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歲以前發生過的事情,神佑都不記得了。她不似妹妹宜佑那般受爹爹寵愛,也不似姊姊佛佑聰穎大方。剛從北邊被接回來的時候,醫官說她呆愣瑟縮是受驚過度所致,這話也是後來姊姊告訴她的,言訖姊姊問她:“——當年的事兒你還記得多少?”神佑正在抄《心經》,聞言茫茫然望過去。“就是……”佛佑頓了頓,聲音不經意間愈發低柔了些,“在金國被俘的那幾年發生的事兒。”神佑搖了搖頭,毫端卻是蘸得飽墨,隨著她這一晃,一滴濃跡汙在紙上。她不記得了,但總是仿佛夢得見。醒來枕褥上汗津津淚涔涔的一片,卻什麼也想不起來,一想便頭疼欲裂,渾身發顫。姊姊和她講過在北國的事兒,很小心,也很慢。神佑聽著仿佛霧裡看花似的,總覺得像在聽彆人的故事,也喚不起她的記憶。傅姆就勸她,這又不是什麼好事,公主何必孜孜念念呢。她有些固執,但沒有反駁,隻是冷冷地看了傅姆一眼。所有人都說,公主神佑的眼神一貫極冷極深,即之生畏。她不知道這個評語是何時有的、打哪兒來的,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給彆人這種感受。神佑心底裡能被稱之為“親近”的,隻有姊姊,也隻有姊姊才會得出一個相反的結論——怯懦。記憶裡的姊姊總是拉著她,拉著她去找爹爹,拉著她和媽媽娘娘們湊趣兒,拉著她出宮玩樂,拉著她逗弟弟妹妹,拉著她度過一個又一個漫漫的黑夜,伴著姊姊輕柔的讀書聲慢慢睡去,夢前最後一個記憶是手心溫熱的觸感。神佑有時候覺得,她的爹爹是姊姊,娘也是姊姊。她的娘死在了金國,沒有給她留下一分一毫音容笑貌的記憶。爹爹呢?爹爹是君父。何謂君父?一言而決生死,一行可定乾坤。神佑讀書識字,書中每字每行都在告訴她:君心即天意,君命不可違。書中也告訴她:為君者乃水載之舟。但她隻是一滴小小的水露,水露焉能傾覆大舟。於是爹爹喜歡子女讀書明理,她就和姊姊一起讀詩讀史。爹爹從不提起北國沒了的娘娘們,她也就在爹爹麵前不表現自己對生母的好奇。爹爹認為吳節度的長子是個好托付,她就嫁給吳扶。——但其實並不是這樣的,她並不甘之如飴。神佑不喜歡讀書,真不喜歡。她有時候真的很佩服姊姊和吳娘娘——姊姊永遠可以手不釋卷,吳娘娘再不喜歡還是能讀得下連篇累牘。有一次聽見姊姊在和吳娘娘說什麼西遊中佛道的引喻,神佑下意識轉頭和潘娘娘對視了一眼,那一刻她發現自己和潘娘娘居然有著同樣微妙的心情。相比起讀書而言,她喜歡刺繡,喜歡畫畫。姊姊打趣她,說她畫畫的功夫都是描畫樣子描出來的,這話說的她也不知道該不該反駁,最後還是一如繼往地沉默著。爹爹第一次帶她和姊姊去相國寺的時候,她驚豔於壁上恍然如生的樓宇人畜,那是破敗的、也看慣了的大內宮殿所不具有的空靈玄妙的瑰麗。回去後她將那些壁畫細細地描摹在紙上,然後繡成了一幅桌屏。但是這幅稚嫩卻精巧的桌屏和畫幅並沒有給她帶來任何的誇讚,當然,看到的人隻有傅母和姊姊。傅母皺著眉,臉上的恭敬摻雜著不讚同:“官家不喜神佛,公主怎可以……”她的話沒說完。“砰”的一聲,神佑轉頭,姊姊手中的那本厚厚的《文選》扔在地上,卻不見惱怒,隻麵目溫和地凝視著她問:“嚇著你了嗎?”神佑搖了搖頭,轉身向姊姊張開雙臂,如願以償地落在一個熟悉的、暖洋洋的懷抱中。她將頭埋在姊姊的頸窩裡,看見澄澈的玻璃上傅姆俯首屈身,恭敬地退了出去。最後,她凝視著倒影中的自己,微微彎著一雙眼睛,帶著微不可查的一點得意的滿足。——這一年是建炎五年。建炎五年,妹妹宜佑還未滿周歲,姊姊已經先被爹爹許了出去。建炎七年,她也有了駙馬。神佑從來都沒有想過駙馬、嫁人的事情,她曾一度因為妹妹宜佑的降生焦慮過。她是姊姊的妹妹,宜佑也是姊姊的妹妹。爹爹那麼喜歡妹妹,神佑不在意,但是她不知道姊姊會不會和爹爹一樣更喜歡宜佑。她和姊姊被養在潘娘娘的宮裡,從前,潘娘娘隻是每日例行問候一聲,有了妹妹後對她們更是敬而遠之。佛佑常常要拉著她去尋爹爹,而今爹爹懷裡常多了一個妹妹,神佑在一旁安靜地看著姊姊坐在爹爹旁邊逗孩子,卻隻覺得刺眼。後來終於有一次姊姊又要拉著她去找爹爹時,神佑劈手躲開了。姊姊詫異地望過來,她低著頭直白地告訴她,不喜歡宜佑。為什麼?原因太多了。從前爹爹的懷抱是姊姊的,神佑畏懼彆人接觸,所以每次都是姊姊主動撲在爹爹的懷中,然後伸手牽著她。從前宮裡的娘娘傅姆們最關心的是姊姊,她聽到的都是姊姊溫柔地在向問候的人回禮,也代替默然不語的她回禮。從前的姊姊是上上下下的焦點,而她趙神佑是姊姊的焦點。出乎意料的是,姊姊向無人的四周望了一望,麵無表情地反說道:“你以為我很想去?”姊姊從來都是那個上上下下交口稱讚的大宋公主,如同從無數褒揚皇族貴女的辭藻中走出來似的人物,這是神佑第一次見到姊姊如此鮮明地表現出“不應該”存在的情緒。她抬頭驚詫地看過去,姊姊已經率先提裙抬步跨過了門檻,依舊是那個嫻靜毓秀、孝悌仁愛的大公主。神佑卻在這一刻漏了心神。民間有個說法,五歲六歲老搗蛋,七歲八歲狗都嫌。神佑和姊姊落在趙宋官家的口中不過是輕飄飄的“黃毛丫頭”,從來沒有人叫他體驗過什麼叫做狗都嫌。神佑不知道彆人是為什麼,她隻是畏懼,她畏懼爹爹。但是她又崇敬姊姊,那種依賴和無儘的信任仿佛是流淌在血脈中的印記。從前她便相信姊姊不會拋下她,如今更不會了——她倏然便泛起了難以名狀的雀躍。她明白,隻有她趙神佑才見過姊姊如此的一麵,不加掩飾的、平凡的一麵。但是很快就不是了。奪走她的特權的,是姊姊的駙馬,嶽節度的長子嶽雲。佛佑和神佑的婚事定下來後,兩位駙馬都隨之在武學中曆練了一兩年,先是嶽雲,再是吳扶。神佑起初並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姊姊好像也沒有意識到。然而這種“無意識”很快就成了神佑一人的幻想。她親耳聽著姊姊是怎樣隱蔽委婉地探聽嶽節度和駙馬,探聽爹爹的態度,又親眼目睹姊姊和她未來的駙馬相對而坐,一個難得羞澀中帶著憨直誠懇,一個落落大方裡包藏著七竅玲瓏。般配,神佑小心注意著姊姊的神色說道。姊姊卻攬著她,半晌問道,要不要也見一見吳扶,或者和姊姊一樣寫信。神佑拒絕了。她討厭一切需要和彆人來往的事兒,尤其憎惡被男子碰到,包括爹爹,她不討厭的大概也隻有姊姊了。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也沒有人想起來關心過為什麼,這不過是高高在上的趙宋公主一個微不足道的怪癖罷了。神佑也不知道為什麼一定要嫁人,也不知道她和姊姊怎麼就稀裡糊塗地有了駙馬,連走路還磕磕絆絆的幼妹也都有了。她曾經聽姊姊給她念新唐書中的太平公主舊載,她沒想過像太平一樣弄權興勢,但是卻很想像太平一樣能借出事修道之名避嫁——神佑是真的想做潛修的居士。按理說爹爹不喜歡的東西,隨著年歲往後,已經越來越少人去悖逆他的心意了。隻是爹爹詫異地得到她肯定“對佛釋感興趣”的回答後,也不過看著她桌上的經書蹙了蹙眉。姊姊後來想起時不經意地奇怪她居然不害怕爹爹生氣時,神佑篤定地回答,我就知道不會。姊姊手裡正拿著嶽雲的信,聞言怔了片刻才反應過來,誇她倒還挺通透。她當然通透。她知道爹爹不會在意這區區小事,參參禪看一兩卷經書而已,又不是要驚天駭俗地出家。就像她未來隻要不是大動乾戈地鬨婚或者和離,爹爹多半也不會在意她是和駙馬伉儷情深還是同床異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趙宋公主與將門勳貴,甚至於今神佑似乎要更幸運些。在爹爹威權日隆的如今,她起碼不需要擔心像永壽公主、崇德帝姬一般在名臣德士的挑剔下賢淑至死。她隻需要嫁過去,像千千萬萬對盲婚啞嫁的夫婦那樣平平無奇地過完或喜或悲的一輩子,如爹爹所願的那樣為他唯一牽掛的天下大局錦上添花。但她隻是有一點小小的不甘心……甚至連不甘心都算不上,隻能說是惘然無措的難過。吳扶比不上嶽雲如嶽節度一般文韜武略,也比不上韓彥直(擬宜佑駙馬、韓世忠長子)一反其父的驥子龍文,他就像絕大多數的衙內一般,沒有多優秀,但也沒有那麼糟糕。傳進耳中的非議不是沒有,有人甚至說這是二公主向來在官家身前最不起眼的緣故,也是萬般皆是命。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神佑得認。她得認,姊姊便真的是和駙馬繾綣情深,宜佑也便真的是透著白頭偕老的安然,隻有她相敬如賓,如冰的賓。吳扶也沒什麼不妥,但他人再是承了其父的圓滑和細膩,也鬨不清公主那隱蔽又遮掩不住的抗拒和冷淡,更不明白她積年累月的輾轉反側和孤寂枯冷。神佑不知道爹爹和兩位娘娘看未看出來,幾年過去也隻有成平媽媽(韋太後)過年節時私下半明示地說過一次,這般多少不妥當,爾舅須是官家得用的乾城。年節宴中觥籌交錯,滿席人言笑晏晏,這一句話卻如同當頭一棒,直接粗暴地將她的不願承認的事兒撞開了——有誤的是她,有什麼原因也歸她。神佑置身在溫熱的大殿,身旁是對她鬱鬱神色習以為常的駙馬,整個人卻像是孤身站在白茫茫的大地,冰雪刺骨,無人可倚。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她飄茫不定的目光下意識尋到姊姊的身影,直到不知何時姊姊將她拉離席間。像小時候她無數次難以忍受地在人群中麵色青紫時的那樣,姊姊帶她沿著空寂無人的小徑漫無目的地往前走許久之後,神佑才聽見了姊姊的聲音,她像從前那樣溫柔地安撫她,“莫不是受了什麼委屈,且儘管說來。”神佑語無倫次地講著,講了駙馬,講了諸兄弟姊妹,講了媽媽娘娘,講了爹爹。她講到最後也似乎回了神智,話語隨之戛然而止,半晌小聲地說道:“我真不會……我做不到,姊姊,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像個符合期望的公主,也做不到像個理想的妻子。我徒勞地在追尋你的身影,想要像從前那樣躲在姊姊的身後,將姊姊作為我唯一的蔭蔽。可是我和姊姊都長大了,姊姊有了自己的駙馬了,也將有自己的孩子了。神佑欲言又止,最後隻是像從前那樣抱著姊姊,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極輕極細地歎了一口氣。……自己不能任性了。她們不知何時走到了姊姊最喜去的石亭附近,那裡慣常坐滿宰執重臣的地方此時空無一人。冬日傍晚黯淡赤紅的餘暉穿過灰黛的桑枝,零零碎碎地撒在地上。夜幕將至,遠處如鉤的皎月彎彎擱在殿簷,混合著大內四處星星點點的燈光,漫在將暗不暗的夜色中,空寂被無限地拉長。“神佑,這裡的風景並沒有岡上茅亭的好,但我獨愛此處,你曉得為何嗎?”姊姊自問自答一般地說道,“因為我可以仗著爹爹不在意,不需要通報、請求便能來這兒,遠遠地窺見爹爹和相公們殫精竭慮鞭笞天下的樣子。其他人不行,吳娘娘和潘娘娘也不敢。”“——這是我最能清晰地感覺到,官家是咱們爹爹的地方。但也就在這兒,我不知多少次醒悟到,自己永遠不可能堂堂正正地坐在那個亭子裡,我不行,你不行,宜佑也不行。恐怕爹爹永遠都不會知道,這個念頭還是因為爹爹我才意識到的。可是那又如何呢?”“這天下生來注定的事兒還少嗎?不甘心難和解的事兒還少嗎?我曾親耳聽聞人用陰私下作的念頭揣度咱們的姑嬸諸姊,說諸趙貴女享儘榮華富貴,靖康事不值得同情……可這是事實,神佑,說這話的是一歇在茶館的腳夫,他的老母姊妹當年被淵聖皇帝獻給了金人,迄今生死未明……恐怕也九死一生了。這又怎麼說呢?!”“神佑,”無所不能、嫻雅毓秀的姊姊無可奈何地說道,“日子怎麼都得過下去,你須放過你自己呀。”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神佑最後也確實不知到底放未放過了自己,隻是愈加放誕自流於佛釋繡畫之中。爹爹的龍纛下的兵馬踏遍大好河山,十餘年複漢唐之基業,昌平之世已然至矣。神佑是公主,她沒法不興師動眾地像普通士子一般遊山玩水,隻好覽卷閱宗。相國寺上曾驚豔她的壁畫被她原封不動地複摹於紙,清明上河圖被她從爹爹那兒借出數年,返還時變成了兩幅。隻是新的一幅少了許多橋梁,多了插旗送餐的班值騾車、含芳園蹴鞠場奮身疾呼的人群、揮舞彩票的閒漢、形態各異的小邦來使。駙馬並不懂畫,隻看著她似是有些勞心勞力的樣子難得勸了幾句,便也任她不了了之,人人口中文采風流的爹爹也還不如他身旁的近臣舍人們的神色更激動幾分。也許是真的放過自己了,她提筆落款時,在爹爹的目光中頭一回不躲不閃,提筆間隙間朝替她磨墨的姊姊笑了一笑——一願趙宋千歲,二願爹爹常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