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駐馬(1 / 1)

紹宋 榴彈怕水 2983 字 1個月前

“快!快!快!”“全軍跟上!”“不要等步卒,帶上乾糧,騎上馬,再尋一匹駑馬裝載甲胄,全軍向北!”“扔下那些鍋和馬勺!進了太行陘,澤州那麼大,不缺你一個馬勺!”正月初四的下午,建炎十年剛剛到來沒幾日,冰雪未化,河道未開,黃河北岸、王屋山東、太行山南的平原之上,數不清的騎兵正匆匆向東進軍,場麵亂做一團。“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而當此混亂場景,數名騎士環繞之下,北麵某處山坡之上,卻有一位身材雄壯的披甲大將跨在一匹格外雄壯的戰馬之上,口出荒悖之詞。當然是荒悖之詞。畢竟,此時此刻,乃是年節正位,此情此景,分明是兵荒馬亂,此地此分,顯然是河內故地,當今的孟、懷地界。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這首詞都太不應景了。不過,大將周邊的許多高級軍官,卻似乎有一個算一個,全都分外理解自家都統詩句中的深層含義……現在禦營騎軍的大部,可不就是‘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嗎?沒錯,吟誦這句詞的乃是禦營騎軍都統曲端,他身側諸多附和的人士也多是禦營騎軍的軍官,而這些號稱文武雙全的禦營騎軍將領們之所以認可這句詞,無外乎是禦營騎軍此刻的處境著實合大蘇學士這首詞的意境。且說,之前為了防止金軍主力犯渾南渡黃河,禦營騎軍中的重騎與一部分酈瓊下屬的八字軍,合計三萬餘眾被扔到了軹關陘兩側以作防備,全程沒有參與大名府和太原府的要害戰事,彼時禦營騎軍上下就很不滿。而現在,隨著年前那兩聲巨響,大名府與太原府一起開城,局勢完全改易,數日間捷報流水一般從北麵送來,而禦營騎軍根本就是被動得知訊息,自然更加不滿。就好像被人給扔到腦後一般,又仿佛被人隔絕在了核心戰事之外一樣,反正有一種被人拋棄的惶恐之感。之前就說了,禦營騎軍這些高層,難得多是文武雙全的,他們如何不曉得太原府和大名府易手從軍事和政治上意味著什麼?又如何不曉得那些太原城下的隨軍進士、留在雀鼠穀這頭的‘以備谘詢們’,包括東京那裡的相公、秘閣、公閣,會如何在邸報上渲染這兩場大勝?可然後呢?然後這場大勝跟他們一點關係都沒有!大名府那邊是人家嶽飛一力指揮的,然後張榮、田師中全窩在那個大寨子裡,功勳躲都躲不掉,彆人想蹭也蹭不到。而太原城破的時候,誰誰誰都在場,就你禦營騎軍隔著幾百裡,想湊都湊不上去!這個時候,大蘇學士的這首詞可不就應景了嗎?然而,眾人就算是再多不滿,也萬不可對官家和中樞安排有什麼怨言的,所以隻能通過詩詞點到為止,繼而迅速轉變話題。“來得及嗎?”一陣沉默之後,禦營騎軍副都統劉錡看著山坡下倉促進發的軍隊,明顯有些不安。“不好說。”統製官張中孚蹙眉以對。“咱們是騎兵不假,可北麵卻比咱們早知道快兩日,澤州肯定是咱們的,隆德府真不好說。”“若是那般,此戰咱們豈不是白饒一趟?”劉錡聽到這裡,一時忍不住長呼了一口氣。“副都統這話怎麼說?”張中孚明顯誤會,勉力勸慰。“咱們是騎兵,本該用作野戰,奪城什麼的,有功勞固然好,可便是搶這些白地吃了虧,又何必過於在意?馬上河北野地決戰用心便是!”“野戰未必打得起來。”劉錡低聲透露了一個都統層次才知道的消息。“後勤花費比之前計劃多的太多,最多再撐三個月……這也是之前為何曲都統寧可挨官家一鞭子也要試一試的緣故……你說,若是金人退的果決,直接將河東河北的地方全讓了出來,退到燕京城下,那考慮到春耕,官家萬一順水推舟,就此罷兵稍歇,又該如何?”張中孚聞言麵色不變,心中卻是一驚,隨即勒馬向前數步,來到曲端身側,以目視之,儼然是求證的意思。畢竟是自家嫡係西府,騎在新‘鐵象’上麵的曲端無奈,隻能微微頷首:“劉副都統說的是實情……可依著我曲大來看,決戰還是要打的……因為仗打到這份上,官家沒由來停下來,若是停下,放過金軍大隊,過兩年再發兵,那才是浪費軍資人力。”張中孚微微頷首,但稍一思索,卻又正色請求:“都統,不管如何,眼下快一些進發隆德府總是沒錯的……金軍失去大名府和太原府,隆德府夾在中間已成死地,絕沒有固守的理由,能搶下來總是功勞一場……我親自前麵督軍如何?”曲端想了一想,也無法推辭,便即刻頷首:“且去……快歸快,卻要小心一些!”張中孚即刻應聲,卻是打馬下坡,帶著幾個心腹軍官飛奔而去了。人一走,曲大身側除了劉錡,隻有夏侯遠幾個近衛,便忍不住回頭埋怨:“何必跟下麵人說這些……本來就亂做一團,現在豈不是更亂?而且金軍又不是丟了兩個城便沒了戰力,萬一遇到一個兩個腦子抽的,再敗上一場,又算誰的?”“都統何必怪我?”劉錡連連搖頭。“就目下這個樣子,我不說莫非就不亂了嗎?況且……”“況且什麼?”曲端盯著下方紛擾的軍隊,敷衍相對。“況且……”劉錡在後麵一時歎氣。“都統,咱們說句良心話,就憑當日關西作為,你想求一麵大纛是真難,可下麵人想進一步你總不能攔著吧?便是我,雖不指望混個節度,但如何不想建立功勳,好在官家麵前求個恩典,讓家兄有個好結果?他現在還隻是被赦了的白身,自覺是家門之恥。而且,隻是咱們騎軍這般嗎?我不信王德那廝不想讓自家大兒子有個大好前途,不想讓二兒子回到軍中,得個恩蔭!你雖難,可大家都是一般的!”曲端聞言一歎,情知對方說的是實情,便不再言語,而下方騎軍依然紛亂進軍不停。且不提千裡之外,得到訊息後急速出兵的曲端,隻說太原城內,趙官家這邊,雖然因為吳玠的抵達卸了軍事上的責任,但年後數日,依然忙的不可開交。首先,軍議還是要參加的,紙上談兵還是要來的。其次,除了軍議,趙官家這幾日還不停的與近臣們、‘以備谘詢們’東走西顧,四處撫慰軍中。譬如說,大年初一那天早上,洗了手的趙官家就是跟安置在城內的傷員一起吃的飯,非隻如此,下午他送王德率軍北攻定襄、雁門的之後,順勢就讓出了內城,回到城外大營居住。大年初二那天,他再度登城,參與了城防修繕活動,與楊沂中一起扛土修城。大年初三,他更是親自巡視民夫營地,慰問支前民夫,甚至還替一位黨項老卒寫一封漢文家書,乃是叮囑那黨項老卒的老婆,要小心家中那頭母牛肚裡的牛犢。種種行徑,不一而足。當然,所有的這一切,全程都是在無數近臣、侍衛,以及許多擅長寫故事的東南‘以備谘詢們’矚目下完成的……他走哪兒都帶著比一個滿員指揮營人還多的隨行人員。隻能說,隻要他趙官家自己不尷尬,那尷尬的就是彆人了。“要打敗仗。”回到眼前,正月初四這日下午,從軍營中轉了一圈後,得到消息的趙玖入城參加軍議,待見到吳玠、韓世忠等人,卻是脫口而對,語出驚人。“官家何出此言?”一陣詭異的沉默中,還是黃臉的吳大硬著頭皮給官家接上了話。“太原城破的太利索了,軍中驕躁。”趙玖避開主位坐到一旁,平靜言道。“確係有此一慮。”吳玠聞言失笑。“但請官家明斷……驕躁是驕躁,但太原城這般輕易得手,大局為陛下所握,也是實情,驕躁是有緣故的……況且,這等國戰,勝敗之事本屬尋常,隻要不影響大局,有些事情其實也就那樣了。”趙玖在座中想了一想,倒也無可辯駁,何況軍事上的事情他向來是比較信任吳玠幾個帥臣的,便不再多言此事,隻是正色來問軍情:“聽說耶律馬五見了折合首級也不願降?”“好讓官家知道。”王彥從一側轉出,正色以對。“非止是不願降,還將使者的首級替了折合首級送還。”“他一個契丹人,到底圖什麼?”趙玖冷笑以對。“以他手中的本錢,去了西遼,耶律大石能封他個北院大王,隻比幾個姓蕭的稍矮半頭,比耶律餘睹還強!反倒是留在金國,女真人能真心對他?”“這種事情不好說的,但凡一口氣撐住,生死都不在乎的。”一旁束手而立的李彥仙忍不住插嘴道。“戰事如潮,大浪滔天,泥沙俱下,人與人差的就是這口氣……”“有道理。”趙玖也同樣若有所思,但不知為何,卻隻此一語,並未多言。且說,王德率軍兩萬去了北麵,去攻定襄、雁門,而延安郡王韓世忠以下,李彥仙、馬擴、吳玠、王彥俱留在太原城,以作統攬,此時也都在禦前,可見到官家無言,堂中雖然滿滿騰騰,卻一時也都不好接話。片刻之後,意識到自己影響到氣氛的趙玖搖了搖頭,也不再發什麼感慨,隻是繼續來問軍情:“耶律馬五不願意讓開道路,陷入死地的撒離喝又如何?”“回稟官家。”這次換成李彥仙來報了……很顯然,這些帥臣之間是有默契的,在禦前各有負責和分工。“撒離喝依然悶聲不吭,閉城死守。”“他不信太原已經下了?”趙玖蹙眉以對。“沒理由不信。”李彥仙正色對道。“太原城幾個猛安和幾十個謀克的頭顱都給他送去了,還有發遣過去代替李副都統黨項輕騎圍城的援軍,他不該不信的……”“那便是裝死了。”趙玖也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氣。“這種人物也是常見的……堵住耳朵,不降不戰,坐著等死……明知道這般下去,無論是什麼結果,朕都不能饒他,兀術也不能饒他,卻還是不敢動……是這意思吧?”“恐怕正是如此。”李彥仙言簡意賅。“也是個麻煩。”趙玖也有些無奈。“還有什麼?東麵西麵,南麵北麵又如何?”“南麵隆德府已經讓酈副都統遣軍小心進發……”這次是馬擴來答。“是為了給曲端和禦營騎軍留臉?”趙玖搖頭以對,卻懶得多言。“北麵如何?”“好讓官家知道,北麵忻州守軍不相信太原已陷,抵抗嚴密,不過,王德那廝到底還算個好漢,率部進發後,兩日內激戰五場,倒也接連得勝,百井寨、赤塘關、石嶺關都已經拿下,此時應該已經快到忻州首府秀榮了,秀榮再拿下,定襄就在眼前……”這次是韓世忠來作彙報。“取定襄,就可以進取雁門,威逼大同了。”“如此說來,也算是進展順利。”趙玖點了點頭,不置可否,卻又有些疑惑的看向了吳玠。無他,太原城既下,照著目下進展,各個方向都處於掃蕩狀態,而這種掃蕩也不是一時半會能掃蕩乾淨的。至於完顏撒離喝與耶律馬五的姿態雖然有些意外,但在戰爭年代也不算出奇,說一聲就可以了……那麼,這次專門喚他過來入城軍議,到底是想說什麼?吳大當然會意,立即拱手向前,說出了請趙官家來參加這次軍議的根本緣故:“好讓官家知道,有將官議論……雁門和大同固然是要取的,可既然忻州進取順利,而井陘那邊耶律馬五又不願降,那能否發一軍從五台山北,走蒲陰陘,出瓶型寨(平型關)……若能成,則金軍必然陣腳大亂,井陘這裡也要即刻不破自下……何況,我軍在太原蝟集,本就軍力餘裕極大,沒由來在此處拋灑軍需物資。”趙玖沉默了一下,方才反問:“這個‘有將官’具體是誰?”“是禦營左軍副都統王勝。”吳玠不敢隱瞞。趙玖點點頭,此人請戰理所應當,但他依然不置可否:“那你們幾個以為,此舉可行嗎?”這句話依然是句廢話,如果這些人覺得不可行,就不至於喊他來了。“臣等議論以後,以為可行。”果然,吳玠俯首以對,不出所料。“既如此,那就讓幾位學士下旨。”趙玖麵色不變,點頭應承,卻又稍有言語。“具體是王勝還是誰去,領多少人,你們自己商議,吳玠彙總決議,向朕彙報即可……不過,就好像朕將後方托付給諸位相公是因為諸位相公能不以私廢公一樣,你們也得將軍事放在首位,不耽誤軍略才行。”這話並不是什麼嚴重的語句,甚至稱不上警告,但吳大依然趕緊應承,其餘幾位節度也都紛紛表態不及。而趙官家隻是笑笑,並不在意,隨即,軍議結束,他更是泰然離開。不過,轉出太原內城,趙玖卻並未一路向南出城轉入城南大營,反而是讓大部分近臣、隨從直接回去,自己則與楊沂中、劉晏二人帶著部分禦前班直勒馬出了西門,到了汾水岸邊,這才緩緩打馬而南。話說,此時已經是年節過後,照理說封凍期應該隨時會結束,但這種事情還是要看老天爺臉的,而汾水也事實上依然封凍,似乎在等待著一場特定的春風。趙玖順著河岸向南走去,目視可及中,能看到很多士卒在岸邊忙碌往來……那是正常的打水、捕魚,以及跨河通信、輸送物資等等……於是,行到城池西南方位,也就是前幾日爆炸後殘留的缺口處,這位官家複又下馬與在此處打水的士卒稍作攀談,得知冰層確實也有些變薄,便又稍作叮囑,讓這些人小心化冰雲雲。倒是顯得不厭其煩。而交談過後,再往北走,來到當日剛剛抵達太原城下時駐馬之處,眼看著大營在前,趙玖不知為何,隻是在馬上微微一歎,便居然跟當日一樣駐馬於岸邊,一動不動了……隻是這一次,他是背對城池,望著冰河與軍營,方向相反罷了。當然,完全可以相見,無論是麵朝哪兒,這一次都應該沒有女真騎兵再來突陣了。楊沂中、劉晏對趙官家性情還是了解的,所以一開始並不以為意,二人也都駐馬相從,並無多餘言語。但是,眼看著日頭西沉,太陽直挺挺的落下,隻剩餘暉,趙官家依然不動……而且,二人看的清楚,這官家也沒有看日落的本意……便多少又有些無奈起來。於是稍待片刻,楊沂中與劉晏對視一眼後便默契分工——劉晏轉身打馬而走,入營去尋更多人手,以作必要準備,而楊沂中則在猶豫片刻後,主動上前,稍作詢問。“沒什麼……隻是不想入營罷了。”趙玖倒也坦誠。“這幾日營中氣氛,朕並不喜歡。”早就從細微處察覺到一點什麼的楊沂中並不意外:“官家還是憂慮因為破城太易,以至於軍中驕躁難掩,會有敗績嗎?”“差不多吧!”夕陽下,趙玖終於回頭失笑。“但軍中氣氛,其實並不隻是什麼驕躁,朕所不安的,其實也不隻是驕兵敗績。”楊沂中在馬上想了一下,有一說一:“恕臣愚鈍,臣隻看的出軍中氣氛確非是單純士氣高漲,諸軍請戰之餘,多視局勢大好,有盲目鬆懈之態……多餘的事情,便想不到了。”“你當然察覺不到。”趙玖輕鬆笑對。“朕所說的氣氛不好中多餘的那部分,其實是指那日破城之後,上下對朕居然又多了些盲目畏服之態……這種氛圍,怕是朕本人才能察覺的更清楚一些。”“上下畏服官家,難道不是好事嗎?”楊沂中猶豫了一下,小聲反問。“朕也說不清是好事還是壞事。”趙玖目光重新轉向落日餘暉下的軍營,然後微微歎道。“照理說,北伐事成也好、事敗也罷,戰後,朕都還是要威信來做大事的。這時候,軍中上下對朕畏服,當然算是好事。便是朕那日破城時的舉止,也有一點順水推舟,有心無意的借事情稍立威福的私念……可是,朕要的畏服不是這種迷信的畏服!”“臣愚鈍。”楊沂中似懂非懂,心裡明白了一點,卻不知道該用什麼妥帖詞句說出來。“什麼愚鈍?”趙玖再度失笑。“若是連你都不曉得朕這點心思,那就真是孤家寡人了……朕要的是他們能知道那是火藥,但卻又懂得那是幾百上千次實驗後才弄來最佳配方的火藥,知道那是四五年的積累與隱忍,才弄出這次動靜的那種畏服!”言至此處,眼看著劉晏帶著幾個近臣外加一群帶著火把之類的民夫一起趕來,這位官家微微一頓,複又回頭追加了一句:“說白了,朕想他們把朕當成人來畏服,而不是當成神仙來畏服。”楊沂中心下恍然……這跟他想的一樣。也隻有如此,這話才不好說……做臣子的不好說,做官家的也不好說。“走吧,天這麼冷,不要連累這麼多人河邊挨凍。”趙玖稍作言語,到底是迎著劉晏,打馬歸營去了。落日餘暉下,楊沂中也趕緊跟上。隻能說,甭管所謂大局如何,建炎九年過去了,趙官家並不懷念它,建炎十年到來了,趙官家也並不是特彆歡迎它。ps:感謝鹽拌西瓜大佬的上萌。大家五一快樂……順便問下,如果官方活動要寫番外,你們希望看什麼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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