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有個茶亭。馬師們喜歡將這地方稱做“安樂窩”,事實上這地方卻隻不過是個草棚而已。但這裡卻是附近惟一能避雨的地方。暴雨剛來的時候,葉開和馬芳鈴就已避了進來。雨,密如珠簾。遼闊無邊的牧場,在雨中看來,簡直就像是夢境一樣。馬芳鈴坐在茶桶旁的那條長板凳上,用兩隻手拍著膝蓋,癡癡地看著雨中的草原。她已有很久沒有說話。女人不說話的時候,葉開也從不去要她們開口說話的。他一向認為女人若是少說些話,男人就會變得長命些。閃電的光,照著馬芳鈴的臉。她臉色很不好,顯然是睡眠不足,而且有很多心事的樣子。但這種臉色卻使她看來變得成熟了些,懂事了些。葉開倒了碗茶,一口氣喝了下去,隻希望茶桶裡裝的是酒。他並不是酒鬼,隻有在很開心的時候,或者是很不開心的時候,他才會想喝酒。現在他並不開心。現在他忽然想喝酒。馬芳鈴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忽然道:“我爹爹一向不讚成我們來往的。”葉開道:“哦?”馬芳鈴道:“但今天他卻特地叫我出來,陪你到四處逛逛。”葉開笑了笑,道:“他選的人雖然對了,選的時候卻不對。”馬芳鈴咬著嘴唇,道:“你知不知道他怎麼會忽然改變主意的?”葉開道:“不知道。”馬芳鈴盯著他道:“今天早上,你一定跟他說了很多話。”葉開又笑了笑,道:“你該知道他不是個多話的人,我也不是。”馬芳鈴忽然跳起來,大聲道:“你們一定說了很多不願讓我知道的話,否則你為什麼不肯告訴我。”葉開沉吟著,緩緩道:“你真的要我告訴你?”馬芳鈴道:“當然是真的。”葉開麵對著她,道:“我若說他要把你嫁給我,你信不信?”馬芳鈴道:“當然不信。”葉開道:“為什麼不信?”馬芳鈴道:“我……”她突然跺了跺腳,扭轉身,道:“人家的心亂死了,你還要開人家的玩笑。”葉開道:“為什麼會心亂?”馬芳鈴道:“我也不知道,我若知道,心就不會亂了。”葉開笑了笑,道:“這句話聽起來倒也好像蠻有道理。”馬芳鈴道:“本來就很有道理。”她忽又轉回身,盯著葉開,道:“你難道從來不會心亂麼?”葉開道:“很少。”馬芳鈴道:“你難道從來沒有動過心?”葉開道:“很少。”馬芳鈴咬了咬嘴唇,道:“你……你對我也不動心麼?”葉開道:“動過。”這回答實在很乾脆。馬芳鈴卻像是吃了一驚,臉已紅了,紅著臉垂下頭,用力擰著衣角,過了很久,才輕輕道:“這種時候,這種地方,你若真的喜歡我,早就該抱我了。”葉開沒有說話,卻又倒了碗茶。馬芳鈴等了半天,忍不住道:“嗯,我說的話你聽見了沒有?”葉開道:“沒有。”馬芳鈴道:“你是個聾子?”葉開道:“不是。”馬芳鈴道:“不是聾子為什麼聽不見?”葉開歎了口氣,苦笑道:“因為我雖然不是聾子,有時卻會裝聾。”馬芳鈴抬起頭,瞪著他,忽然撲過來,用力抱住了他。她抱得好緊。外麵的風很大,雨更大,她的胴體卻是溫暖、柔軟而乾燥的。她的嘴唇灼熱。她的心跳得就好像暴雨打在草原上。葉開卻輕輕地推開了她。在這種時候,葉開竟推開了她。馬芳鈴瞪著他,狠狠地瞪著他,整個人卻似已僵硬了似的。她用力咬著嘴唇,好像要哭出來的樣子,道:“你……你變了。”葉開柔聲道:“我不會變。”馬芳鈴道:“你以前對我不是這樣子的。”葉開沉默著,過了很久,才歎息著道:“那也許隻因為我現在比以前更了解你。”馬芳鈴道:“你了解我什麼?”葉開道:“你並不是真的喜歡我。”馬芳鈴道:“我不是真的喜歡你?我……我難道瘋了?”葉開道:“你這麼樣對我,隻不過因為你太怕。”馬芳鈴道:“怕什麼?”葉開道:“怕寂寞,怕孤獨,你總覺得世上沒有一個人真的關心你。”馬芳鈴的眼睛突然紅了,垂下頭,輕輕道:“就算我真的是這樣子,你就更應對我好些。”葉開道:“要怎麼樣才算對你好?趁沒有人的時候抱住你,要你……”他的話沒有說完。馬芳鈴突然伸出手,用力在他臉上摑了一耳光。她打得自己的手都麻了,但葉開卻像是連一點感覺都沒有,還是淡淡地看著她,看著她眼淚流出來。她流著淚,跺著腳,大聲道:“你不是人,我現在才知道你簡直不是個人,我恨你……我恨死你了……”她大叫著跑了出去,奔入暴雨中。雨下得真大。她的人很快就消失在珠簾般的密雨中。葉開並沒有追出去,他甚至連動都沒有動。但也不知為了什麼,隻見他臉上的表情卻顯得非常痛苦。因為他心裡也有種強烈的欲望,幾乎已忍不住要衝出去,追上她,抱住她。可是他並沒有這麼樣做。他什麼都沒有做,隻是石像般地站在這裡,等著雨停……雨停了。葉開穿過積水的長街,走入了那窄門。屋子裡靜得很,隻有一種聲音,洗骨牌的聲音。蕭彆離並沒有回頭看他,似已將全部精神都放在這副骨牌上。葉開走過去,坐下。蕭彆離凝視著麵前的骨牌,神情間仿佛帶著種說不出的憂慮。葉開道:“今天你看出了什麼?”蕭彆離長長歎息,道:“今天我什麼都看不出。”葉開道:“既然看不出,為什麼歎息?”蕭彆離道:“就因為看不出,所以才歎息。”他終於抬起頭,凝視著葉開,緩緩接著道:“隻有最凶險、最可怕的事,才是我看不出的。”葉開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但我卻看出了一樣事。”蕭彆離道:“哦?”葉開道:“今天你至少不會破財。”蕭彆離在等著他說下去。他卻並沒有再說什麼,隻不過從懷裡取出了那疊嶄新的銀票,輕輕地放在桌上,慢慢地推到蕭彆離麵前。蕭彆離看著這疊銀票,居然也沒有再問什麼。有些事是根本用不著說,也用不著問的。過了很久,葉開才微笑著道:“其實我本不必將這銀票還給你的。”蕭彆離道:“哦?”葉開道:“因為你本來也並不是真的要我去殺他的,是嗎?”蕭彆離道:“哦?”葉開道:“你隻不過是想試探試探我,是不是想殺他而已。”蕭彆離忽然也笑了,道:“你想得太多,想得太多並不是件好事。”葉開道:“無論如何,你現在總該已知道,我並不是那個想殺他的人。”蕭彆離道:“現在無論誰都已知道。”葉開道:“為什麼?”蕭彆離道:“因為公孫斷已死了,死在傅紅雪的刀下!”葉開的微笑突然凍結。他臉上從未出現過如此奇怪的表情。蕭彆離慢慢地接著道:“不但公孫斷死了,雲在天和花滿天也死了。”葉開失聲道:“難道也是死在傅紅雪刀下的?”蕭彆離搖搖頭。葉開皺眉道:“是誰殺了他們?”蕭彆離道:“馬空群。”葉開又怔住。又過了很久,他才長長歎了口氣,喃喃道:“我想不通,實在想不通。”蕭彆離道:“有什麼想不通的?”葉開道:“現在他明知有個最可怕的仇敵隨時都在等著機會殺他,為什麼要將自己最得力的兩個幫手在這種時候殺了呢?”蕭彆離淡淡道:“這也許隻因為他本來就是個很奇怪的人,所以總是會做出件令人想不到的事。”這回答根本就不能算是回答,但葉開卻居然似已接受了。他忽然改變話題,問道:“昨天晚上樓上那位貴客呢?”蕭彆離道:“貴客?”葉開道:“金背駝龍丁求。”蕭彆離似乎現在才想起丁求這個人,微笑道:“他也是個怪人,也常常會做出些令人想不到的事。”葉開道:“哦?”蕭彆離道:“我就從未想到他會到這種地方來。”葉開道:“他不是來找你的?”蕭彆離悠悠地一笑,道:“又有誰還會來找我這個殘廢。”葉開也笑了笑,道:“他還在上麵?”蕭彆離搖搖頭,道:“已經走了。”葉開道:“哪裡去了?”蕭彆離道:“去找人。”葉開道:“找人?找誰?”蕭彆離道:“樂樂山。”葉開很詫異,道:“他們也是朋友?”蕭彆離道:“不是朋友,是對頭,而且是多年的對頭。”葉開沉吟著,道:“丁求這次來,難道就是為了要找樂樂山?”蕭彆離道:“也許。”葉開道:“他們究竟有什麼過節?”蕭彆離歎了口氣,道:“誰知道,江湖中人的恩怨,本就是糾纏不清的。”葉開又沉吟了很久,忽又問道:“昔年江湖中,有位手段最毒辣的暗器高手,據說是那紅花婆婆的惟一傳人。”蕭彆離道:“你說的是‘斷腸針’杜婆婆?”葉開道:“不錯。”蕭彆離道:“這名字我倒聽說過。”葉開道:“見過她沒有?”蕭彆離苦笑道:“我寧願還是一輩子不要見著她的好。”葉開道:“昔年‘千麵人魔’門下的四大弟子,最後剩下的一個叫‘無骨蛇’西門春的,你當然也聽說他的名字。”蕭彆離道:“我寧願見到杜婆婆,也不想見到這個人。”葉開緩緩道:“隻不過,據我所知,這兩人也都到這裡來了。”蕭彆離動容道:“什麼時候來的?”葉開道:“來了已很久。”蕭彆離沉默了半晌,突又搖搖頭,道:“不會,絕不會,他們若到了這裡,我一定會知道。”葉開凝視著他,道:“也許他們已到了,萬馬堂豈非本就是藏龍臥虎之地?”蕭彆離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葉開道:“也許萬馬堂就因為有了這種幫手,所以才有恃無恐。”蕭彆離忽然笑了笑,道:“這是萬馬堂的事,和我們有什麼關係。”葉開也笑了,道:“今天我的話確實好像太多了一些。”他好像已想告辭了,但就在這時,門外已走進了一個人。一個白衣人,腰上係著條麻布,手裡捧著張東西,像是信封,又像是請帖。那既不是信封,也不是請帖。是訃聞。公孫斷、雲在天和花滿天的訃聞,具名的是馬空群。大殮的日子就在後天。清晨大祭,正午入殮,然後當然還有素酒招待來客們。葉開居然也接到了一份。那白衣戴孝的馬師雙手送上了訃聞,又躬身道:“三老板再三吩咐,到時務必請蕭先生和葉公子去一趟,以儘故人之思。”蕭彆離長長歎息,黯然道:“多年好友,一旦永彆,我怎會不去?”葉開道:“我也會去的。”白衣人再三拜謝。葉開忽又道:“這次訃聞好像發得不少。”白衣人道:“三老板和公孫先生數十年過命的友情,總盼望能將這喪事做得體麵些。”葉開道:“隻要在這地方的人,都有一份?”白衣人道:“差不多都請到了。”葉開道:“傅紅雪呢?”白衣人目中露出憎恨之色,冷冷道:“他也有一份,隻怕他不敢去而已。”葉開沉思著,緩緩道:“我想他也會去的。”白衣人恨恨道:“但願如此。”葉開道:“你找著他的人沒有?”白衣人道:“還沒有。”葉開道:“你若放心,我倒可以替你送去。”白衣人沉吟著,終於點頭道:“那就麻煩葉公子了,在下也實在不願見到這個人,他最好也莫要被人見到才好。”蕭彆離一直凝視著手裡的訃聞,直等白衣人走出去,才輕輕歎息了一聲,道:“想不到馬空群居然也將訃聞發了一份給傅紅雪。”葉開淡淡道:“你說過,他是個怪人。”蕭彆離道:“你想傅紅雪真的會去?”葉開道:“會去的。”蕭彆離道:“為什麼?”葉開笑了笑,道:“因為我看得出他絕不是個會逃避的人。”蕭彆離沉吟著,緩緩道:“但你若是他的朋友,還是勸他莫要去的好。”葉開道:“為什麼?”蕭彆離道:“你難道看不出這份訃聞也是個陷阱嗎?”葉開皺眉道:“陷阱?”蕭彆離神情很嚴肅,道:“這一次傅紅雪若是入了萬馬堂,隻怕就真的休想回故鄉了。”“天皇皇,地皇皇,眼流血,月無光。一入萬馬堂,休想回故鄉。”午後。驟雨初晴,晴空萬裡。葉開正在敲傅紅雪的門。從今天清晨以後,就沒有人再看到過傅紅雪了,每個人提起這臉色蒼白的跛子時,都會現出奇怪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了條毒蛇。傅紅雪殺了公孫斷的事,現在想必已傳遍了這個山城了。窄門裡沒有人回應,但旁邊的一扇門裡,卻有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婆探出頭來,帶著懷疑而又畏懼的眼色,看著葉開。她臉上布滿了皺紋,皮膚已乾癟。葉開知道她是這些小木屋的包租婆,帶著笑問道:“傅公子呢?”老太婆搖搖頭,道:“這裡沒有富公子,這裡都是窮人。”葉開又笑了。他這人好像從來就很難得生氣的。老太婆忽然又道:“你若是找那臉色發白的跛子,他已經搬走了。”葉開道:“搬走了?什麼時候搬走的?”老太婆道:“快要搬走了。”葉開道:“你怎麼知道他快要搬走?”老太婆恨恨道:“因為我的房子決不租給殺人的凶手。”葉開終於明白。得罪了萬馬堂的人,在這山城裡似乎已很難再有立足之地。他沒有再說什麼,隻笑了笑,就轉身走出巷子。誰知老太婆卻又跟了出來,道:“但你若沒有地方住,我倒可以將那房子租給你。”葉開微笑道:“你怎麼知道我不是殺人的凶手?”老太婆道:“你不像。”葉開忽然沉下了臉,道:“你看錯了,我不但殺過人,而且殺了七八十個。”老太婆倒抽了口涼氣,滿臉俱是驚駭之色。葉開已走出了巷子。他隻希望能儘快找到傅紅雪。他沒有看到傅紅雪,卻看到了丁求。丁求居然就坐在對麵的屋簷下,捧著碗熱茶在喝。他華麗的衣衫外,又罩上了一件青袍,神情看來有些無精打采。這時街那邊正有個牧羊人趕著四五條羊慢慢地走過來。暴風後天氣雖又涼了些,但現在畢竟還是盛暑時。這牧羊人身上居然披著些破羊皮襖,頭上還戴著頂破草帽。帽子戴得很低,因為他的頭本就比帽子小。他低著頭,手裡提著條牧羊杖,嘴裡有一搭,沒一搭地哼著小調。隻有最沒出息的人才牧羊。在這種邊荒之地,好男兒講究的是放鷹牧馬,牧羊人不但窮,而且沒人看得起。街上的人根本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這牧羊人倒也很識相,也不敢走到街心來,隻希望快點將這幾條瘦羊趕過去。誰知道街上偏偏就有一個人注意到他。丁求一看見這牧羊人,眼睛竟忽然亮了,好像本就在等他。葉開也停下了腳步,看了看這牧羊人,又看了看丁求。他的眼睛竟似也亮了。街上積著水。這牧羊人剛繞過一個小水潭,就看見丁求大步走過來攔住了他的去路。他連頭都沒有抬,又想從丁求旁邊繞過去。牧羊人總是沒膽子的。誰知丁求卻好像要找定他的麻煩了,突然道:“你幾時學會牧羊的?”牧羊人怔了怔,囁嚅著道:“從小就會了。”丁求冷笑道:“難道你在武當門下學的本事,就是牧羊?”牧羊人又怔了怔,終於慢慢地抬起頭,看了丁求兩眼,道:“我不認得你。”丁求道:“我卻認得你。”牧羊人歎了口氣,道:“你隻怕認錯人了。”丁求厲聲道:“姓樂的,樂樂山,你就算化骨揚灰,我也一樣認得你!這次你還想往哪裡走?”這牧羊人難道真是樂樂山?他沉默了半晌,又歎了口氣,道:“就算你認得我,我還是不認得你。”他居然真是樂樂山。丁求冷笑著,突然一把扯下了罩在外麵的青布袍,露出了那一身華麗的衣服,背後的駝峰上,赫然畫著條五爪金龍。樂樂山失聲道:“金背駝龍?”丁求道:“你總算還認得我。”樂樂山皺眉道:“你來找我乾什麼?”丁求道:“找你算賬。”樂樂山道:“算什麼賬?”丁求道:“十年前的舊賬,你難道忘了麼?”樂樂山道:“我連見都沒有見過你,哪裡來的什麼舊賬。”丁求厲聲道:“十七條命的血債,你賴也賴不了的,賠命來吧。”樂樂山道:“這人瘋了,我……”丁求根本不讓他再說話,雙臂一振,掌中已多了條五尺長的金鞭。金光閃動,妖矯如龍,帶著急風橫掃樂樂山的腰。樂樂山一偏身,右手抓起了披在身上的羊皮襖,烏雲般撒了出去,大喝道:“等一等。”丁求不等,金鞭已變了四招。樂樂山跺了跺腳,反手一擰羊皮襖,居然也變成了件軟兵器。這正是武當內家束濕成棍的功夫。這種功夫練到家的人,什麼東西到了他手裡,都可以當做武器。眨眼間他們就已在這積水的長街上交手十餘招。葉開遠遠地看著,忽然發現了兩件事。一個真正的酒鬼,絕不可能成為武林高手,樂樂山的借酒裝瘋,原來隻不過是故意作給彆人看的姿態而已,其實他也許比誰都清醒。可是他卻好像真的不認得丁求。丁求當然也絕不會認錯人的。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葉開沉思著,嘴角又有了笑意。他忽然覺得這件事很可笑。但這件事並不可笑。死,絕不是可笑的事。樂樂山的武功純熟、圓滑、老到,攻勢雖不淩厲,但卻絕無破綻。一個致命的破綻。他這種人本不可能露出這種破綻來的,他的手竟似突然僵硬。就在這一瞬間,葉開看到了他的眼睛。他眼睛裡突然充滿了憤怒和恐懼之色,然後他的眼珠子就凸了出來。丁求的金鞭已毒龍般纏住了他咽喉。“格”的一聲,咽喉已被絞斷。丁求仰麵狂笑,道:“血債血還,這筆賬今天總算是算清了。”笑聲中,他的人已掠起,淩空翻身,忽然間已沒入屋脊後,隻剩下樂樂山還凸著死魚般的眼珠,歪著脖子躺在那裡。他看來忽然又變得像是個爛醉如泥的醉漢。沒有人走過去,沒有人出聲。無論誰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突然死了,心裡總會覺得很不舒服的。那雜貨店的老板站在門口,用兩隻手捧著胃,似乎已將嘔吐出來。太陽又升起。新鮮的陽光照在樂樂山的身上,照著剛從他耳鼻眼睛裡流出來的血。血很快就乾了。葉開慢慢地走過去,蹲下來,看著他猙獰可怖的臉,黯然道:“你我總算是朋友一場,你還有什麼話要交待我?”當然沒有。死人怎麼會說話呢?葉開卻伸手拍了他的肩,道:“你放心,有人會安排你的後事的,我也會灑幾樽濁酒,去澆在你的墓上的。”他歎息著,終於慢慢地站起來。然後他就看到了蕭彆離。蕭彆離居然也走了出來,用兩隻手支著拐杖,靜靜地站在簷下。他的臉色在陽光下看來,仿佛比傅紅雪還要蒼白得多。他本就是個終年看不到陽光的人。葉開走過去,歎息著道:“我不喜歡看殺人,卻偏偏時常看到殺人。”蕭彆離沉默著,神情也顯得很傷感。過了很久,才長歎道:“我就知道他會這麼樣做的,隻可惜我已勸阻不及了。”葉開點點頭,道:“樂大先生的確死得太快。”他抬起頭,忽又問道:“你剛出來?”蕭彆離歎道:“我本該早些出來的。”葉開道:“我剛才正跟他說話,竟沒有看見你出來。”蕭彆離道:“你在跟誰說話?”葉開道:“樂大先生。”蕭彆離凝視著他,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死人不會說話。”葉開道:“會。”蕭彆離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很奇特,道:“死人也會說話?”葉開點點頭,道:“隻不過死人說的話,很少有人能聽得見。”蕭彆離道:“你能聽得見?”葉開道:“能。”蕭彆離道:“他說了些什麼?”葉開道:“他說他死得實在太冤。”蕭彆離皺眉道:“冤在哪裡?”葉開道:“他說丁求本來殺不了他的。”蕭彆離道:“但他卻已死在丁求的鞭下。”葉開道:“那隻因有彆人在旁邊暗算他。”蕭彆離皺眉道:“有人暗算他?是誰?”葉開歎息了一聲,伸出手掌,在蕭彆離麵前攤開。他掌心赫然有根針。慘碧色的針,針頭還帶著血絲。蕭彆離動容道:“斷腸針?”葉開道:“是斷腸針。”蕭彆離長長吐出口氣,道:“如此看來,杜婆婆果然已來了。”葉開道:“而且已來了很久。”蕭彆離道:“你已看見了她?”葉開苦笑道:“杜婆婆的斷腸針發出來時,若有人能看見,她也就不是杜婆婆了。”蕭彆離隻有歎息。葉開道:“但我卻知道她並沒有躲在萬馬堂裡。”蕭彆離道:“怎見得?”葉開道:“因為她就住在這鎮上,說不定就是前麵那背著孩子的老太婆。”蕭彆離臉色變了變,他也已看見一個老婦人在背著她的孩子過街。葉開道:“斷腸針既然已來了,無骨蛇想必也不遠吧。”蕭彆離道:“難道他也一直躲在這鎮上?”葉開道:“很可能。”蕭彆離道:“我怎麼從未發現這鎮上有那樣的武林高手。”葉開淡淡道:“真人不露相,真正的武林高手,彆人本就看不出來的,說不定他就是那個雜貨店的老板。”他看著蕭彆離,忽然笑了笑,慢慢地接著道:“也說不定就是你。”蕭彆離也笑了。他的笑容在陽光下看來,仿佛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誚之意。然後他就慢慢地轉過身,慢慢地走了回去。葉開看著他微笑時,總會忘記他是個殘廢,總會忘記他是個多麼寂寞,多麼孤獨的人。但現在葉開看著的是他的背影。一個瘦削、殘廢、孤獨的背影。葉開忽然追上去,拉住了他的臂,道:“你難得出來,我想請你喝杯酒。”蕭彆離仿佛很驚奇,道:“你請我喝酒?”葉開點點頭,道:“我也難得請人喝酒。”蕭彆離道:“到哪裡喝?”葉開道:“隨便哪裡,隻要不在你店裡。”蕭彆離道:“為什麼?”葉開道:“你店裡的酒太貴。”蕭彆離又笑了,道:“但是我店裡可以掛賬。”葉開大笑,道:“你在誘惑我。”可以掛賬這四個字,對身上沒錢的人來說,的確是種不可抗拒的誘惑。蕭彆離微笑道:“我隻不過是在拉生意。”葉開歎道:“有時你的確像是生意人。”蕭彆離道:“我本來就是。”他微笑著,看著葉開,道:“現在你要請我到哪裡喝酒去?”他眨著眼笑道:“在我說來,可以掛賬的地方,就是最便宜最好的地方,我在這種地方喝酒,總是最開心的。”蕭彆離道:“還賬的時候呢?”葉開道:“還賬的時候雖痛苦,但那已是以後的事了,我能不能活到那時還是問題。”他微笑著推開門,讓蕭彆離走進去。但是他自己卻沒有走進來。因為就在這時,他看見了翠濃。翠濃正低著頭,從簷下匆匆地向這裡走。昨天晚上她為什麼會忽然失蹤?到哪裡去?從哪裡回來的?葉開當然忍不住要問問她,但是她卻好像根本沒有看見葉開。另一個人在瞪著葉開。傅紅雪。傅紅雪終於又出現了。葉開的手剛伸出去,剛準備去拉住翠濃,就發現了他。他瞪著葉開的手,冷漠的眼睛似已充滿了怒意,蒼白的臉已發紅。葉開的手慢慢地縮回,又推開門,讓翠濃走進去。翠濃走進了門,才回過頭來對他嫣然一笑,好像直到現在才看見他這個人。葉開卻有點笑不出來。因為傅紅雪還在瞪著他,那眼色就好像一個嫉妒的丈夫在瞪著他妻子的情人。葉開看著他,再看著翠濃,實在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但世上豈非本就有很多莫名其妙的事?這種豈非本就是每天晚上都可能發生的?葉開笑了笑,道:“我正在找你。”傅紅雪又瞪了他很久,才冷冷道:“你有事?”葉開道:“有樣東西要留給你。”傅紅雪道:“哦?”葉開道:“你殺了公孫斷?”傅紅雪冷笑道:“我早就該殺了他的。”葉開道:“這是他的訃聞。”傅紅雪道:“訃聞?”葉開微笑著,道:“你殺了他,他大祭的那天,萬馬堂卻要請你去喝酒,你說是不是妙得很?”傅紅雪凝視著他遞過來的訃聞,眼睛裡還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緩緩道:“好得很,的確妙得很。”葉開凝視著他的眼睛,緩緩道:“你當然一定會去的。”傅紅雪道:“為什麼?”葉開道:“因為那天也一定熱鬨得很。”傅紅雪忽然抬起頭,盯著他道:“你好像對我的事很關心。”葉開又笑了笑,道:“那也許隻因為我本就是個喜歡管閒事的人。”傅紅雪道:“你知不知道樂樂山怎麼會死的?”葉開道:“不知道。”傅紅雪冷冷道:“就因為他管的閒事太多了。”他再也不看葉開一眼,從葉開身旁慢慢地走過去,走上街心。街上還積著水。傅紅雪左腳先邁出一步,右腳才跟著慢慢地拖了過去。他走路的姿態奇特而可笑。平時他過街的時候,每個人都在盯著他的腳。但現在卻不同。今天街上每個人都在盯著他的手,他手裡的刀。這把殺了公孫斷的刀。每個人的眼睛裡都帶著種敵意。“現在大家都已知道你是萬馬堂的仇敵,絕不會再有一個人將你當做朋友了。”“為什麼?”“因為這鎮上的人,至少有一半是倚靠萬馬堂為生的。”“……”“所以你從此要特彆小心,就連喝杯水都要特彆小心。”這些都是沈三娘臨走時說的話。他實在不懂這個女人為什麼對他特彆關心。他根本不認得這女人,隻知道她是翠濃的朋友,也是萬馬堂的女人。翠濃怎麼會跟這種女人交朋友的?他也不懂。也不知為了什麼,他對這女人竟有種說不出的厭惡之意,隻巴望她快點走開。可是她卻偏偏好像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們在草原上轉了很久,隻希望找個安靜地方,和翠濃兩個安安靜靜地坐下來。無論誰都很難相信這是他第一次殺人,甚至連公孫斷都不會相信。但他卻的確是第一次殺人。他將刀從公孫斷胸膛上拔出來時,竟忍不住嘔吐起來。無論誰都很難了解他這種心情,甚至連他自己都不了解。看著一個活生生的人在你手下變成屍體,並不是件愉快的事。他本不願殺人的。但是他卻非殺不可!沒有雪,隻有沙。紅沙。鮮血跟著刀鋒一起濺出來,染紅了地上的黃沙。他跪在地上嘔吐了很久,直到血已乾透時,才能站起來。他站起來的時候,才發現沈三娘一直用眼在看著他,用一種很奇怪的眼色看著他,也不知是同情,是輕蔑,還是憐憫。無論是什麼,都是他不能忍受的!但他卻可以忍受彆人的憤恨和輕蔑。他已習慣。傅紅雪挺直了腰,慢慢地穿過街心。現在他隻想躺下去,躺下去等著翠濃。直走到鎮外,沈三娘才跟他們分手。他並沒有問她要到哪裡去,他根本就不想再見到這個人。但她卻拉著翠濃,又去嘀咕了很久。然後翠濃就說要回去了。“我回去收拾收拾,然後就去找你,我知道你住在哪裡。”她當然應該知道。傅紅雪當然想不到“她”並不是翠濃,而是他所厭惡的沈三娘。這秘密也許永不會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