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軍退卻,宋軍一麵收拾戰場、防範可能的突襲,一麵卻開始大規模休整。來不及搭起帳篷,很多宋軍便直接在野地裡臥倒而眠。昨夜的勞累,今日的苦戰,實在是讓人疲憊,冬日午後溫暖的陽光更是助長了這種倦意,以至於很多軍士甲胄不解,甫一臥倒,便直接入眠。民夫們不遑多讓。這種情況下,之前中午時分便準備好的熱湯、麵點,除了少數需要執勤的人外乾脆無人問津,大量熱氣騰騰帶著油花的湯水和麵點隻能重新拎回,再度溫熱以候,以防傍晚時分這些人密集用餐造成混亂。田師中也很疲倦,但坐在一個小土丘上的他卻並沒有和周圍人一樣立即入眠,因為嶽飛又一次卡著他的底線推進了軍事計劃。每一次都是這樣,每一步都這樣,多年前對上李成的時候就是如此,現在還是如此。對方將自己的性格、拿捏的穩穩的,以至於自己這個明明帶著抵觸和保全心態的人屢屢為之所用。而且發作不得、氣憤不得,隻能咬牙去做。如果自己也是節度使就好了……田師中心中微微歎氣,他知道,嶽飛一定跟張榮提前透了氣,不像自己,臨到跟前,發現了那種可能性後,才意識到被對方逼入到了牆角。當然了,田師中心中其實隱隱還有個猜測,那就是嶽飛未必真是在處心積慮拿捏自己,更多的是心裡雖然有了計劃,卻還需要親眼來驗證大約的成算……比如今日,如果戰事不是那麼有餘裕,如果水軍對岸上的壓製能力不是那麼突出,他未必會真的施展這個計劃,說不得就會讓他的背嵬軍以一定代價留住元城的那些騎兵,然後奮力攻城,在城池最搖搖欲墜的時候炸城,以作保守處置。當然了,這麼一想,似乎自己又在主動給對方拿捏自己這事作開脫一般,委實可笑。一時間,也是彆扭至極。就這般,田師中想了一陣,翻來覆去了一陣,但終究抵擋不住那股越來越重的倦意,漸漸倒頭睡下了。然後,正如大多數人一樣,其實也睡不長,一兩個時辰,或者兩三個時辰,傍晚前便會醒來,不醒的也會被喚醒,接著又是一個忙碌的傍晚與前半夜——點起篝火,用些水食,立起帳篷,還要計論軍功,清點傷亡,甚至還需要隨軍進士們去鼓舞士氣,安撫那些死傷者。除此之外,民夫們也免不了還要再辛苦一些,他們繼續去連夜補全防線,繼續連夜搭建浮橋、運輸物資、清理戰場。一直到後半夜,才稍微又休息了一陣子,然後就此恢複了一個稍微正常的節奏。接下來幾日,嶽飛其實並沒有將自己的軍事計劃公布下去,張榮與田師中也佯作無事,隻是按部就班……充實北麵防線不提,構築營壘,南北大量起砲,都隻是攻城手段,無人言語。而湯懷先行一步俘獲大量船隻後,再度施展陸地行船,將相當一部分輪船送到最西邊的,去掃蕩、接受黃河北道西岔也自然清理之中的事情。畢竟嘛,那日一戰,所有人都親眼目睹到了這種自帶超遠投射能力的水軍在這種狹地裡的強大作用。況且,目前大軍依然主要依靠黃河進行補給,一旦控製了黃河北道西岔,打通小吳埽,本身也將大大節省戰場與東京方向的輸送時間,並提高輸送效率。沒理由不這麼乾的。當然了,這期間也免不了一次又一次的小規模軍事衝突。少部分輪船再度折返,然後沿著河道不停移動轟擊元城的東牆,試探薄弱處,杓合、阿裡也屢次來窺,但最多也就是窺,那一戰之後他們早已經意識到了僅憑自己兵力是不足以突破宋軍的,尤其是宋軍的北線防禦陣地越來越牢固,越來越複雜。北線戰鬥,更多的零散的哨騎戰。但與此同時,一些明顯的訊號也漸漸多了起來,比如不聽高景山招呼的王伯龍忽然再度南下,幾乎進逼到夏津跟前,比如宋軍哨騎來報,河西麵的洺州、相州一帶,女真騎兵漸漸密集,哨騎往來彼處武裝偵查變得艱難起來。這預示著什麼,不言自明。唯獨,隨著時間的流失,隨著緊促的準備工作,宋軍這裡的意圖也基本上越來明顯就是了——有些東西,下麵的民夫和軍士根本不會關心,但放在高級指揮官的眼裡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首先是宋軍主陣地的西移,昔日大名城、故城之間龐大的宋軍軍事區幾乎整個移動到了元城正北麵。至於原本的黃河北道東岔那邊,宋軍明顯漸漸放棄,變得隻是據守大名城、故城兩個要害據點,甚至在宋軍控製了更方便的黃河北道西岔後,連故城都開始有些漸漸鬆散起來。幾乎可以想象,一旦到了最糟糕的時候,宋軍很可能會放棄東岸的軍事布置,隻是困守夏津、大名城而已,故城則是能守便守,不能守也就那樣了。其次,宋軍完成北麵防線的萬全構築後,幾乎沒有任何停歇,立即開始在元城南麵繼續構築防線,而且規製幾乎與北麵無二。這就顯得有些過分了。與之相比,反倒是用來困城,防止城內走脫、勾連城外的內部壁壘,以及必要的攻城陣地構築,明顯有些滯後與拖延。而且,起砲的陣地也有些大了些、偏了些。當然了,此時依然隻能是猜度和疑惑,宋軍那裡不提,真正讓元城上的高景山強烈意識到某種可能性的,在於物資的運輸。且說,雖然嶽飛移營建壘後,高景山第一時間就想到了去燒掉之前位於元城西麵黃河岔道裡的那些分散安置的船隻,但是就跟他嘗試第一時間去衝擊宋軍大陣,迎接援軍的想法一樣……想的很對,做的也很堅決,但就是沒有成功。嶽飛也同樣第一時間讓湯懷分兵去搶那些船,而且麵對著元城內的信使,那些多是漢軍轉任軍官,本地漁民征發而來組成的水軍對軍令表現出了極度的抗拒心理……他們這個級彆也不可能知道馬上四太子的大軍就要來了,隻知道宋軍要來了,卻是出現了大量動搖、拖延的行動,使得高景山的燒船軍令效果大打折扣。而這種情況下,這些船隻,也多在宋軍完成第二次路上行舟後迅速淪為宋軍的繳獲,並進一步成為了宋軍從小吳埽那裡轉運東京方向物資倉儲的重要組成部分。於是乎,接下來大量的船隻穿梭不停、晝夜不停,大船一般沿著黃河行駛,直接在岸邊交接,而小船則一般會直接駛入略顯逼仄但依然足夠通行的永濟渠,在宋軍陣地內部交接,以求做到最大的轉運效率。這也使得元城內的金軍得以居高臨下,稍窺一二。兵器、甲片、大木、布匹、糧食,不知道是裝著酒水還是油鹽醬醋的壇壇罐罐,這些都是理所當然的東西,但是這一日,當高景山得到彙報,然後親眼目睹到宋軍突然開始轉運石炭以後,卻終於是有些慌亂了。儘管還是不敢去想,不願去想,但一個荒唐的念頭還是一經出現便屢屢衝擊著這名絕對有著足夠戰略眼光和軍事經驗的女真都統的大腦——自己和這個周四十裡,昔日大宋北京城,且絕對是宋軍進軍河北第一要衝的元城,很可能隻是一個誘餌或者說是痛腳,嶽飛的真正目的,是要借此城和城內的守軍,當然還有自己這個行軍司都統,長久的拖住金軍主力,給河東方向的宋軍予以充足時間,攻破更有戰略價值的太原。十一月下旬某日,晴空萬裡,元城北麵,嶽飛與一眾親信軍官正在巡視攻城陣地。且說,雖然相對於四麵其他各處的工事建設與軍事部署顯得有些敷衍,可雙方之間的戰鬥依然隨著攻城陣地的打造漸漸變得頻繁和常規起來。而所謂攻城陣地,倒不是指一定要起多少砲車,建多少攻城巨塔之類的玩意,更多的是指為這些攻城時一錘定音的玩意減少減少阻礙、創造有利環境……比如在城下選定的攻城塔路線上填平溝渠,比如將一些木柵扔到攻城塔行進路線的周邊,方便掩護兵力自己取得掩護,再比如適當突襲、焚燒部分防守薄弱的羊馬牆。甚至包括在安全距離建立夯土將台,布置預備隊出擊場地等等等等,也都算是構築陣地的一部分。對應的,城內也不會乾站著,除了必要的拆除建築物以修築砲車和建立砲車陣地,也需要適當的派出敢死隊騷擾,然後在具有相當優勢的塔樓上建立一些臨時打造的巨弩,以作定點清除。“是那裡嗎?”停在城西北的永濟渠另一側,借著河堤的掩護,嶽飛以手指向了對麵一處明顯是臨時加蓋的城上工事,彼處還有人影晃動。“是。”一名負責前沿的營指揮當即應聲。“好讓元帥知道,那地方是元城西北角樓中最突前的一個位置,也是最早按上固定大弩的位置,隻是一直沒有放過,我們也隻是當做它夠不著,但昨日一艘滿裝軍械的平底船路過這邊的永濟渠,中間稍微慢了一些,城上弩手沒有忍住,直接放弩攻擊將船打了個大洞,船隻將將再駛出來幾十步便不能動彈,廢了我們好大力氣才將物資打撈上來……”“你的意思是什麼?”嶽飛認真聽完,平靜相詢。“就在此處他們夠不著的地方架一個八牛弩,借射程優勢反過來將那邊壓製住。”營指揮當場以對。“它設一次,我們毀一次。”“可以。”嶽飛隨口以對。“但不能用水軍的,待會讓軍中參議官給你個文書,你去往工匠營那邊領一架新送來的……”“末將曉得。”營指揮脫口而對。嶽飛點點頭,便要繼續去視察,但就在此時,一騎飛馳而來,相隔數十步便匆匆呼喊:“元帥!黃參議著末將速速請你去河邊,說是東京可能有大員到了,他已經先去河邊了!”嶽飛當即一肅,便是周圍諸多軍官也都凜然,負責城北事宜的統製官黃佐更是直接拱手行禮,主動表態:“元帥不必顧慮此處,末將必然儘心儘力。”嶽飛再度點點頭,也不多言,便要調轉馬頭回去。但也就是此時,忽然間,那個人影晃動的地方發一聲喊,接著便是一支弩箭飛來……但很可惜,弩箭歪歪扭扭,勉強飄過永濟渠便已經無力,直接滑在河堤上。嶽飛勒住戰馬,抬頭看了一眼,正色相詢:“逆風?”“確實逆風。”黃佐勉力搖頭笑對。“大冬天的,可不正是西北風?”嶽飛再三點點頭,然後忽然從馬上取出弓來,就在馬上抬起,稍一比劃,便直接挽弓而射,箭矢也順風而發……這一箭,當然沒有射中占據了高度優勢且極遠的敵方塔樓上的弩手,要射中那就是真神仙……但也沒有落空,一箭飛出,直接將一隻一直在城西北麵盤旋,此時恰好來到最西北麵、進入了射程的海東青於半空中射落。很顯然,這位河北元帥早早便注意到了這支必然屬於敵方的禽鳥。一箭落雕,若是趙官家射落的,必然是馬屁如雲,說不得還要上邸報啥的;若是韓郡王射的,怕是又要扶著腰帶作半首詩出來……但既然是嶽飛射的,卻隻是射了而已,海東青既落在了永濟渠對岸的河堤上,其人連看都不看,便勒馬而走,去尋東京來的要員了。走馬到更西北麵的黃河畔,彼處,一麵是後勤貨物轉運不停,一麵是很多民夫乘坐小船沿著岸邊搗毀兩側薄冰,而這其中,岸邊河堤上一名紫袍大員的身影未免顯得過於突出了。嶽飛提前下馬,匆匆向前,臨到跟前,見到自己的參議官黃縱等人俱都凜然恭敬,心中更是小心起來。可是,即便是有著足夠心理準備,臨到跟前,那紫袍大員轉過身來,嶽飛卻還是一時驚悚,然後居然以元帥之身主動先行拱手,恭敬問候。之前種種準備與坦然,也都一瞬間飛到爪哇國去了。原來,來人不是彆人,卻居然是當朝文官中的佼佼者,資曆極厚、功勳極重、地位極高的工部尚書胡寅胡明仲。胡寅雖然隻比嶽飛大幾歲,也隻是六部尚書之一,卻也是嶽飛毫無疑問的舉主,且代行過相當於半相的禦史中丞,做過關西方麵都督,之前更是以工部尚書的身份總攬了北伐後勤建設……所謂靖康太學三名臣,如今能咬住趙張,甚至拿捏住二人的,無外乎就是這位胡尚書了。便是陳規、劉汲兩個副相,對上此人估計內裡都是虛的。何況,和其他文官不同,胡寅因為主戰立場的緣故,多參與軍事謀劃,鄢陵之戰隨駕,堯山之戰都督陝北,平夏總攬後勤,此次北伐也總攬後方轉運,數次出麵約束過韓世忠,逮捕過曲端,提拔過吳玠兄弟,弄死過楊政,當然早年更是親自舉薦過還是雜牌軍的嶽飛直接出任鎮撫使。他對帥臣的壓製與威懾力,天然獨樹一幟。這種人物……哪裡能把他當做一個尋常尚書?而此人既至,萬般言語與準備就都顯得蒼白起來。“嶽元帥。”胡寅回頭看到嶽飛到來,麵色冷靜,直接拱手。“你的謀劃諸相公已經儘知,你的私信我也接到了……軍事嚴肅,不要耽擱時間,你中軍大帳在哪裡?速速帶我過去,再將張節度、田副都統喚來,我有話要說。”“謹遵明公之意。”嶽飛愈發緊張,卻隻能拱手應聲。就這樣,河畔匆匆一會,胡寅便即刻轉入中軍大帳,然後也不與嶽飛言語,甚至當嶽飛請他上位先坐,也被他拒絕,水食也不用,隻是束手等待……這讓氣氛更加凝重。田師中倒好,此時正在元城北麵監督建立土山,此時聞得嶽飛召喚,飛馬過來,片刻就到,可張榮卻在黃河北道西岔的下遊去‘探索’了,一直等了一個多時辰,到了下午時分,方才姍姍來遲。“其餘人都出去。”見到張榮也到,胡寅終於開口,卻一上來就摒除了所有閒雜人等。嶽、張、田三人麵麵相覷,隻覺得之前各自思索與底氣全無,偏偏還要硬著頭皮相對,心中不免更加不安起來。而果然,待所有幕屬、侍從離去,帳中隻剩四人之際,胡明仲一言就將三人的心沉到了底:“秘閣公論,嶽、張、田三人玩敵縱寇,擁兵自重,恃寵而驕,我也深以為然。”此言既出,田師中麵色蒼白,張榮一時失措……可能也有沒聽懂這三個詞啥意思的緣故……而嶽飛也隻能趕緊拱手:“明公容稟!”“嶽節度能容我說完嗎?”胡寅反向冷冷以對。嶽飛隻能沉默。“秘閣以為,河北方麵軍擅自扔下三州,致使十餘萬百姓隆冬流離,既有棄地之嫌,又使後勤壓力陡增,國家積攢三年才湊出來的軍需物資,平白多出計劃外的拋灑……這一點,你們三人再怎麼狡辯,也不能更改已經給國家造成的動蕩與麻煩的事實……是也不是?”言至此處,立在中軍帳中一側的胡寅方才環顧三人,正式追問。“三位可以先說此事。”嶽飛當仁不讓。然而,他在其餘二人的矚目下拱手相對,卻欲言又止,最後也隻能坦誠:“三州棄守是為了集中兵力,但引發十萬河北百姓流離,委實是我考慮不周……我為河北方麵軍元帥,當東京質詢,委實無言以辯……唯獨戰事嚴肅,請東京諸相公、秘閣元任,許我戰後再去請罪。”胡寅點了點頭,繼續黑著臉以對:“秘閣還公議了你進呈給樞密院的軍事計劃,都說你是狼子野心,為求個人功業,挾持重兵,圖謀不軌……”“胡公。”終於有人忍不住打斷胡明仲,卻居然是一時急切的田師中。“此地禦營前軍、右軍、水軍六萬五千餘眾,外加七八萬民夫,合計十四五萬人,卻委實無一人可當此罪!”“你二位節度也是這般想的嗎?”胡寅理都不理田師中,直接看向了其餘二人。張榮雖然聽不懂那些詞彙,但狼子野心和圖謀不軌聽著便知道啥意思,也是立即憤然拱手:“俺也一樣!”“無論如何,絕無此心!”嶽飛也隻是無奈拱手,但出乎意料,他並沒有像張榮和田師中那般帶了情緒。“那你知道為何秘閣上下全都這麼認為嗎?”胡寅盯著嶽飛追問。嶽飛一聲不吭。胡寅見狀繼續黑著臉以對:“看來是知道的……秘閣以為,你這麼做是將東京拋於敵前,是置東京百萬生民,還有太後、貴妃、賢妃、諸皇子、公主安危於不顧……有人說你是個比範瓊還惡劣的擁兵自重之徒,還有人說你是個比劉光世還可笑的欺世盜名之輩。而如果說秘閣中還隻是這般評價、議論你,公閣中卻乾脆有人要殺你了!”聽到這裡,嶽飛反而釋然,隻是冷靜拱手相對:“明公,飛之本心,天日昭昭。”胡寅沉默了一下,一時沒有回複。倒是田師中,再度趕緊上前解釋:“胡公……禦營前軍、右軍、水軍、海軍合計九萬,海軍微小,其餘三軍合計戰兵,雖有損傷,也有八萬以上,如今此地合戰兵不過六萬多,其餘城寨,也不是空置的,東麵夏津、高唐與濟南連成一線,身後濮陽如今也落在我們手上,完全可以與白馬……與紹興夾河固守,為東京北麵門……”“你隻說,黃河一旦結冰,金軍大隊棄了這些城寨,也棄了你們,然後直逼東京城下,再來一遍靖康舊事,你們該如何反應?”胡寅聽著不耐,再度開口,打斷了對方。田師中一時惶恐,趕緊再言:“胡公,此一時彼一時也,金軍不會棄了大名府南下的!”“不錯。”張榮也嚴肅起來。“胡尚書想一想就知道了,當年靖康的時候,河上水師是沒用的,現在俺們禦營水軍又如何?他要是敢南下,隻要熬過冰凍,俺自會將金軍鎖在河南……然後這邊怕是能直接搗了黃龍府都說不定!”胡寅點點頭,瞥了一眼一生不吭的嶽飛,然後繼續正色以對:“所以,咱們先不說東京能不能守,金軍會不會南下,隻說一件事情,那就是三位也都坦誠,若是金軍真的南下,哪怕是到了東京城下,你們也不會救得……對也不對?”張榮一時語塞,田師中也沉默下來。“是!”半晌之後,卻是嶽飛強壓種種心緒,拱手相對。“十年之功,俱在此處,且東京看似危險,其實無慮,若金國真的遣大軍南下,末將以為,陳樞相足可妥當守下幾十日,甚至更少的空期,而末將……末將也不會真的輕易追擊!而是加緊圍攻大名府,以反向使之不敢南下!”胡明仲再度深深看了眼對方,平靜追問:“若是東京太後下旨呢?都省、樞密院來催呢?”“末將隻認官家旨意。”嶽飛咬牙相對。“官家走前,公開許末將河北獨斷之權。”“你知道這話傳出去,有什麼後果嗎?”胡寅追問不停。“大約此戰之後,便是成不世之功,也要被東京諸公厭棄,然後就此閒置,再不得用。”嶽飛冷靜以對。“但話反過來講,如此戰能成不世之功,飛死而無憾,何況是為人厭棄呢?”“其實呢,事情就是這麼簡單。”胡寅點了點頭,終於負手喟然。“誰都知道,便是退一萬步講,金軍真的南下了,而且真打下了東京城,天下震動,可此一時彼一時,他們也不可能像靖康那般就此得勝的,反而要得一城而失天下……因為官家在河東,天下的聰明人也大約都懂,咱們這位官家既可以在流離中重立一遍朝廷,那自然也能立第二次,何況此時官家自握三十萬禦營,金軍主力被鎖,又有關中可以知應,完全可以破太原,下燕京,直搗黃龍……但是鵬舉啊,不管你計量的有多麼合理,從軍事上講如何最優,既然有了這個將東京裸露出來的危險,那東京諸公,秘閣也好、公閣也罷,怕是都要恨你入骨,因為他們就在東京,你是將人家擺在了‘可棄’,最起碼是看起來‘可棄’的位置!寇準是怎麼失勢的,你也是讀書的,難道不知道?”嶽飛隻是低頭不語。“而且咱們說實話,這一次,便是我都對你們這些帥臣,厭棄了起來。”胡明仲繼續言道。“你知道為什麼嗎?”嶽飛也想到了對方剛開始的那句‘我也深以為然’,卻是終於嚴肅:“末將慚愧,但內裡委實沒有覺得明公與諸公真的可棄……”“不是這個意思,最起碼不止是此意。”胡寅負手歎氣道。“我們這些人,對你感到厭棄的是,你們總是仗著大局需要你們,便逼著天下所有講大局的好心人給你們做事……逼著南方老百姓給你們加稅供養,逼著東京城變成大軍營,逼著文化風流、皇家典儀全都要變成你們的石炭與砲車,逼著其實慵懶隨性的官家不得不與你們這些武夫做勾連,扔下人主之重,去做一個最大的軍頭……這個逼迫,不會因為你嶽飛精忠報國就能稍改,也不會因為你張榮如何替天行道便如何的,它是常年累月,幾十萬禦營大軍對國家敲骨吸髓,使國家不能正常運作的意思!我這幾年,負責北伐軍需準備,最常想的一件事情便是,這些東西,乃是舉國彙集而來的民脂民膏,若耗掉他們而不能成事,有何麵目見江東父老?!”文化水平很高的田師中有些茫然,但嶽飛卻完全能理解對方的意思,出乎意料,張榮居然也有些似懂非懂。“嶽鵬舉。”胡寅終於撣了撣紫袍上的塵土,然後束手相對。“我明白的告訴你……為了你能成事,這一次,幾位相公真的已經儘力了,呂公相解散了公閣,趙相公和張相公幾乎強壓了秘閣,陳相公當場以全家百餘口性命為壓,立誓東京城牢不可破,而且我也按照你私信的提醒,搶了張相公的行跡來此軍中坐鎮,至於後方燃料轉運,你不必憂慮,我既然至此,後方絕無拖延敷衍之可能……當然,事到如今,再說這些,放到顯得有些居功之態……可這一戰,或者說此次北伐,你必須要儘全力去做,儘力去拖住金軍主力,以成你的不世之功,因為便是我,也要代後方諸公說一句,這般辛苦,沒人想再來十年!”田師中大喜過望,張榮當場釋然。唯獨嶽飛,反而愈發嚴肅,卻是隻能拱手再三:“末將還是那句話,天日昭昭,可鑒此心!請明公上座,觀末將成事!”“我不上座,你是元帥,你自上座。”胡明仲轉身做到了帥位左側的椅子上,平靜且略顯疲憊以對。“你放心吧,從今日起,東京諸事,我自替你當之,軍務決斷,你也當好自為之……擂鼓聚將吧!”嶽飛聞言也是五味雜陳,卻是朝著上方恭敬一禮,張榮和田師中見狀,也趕緊向胡寅行禮,隨即,嶽飛自向主位坐下,張榮也趕緊上前,坐了一側另一個位置。倒是田師中,本欲上前,但看到三個位子全被坐了,卻是老老實實轉出去,號令侍從、幕僚,讓他們擂鼓聚將,然後又老老實實轉回,很有覺悟的,扶刀立到了三人之側。三通鼓後,諸將彙集,見到胡寅,知道是天下聞名的胡尚書,也多駭然,待到這位胡尚書以東京相公之名當場下令,嶽飛應當暫緩攻城,據地而守,以牽製金軍主力雲雲之時……上下雖然愈發驚駭,卻隻能相顧凜然。於是乎,就這般,胡寅既至,宋軍再不遮掩自己的戰略意圖,隨著更多的物資轉運不停,元城周邊,內外雙層壁壘,所謂七麵起壘、六麵起砲,堆建土山,修築船塢不停。然而,也就是這期間,黃河對岸,漸漸隆隆不斷,然後明顯看到成建製金軍兵馬漸漸聚攏。一開始的時候,宋軍還可發兵與之短促交戰,以作挫敗,但等到時間來到十一月最後幾日,眼見著金軍大隊連綿不斷,數日內無數步騎彙集,宋軍終於不能再渡河邀擊了。待到臘月第一日,金軍營壘也漸漸立起,十數萬之眾,再加上不下二三十萬負責轉運後勤的簽軍,平原之上,居然轟轟然連營數十裡。而也就是一天,金國魏王兀術的王旗、元帥拔離速的五色捧日旗,一起出現在了河對岸。見到此景,嶽飛毫不猶豫,集合八牛弩、砲車,當著金軍主力的麵,連續砸城不斷,一日內便轟塌了元城西北角的四個角樓,以作寒暄之意。兀術、拔離速愕然一時,然後不及夯土以作將台,一麵釋放了一個不敢長時間使用的熱氣球,一麵親自堆高而望,待看到對岸河堤下的種種布置,也是相顧變色。但是,待他們回顧身後自家偌大營盤,卻又不免豪氣叢生,漸漸奮起。以此之眾,撼山皆可,何況區區內外交困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