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光一閃,斬的不是人頭,是琴弦。他為什麼要揮刀斬斷琴弦?鐘大師抬起頭,吃驚地看著他,不但驚訝,而且憤怒。刀已入鞘。傅紅雪已坐下,蒼白的臉在黑暗中看來,就像是用大理石雕成的,堅強、冷酷、高貴。鐘大師道:“就算我的琴聲不足入尊耳,可是琴弦無辜,閣下為什麼不索性斬斷我的頭顱?”傅紅雪道:“琴弦無辜,人也無辜,與其人亡,不如琴斷。”鐘大師道:“我不懂。”傅紅雪道:“你應該懂的。可是你的確有很多事都不懂。”他冷冷地接著道:“你叫彆人知道人生短促,難免一死,卻不知道死也有很多種。”死有輕於鴻毛,也有重如泰山的,這道理鐘大師又何嘗不懂。傅紅雪道:“一個人既然生下來,就算要死,也要死得轟轟烈烈,死得安心。”——一個人活著若不能做好自己應該做的事,又怎麼能死得安心?生命的意義,本就在繼續不斷奮鬥。隻要你懂得這一點,你的生命就不會沒有意義。人生的悲苦,本就是有待於人類自己去克服的。“可是我活著已隻有恥辱。”“那麼你就該想法子去做一件有意義的事,去洗清你的恥辱,否則你就算死了,也同樣是種恥辱。”死,並不能解決任何問題,隻有經不起打擊的懦夫,才會用死來做解脫。“我在這把刀上付出的,決不比你少,可是我並沒有得到你所擁有過的那種安慰和榮耀,我所得到的隻有仇視和輕蔑。在彆人眼中看來,你是琴中之聖,我卻隻不過是個劊子手。”“但你卻還是要活下去?”“隻要能活下去,我就一定活下去。彆人越想要我死,我就越想活下去。”傅紅雪道,“活著並不是恥辱,死才是!”他蒼白的臉上發著光,看來更莊嚴,更高貴。一種幾乎已接近神的高貴。他已不再是那滿身血汙,窮愁潦倒的劊子手。他已找到了生命的真諦,從彆人無法忍受的苦難和打擊中找出來的!因為彆人給他的打擊越大,他反抗的力量也就越大。這種反抗的力量,竟使得他終於掙脫了他自己造成的樊籠。這一點當然是公子羽絕對想不到的!鐘大師也想不到。可是他看著傅紅雪的時候,眼色中已不再有驚訝憤怒,隻有尊敬。——高貴獨立的人格,本就和高尚獨特的藝術同樣應該受人尊敬。他忍不住問:“你是不是也想做一件有意義的事來洗清自己的恥辱?”傅紅雪道:“我正在儘力去做。”鐘大師道:“除了殺人外,你還做了些什麼事?”傅紅雪道:“我至少已證明給他看,我並沒有屈服,也沒有被他擊倒。”鐘大師道:“他是什麼人?”傅紅雪道:“公子羽。”鐘大師長長吐出口氣:“一個人能有那樣的琴僮,一定是個了不起的人!”傅紅雪道:“他是的。”鐘大師道:“但你卻想殺了他?”傅紅雪道:“是。”鐘大師道:“殺人也是件有意義的事?”傅紅雪道:“如果這個人活著,彆人就得受苦,受暴力欺淩,那麼我殺了他就是件意義的事。”鐘大師道:“你為什麼還沒有去做這件事?”傅紅雪道:“因為我找不到他。”鐘大師道:“他既然是個了不起的人,必定享有大名,你怎麼會找不到?”傅紅雪道:“因為他雖然名滿天下,卻很少有人能見到他的真麵目。”——這也是件很奇怪的事,一個人名氣越大,能見到他的人反而越少。這一點鐘大師總應該懂的。他自己也名滿天下,能見到他的人也很少。可是他並沒有說什麼,傅紅雪也不想再說什麼。該說的話,都已說儘了。傅紅雪站起來:“我隻想讓你知道,這裡雖然是個好地方,卻不是我們應該久留之處。”所以外麵雖然還是一片黑暗,他也不願再停留。隻要心地光明,又何懼黑暗?他慢慢地走出去,走路的樣子雖然還是那麼笨拙奇特,腰乾卻是挺得筆直的。鐘大師看著他的背影,忽然道:“等一等。”傅紅雪停下。鐘大師道:“你真的想找公子羽?”傅紅雪點點頭。鐘大師道:“那麼,你就該留在這裡,我走。”傅紅雪動容道:“為什麼?你知道他會到這裡來?”鐘大師不回答,卻搶先走了出去。傅紅雪道:“你怎麼會知道的?你究竟是什麼人?”鐘大師忽然回頭笑了笑,道:“你以為我是什麼人?”他的笑容奇怪而神秘,他的身影忽然已消失在夜色中,與黑暗融為一體。隻聽他的聲音從遠處傳來:“隻要你耐心在這裡等,一定會找到他的。”“你以為我是什麼人?”難道他並不是真的鐘大師?難道他才是俞琴?否則他怎麼知道公子羽的行跡消息?傅紅雪不能確定。他也沒有見過鐘大師的真麵目,更沒有見過俞琴。公子羽是不是真的會到這裡來?他也不能確定,卻已決定留下來。這是他惟一的線索,不管怎麼樣,他都不能放棄。夜更深了,空山裡聽不見任何聲音。絕對沒有聲音就是種可怕的聲音,一個人在這種情況下反而很難睡著。傅紅雪已睡下。睡下並不是睡著。小屋裡沒有燃燈,除了一張琴,一張幾,一張榻外,屋裡什麼都沒有。他饑餓而疲倦。他很想睡。這些年來,失眠的痛苦一直在折磨著他,能安安適適地睡一覺,對他說來已是奢求。為什麼如此靜?為什麼連風聲都沒有?他隻有自己咳嗽幾聲,幾乎忍不住想自言自語,自己跟自己說幾句話。就在這時,他忽然夢見“叮咚”一響。這是琴聲!琴就在榻前的幾上,除了他之外,屋裡卻沒有彆的人。沒有人撥動琴弦,琴弦怎麼會響?傅紅雪隻覺得一陣寒意從背脊上升起,忍不住翻了個身,瞪著幾上的琴。星光正冷清清地照著琴弦。琴弦又響了,“宮商、宮尺、宮羽”一連串響了幾聲。是誰在撥動琴弦?是琴中的精靈?還是空山裡的鬼魂?傅紅雪霍然躍起,就看見後窗外有條淡淡的黑影。那是人影,還是幽靈?人在窗外,又怎麼能撥動幾上的琴弦?傅紅雪冷笑:“好指力。”窗外的黑影仿佛吃了一驚,很快地往後退。傅紅雪更快。幾乎完全沒有任何一點準備動作,他的身子已箭一般竄了出去。窗外的人影淩空翻身,已沒入黑暗中。空山寂寂,夜色清冷。傅紅雪再往前進,看不見人,回過頭來,卻看見了一盞燈。燈光鬼火般閃爍。燈在窗裡。是誰在屋裡燃起了燈?傅紅雪不再施展輕功,慢慢地走回去。燭光並沒有滅,燈就在幾上。幾上的琴弦卻已斷了,整整齊齊地斷了,就像是被利刃割斷的。屋裡還是沒有人,琴台下卻又壓著張短柬:“今夕不走,人斷如琴。”字寫得很好,很秀氣,和剛才琴下壓著的那張短柬,顯然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筆。人在哪裡?傅紅雪坐下來,麵對著斷弦孤燈,眼睛裡忽然發出了光。隻有鬼魂才能倏忽之間來去自如。他從不相信這世上真有鬼魂。世上若沒有鬼魂,這屋中就一定有地道複壁,很可能就在榻前幾下。在這方麵,他並不能算是專家,可是他也懂。江湖中所有的鬼蜮伎倆,他多多少少都懂一點。“機關消息”這一類的學問雖然很複雜,要在一間小屋裡找出複壁地道來,卻並不太難。公子羽是不是已經來了?從地道中來的?傅紅雪閉上眼睛,屏息靜氣。讓自己的心先冷靜下來,才能有靈敏的感覺。然後他就開始找。他找不到。——今夕不走,人斷如琴。——我找不到你,你總會找我的,我何妨就在這裡等著你,看你怎麼樣使我人斷似琴?傅紅雪慢慢地坐下來,將燈撥亮了些。光亮總是能使人清醒振奮,睡眠總是和他無緣的。有時他想睡卻睡不著,有時他要睡卻不能睡。斬斷琴弦的人,隨時都可以從秘道複壁中出現,將他的人也像琴弦般斬斷!這個人究竟是不是公子羽?公子羽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傅紅雪手裡緊緊握著他的刀,漆黑的刀。他垂首看著自己手裡的刀,隻覺得自己仿佛在漸漸往下沉,沉入了漆黑的刀鞘裡。他忽然睡著了。夜色深沉,一燈如豆,天地間一片和平寧靜,沒有災禍,沒有血腥,也沒有聲音。傅紅雪醒來時,還是好好地坐在椅上。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來後第一眼就去看他的刀。刀還在手裡,漆黑的刀鞘,在燈下閃動著微光。也許他隻不過剛閉上眼打了個盹而已。他實在太疲倦。他畢竟不是鐵打的人,這種事總難免會發生的。隻要他的刀仍在手,他就一無所懼。可是等他抬起頭時,他立刻又沉了下去,沉入了冰冷的湖底。他仍坐在椅子上,他的刀仍在手裡,可是這地方卻已不是荒山中那簡陋的木屋。他第一眼看見的是幅畫,一幅四丈七尺長的橫卷,懸掛在對麵的牆壁上。這屋子當然還不止四丈七尺長。除了這幅畫外,雪白的牆壁上還掛著各式各樣的武器,其中有遠在上古銅鐵還未發現時人們用來獵獸的巨大石斧,有戰國將士沙場交鋒時用的長矛和方槊,有傳說中武聖關羽慣使的青龍偃月刀,也有江湖中極罕見的外門兵刃跨虎籃和弧形劍。其中最多的還是刀。單刀,雙刀,雁翎刀,鬼頭刀,金背砍山刀,戒刀,九環刀,魚鱗紫金刀……甚至還有一柄丈餘長的天王斬鬼刀。可是最令傅紅雪觸目驚心的,卻還是一柄漆黑的刀!就跟他手裡的刀完全一樣。成千上百件兵刃,居然還沒有將牆壁掛滿,這屋子的寬闊,也就可想而知了。但是地上卻鋪著張很完整的波斯地氈,使得屋子裡顯得說不出的溫暖舒服。屋裡擺著的每一樣東西都是經過精心選擇的。傅紅雪這一生中,從來也沒有到過如此華麗高貴的地方。現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的。這不是夢,卻遠比最荒唐離奇的夢更荒唐離奇得多。他握刀的手已冰冷,刀柄已被他掌心的冷汗濕透。但是他既沒有驚呼,也沒有奔逃。他還是靜靜地坐在椅子上,連動都沒有動。這個人既然能將他神不知鬼不覺地帶到這裡來,要殺他當然更容易。現在他既然仍還活著,又何必逃?又何必動?突聽門外一個人大笑道:“傅公子好沉得住氣。”門開了,大笑著走進來的竟是鐘大師。隻不過這個鐘大師樣子已有些變了,身上的布衣已換上錦袍,白發黑了些,皺紋也少了些,看來至少年輕了一二十歲。傅紅雪隻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連一點驚訝的表情都沒有,好像早已算準了會在這地方看見這個人似的。鐘大師一揖到地,說道:“在下俞琴,拜見傅公子。”原來他就是俞琴,原來他才是公子羽的琴僮,市場肉案旁的那個琴僮,隻不過是陪他演那出戲的一個小小配角而已。這出戲隻不過是演給傅紅雪一個人看的,真正的俞琴長的是什麼樣子,傅紅雪反正也沒見過,這出戲當然演得絲絲人扣,逼真得很。他們演這出戲,難道隻不過為了要傅紅雪聽那一曲悲聲,要他自覺心灰意冷,自己拔刀割斷自己的脖子?現在這柄刀若是再拔出來,要割的當然不會是他自己的脖子了。看見他手裡的刀,俞琴遠遠就停下來,忽然道:“這裡是什麼地方?我怎麼會到這裡來的?”他笑了笑,接著道:“這兩句話本該是傅公子問我的,傅公子既然不問,隻好由我來問了。”他自己問的話,本來也隻有自己回答。誰知傅紅雪卻冷冷道:“這裡是個好地方,我既然已來了,又何必再問是怎麼來的?”俞琴怔了怔,道:“傅公子真的不想問?”傅紅雪道:“不想。”俞琴看著他,遲疑地道:“傅公子是不是想一刀殺了我,奪門而出?”傅紅雪道:“不想。”俞琴道:“難道傅公子也不想走?”傅紅雪道:“我來得並不容易,為什麼要走?”俞琴又怔住。他進來的時候,本以為傅紅雪一定難免驚惶失措,想不到現在驚惶失措的卻是他自己。傅紅雪道:“坐下。”俞琴居然就坐下。雕花木椅旁的白玉案上,有一張琴,正是天下無雙、曠絕古今的名琴焦尾。傅紅雪道:“請奏一曲,且為我聽。”俞琴道:“是。”“叮咚”一響,琴聲已起,奏的當然已不是那種聽了令人心灰意冷的悲音。琴聲中充滿了愉快歡悅,富貴榮華,就算實在已活不下去的人,聽了也決不會想死的。他自己當然更不想死。傅紅雪忽然問道:“公子羽也在這裡?”俞琴雖然沒有回答,可是琴聲和順,就仿佛在說:“是的。”傅紅雪道:“他是不是也想見我?”琴聲又代表俞琴回答:“是的。”傅紅雪本是知音,正準備再問,外麵忽然響起了一種奇怪的聲音,單調、短促、尖銳、恐怖,一聲接著一聲,響個不停。俞琴的手一震,琴弦突然斷了兩根。這尖銳短促的聲音中,竟似帶著種說不出的懾人之力。無論誰聽見這種聲音,都會覺得喉頭發乾,心跳加快,胃部收縮,甚至連傅紅雪都不例外。俞琴臉色已變了,忽然站起來,大步走了出去。傅紅雪並沒有阻攔。他從不做沒有必要的事,他必須集中精神,儘力使自己保持冷靜鎮定。牆上的兵刃在燈下閃動著寒光,那幅四丈七尺長的橫卷無疑也是畫中的精品。他卻連看都不再去看一眼,他絕不能被任何事分心。可是他仍然無法集中精神,那短促尖銳的聲音一直在不停地響著,就像是一柄柄鐵錘在不停地敲打著他的神經。直到門環響動的時候,他才注意到後麵還有一扇門,一個美麗的白衣女人,正站在門外凝視著他,看來竟仿佛是卓玉貞。但她卻不是卓玉貞。她遠比卓玉貞更美,美得清新而高貴,她的笑容溫和優雅,風姿更動人,就連傅紅雪都忍不住要多看她兩眼。她已走進來,輕輕掩上了門,從傅紅雪身旁走過去,走到大廳中央,才轉身麵對著他,微笑道:“我知道你就是傅紅雪,你卻一定不知道我是誰。”她的聲音也像她的人一樣,高貴而優雅,可是她說話卻很直率。顯然不是那種嬌揉做作的女人。傅紅雷不知道她是誰。她卻已經在說:“我姓卓,可以算是這裡的女主人,所以你可以叫我卓夫人,假如你覺得這種稱呼太俗,也可以叫我桌子。”她微笑著又道:“桌子是我的外號,我的朋友都喜歡叫我這名字。”傅紅雪冷冷道:“卓夫人。”他不是她的朋友。他沒有朋友。卓夫人當然明白他的意思,卻還是笑得很愉快,道:“難怪彆人都說你是個怪人,你果然是的。”傅紅雪自己也承認。卓夫人眼波流轉,道:“難道你也不想問問我,卓玉貞是我的什麼人?”傅紅雪道:“不想。”卓夫人道:“這世上難道真的沒有任何事能讓你動心?”傅紅雪閉上嘴。他若是拒絕回答一句話,立刻就會閉上嘴,閉得很緊。卓夫人歎了口氣,道“我本來以為你至少會看看這些武器的,所有到這裡來過的人,都對這些武器很有興趣。”這些武器的確都是精品,要收集到這麼多武器的確不容易,能看得見已經很不容易。這種機會,練武的人很少願意錯過的。她忽然轉身走到牆下,摘下了一柄形式古樸,黝黑沉重的鐵劍:“你認不認得出這是誰用的劍?”傅紅雪隻看了一眼,立刻道:“這是郭嵩陽用的劍。”他本來並不想說的,卻忍不住說了出來。他不能被她看成無知的人。卓夫人微笑道:“果然好眼力。”這句話中的讚賞之意並不多。昔年嵩陽鐵劍縱橫天下,兵器譜中排名第四,不認得這柄劍的人實在也不多。卓夫人道:“這雖然隻不過是仿造的贗品,可是它的形狀、分量、長短,甚至連煉劍用的鐵,都絕對和昔年那柄嵩陽鐵劍完全一模一樣。”她笑容中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就連這條劍穗,也是郭家的姑奶奶親手結成的。除了他們家傳的鐵劍之外,普天之下,隻怕已很難再找出第二條來!”她掛起這柄劍,又摘下一條長鞭,烏光閃閃,宛如靈蛇。傅紅雪道:“這是西門柔用的,鞭神蛇鞭,兵器譜上排名第七!”卓夫人笑道:“你既然認得這條蛇鞭,當然也認得諸葛剛的金剛鐵拐。”她掛起長鞭,卻從金剛鐵拐旁摘下了一對流星錘。傅紅雪道:“風雨雙流星,兵器譜上排名第三十四。”卓夫人道:“好眼力。”這次她口氣中的讚賞之意已多了些,忽然走到牆角,摘下對鐵環,道:“昔年金錢幫稱霸武林,幫主上官金虹威震天下,這就是他用的龍鳳雙環。”傅紅雪道:“這不是。”卓夫人道:“不是?”傅紅雪道:“這是多情環,是西北鐵環門下弟子的獨門武器。”卓夫人道:“殺人的武器,怎麼會叫做多情?”傅紅雪道:“因為它隻要一搭上對方兵刃,就糾纏不放,就好像多情的人一樣!”他蒼白的臉上忽然露出種奇怪的表情,接著道:“情之所鐘,糾纏入骨,海枯石爛,至死方休,多情的人豈非也總是殺人的人!”卓夫人輕輕歎了口氣,道:“情之所鐘,不死不休,有時不但害了彆人,也害了自己。”傅紅雪道:“隻怕通常害的都是自己。”卓夫人慢慢的點了點頭,道:“不錯,通常害的都是自己。”兩個人默默相對,過了很久,卓夫人才嫣然笑道:“這裡兵刃,你沒有不認得的!”傅紅雪道:“沒有。”卓夫人淡淡道:“這裡的每件武器都有來曆,都曾經在江湖中轟動時,要認出它們來,倒也不是什麼太因難的事。”傅紅雪道:“世上本就沒有真正困難的事。”卓夫人道:“隻可惜有些兵刃雖然早已名動天下,殺人無算,卻從來也沒有人能真正見到過它的真麵目,警如說……”傅紅雪道:“小李飛刀?”卓夫人道:“不錯,小李飛刀,例不虛發,連武功號稱無敵的上宮金虹,都難免死於刀下,的確可算是天下第一名刀。”她又歎了口氣,道:“可惜直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人能看見過那柄刀。”刀光一閃,已入咽喉,刀的長短形狀,又有誰能看得清楚?卓夫人歎道:“所以直到今天,這還是武林中一個最大的謎,我們費儘了苦心,還是沒法子打造出一柄同樣的飛刀來,滄海遺珠,實在是遺憾得很。”傅紅雪道:“這裡好像還少了樣武器。”卓夫人道:“孔雀翎?”傅紅雪道:“不錯。”卓夫人笑了笑,道:“世上中就沒有十全十美的事,幸好我們總算已有了這柄刀。”她忽然從牆上摘下了那柄漆黑的刀。刀光一閃,刀已出鞘,不但長短形狀完全一樣,刀鋒上竟赫然也有三個缺口。卓夫人微笑道:“我知道這柄刀不是給人看的,隻怕連你自己都很少看到。”傅紅雪的臉已蒼白得幾乎透明,冷冷道:“我知道有些人也一樣。”卓夫人道:“人?”傅紅雪冷冷道:“有些人雖然早巳名動江湖,殺人無算,但卻從來也沒有人能見到他的真麵目,譬如說……”卓夫人道:“公子羽?”傅紅雪道:“不錯,公子羽。”卓夫人又笑了笑,道:“你真的從來也沒有見到過他?”她笑得仿佛很奇怪,很神秘,傅紅雪的回答卻很簡單:“我沒有。”卓夫人笑道:“現在你既然已來了,遲早總會見到他的,又何必太急?”傅紅雪道:“他要等到什麼時候才來見我?”卓夫人道:“快了。”傅紅雪冷冷道:“既然已快了,現在又何必還要苦練拔刀?”那單調、短促、尖銳的聲音還在不停地繼續著,一聲接著一聲。難道這就是拔刀的聲音?傅紅雪道:“刀法千變萬化,拔刀卻隻不過是其中最簡單的動作。”卓夫人道:“這動作你練了多久?”傅紅雪道:“十七年。”卓夫人道:“就隻這麼樣一個簡單的動作,你就練了十七年。”傅紅雪道:“我隻恨未能多練些時候!”卓夫人又笑了,道:“你既然能練十七年,他為什麼不能練?”傅紅雪道:“因為縱然多練一兩天也沒有用!”卓夫人微笑著坐下來,麵對著他,道:“這次你錯了。”傅紅雪道:“哦!”卓夫人道:“他並不是在拔刀!”傅紅雪道:“不是?”卓夫人道:“他是在拔劍。”她慢慢接著道:“近百年來,江湖中名劍如林,新創的劍法就有九十三種,千變萬化,各有奇招,有些劍法之招數怪異九九藏書,簡直已令人不可思議,可是拔劍的動作,卻還是隻有一種。”傅紅雪道:“不是隻有一種,是隻有一種最快!”卓夫人道:“可是要找出這最快的一種來並不容易。”傅紅雪道:“最簡單的一種,就是最快的一種。”卓夫人道:“那也得經過千變萬化之後,才能歸真返璞。”所有武功中的所有變化,本就變不出這個“快”字。卓夫人道:“他苦練五年,才找出這一種方法來。就隻這麼樣一個簡單的動作,他也已練了十七年,至今還在練,每天至少都要練三個時辰。”傅紅雪的手握緊刀柄,瞳孔已收縮。卓夫人凝視著他,溫柔的眼波也變得利如刀鋒,一字字道:“你知不知道他如此苦練拔劍,為的是什麼?”傅紅雪道:“為的是對付我?”卓夫人咽了口氣,道:“你又錯了。”傅紅雪道:“哦?”卓夫人道:“他並不是一定要對付你,也並不是隻為了要對付你一個人。”傅紅雪終於明白:“他要對付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武林高手。”卓夫人點點頭,道:“因為他決心要做天下第一人!”傅紅雪冷笑,道:“難道他認為隻要擊敗了我,就是天下第一人?”卓夫人道:“直到現在為止,他都是這麼想的。”傅紅雪道:“那麼他就錯了。”卓夫人道:“他沒有錯。”傅紅雪冷冷道:“江湖中藏龍臥虎,風塵中尤多異人,武功遠勝於我的,還不知有多……”卓夫人打斷了他的話,道:“可是至今為止,還沒有人能擊敗你。”傅紅雪閉上了嘴。卓夫人道:“我也看得出要擊敗你並不是件容易事。到這裡來的人,你的確是最特彆的一個。”傅紅雪忍不住問道:“這裡已經有很多人來過?”卓夫人避開了這問題,道:“牆上掛著的這些武器,不但收集極全,而且都是精品,隻要是練過武的人,都難免會多看幾眼的,隻有你居然能全不動心。”她歎息著,又道:“最奇怪的是,連這幅畫你都沒有看一眼。”傅紅雪道:“我為什麼一定要看?”卓夫人道:“你去看一眼,就會明白。”突聽一個人道:“既然他遲早總難免要看,你又何必太急?”優柔從容的聲音,顯示出這個人教養良好,彬彬有禮。多禮本就是冷淡的另一麵,這聲音卻又偏偏帶著種奇異的熱情,一種幾乎已接近殘酷的熱情。如果天地間真的有種足以毀滅一切的力量,無疑就是從這種熱情中產生的。也隻有公子羽這樣的人,才會有這種可怕的熱情。他顯然也在渴望見到傅紅雪。他知道他們相見的時候,就是毀滅的時候,兩個人之中,至少有一個要被毀滅。現在他已到了傅紅雪身後,他的掌中若有劍,已隨時都可以刺入傅紅雪的要害中。他究竟是怎麼樣一個人?他的掌中是否有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