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曾經是個皇帝。說出來你可能不信。一開始,我是堅信不疑的。後來,我的信心動搖了。因為周圍的人都說我有病。我知道自己沒有病,但說的人多了,我也就相信我真的有病,病得還不輕。所有的一切都源於我曾經做過的那個夢。在那個夢裡,我清晰地記得,我在一個叫做明道宮的道觀不慎失足,跌進了觀裡的九龍井。在跌落之前,我是康王,是皇帝,帶著一眾大臣、兵馬、後妃倉惶南逃。前有大江,後有追兵。汴梁,我不要了,被我甩在了身後;淮北,我不要了,也被我甩在了身後;甚至江北,我都可以不要了。隻要金人追不上我,隻要我能不象父王和兄長一般北狩。逃跑雖然辛苦,但逃啊逃啊的,逃得久了也就習慣了。至於被我拋在身後的半璧江山、那些沒了家園的大宋子民,唉,我倒是想帶著他們一起南渡,可他們的雙腳畢竟跑不過金人的鐵騎啊。他們隻能自求多福了。帶著他們就是帶著個累贅,帶著他們隻會影響我逃跑的速度,帶著他們我可能也跑不掉。這哪行啊,所以,沒有一絲留戀,我輕裝上陣,扔掉所有的包袝。我知道隻要逃離淮北,逃過大江,大江以北全丟了都不要緊,我還可以在江南偏安。半壁江山,也是江山啊。可惜一失足成千古恨,那該死的禦前班值,那該死的大押班,在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他們都不在我的身邊。以我的脾氣,我一定斬了那個楊什麼中。至於那個大押班,我忘了他的名字。畢竟,時間太久了,有些人,有些事,再也不象開始那般清晰如昨。我白日裡逃,晚上一有風吹草動也馬上逃。我逃跑得如此辛苦,我在黑暗裡逃了那麼久,逃跑這個技能已經深深刻在我的骨子裡,成了我的一種本能反應。馬上就要逃到江南了,我就要看到曙光了——特麼的,我墜井了。命運和我開了一個玩笑,這個玩笑有點大。其實墜井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墜井時身邊沒人。身邊沒人其實也不十分要緊,隻要這井不那麼深。這井很淺。但我卻覺得下墜了很久……黑暗在金人的鐵蹄之前追上了我。我在黎明到來前又墜入了無邊的黒暗。那黑暗,可真tmd的黑啊!我隻覺得頭疼欲裂。我還沒睜開眼就大喊:“大押班……”可那個公鴨嗓子般的諂媚聲音並沒有象往日那般回應我。耳邊隻是傳來一個女人的驚呼聲:“兒啊,你終於醒了,嚇死媽媽了……”我勉強睜開雙眼。我的眼睛已習慣了黑暗,可是眼前好亮啊,亮得我一時無法適應。這一定是幻覺,沒錯,就是幻覺。我揉了揉眼睛,想把這該死的幻覺趕走。可是,我的左手被彆人緊緊攥住了。我的心沉下去了。然後,一滴溫熱的液體落在我的臉上。我又睜開了眼,想斥退那個膽大包天攥住我手的人。這時,我看到了她,一個中年女人,她在我的眼裡由模糊慢慢變得清晰。她關切地看著我,眼裡滿是淚水。我卻很生氣,總有刁民想害聯!我正要喝退她,卻一眼看見了她的發型,她的穿著。頭上沒有珠釵,想必是民女。可那身奇裝異服,又是怎麼回事?當時,我的大腦“嗡”的一聲,一片空白。我呆呆看著她,心裡卻在翻江倒海:這是誰?這是在哪裡?她要乾什麼?周圍的一切是那麼的陌生,不僅僅是這個著裝奇怪的女人。我把就要脫口而出的疑懼咽回了肚子裡。心裡雖然有一萬匹大宛良馬呼嘯而過,但《皇帝的自我修養》告訴我,此時此刻,即使泰山崩於眼前,也必須裝作風輕雲淡。現在最穩妥的應對方法就是不回應,不拒絕,不說話,多觀察。那民女絮絮叨叨地說著話,她的嘴唇在不停翕動。聲音,卻從我的耳邊消失了。然後,我看見一個戴著白色帽子穿著白色大褂的女人也站在了我的床邊。她們之間相互交流著,我明明聽到了她們說的每一句話,可是我悲哀地發現,我一個字也聽不懂……但是,我也慢慢明白了。這裡,不再是宋朝。而我,也不再是那個隻知逃跑的皇帝。過了幾天,我出院了。出院小結上的字跡龍飛鳳舞。一如我曾經收藏過的張旭的《草書四帖》。屋漏痕,折釵股。從小習練書畫的我,寫的字雖比不上父皇,但也彆具一格。看過的人都說好。《草書四帖》上的字,雖翩若驚鴻,宛若遊龍,但我勉強還看得懂,可這所謂的醫囑,我卻怎麼也看不明白。女郎中向那個民女交待著什麼,我隱約聽見了狂想症、失憶等字眼。臨走前,那個女郎中看了我一眼,對那個中年女人輕聲說:彆忘了讓你兒子吃藥。民女把我帶回了家。於是,我不但多了個媽,還多了個爸。他們總是圍著我轉,無微不至地照看著我。我呢,總是目無表情怔怔地看著他們。這個世界讓我吃驚,讓我目眩神迷。我漸漸沉溺其中。時間一天天過去了。我親自坐在馬桶上,學會了上廁所。我親自洗澡,把身上抹得都是泡沫,然後一衝了之。我親自刷牙,呲著牙,咧著嘴。我看電視……我玩手機……我忘了我曾是個皇帝。我樂不思蜀。直到有一天,我徹底溶入了這個世界。麵對那個民女時,我喊了聲:“媽……”她喜極而泣。我總覺得有人在跟蹤我。這讓我很不舒服。一開始,我有點緊張。有時,我在街上走著,忽然回頭,想看清是誰在跟蹤自己。但每次都一無所獲。那道目光就象蛇一樣。我如刺在背。後來,我習慣了那道目光,就象習慣了我不再是個皇帝一般。既然擺脫不了,那就當他不存在好了。但我還是想和過去告個彆。一切都是從那座井開始的,那麼,以前的一切或者說夢中的一切也從那座井結束吧。我踏入了那座古典園林。園林裡古木參天,遮天蔽日。遊人很少,耳邊不時傳來幾聲鳥鳴。我朝九龍井的方向走去。我離那座井隻有十幾米了。忽然有個藍衣木髻的老道不知從哪棵樹後轉了出來,攔住了我。那老道蒼顏白發,並不說話,隻是微微側身,手中的拂塵指向了一個白底紅字的告示牌。上有八字:男人與狗,不得入內。我最終沒能站在九龍井前憑吊自己的過去,那老道如影隨形,禮貌卻又倔強。我踏出了這座道家園林的大門,走了百十步後,回頭望去,那老道幑幑躬身,似在禮送我的離去。我再也沒有見過那個老道。我再也沒有去過那座道家園林。我的心裡有座墳,葬著那個未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