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傾訴(1 / 1)

紹宋 榴彈怕水 2390 字 1個月前

臘月二十九,外麵在下雪,吳玠在太原城北麵的中軍大帳裡吃羊湯泡餅,而趙玖正無表情的坐在上首看吳玠吃羊湯泡餅。事情就是這麼有意思。這不僅是說趙官家在感慨所有人都能給他帶來驚喜和意外,更重要的是,他發現在一個複雜的體係裡,一個看似掌握了一切的人真正能掌握的東西其實很有限……這種感覺從建炎元年的那個秋天開始,一直到即將到來的建炎十年,似乎從未發生過變化。這跟他的威望無關,也跟他的成就無關,因為人跟人之間總有奇奇怪怪的東西在起作用。外在形勢的變化似乎也永遠不會帶來什麼統一指向的改變,一個好的大的改變之下總有一些壞的作用,而一些壞事後麵似乎總有還能接受的緣由和經過。就在趙玖心思飄忽之際,吳玠已經吃完了三碗羊湯泡餅,然後起身恭敬朝趙官家謝恩……這份謝恩應該是很單純也很真情實意的表達,因為沒什麼比在數九寒冬急行軍了數日後,不用彙報、不用想彆的事情,先吃飽吃暖來的更舒坦了。而上來不說彆的,先讓人端上熱食這種事情,也就是吳玠身前這位被普遍性比擬為光武的趙宋官家能想得到,放在以往,不要說曲端,任何一個上司,甚至吳玠那個人老心不老的親爹,都不會細心到這種地步。“吳卿如何來的這般快?”回過神來的趙玖抬手製止了對方的行禮,麵無表情的進入了正題,同時不忘以手指向了對方身前幾案。“拿走,換碗湯來。”“好讓官家知道,主要還是完顏撒離喝閉城不出。”吳玠按照官家示意坐回原處,小心以對。“所以,臣自吳堡寨渡河,誘降石州首府離石守將後,便發現接下來一片坦途,就各分兵五千,以統製官關師古為督,分彆往北麵嵐州婁煩城下和南邊石盆寨前頂住,然後臣隻率五千戰兵,一萬五千黨項輔兵輕身翻山過來……至於臣其餘部屬,尚有一部主力兩萬戰兵,以副都統郭浩為首,乃是從河外三州出發,由保德軍進朔州,去壓大同南路,而耶律餘睹與忽兒劄胡思,應該自陰山出雲內,壓大同北路……除此之外,臣弟吳璘督尚禦營後軍剩餘部屬與三萬黨項輔兵在河外總攬陝西路、寧夏路轉運的後勤。”這些倒都是計劃中的事情,隻是說完顏撒離喝的畏戰此時成為了一個很有意思的突破口,讓吳玠可以從容穿越不設防的女真防區至此而已。而果然,趙玖點點頭,立即不再計較此事,隻是繼續來問:“話雖如此,可為何一定要來的這般快呢?太辛苦了吧?”此時羊湯再度端來,吳玠趁勢微微在案前欠身:“為國效力,為君儘忠,為臣為將者理所當然。”出乎意料,麵對著這麼一個理所當然的回答,趙官家卻反而沉默了下來,以至於本來就顯得很空蕩的大帳內一時安靜了下來,君臣之間原本妥當的奏對也瞬間停止,一時間,隻有帳外的喧嚷動靜形格外清楚。而這,也讓素來八麵妥帖的吳玠有些惶恐起來……距離堯山都五年了,如今北伐都伐到太原城下了,這位官家的威望無疑是日益隆重的,以至於整個天下都漸漸無人再有資格與之對抗……沒人覺得金國小皇帝或者耶律大石,又或者是金國剩下兩個執政親王有這個資格跟這位官家平起平坐,這不是國勢問題,而是說金國小皇帝加上兩個執政親王,再加上一群女真萬戶,說不定才有這位官家一言九鼎的那個份。過了許久,天下無人有資格對抗的趙官家終於開口,卻是率先歎了口氣:“吳卿,朕這個樣子是不是挺嚇人的?”吳玠一時不知所措,更不知該如何回應,隻能去掃視帳內,偏偏帳中此時除了幾個侍衛,居然一個近臣都不在,那個新晉活躍的鐵麵押班邵成章也不在,甚至連楊沂中都不在。也是讓吳都統更加緊張起來。“其實朕也不瞞你。”趙玖見狀,愈發喟然,也有些像是表達歉意或者做解釋一般。“北伐以來,朕看似成竹在胸,也都能凡事儘力,可內裡卻日益焦躁不堪,生怕哪裡打了敗仗,哪裡後勤不支,以至於貽笑天下……所以,思慮漸漸繁雜,疑懼之心也起……朕今日見你這來的這般快,第一反應居然是你吳晉卿也和韓良臣、李少嚴、曲師尹他們一樣,生怕撈不到軍功,所以才不顧一切……這就顯得有些多疑了。”吳玠怔了一怔,反而釋然:“官家有此一想,豈不尋常?須知,天下人都知道這次北伐是定天下局勢的,誰又不想立個不世之功呢?而我等臣屬,便是自家沒有這般心思,又如何捱的過下屬推搡慫恿呢?”“是啊。”趙玖狀若有所思。“如之前曲端,明知道不能成,就還是被下屬給半推半就的逼過來請戰,朕也隻好給他一鞭子好讓他給禦營騎軍那些人一些交代。”吳玠聞言猶豫了一下,但看了眼身前這位官家後,還是小心以對:“若說彆人倒也罷了,曲都統那裡臣自問是曉得根底的……他之前自詡天下奇才,結果差點萬劫不複,全靠官家宏大,本不該再違逆官家的,但禦營騎軍那裡委實有些說法……”“朕知道。”趙玖在座中側身扶額以對。“禦營騎軍成軍倉促,來援駁雜,他雖是都統,又是節度,但其中副都統李世輔功勞卻也極高極穩,父子忠勇天下儘知,隻是礙於年齡和出身才屈居副都統……更要命的是,其所領黨項輕騎數量幾乎占了騎軍一般份額,便是說戰場資曆,黨項輕騎也比新組建的重騎隱隱更勝一籌……剩下一半新組建的重騎,卻又一分為二,隱隱還有個劉錡帶著吐蕃蕃騎和熙河軍占了半壁江山……這些人,說不聽曲端指揮當然無稽,但說曲端能妥當壓服,其實也不大可能……而他倚仗的那些嫡係的如張氏兄弟,還有什麼夏侯遠那些人,但凡有了立功之心,他如何還能捱的住?所以,隻能硬著頭皮來吃朕一鞭子,好給自己那些心腹一個交代。”且說,吳大是個何等的人物?此人本身大概是帥臣中最圓滑的一位,但不代表他沒有決斷和膽氣,否則當日也不至於直接一咬牙,妥妥當當將曲端給綁了移交給胡寅與萬俟卨。又或者說,他後來顯得這般圓滑,反而多少是因為有過這麼一次奉命綁了上司的緣故,所以輕易不願意展現自己銳利的一麵。不過,這些都是舊話,隻說吳大與趙官家二人的關係也其實很有意思……相較於韓世忠、張俊、張榮、嶽飛,甚至曲端,吳大身為禦營主帥之一,卻一直和趙官家之間少了一點有特色的‘佳話’。沒錯,就是那些什麼夜間叛亂不走反入大營,什麼當眾抽鞭子之類之類的。吳大本身是被胡寅推薦代替曲端,一躍而上成為一方大將,然後憑借著才能和為人處世的能耐穩住了身份,最後堯山大放異彩,這才以帥臣之姿為天下知……和趙官家之間,缺少了一點私人的羈絆。而某種意義上來說,吳大也是很想跟官家交交心,建立一點私人關係的,他可不是隻是對同僚圓滑妥當。所以,當趙官家絮絮叨叨說了一通後,這位禦營後軍都統,立即意識到,這是一個機會……他相信其他那些帥臣們必然跟自己一樣,敏銳意識到了趙官家戰前的緊張與疑懼,因為這的確很正常,也很難瞞得住那些人精一般的帥臣,甚至是近臣們。但是很顯然,來的早不如來得巧,隻有他吳大遇到了這個官家試圖傾訴的契機。“好讓官家知道,曲都統挨鞭子的事情臣路上便聽人說了。”心中百轉,不耽誤吳大直接接上了趙官家的話。“但依著臣下看,其實人人皆有自己的難處和想法,曲都統是被下麵架著不說,又何嘗沒有順水推舟試探一下的意思?但這又何妨呢?誰人沒自己的小心思?誰又敢說自己大公無私?”趙玖微微一怔。“譬如韓郡王,他算是到了本朝武人極致,此時再爭功,不過是求自家功位第一的位置能保住罷了,所以有河中府奮力一躍。”吳玠仿佛沒有看到趙官家那怪異的目光,直接侃侃而談。“還如李節度,他之前鐵嶺關爭功,一則是在陝州八年辛苦,確實憋屈,二則,其部多少都是陝洛人士,而且軍伍駁雜,未免有正名之意……還如馬總管,馬總管看似不爭,也也沒法爭,但那是因為他想爭的不是自家功業,全在自己部屬此戰後能有幾分能得結果。”言至此處,吳玠看到趙官家沒有製止的意思,於是便繼續說個不停:“不過,便是這三位,還有曲都統,雖都有爭功正名之心,可遇到官家,卻都能聞過而止,收斂心思,轉而令行禁止,便是有些私心又何妨呢?”“吳卿。”趙玖終於失笑。“你是想繞著法的安慰朕,說朕和他們四人一樣,雖然也是臨陣患得患失,稍有焦慮疑心,可卻未嘗有失措之舉,那便是有些心思,又有何妨……對也不對?”“陛下明鑒。”吳玠起身俯首相對,而此時,他身前湯碗已經沒有熱氣了。“承吳卿好意了。”趙玖搖頭不止,笑意不減。“不過吳卿,朕跟他們真不一樣……”吳玠心中怎麼想的不知道,但麵上卻是當即肅然:“臣曉得官家難處,比我等這些臣僚要麻煩千萬倍……天下大局,南北西東,方方麵麵,俱在官家思慮之中,而臣等隻要顧得眼前便可,哪裡是一回事?”“後勤消耗太快了。”趙玖愈發搖頭。“甲胄和例行軍需倒充足,但糧草、車馬、衣料這些東西,朝廷其實大略是照著三十萬戰兵五十萬民夫一年的消耗來準備的,可偏偏變數太多……民夫消耗比想象中來的太多,而且河北那邊忽然就多了十幾萬流民,然後嶽鵬舉忽然就要在大名府立幾十裡的大寨,這些全都要流水一般的後勤……河東這邊也是,除了原定的數額外,人多了不過幾萬,身前身後的消耗卻成倍增長,還有馬擴的兵馬也比想象中來的多,再加上你此番過來,身後還有黨項人,還有契丹人、蒙古人的援軍,也都得是咱們拿錢糧來,就這還不知道能不能攔得住他們趁勢劫掠地方……真的太難了,朕也是真的憂心忡忡。”暫時不統計開戰以來消耗減員,隻說禦營戰兵三十萬,河北九萬,河東二十一萬,現在還要算上契丹援軍一萬五、西蒙古援軍兩萬。民夫初時五十萬,現在按照趙官家說法,怕是不下六七十萬。除此之外,還有五六萬消耗比民夫大,比戰兵少的黨項輔兵……吳玠不用去算,心裡大概也能知道,趙官家的說法怕是沒有半點誇大。畢竟,誰都沒試過這種規模的戰事籌備……之前五路伐夏算一回,但一次,就是後勤崩了,這事吳大其實挺熟。一念至此,吳玠也徹底嚴肅起來:“敢問官家,如此說來,糧草到底還有多少支撐?”“具體有多少朕也一時不能報個準數,但之前消耗,比原來預計的多了五成,你們禦營後軍和北麵援軍一動,便是幾乎加倍。”趙玖給了個很恐怖,也很直觀的結果。“也就是說,原來一年,現在估計隻是半年多一點。”吳玠心中稍微一算,幾乎脫口而出。“已經開戰快三個月了……明年寒食節之前,一定要停戰?”“差不多吧!”趙玖在座中感慨道。“那時候,便是還有兵馬,還有些錢糧,也得熄戰存力了……不然後續不用女真人,蒙古人、高麗人都會給咱們弄些大麻煩出來。有時候朕真不懂,為什麼女真人、蒙古人就能撐住?”因為他們不是王師,因為他們是內線作戰,因為他們隨身帶著牲畜群,喝羊奶、牛奶就可以,能一樣嗎?吳玠心中無語,嘴上也不說這話,而是直接跳過,繼續詢問:“那敢問官家……這便是官家為何想要速速破太原城的緣故嗎?”“是。”趙玖點頭應聲。“若能速破太原城,說不得還能趁著春日出河北決戰,以求全功。”“但有句話,臣既然到了,還是要說的……太原城臣也不是沒來過,此城看起來小,卻在軍事上幾無破綻……尤其是汾水馬上就要化凍了。”吳玠誠懇拱手道。“官家,欲速則不達。”“朕知道。”趙玖再度點頭,卻又忽然轉變了話題。“晉卿……你剛才說了半日其他帥臣的私心,也半推半就承認自己有私心,卻一直沒說自己私心到底是什麼……你此行這般快,多少是聽到一些傳聞,說是朕準備行堯山故事,托河東戰局總略給你,所以才迫不及待來吧?”吳玠略顯尷尬,但他哪裡不曉得,在這位官家麵前遮掩是沒有意義的。於是,其人稍微一頓,便俯首承認:“臣慚愧。”“無妨。”趙玖再度歎氣,然後終於站起身來,負手往外走去。“朕確實有這個意思,韓良臣、李彥仙那裡朕也多少透過底了,吳卿也可以適當準備一下……不過,在這之前,朕跟嶽鵬舉有個信約,明日嘗試一起破城……所以,你要做兩手準備,破城後的統籌準備,或者不破城的統籌準備,因為無論哪種,過了明日,朕就都會將此處全局交給你,依然如堯山故事,由你來統籌,朕也適當放鬆一下。”吳玠一時怔住,不知道該謝恩還是該失態,又或者是該茫然。而趙官家說完這話,直接掀開大帳簾子,卻又見得外麵居然一直有些亮堂。原來,就在君臣二人帳內一番交談之際,帳外雪花雖然一直不大,卻一直紛紛撒撒,不知不覺間,便已經將建炎九年給鋪陳的微微發白了。PS:感謝新盟主sjhunter大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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