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軍從兀喇海城返駐嶽台大營後,日常操練裡不知不覺度過了建炎七年的春風夏月秋雨,時間轉瞬來到了八月十二。雖然騎軍一向按草教日閱來要求的,但大型操練畢竟耗費糧餉,故騎軍都統曲端規定了逢五逢十方集體操練。這日先大略演練了一把陣法配合,剩下的時間就是考校個人武藝練習成果了,不僅那些學成個花架子的要被隊長斥責乃至逐棄,就是騎射皆精的番兵,也要練習禦營軍傳習下來的刀槍棍棒及神臂弓配合之法,這也是考慮到了實戰情況。畢竟戰場之上,也沒人專門給你機會單憑箭術一決高下,否則堯山之上婁室衝鋒之後曲節度也不至於驚慌若死不是。一時四隊儘皆演練完畢,想著這也算是中秋節假前最後一次全兵操練,曲端乾脆提前吩咐親衛從京師最好的酒樓置辦了席麵,還備下了藍橋風月,就在這嶽台宴請劉錡、李世輔、張中孚、張中彥及其他騎軍高級將領。而曲節度既然難得的給麵子,眾將自是哄然捧場。琵琶羌笛,中軍置酒,曲端治下自然是沒有美人帳內歌舞的。但劉錡是將門出身,諸事妥帖,小公爺也是素有內秀的,就連曲端,要是少說那些能文能武的話也是能迅速聚集起人心。待酒過三巡菜經五味,曲端甚至親自離席去挨個勸酒。正如前言所說,曲大節度難得給臉,眾將也不再矯情,言語裡逐漸放開來,摶五喝六,誇功爭耀,順帶遙想一下三年後北伐之約,立誌馬上建功封妻蔭子。甚至有談到興起直接下場比鬥的,曲端也大笑著由他們去。勸過劉錡和李世輔後,卻是轉到了張家兄弟麵前,曲端屈身酙了酒卻不遞出去,而是眼含深意地望向張中孚:“這雖不是咱們邊關烈酒,但一飲瓊漿百感生,藍橋風月約略也可稱玉關酒了,信甫、才甫,可能飲此一杯?”張中彥下意識地看向了自家兄長,喧豗聲裡兵戈影下,張中孚凝目看向從鎮戎軍起到而今跟了近二十年的上司,微微笑了起來,殺敵也罷,兼並同僚也罷,該做的不該做的也全都做過了。然而終究還有少時淩雲誌,曾許軍中第一流。昔日戰場上擊虜和詩兩洽然的場景猶然曆曆在目。秋風寒塞馬,落日霞漢旌。君歌從軍樂,我勸玉關酒。何事總縈懷,念彼燕雲柳。張中孚主動雙手搶過酒一飲而儘,也沒注意不遠處夏侯遠複雜的表情,豪爽拱手:“願從節度。”張中彥在旁也是痛快儘杯。氣氛逐漸高漲,到最後,曲端劉錡張中孚甚至還以“月”為題,趁興揮毫潑墨,曲端作的是首七言絕句,劉錡卻是合了《鷓鴣天》的詞牌,張中孚也同樣湊了首詞,乃是《驀山溪》。至於李世輔,則是發揮了少數民族的優良傳統,下場演了一下騎射及馬上槍法,端的是精妙且於騎軍之中絕倫,到最後就連隔壁王德的禦營中軍也逐漸有人湊過來喧呼喝彩。卻正是此夕飲宴嶽台地,詩酒趁年華;他日縱馬燕雲州,插羽破天驕。汴京城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本朝人又是素來熱愛八卦的,於是兩日後,就連張浚都聽說了騎軍高級將領們在嶽台賭詩那一檔子事。這天在西府節衙與兵部劉子羽商議定禦營諸軍節日賞賜後,談笑間便說起了此事。劉子羽倒是有些埋怨:“曲大一向是個能作的,就算是事出有因要激勵自家騎軍,也不該在嶽台來這麼一出,卻讓其他禦營軍隊怎麼看。”張浚也是憋笑:“聽說王子華就跟他親衛抱怨說曲節度與其賣弄紙上功夫,不如下場與他戰個二三十回合。”劉子羽忙端茶遮麵也是偷笑,須知曲端連吳玠都打不過,更不要說十節度裡武力能排進前三的王德了。“那曲節度就肯吃這個虧?”“曲大那性子,怎麼可能,他是讓小李公爺喝完一壇藍橋風月後代為上場的。”“……他也太促狹了。”兩人毫不客氣的談論了幾句自家木黨中一員,劉子羽忽然正色道:“曲節度此舉倒是提醒我了,明日中秋,按慣例三省相公、六部重臣都要上呈頌聖詩的。雖說官家簡樸,舊例多有擯除,可辛苦這幾年,如今總能算清明政景吧。我等須不是東府與胡明仲那般私德卓著的,還是當顧悅上之思。樞相是知道的,我於詩詞一道亦不精通,卻要回頭尋子翬代筆了。德遠留步,莫送。”說罷,劉子羽直接揮袖出門,留下張浚勉強保持了麵上的不動如山。且說張德遠素來自恃為官家第一親密之人,並不排斥幸進之舉,甚至還頗為精通此道,也不是沒想過中秋頌聖這茬的。隻是這段時間朝事軍務繁忙,一時撂到腦後,這會被劉子羽提醒,才想起自家好像也還沒準備好中秋詩詞。麻煩了呀。其實張樞相作為太學出身,若論子集經史倒也不懼,甚至還能脫下這身官袍,換上布衣儒服與諸生辯經論典,就是駢散文章也都能做的,窮理研易更不在話下。然而這不是那位喜愛青詞的皇帝還隔了三百年嘛,如今還是要作詩的呀。而今之計,也隻能學劉子羽那般找代筆了。不過自家一黨裡,林景默與呂祉也都是不擅長詩詞這等小技的,虞允文尚在外省,劉錡更是從嶽台回去後就收拾包袱去看他那個尚在黃河上當舵手順便客串一把鑿冰人的哥哥了。曲端倒是能文能武也在京師,然而就曲大那秉性——他張德遠不要麵子的嗎!至於那位萬事無能,偏開創了江西詞派的呂本中,正如曲端輕易不願意麵對李世輔一般,張浚也輕易不願意去麻煩這位中舍人,畢竟他爹呂公相……還是很有聲望的。沒奈何,隻能再去麻煩元鎮兄了。至夜,三星在天,張浚也不帶隨從,孤身一人理直氣壯就往趙鼎府上去了。也難得某位東府相公沒有加班處理政事公文,而是在修剪書齋外的數盆花草。正當時令,建蘭開紫,叢菊綻黃,兩邊的幾株金桂也吐出玉顆珊珊,天香繚繞周身滿袖。倒是牆角的梅花與臘梅尚未開花,勁乾橫斜,被月光映照在窗紙上,交輝成趣。見張浚到來,趙鼎慢條斯理地放下挽起來的衣袖,行動晏晏間將張浚讓進了書房。清氣徐徐,馥鬱的桂香隔了門窗遞送過來後也覺淡泊了些許。二人坐定後,隨即有侍者送上茶來後又慣例掩門退下。見此,張浚從懷袖中取出一方檀香木小盒來,開眉笑眼地遞給趙鼎。打開一看,既不是之前張德遠曾送過的新合香也不是浣花箋或庭圭鬆煙,隻不過數枚蓮子罷了。趙鼎略一沉思,輕輕一笑:“蓮子已成荷葉老,德遠這是因汾兒而起幽風伐柯之意了?”他本就長得清瘦文雅,這一笑起來兩頰的酒窩更加明顯,襯著身上月白的布衣常服,一派“風宜清夜露宜秋”的好風韻。張浚行雲流水地探身拽住他的衣袖問:“這蓮子可當得起元鎮兄的潤筆之資了?”趙鼎略一思索,便知張浚乃是為了節日頌聖詩而來,也是辛苦忍笑:“幾顆蓮子怕是不夠,還得德遠肯效李太白舊事為我研墨鋪紙才好。”張浚聞言一挑眉,直接湊到書案前去取了硯台墨錠,抬眼而笑:“就這事,有何不可。”待墨汁化開,張浚又忙催促趙鼎提筆,自己卻回身落座喝茶。趙鼎向來行用樸素,家中茶是普通新茶,盞也是尋常素瓷,蠟燭是官家特為賜下的,大約是嫌棄油脂棉芯燃燒時的氣味汙了桂花香氣,趙鼎難得地給配上了燈罩,顯得燭光更加柔和,分落到張浚端茶的手上,倒沁出一握玉色來。推敲之間須臾詩成,此時張浚手裡的茶尚未喝完一半。張浚忙放下茶盞,看向趙鼎,鬱悶出聲:“元鎮兄詩文雖長於我,卻也不能說頗擅此道,如何這麼快就寫好了?”趙鼎咳了一聲,抬頭看著書齋頂梁,回道:“既然是代筆,自是要在仿照德遠你的風格上更上一層,這卻不難。”張浚深吸一口茶香桂氣,算了,算了,他還是看看元鎮兄寫了些什麼吧,至於此間口角便宜,他早晚能在朝堂之上討回來。見修長而白皙的手指接過那一方素紙,趙鼎心中一動,低聲調笑道:“畫眉深淺入時無?”張浚聞弦歌而知雅意,也是回以一笑:“元鎮兄可真是自知明豔更沉吟啊。”“那德遠謄抄時可千萬記得把字寫齊整一些,如今官家不是少林寺那位道君皇帝,不懂你行筆中那些‘寫意’之態。”叮當數聲。想來是某位被李憲台吐槽為“花瓶”的西府樞相在做些殘害“同類”的輕佻之舉吧。自古功名亦苦辛,行藏終欲付何人。當時黮暗猶承誤,末俗紛紜更亂真。街頭巷議,尤為愚淺;流言蜚語,最是殺人。中秋節又旬日後,一則流言遂在汴京市井中逐漸傳開來,乃是說東西二府相公於台麵上故作不合,實則私下往來密切,聯手排斥異己阻斷朝堂隔絕內外,甚至還有人信誓旦旦的說曾看到中秋前夕張樞相夤夜密會趙首相,且張樞相從趙府出來後甚至還春風滿麵,說得有鼻子有眼的,給這則流言增添了不少真實色彩。這日張浚與趙鼎便被趙官家喊入宮中,出宮回府後張浚把自己關在書房尋思片刻,少時便遣了心腹仆從分彆去自家木黨諸位府上送請柬。張府之人到來時,曲端正於府中特意開辟出來的演武場邊抱臂欣賞夏侯遠托舉石鎖,意興頗隆,夏侯遠天生神力,此刻**了上身演練,兩個一百斤左右的大石鎖竟被他舞的虎虎生風,周圍逐漸聚集起來的老兵們也俱都連聲喝彩。有看門老仆把張府下人引過來,待來人恭恭敬敬的說明原委,曲端接過請柬,不過略一沉思,便隨意擺手:“還請回複張樞相,下官屆時必到。”嘴裡說著眼中卻不離演武場,到了極精彩處也是不覺脫口而出:“好!”而張府下人早已習慣這位禦營騎軍都統的做派,也不以為意,乾脆利落的稽首告退。曲端看了一會,忽又想起嶽台詩會當晚,因有不少軍中同僚找夏侯遠敬酒,夏侯也來者不拒,到最後卻是大醉。曲端念著好歹梯己人一場,親自攙扶了人去軍營中休息,等他皺著眉頭給自家小醉崽子卸甲時,不妨夏侯遠卻突然睜開眼睛直視著他,燈光下目光清耀如中天月色,“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歎”,這兩句月字詩被夏侯遠一字一頓的道出,聲如金鐵。“美人如花隔雲端”,曲端不停頓的接下去,忍不住伸手彈了彈夏侯遠的額頭:“這是看上了哪家高門大戶家的小娘子,如此相思煎熬?”夏侯遠卻再不理他,閉上眼睛翻身把自個兒埋在被子裡似是睡去。回想到此處,曲端摩挲下巴沉思,夏侯遠如今也是年過而立,竟還未有家室,未免太不像話。瞥了一眼演武場內放下了石鎖又開始練起狼牙棒的夏侯,曲端心中暗自歎息。其實夏侯長得頗有說書人口中“平平無奇丁鵬少俠”的風範,每次打馬出街人群裡總有不少荷包往他身上扔,也不知夏侯遠到底眼光高絕到看上了哪家女郎,成家之事一再拖延到如今。中秋節後曲端也曾再三追問,夏侯卻隻是不說,逼問急了扔下“神武門下,流水修竹”八個沒頭沒腦的字轉身就溜。曲端自忖神武門附近多為文官雅士,他於士林之中名聲卻很是不好,索性托了小林尚書打聽,今晚張樞相夜宴之機來的倒是正好。至夜,眾人齊聚,曲端驚訝的發現林景默不僅把自家如今極為親密的侄子梅櫟帶了過來,竟還帶了一眾家伎,說是有夜有酒豈能無歌,索性他們都是從父輩時就養在家裡的,性命前途都係在主家手裡,口風極嚴卻是不妨礙的。張浚不願拂了這位“林九章”的麵子,隻好設了屏風把一眾樂伶隔絕在外堂,任由他們自去唱官家新作《白蛇傳》的調子,自家在主座坐定後便難得主動開口提及那則市井流言。林景默、曲端乃至於梅櫟都麵色不動,曲端甚至心中幾乎要發笑了:就這?就這?就這點小事也值得你張德遠大張旗鼓的把人喊來搞團團夥夥?林景默搖頭不止:“當今官家非是一般,隻怕倒還高興二位相公決而能和、鬥而不破,如此才能上下一心協力北伐。”呂祉卻忽激動起來,以手拈須自得而笑:“不然,東西兩府,本來就該有個爭鬥的樣子,須知千年以降,朝堂權衡之術乃是正理。”曲端嗤笑一聲,隻覺得這位呂侍郎說話很沒道理,其人心思既歪,重點怕是偏了。果然接著就聽張浚期期艾艾的說:“正如深穆所言,官家今日召我同元鎮兄入宮,卻是極力讚賞我二人各司其職攜手同舟來著。”呂祉歎了口氣,竟顯得頗為遺憾,倒是劉子羽適才一直擔憂的看向張浚,此時聞言才放鬆下來,擊案讚歎:“官家英明!”曲端暗自翻了個白眼,隻覺得這位張相公不愧是最大的幸進小人,他現在算是明白張德遠今晚把人喊過來的目的了,無非是“相忍為國一心北伐”那套慷慨陳詞,一時也懶得搭腔,慢條斯理的去舀案上那一盅酒釀圓子——且說張樞相家不愧是蜀中名門,府上的廚子端得好手藝,同時不忘拿眼去覷林景默。這位公認有內秀的戶部尚書方才給張浚送樂伶的做派也太過強硬不通人情了些,其中必有緣故。感受到曲端探究的目光,林景默側頭衝曲端眨了下眼,曲端一愣,複又失笑,再度低頭去舀那酒釀圓子,畢竟,唯有祖安與美食不可辜負。至於夏侯那個小崽子的私事,日後再說!九二,惕號,莫夜有戎,勿恤。這會劉子羽正跟張浚談論的入巷:“東南那位呂相公頗有手腕,有他在彼處壓製,應當不至於讓江南道學與白馬之際被黜官員左右勾連上,此事應該另有幕後之人。”複又瞪了一眼曲端,口中繼續分說不停:“兩位使相,宇文相公那裡著實軟弱了些,西軍大小軍頭,若有敢抗命的,要我說還是學呂頤浩呂相公都砍了清淨!若是當初使呂相公安撫關西,按著曲都統跋扈飛揚的性子,隻恐半世智勇功名,早隨那北邙新壟埋沒於石麟荒草裡了。便是我去怕也是一樣的。”聞言林景默皺眉不止,伸手在席下輕按了一下略顯驚慌的梅櫟世侄,姿態優雅閒適的起身離席轉至屏風外,影影綽綽間似是跟樂伎們吩咐了些什麼。呂祉眯了眯眼,拈須不語冷眼旁觀。張德遠心中一突:因彼時堯山齟齬,劉子羽與曲端頗不對付,每每暗中針對,但今晚也不知彥修到底是怎麼了,說話著實失了分寸,竟把那點私下齟齬擺在了明麵上,甚是不妥。曲端扔下湯匙,冷笑一聲,本欲張口嘲諷,卻不妨側耳聽到屏風外婉轉清揚的白蛇傳唱詞不知何時轉為沉鬱蒼涼:“昨日沮授軍中死,今日田豐獄內亡。”曲端驀然一怔,再度去看林景默,看到其人輕輕頷首,開口時卻難得心平氣和:“河山不改,百姓幾遷,若待關西淪喪,你我之平生功業,後人記得與不記得,哪還有什麼意義?”屏風外唱詞不停,惹得呂祉也擰眉傾聽起來。“若使許攸謀見用,山河安的屬曹家。”張浚隻覺得今晚的聚會就是個錯誤,揉了揉跳動不已的額頭,緊急拿了些彆的話兒去牽扯劉子羽的注意力。屏風外琵琶聲愈發轉急,突然一聲劃弦如裂帛——“河北棟梁皆折斷,本初焉不喪家邦!”西風喧竹,窗外秋雨霏霏而至。曲端本就覺不耐煩,這會借口秋雨先行離去,見此,林景默也衝張浚告罪後攜梅櫟隨之而去。出了張府家門,曲端隨即正色謝過林景默席中援手,這位小林尚書也隻搖頭輕笑:“懋修曾向我提及他自入朝起,每每覺這位兵部尚書殺心頗高,我這一番動作,隻盼彥修多少能改改他那性子。”曲端複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梅櫟,轉身也笑著對林景默道:“此汝家荀令。”說罷,也不打傘,直接在秋雨裡打馬而去。劉子羽卻在張浚這裡多盤旋了一陣,待他最後一個離府時秋雨已密,細雨如絲如線從道旁飛簷上落下,街道迷離一片延伸至遠處更是如煙似霧,劉子羽揮手退開仆從,也不乘車馬,撐開和雨色同青的油紙傘,輕攏了磚紅色的袍服,緩緩行步在幾無一人的街衢上,片刻後突然失笑起來:“那唱詞說的是我啊!”紙傘輕移,傘下人抬頭看了一眼遮天雨幕,搖了搖頭,複又輕甩左手衣袖負在身後,動作間一縷若有若無的玫瑰香氣融入這雨中,莫名教人聯想到“無力紅妝臥晚枝”。“停雲靄靄,時雨濛濛……安得促席,說彼平生。”吟聲越來越低,終於隨著那道挺直如劍的身影一道消失在長街儘頭。九三:壯於頑,有凶;君子夬夬獨行,遇雨若濡,有慍,無咎。數日後,本已平複的街頭巷議野火複燃,不過內容卻是換了,乃是談論曲端身為十大節度,一軍實權都統,跟西府樞相張浚及兵部尚書劉子羽私下過往甚密,有文武勾結之嫌。夏侯遠難得失態,焦慮地在書房走來走去,右手作拳頗為憤恨的砸在左手掌心,“這群禦史怎地連無知百姓嘴裡的荒唐之論也不放過!節度,他們就是跟你過不去!”曲端端坐在書案後,嗤笑一聲,手上不停擦拭著一把寶刀,夏侯遠眼尖認出那刀還是舊日在關西時打的。“明珠薏苡,說到底隻在君王一念。夏侯你這是關心則亂了,當今官家襟懷之寬廣,雖古聖君弗如。你不必多慮,且看!”果然疏至禦案,上皆沒之,此事遂平。九五:莧陸夬夬,中行無咎。秋去冬至春來,三月三,上巳佳節。官家特許休沐一天,卻又特意下旨招了楊沂中內宮伴駕。這天曲端卻沒出門,而是在書房裡招待了一個難得的客人,卻正是戶部尚書林景默,二人談論許久,直待一壺茶都添沒了,林景默才起身告辭。曲端恍恍惚惚地把人送出門,再次回書房,想起方才談話之時小林尚書特意指出的本朝初那位“嚴明禦下,尤傲狠”的王嗣宗,默然良久。而林景默臨彆時那句“曲都統怕是尋錯方向了,隻怕醉翁之意不在酒,曲都統也是能文的,當知夏侯校尉用典。”更是讓曲端驚心動魄。歎了一口氣,曲端重重地敲上桌案上那疊書信,眉頭皺的更緊了。信中的資料相當詳儘而完備,神武門附近多是文官及僧寺道觀,而其中並未聽說哪戶“綠竹流水人家”裡有適齡女眷。轉頭看了看從一開始就杵在旁邊裝木頭人的夏侯遠,再次歎了口氣。滿室靜寂,春柳春花掩重門。還是二張的到來打破了這份彌漫的尷尬,大概是因著節日,二張今日也換了文官打扮。張中孚略一瞥案牘上的文字,心中有幾分明悟,看了一眼夏侯木頭人,搖了搖頭笑著解圍:“節度何不趁此佳節跟我兄弟二人出門耍耍,莫要辜負好春色,夏侯之事,日後再說!”曲端正因夏侯意亂,本想回絕,忽思楊柳風輕,紅杏枝頭,心中一動,話到嘴邊轉而同意。隻臨出門時又咬牙讓夏侯遠也跟著來:“自個兒去馬廄挑匹好馬,歇歇那可憐的騾子吧!”說話之時,似有一隻狸貓從樹叢花木裡跳躍而過。四人騎馬沿汴河緩緩而行,隻見風露含花氣,春波漾日暉,道左逢遊女,歌管傳新音,歌曰:“隨意杯盤雖草草,酒美梅酸,恰稱人懷抱,醉裡插花花莫笑,可憐春似人將老。”四人不覺駐馬傾聽,一曲歌畢,曲端擊掌讚歎:“易安居士絕妙好詞,如此胸襟,難怪官家之作常借易安居士名號。”談笑之時,曲端也沒忘一路觀察自家親衛對汴河如雲佳人的態度,但每每轉頭之時總與夏侯遠誠懇的目光對上,越看越覺憋氣,終是忍不住輕聲出言喝問:“你蹉跎至此,年過而立膝下也無一男半女,若是那人不應你,日後將奈何?”夏侯卻難得大膽的折了一隻花遞至曲端麵前,笑嘻嘻道:“這花開的卻好,節度要不要也簪上?”曲端定睛看了一眼那枝“照眼還若錦繡堆”的丁香花,心頭一梗,手忙腳亂的拒絕夏侯遠為自己簪花,二張隻做不見,留下夏侯遠自個兒在一旁委委屈屈:明明在關西都是我給節度簪花的,怎麼到了京城節度就越發拘泥了!與此同時,汴河一座酒樓裡,昔日太學三人組竟也是趁此假日小聚一番,也是遙遙聽到了這首新詞,也各都讚歎:“難怪官家寧可提易安居士也不提二妃。”張浚搖頭不止:“此官家私事,我等還是不要再提了。”趙鼎親自替他酙了一杯,殷殷問道:“去年深秋那場街論風波,雖是虛驚一場,但德遠實不宜在今日大張旗鼓請我和胡明仲宴聚的。”張浚端起酒杯輕呷一口,眉開眼笑道:“區區小技上不得台麵,我隻盼元鎮兄從此不要與我生分了才好。”聞言,胡寅放下筷子,剛想說話,卻被趙鼎搶先一步:“咱們當初驟逢國亂,時局艱難裡定下生死情分,更是得遇明主,一路扶持至今,而今我為首相,你為樞相,自當共鎮廟堂,縱然是各有羽翼,也不妨共論風月。德遠說的是,是我拘泥了。”胡寅欲待插嘴,那廂張浚已然握上趙鼎的雙手:“今日上巳佳節,元鎮兄快不要提國事軍政了,咱們隻論私下情誼。”趙鼎注目了他一會,微微而笑,心中愜意。胡寅接連被堵了話頭,左看右看,索性拂袖而起:“愚弟家中尚有文書,就不在此礙兩位兄長的眼了,告辭!”說罷也不管趙張二人的起身挽留,毅然決然地轉身下樓,嗬嗬,今天的場子我胡明仲就不該來!不如歸家,報效大宋報效官家才能快樂。雅廂裡,趙張麵麵相覷略覺慚愧,一隻狸貓適時從從欄杆跳至窗格上,姿態閒適,隻一雙眼睛卻似通人性般閃過看熱鬨的光芒。夜幕到來時,汴河漸次亮起千家燈火,與初上的月色在粼粼水波裡相映生輝。如此良夜,就連劉子翬都出門耍子,劉子羽卻在府中喝酒,放眼望去,也隻有素懷大誌的呂祉陪著他。“事去千年猶恨速,愁來一日即為長。”酒到深處,劉子羽擲壺而歌。呂祉連連搖頭,卻也不去管他,隻慢慢啜著杯中玉液,出神地望向中庭烏桕上鴉巢,“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手中核桃轉的愈發急了。一隻狸貓不知道從哪裡跳上樹枝,驚起鴉聲一片,隨即這道靈活如電的身影躍入遠處深沉夜色,直往內宮而去。不多時,在宮門口佇立了半天的楊沂中輕柔的接住了這隻狸貓,小心且歡愉的抱著它的樣子仿佛是抱住了一座江山。千年城郭千秋月,幾人青史幾荒丘。月到中宵,曲端府上卻還是熱鬨非凡,府上老兵們起哄著架起了燒烤攤子,鬨著要繼續快活。喧鬨聲裡,曲端翻來覆去的撚著夏侯遠簪花被拒後不依不饒給鐵象身上彆上的滿枝紅杏,忽而回身問夏侯遠:“你到現在還不與我說實話嗎?”夏侯遠手一抖,隨即穩住心神,不閃不避的直視自家節度:“自從一見桃花後,直到如今更不疑。”曲端微笑著的點了點頭,卻又仰天輕歎。身旁,幾株桃樹在月光下灼灼生華,千點飛花與楊條柳枝糾纏片刻後悠然旋下。良夜多情人應惜。ps:1.林景默字深穆。文中迫害了一把劉子羽,不過本位麵他確實手段挺極端的,闊怕,是個狼滅。2.澤天夬:主決而能和。3.幽風伐柯,指代媒人。4.丁香花:照眼還若錦繡堆,主紅鸞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