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春日雷雨突如其來的出現,宣示了自己的權威之餘,也將兩軍原本該進行的一場大規模混戰演變成了一場爛仗。當夜不提,往後連續三日,春雨居然淅瀝不停,以至於平野泥濘。一時間,兩軍上下皆苦不堪言,卻又各懷忌憚之意,無一方敢輕易撤退。其中,宋軍迅速奪取了獲鹿縣城,繼而沿著縣城大舉立寨,民夫士卒冒著雨水從後方山野中砍伐木料、拆除舊營、轉運物資,建立新寨,辛苦備至……而金軍不遑多讓,為了防止失去對那塊高地的戰術控製權,他們也開始大舉移營向前,原本均勻立在石邑周遭的營寨被拆除,從後方索來的大量的簽軍同樣冒雨勞作,將營寨從石邑開始一路向獲鹿縣城方向鋪設不停。而因為雙方龐大的兵力這一客觀事實,再加上必要的輔兵、民夫,使得太平河兩岸的兩軍營寨都呈現出了一種駭人的廣闊地步。宋軍營寨,不說那些分散駐紮的犄角、後衛部隊,隻是最新的核心大營,也達到了幾乎十數倍於原本獲鹿縣城的地步。而金軍營寨,因為要方便騎兵出擊支援,外加抵進太平河的這一動作,則呈現出了一種連綿二三十裡的奇葩人字形狀……腦袋距離太平河區區數裡,兩隻腳一隻踩在石邑,另一支則伸到了滹沱河前數裡的位置,遙遙對著河對岸的真定城後勤大本營。但是,辛苦的絕不止是基層民夫,這些天,軍士也要冒雨巡視河道以作防備,軍官也要手忙腳亂,確保戰鬥準備,而統製官以上的高層就更是要為隨時可能爆發的全麵會戰而進行軍事籌劃,甚至包括一些軍事以外的討論。正如吳玠說的那樣,雙方都已經沒有回旋餘地了,眼下幾十萬大軍就是靠著一條地圖上都不用畫的太平河和這個雨水以作最後的回避,而雨水隨時可能停歇……全麵緊逼之下,沒有人可以置身事外,也沒有人可以逃避責任與壓力。不僅如此,隨著雨水淅瀝不停,然後兩軍大舉立寨,一步步相互逼近的同時,其他一些事情也得到了確認。首先是那日戰損。這個其實沒什麼好說的,一場爛仗,交戰時間也不長,雙方都無法有效殺傷,千把減員分散在諸部之中,甚至都比不上這幾日雨水導致減員來的多……因為需要冒雨立寨,不少人都得了風寒,也有不少滑傷、摔傷的減員。其次,呼延通的處置問題。這一次,毫無疑問是呼延通違背了在河畔立寨的粗略命令,擅自渡河出擊……那麼照理說,大戰之前最重軍紀,本該嚴肅處置……但事實上,不僅是韓世忠維護了自己的部屬,吳玠、李彥仙,乃至於王彥,幾名帥臣幾乎一致認為應該給與呼延通戴罪立功的機會。理由很豐富,而負責大營日常庶務的吳玠給出的理由是,趙官家昔日有諭,禦營上下,但凡敢戰者,雖敗亦可赦,何況昨日呼延通到底是沒有給本部造成巨大損失。這就很耐人尋味了。而心事重重的趙官家也的確沒有為這個事情跟幾位帥臣一起找不痛快的意思……故此,最終結果是呼延通降等四級,罰俸一年,依然代行統製職責。考慮到統製官最重要的兩個特權,一個是獨立領兵,一個是密劄上奏,二者皆沒有剝奪,那實際上呼延通的處置基本上相當於高高抬起輕輕落下了。不過,這些都無所謂了,因為就在這場春雨連綿到第三日,也就是建炎十年二月初一這天的早些時候,曲端、劉錡帶領著剩餘部分的禦營騎軍與張憲、張子蓋兩部抵達獲鹿縣城。對此,宋軍上下皆是且驚且喜。喜的是,曲端到底是帶來了一萬六七千眾援軍,而且無論是其中的一萬禦營騎兵,還是那兩隻背嵬軍,都算是宋軍這邊最頂尖的戰力,此番及時抵達,自然振奮軍心。但憂的是,因為之前整個河北地區西部都遭遇到了雨水,而曲端為了防止被金軍突襲,妥當抵達,選擇了倚靠著太行山東麓行軍,這反而使得這支援軍之前數日內遭遇到了各種內澇、山洪滋擾,以至於這麼一支精銳辛苦抵達獲鹿時,已經疲敝到了極致,而且沿途減員極重。要知道,按照曲端的說法,從大名府與嶽飛分開時,他便與嶽飛、張榮、田師中商議,都覺得河北方麵軍的步兵大隊未必來得及趕上決戰。於是,嶽飛便對三支騎馬尾隨金軍的部隊進行了臨時的充分補充……比如說禦營右軍那支長斧重步背嵬軍滿編四千人,在大名府數次苦戰,連死帶傷,已經一度隻剩三千可戰之士,但是為了確保此番北上能給趙官家這裡足夠支援,嶽飛那裡直接抽調本部,重新給湊足了四千人,然後以騎馬步兵的形式給送來的。但是,三日前遭遇雨水,沿途遭遇洪水泛濫、小股部隊迷失道路、夜間營地崩塌、傷病滋擾,到達獲鹿時,張子蓋麾下居然又隻剩三千來人了。而且因為裝載裝備的牲畜大量走失,更是有小半人成了赤手空拳之士。其餘一萬多人,大略如此。也正是因為如此,曲端甫一抵達,便與劉錡、張子蓋明確在禦前提出,要求部隊務必休整妥當,再行開戰。但毫無疑問,他們三人的提議,遭遇到了韓世忠、李彥仙、吳玠、王彥、王德、酈瓊等人的一致反對……這六人意見一致,他們公開提出,隻要雨水一停,便當開戰。對此,趙官家似乎不置可否。甚至在爭執持續了片刻之後的中午時分,便直接退出了獲鹿縣衙大堂,不知所蹤。不過,爭吵依然得到了裁定,因為除了趙官家外,獲鹿城中還有一位地位明顯高於諸帥,可以輕易讓所有人閉嘴的存在。河北大都督呂頤浩在趙官家移鎮獲鹿的第二日便不顧之前落水再度風寒,匆匆率禦前諸文臣冒雨趕到。趙官家剛剛離去不久,這位樞相領大都督就在梅學士的攙扶下抵達堂中,隻是一番嗬斥,韓世忠以下,便多訕訕而退……沒辦法,基本法擺在那裡,大宋朝的相公就是相公,即便是‘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將’,武人在建炎十年中地位陡增,但政治傳統擺在那裡,相公依然是相公。最明顯的一個表現就是,武將功勳到了韓世忠這種位置,方才能得一郡王,而且是天下獨一份,可相公們隻要平安退休,一般就都有王爵,甚至公相、首相還會是親王那種級彆的一字王。當然了,韓世忠、李彥仙絕非是怕事之人,此時閉口,怕是另有緣故。“呂相公!”韓李兩大將直接離去,曲端更是疲憊到無力的地步,狼狽而散,而王彥、王德等人委實不知道該如何與一位名聲在外的相公打交道,更是喏喏而去,唯獨吳玠待眾人散去,這才獨自一人匆匆追了出來。“且停停,末將有一肺腑之言。”雨水淋漓,自廊簷滴落成串,縣衙後堂走廊儘頭的呂頤浩回頭相顧,扶著手杖稍作駐留,一旁梅櫟也趕緊打著傘知趣躲入旁邊雨水之中。“呂相公。”吳玠見狀立即上前,然後誠懇躬身以對。“且聽末將一言。”“說吧。”呂頤浩雖然之前落水,再染風寒,以至於麵色蒼白,但精神看起來卻似乎還好。“能否請相公再去勸一勸官家?”吳玠直起身來,誠懇以對。“勸什麼?”呂頤浩正色相詢。“為何要勸。”“末將是擔心官家因為這場雨水不能決意出戰。”吳玠愈發誠懇。“之前在太原時,官家便有些猶疑,而眼下這場雨水就更是過於明顯……太平河暴漲,弓弩不開,後勤艱難,曲都統及其部狀況也的確不佳……”呂頤浩微微頷首,卻隻是拄著手杖並不發聲,也不知道是讚同對方的擔心還是讚同對方的描述。“相公……這個時候,若是官家因為曲都統等人言語,決心借水勢稍作休養,再行開戰,甚至要等嶽元帥順河而下,兩麵夾擊,那就反而要錯失良機了。”說到這裡,吳玠不免長呼了一口氣。而呂頤浩也稍微來了一點興趣:“怎麼說?”“呂相公想一想。”吳玠認真以對。“天降雨水,弓弩不張,我軍失卻勁弩,確係吃虧,可金軍難道不也失了硬弓嗎?而且平野泥軟,於騎兵不利,金軍騎兵稍多,在這一處也更吃虧。”呂頤浩當即再度頷首。“至於說因為雨水順勢等嶽元帥,就更是不妥,因為雨水如此,嶽元帥既發軍中精銳來援,剩下的步兵大隊,隻會來的更慢,反而越是因為下雨,越要摒棄等待大股援軍的心思。”吳玠繼續解釋。呂頤浩也繼續頷首不停。“不過,這些都不是關鍵,關鍵是我軍不能因為雨水失了氣勢。”吳玠趕緊點出重點。“哦?”呂頤浩再度出聲。“請相公想一想……不要從咱們這些決斷者來想,也不要從金軍的決斷者來想,隻從下麵的士卒來想……自開戰以來,咱們是不是連戰連勝、進軍不停,絲毫頓挫也無?而從金軍那邊的士卒來看,他們是不是接連受挫,應接不暇,以至於大舉敗退?”言至此處,吳玠稍微一頓,方才繼續解說。“這個時候,如果因為雨水停止進軍,不對就在眼前的金軍發動打擊的話,將會是開戰以來我軍第一次明顯畏縮停戰之舉……所謂休整之論,隻對曲都統和他帶來的援軍有利,對河東方麵帶來的十五萬主力大軍而言,卻不免受挫,甚至有可能會激發出金軍士氣……為了一萬多人的戰力而犧牲十五萬人的時期,這樣是弊大於利的。”“這個老夫倒是稍懂……一鼓作氣再而衰嘛。”呂頤浩似乎完全被對方說服了,卻是一手拄拐,一手撚須。“吳節度,你說的極有道理。”吳玠一時釋然。“但是吳都統啊……”呂頤浩放下撚須之手,微微一歎。“你說的這些道理,為什麼不直接跟官家講清楚呢?反而要老夫代為轉達?”吳玠一時語塞。“是怕直言引來官家不快,還是怕當眾說這話,往死裡得罪曲端?然後又給人扯起舊事,說你是負恩之輩?”呂頤浩追問不及。吳玠隻能訕訕而顧左右……隻能說,好在梅櫟知機,退的極遠。“吳節度!”呂頤浩雙手支撐拐杖,語氣加重。“我再問你一事。”“相公請說。”吳玠聽到語氣不對,當即俯首,不敢怠慢。“你說的這些道理,韓世忠、李彥仙、王彥、曲端……他們知道嗎?”呂頤浩仰頭緩緩來問。身材高大的吳玠想了一想,認真以對:“好讓相公知道,末將大略猜度……曲都統行軍辛苦,其部也委實損失極重,這個時候怕是來不及多想……而且末將說句不妥當的話,曲都統本性在那裡,雖有才情,但總難脫自家體係,便是後來心裡明白,怕也要糾結不堪的。”呂頤浩不置可否:“那王彥呢?”“王總統……王總統剛剛得了統攬全軍精銳的職司,正在得意,雖然心裡大約是明白這個道理的,但未必願意想那麼透徹,不免陷於口舌之論。”吳玠對答如流。“那王德、酈瓊、劉錡什麼的,就暫且不提了。”呂頤浩也依然從容。“可韓李二位呢?這兩位也不懂嗎?”吳玠終於沉默了下來。“你是不是想說,他們倆明明懂得,卻諂媚行事,不願意公然與官家唱反調?”呂頤浩忽然轉頭看著廊外雨線失笑。“是這個意思嗎?”吳玠趕緊搖頭:“末將隻是受官家托付,領全軍之任,既擔此責,不敢有萬一僥幸之心。”“吳節度能有此心當然是極好的。”呂頤浩終於也回頭肅然。“但你弄錯了一件根本……”“請相公指教。”“那就是……官家雖然心神震動,但既然在太原時便已經許諾,就絕不會在出兵這種大事上再度動搖的。”呂頤浩仰頭看著對方認真解釋。“而韓李二位,一個在行在流離時便相隨為腰膽,一個孤軍在陝,遙相托付十載……心裡對官家多是願意信任的。倒是吳節度你,依著老夫老看,恐怕是初次統攬如此大軍,身上負擔極重,以至於有些顧此失彼,見到一些情狀便心浮氣躁起來。”吳玠一時恍惚……動搖的居然是自己嗎?“不過吳節度且放心。”呂頤浩繼續仰頭看著對方平靜言道。“堯山如此,北伐如此,官家都將中軍大任托付於你,且毫不猶豫,便是韓李二位也未有一二言語抱怨,這就說明,官家對你的專任與信重也是獨一份的……所以有言便尋官家直言相告,有慮便也直抒無疑,不必經過老夫這一遭的。”吳玠趕緊拱手:“呂相公教訓的是。”“當然這次既然說到這裡,老夫就替你轉達,十幾萬大軍,庶務繁忙,且回去吧!”呂頤浩不急不緩掉過頭去。吳玠知趣應聲,趕緊拱手告辭而去。而吳玠既走,呂頤浩在原處稍駐,待梅櫟一聲不吭走過來幫忙打傘,二人這才一起輕輕轉出廊下,繼而從容走出縣衙,卻又在煙雨迷蒙中緩緩穿過街道,小心翼翼登上了濕滑的南城城頭,而到城上,遠遠便有赤心隊班直湧上來護衛,將呂頤浩與梅櫟引到正在城頭上木棚下眺望遠方的趙官家。相公來謁見官家,周圍人自然知趣稍微散開,唯獨地上濕滑,呂相公又拄著拐,所以禦前班直統製劉晏與內侍省押班邵成章二人不敢稍離,依然立在木棚下兩側,便是梅櫟等人,也隻是與幾名班直後撤到十幾步外的另一個木棚下,也不敢走遠。“相公既受風寒,沒必要冒雨登城的。”趙玖回頭相顧。“一則,區區風寒,不至於即刻要了這條命;二則,年老體衰,又傷根本,終究不能長久……既然如此,不妨肆意一些。”呂頤浩扶著拐杖失笑以對。“況且,大戰降臨,不知道多少人將生將死,區區一個老朽的性命不值一提,官家就不必管我了!”趙玖也隨之失笑:“相公豁達。”“雨水雖緩,卻迷蒙一片,不知官家這幾日每每登城,都在看什麼?”呂頤浩輕輕越過這個話題,好奇張目,卻一無所獲,不免稍為不解。“首先是看水勢。”趙玖沒有必要故弄玄虛。“朕從第一日就注意到了,春雨一落,太平河便渾黃一片,雨水根本遮不住水勢暴漲下的河道。”“春雨漲微波,一夜到彭城。過我黃樓下,朱欄照飛甍。”呂頤浩緩緩吟誦,繼而感慨。“太平河本是小河,卻不料一場春雨成了兩軍分野……”“虛的。”趙玖不以為然道。“雨水一停,隻要河道通暢,水勢一兩日便能落下去不少,而朕親口問過數個本地老人,都說春雨不比秋雨,不可能持續太久的。便是水勢不落,這等幾十步寬的雨後泛水,木筏、長木,須臾可成浮橋,也還是沒用……所以,終究如吳晉卿所言,能擋住十幾萬大軍的,隻有十幾萬大軍,既不是黃河,也不是綿蔓水,更不可能是這區區一條太平河。”“如此說來,官家決心已定?”呂頤浩微微再笑。“不錯。”趙玖平靜以對。“要朕從根本心意來講,這一戰未免太倉促了……但是,局勢走到眼下,哪裡是人力能控製的?便是朕為官家,內心猶疑,又怎麼可能逆大勢而為?”“說的不錯。”呂頤浩若有所思。“自官家炸開太原城後,這一戰就免不了了。”趙玖緩緩搖頭,不知道在想什麼。而呂頤浩也拄著拐杖稍作沉默。但片刻後,他便望著春雨迷蒙的前方,略作醒悟:“官家之前說‘首先看水勢’,那其次是看什麼?金軍軍營是望不到的,莫非是看這一片茫茫綠色嗎?”“不錯。”趙玖望著前方坦誠以對。“朕依然是從第一日便注意到了,雨水之後,難掩春綠,而這幾日雨水淋漓不停,綠色居然肉眼可見便的濃厚起來……”“從獲鹿城向南望去,隻能看到些許太行山邊角,如此春綠,多半還是荒田中無人打理的野苗雜草。”呂頤浩若有所思。“整個獲鹿往南、往東,皆是上好良田。”“是啊,上好良田。”趙玖冷靜接口道。“而已經到二月了,本該春耕發苗,當此春雨,農夫也該披蓑笠而清內澇,但此時本地農夫卻實際上多半被圈在對麵軍營中當簽軍了……剩下老弱婦孺,也都逃入太行山去了。”“區區太平河,一條黃帶而已,當此滿目濃綠,確係是大勢不可當。”呂頤浩一時感慨。“怪不得官家決心這般堅定,便是曲都統如此狼狽抵達,也不曾阻攔官家半分心意。”“話雖如此,還是要講軍事的。”趙玖搖頭解釋。“從韓、李、吳、王全都力保呼延通朕就知道,他們是是要以此提醒朕,我軍士氣尚在,戰事切不可延緩,今日曲端與他們爭執,就更是明顯……若非是他們態度堅決,朕區區一個不知兵的官家,如何敢這般堅定?”呂頤浩點點頭,然後忽然笑出了聲。趙玖不解回頭,卻正迎上對方略顯怪異的目光。“臣失態。”呂頤浩收回目光,略顯感慨。“隻是想到了當日真宗時情形……檀淵之盟前,堂堂中國天子,居然不敢渡河,以至於要寇準那個相公哄著騙著帶過河去,即便如此,事後想起此事,居然還記恨著寇準……往前自春秋以降,哪裡有這樣的皇帝呢?偏偏……”“偏偏大宋卻一堆這樣的皇帝。”趙玖接過此話,也不禁失笑。“而又偏偏,今日你我君臣居然來到真定府下一小城,距金軍十餘萬不過十餘裡?”“不錯。”呂頤浩肅然相對。“臣正是此意。”趙玖微微含笑頷首,繼而稍作停歇,君臣二人一時無言,而雨水也似乎隨著二人的稍歇一起緩和了下來。片刻之後,又看了一陣雨水的趙官家剛要再行言語,卻不料呂頤浩搶先一步,直接語出驚人:“官家,正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臣有兩句話要交代官家,還請官家念在臣是在位宰執的份上,認真聽取,而若是有人將來對什麼事情有什麼質疑,官家也儘可推到臣身上。”趙玖一聲不吭,隻是盯著對方來看。而呂頤浩則拄著拐杖,望向了雨線越來越弱的前方:“官家,那日在太原城外,官家那番言語,臣這些天無一日不在思慮,而以臣的經驗與能力,想來想去,除了那晚勸官家一如既往不要失信外,卻隻又多了一個法子而已……那便是君當為先!”“為先?”“為先。”呂頤浩肯定答道。“官家在江南曾講,凡事必有初,而臣一生之法門,卻是為先二字上。”“朕願聞其詳。”“不是什麼深奧學問,比不上呂公相變家學為原學……一點心得而已,而且極為粗淺,就是字麵意思。”呂頤浩喟然以對。“放在眼下和將來,便是兩個具體建議,也是臣要說的兩句話。”“請相公賜教。”“一來,數日後大戰,必要之時,官家可為軍中之先。”呂頤浩循循善誘。“依臣看來,這並不危險,因為傾國之精銳都在這裡,當河對岸兵馬超過這邊時,官家率眾為先,其實反而是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躲在後麵,卻與大軍相隔,反而會招來危險與禍患。”“有道理。”趙官家回複了一個在場所有人都預料到的答複。“二來,此次北伐之後,千頭萬緒,黃河以北的疑難,官家之前已經說的很清楚了,而臣想了許久,若想要妥當處置,卻也有一個當國之先的法子!”言至此處,呂頤浩轉過頭來,認真相對。“官家,臣昔日在燕山道,看燕京頗有地利之中,若此次北伐能全取北方五路,何妨遷都燕京,重定乾坤?”聽到最後八個字,一直紋絲不動的劉晏和邵成章齊齊抖了一下,然後忍不住在趙官家與呂相公身後對視一眼,都難以掩飾自己眼中的震驚之色。不遠處,在場唯一一位文官更是在心神震動之餘同時醒悟,這很可能是對自己有提拔之恩的呂相公為了回報這幾日自己的悉心侍從,贈送給自己的一份巨大政治禮物。不過,出乎這幾人以及呂頤浩的意料,趙官家居然沒有任何驚訝之態,隻是淡淡頷首:“呂相公所言極是,燕京有王氣!”就好像,這位官家再度與這位契合度極高的相公不謀而合一般。實際上,呂頤浩也隻是微微一訝,便旋即安靜了下來,仿佛自己根本沒有說過什麼要影響整個天下氣運局勢的話一樣。就這樣,當日下午,雨水便停下,春日陽光也隨之出現。趙官家親自下旨,要求全軍清排汙水,防止時疫,當日晚間,他便召集諸帥臣與資曆統製官,詢問吳玠開戰後的大略方案。而吳玠也頗為鎮定,將這幾日磨合出的臨時方略一一道來。“大略來講,乃是以禦營左軍兩萬眾為先鋒自稍遠金軍大營的上遊西側先渡立足。”坐在堂中一側的趙玖麵無表情,稍作總結。“然後禦營騎軍輕騎與契丹、蒙古輕騎,合計四萬眾在禦營左軍的遮護下大舉渡河,並向高地來爭?”“是。”吳玠言簡意賅。“而騎兵動身後,李節度便統攬禦營中軍的陝洛部分,外加禦營後軍部分合計四萬眾從高地渡河,去爭那塊高地,高地在手,則以十萬步騎與金軍相爭,逼迫金軍先出全力?”“是。”“若不成,則再發王德、酈瓊二將兩萬五千眾渡河,偽作決勝之手,引誘金軍全力?”“是。”“若還不成,則發曲端禦營騎軍、張憲禦營前軍背嵬軍,合計一萬餘,再做引誘,兼為撒手鐧……屆時,若金軍後手不出,便以十三萬眾與之一絕雌雄;而若金軍後手發出,朕便發王總統、楊沂中、張子蓋所領全軍精銳長斧重步與部分勁弩兩萬餘,一起渡河,以作乾坤一擲……是也不是?”“是。”吳玠依然言簡意賅。“那就這般定下。”趙玖同樣言簡意賅。“明日稍作晾曬一日,泥濘便可稍收,後日一早便發全軍渡河決戰……浮橋怎麼說?”“太平河不是什麼急流深水,提前準備好長木大筏,臨時搭建就好,反而容易出其不意。”吳玠脫口而對。“那好,剩下的細節朕就不問了。”趙玖點頭,然後回頭環顧。“這番計略,誰還有不同意見?”曲端喏喏欲言,一時欲言。“朕再問一遍,誰還有意見?”趙玖眼睛掃過對方,然後再度追問,音量提高,音調也凜然起來。這下子,曲端反而徹底沉默下來,至於劉錡、張子蓋這二人,此時更是一聲不吭,麵無表情。而終於,眼見著無人反駁,坐在那裡的趙官家一錘定音:“那就這樣……若無太大情形變化,此事就這般定了。”韓世忠率先起身,其餘諸將也都紛紛起身,然後在這位軍中第一大將的帶領下轟然稱是。翌日白天,果然日頭明亮,隨著一日暴曬,原本稍顯泥濘的地麵也果然迅速乾涸,雖然稱不上是地麵堅實,但卻不至於不能跑馬輕馳了。與此同時,可能是春雨的影響,這一日,眾人才發現,太平河兩側四野,漫山遍野皆為翠綠,空氣更是沁人心脾。而就是在這般情形下,宋軍開始大舉晾曬、擦拭軍械,準備翌日乾糧淨水。很顯然,宋軍沒有做遮掩,也根本沒有做遮掩的必要……相對應的,金軍不甘示弱,他們同樣開始晾曬軍械,準備翌日作戰糧水。最讓人驚愕的還是當日下午……不知道是民夫偽裝成真正援軍,又或者是之前下雨時有精銳部隊提前偷偷潛到滹沱河北岸,還或者是真的援兵……反正光天化日之下,約一萬騎兵,也就是足足一百克謀克的精銳甲騎,就在宋軍眼皮子底下大舉從滹沱河北岸渡河入營。當然,宋軍一直不為所動。因為正如趙官家所言那般,事到如今,若無太大情形變化,此戰就已經定了。但到……所以說但是,到了當日後半夜,或者說就是原定決戰的二月初三淩晨時分,正當全軍民夫依然加班加點,準備一早為全軍提供熱食的實權,細如牛毛的春雨卻再度落下,引來全軍上下色變。“魏王。”河對岸,宛如長者三隻手怪物的金軍大營中,具體來說就是那個連接處大營內,高慶裔滿頭是水,也不知道是汗水還是雨水,卻是慌亂至極。“又下雨了……今日宋軍會來攻嗎?”根本沒受太大影響的火把之下,摘到帽子的完顏兀術仰頭望天,感受了片刻雨水之後,終於回頭猙獰嗬斥:“這個時候,是可以猜那個趙玖不來的嗎?!去找洪承旨,告訴他不要與宋軍那些子俘虜說話了!等俺和全軍猛安以上軍官軍議完畢,要砍了他們祭旗!”高慶裔踉蹌而走。ps:兩件事,先感謝新盟主b413,這是本書第203萌。然後還有個事情,那就是之前就說了,515之前發同人的有單獨額外獎勵,現在還有一些人沒聯係管理員,所以請發了活動同人卻沒有聯係管理員的務必去看下書評區置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