輩子酒。他用力咬著牙,慢慢地站起來。他左腿先邁步出去,右腿再慢慢地跟上去。他走得更慢,因為他的腿似也有些麻木。薛大漢突然道:“你想走?”傅紅雪道:“我……我已該走了。”薛大漢道:“你欠的酒賬呢?”傅紅雪閉著嘴。他無法回答,也無話可說。薛大漢道:“前三天的帳,我可以請你,但後麵的十一天……”那少女立刻接著道:“後麵十一天的賬是兩千八百五十兩。”薛大漢道:“你聽見沒有,二千八百五十兩,你不付清就想走?”沒有回答,還是無話可說。薛大漢道:“你是不是沒錢付賬?好,留下你的刀來,我就放你走!”“留下你的刀來!”傅紅雪耳邊仿佛響起了一聲霹靂。“留下你的刀來!”傅紅雪的人似已完全崩潰。薛大漢臉上卻帶著種惡毒的獰笑,現在他才露出了他的真麵目。又不知過了多久,傅紅雪才從他緊咬著的齒縫中吐出九個字:“誰也不能留下我的刀!”薛大漢大笑。“這句話如果是你以前說我也許還會相信,隻不過現在……”“現在怎麼樣?”“現在你已不能說這句話,已不配說!”傅紅雪霍然回頭,連眼睛都已變成血紅,可是他總算看到了薛大漢的真麵目。薛大漢冷笑,道:“今天你若不留下這柄刀,隻怕就得留下你的頭!”“留下你的頭!”原來薛大漢對傅紅雪所做的一切事,就是為了等著說這句話。原來這本就是個陰謀。刀還在手裡,傅紅雪還是隨時都可以拔出來。可是他已完全喪失了那種一刀置人於死的自信,那麼奇妙的自信。因為他的勇氣尊嚴和自信,都已傾入酒中。“拔你的刀!”薛大漢已站起來,就像是個巨神般站了起來。“難道現在你已不敢拔刀?”他的聲音中不但充滿譏誚,而且充滿自信。因為他很了解傅紅雪的武功,更了解傅紅雪這些天來失去了些什麼。他已有把握。這種把握正如傅紅雪一刀刺入袁秋雲胸膛時的把握一樣!他知道傅紅雪隻要一拔刀,就得死於刀下,也正如以前他隻要一拔刀,彆人就得死在他刀下的情況完全一樣。這是種多麼可怕的變化。這種變化是誰造成的?是怎麼樣造成的?情是何物?傅紅雪沒有拔刀。他不能拔刀。因為他的刀似已不在他的手裡,而在他的心上!他的心正在滴著血。痛苦、悔恨、羞辱、憤怒。這一切,全都是為了一個女人,為了一個跟那馬車夫走入客棧中的女人。“算了,算了,算了……”拔刀又如何?死又如何?愛情和仇恨同時消滅,生命也同時消滅,豈非還落得個乾淨?一個人若在如此痛苦和羞辱中還要活著,那無論為了什麼原因也不值得。他已決定拔刀!黃昏。秋雲低垂,大地蒼茫。傅紅雪已準備拔刀。但這時忽然聽見有人在笑。是路小佳在笑。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已出現在窗口,正伏在窗台上笑。他的笑聲中,仿佛永遠都帶著種無法形容的譏誚和嘲弄之意。傅紅雪的心沉了下去,他本來縱然還有一線希望,現在希望也已完全斷絕。路小佳帶著笑,道:“美酒盈樽,美人如玉,你們難道就準備在這裡拚命?”薛大漢道:“殺人難道還要選地方?”路小佳道:“當然要。”他微笑著,又道:“我殺人比你們內行,我可以保證,這裡絕不是殺人的地方。”薛大漢道:“你要替我們選個地方?”路小佳點點頭,道:“這花園裡就不錯,你們無論從什麼地方倒下去,我保證都一定倒在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