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官家的暴怒瞞不住人,尤其是他似乎也並不想瞞住誰。當然了,大家好像也都能理解這種憤怒——好不容易在西北弄出那般局麵,又是滅了百年宿敵,又是建立了抗金統一戰線,又是擴大了國家戰略優勢,甚至遠征回來還多了兩兒子,本該是吃著糖醋魚烤著地龍過這個冬天的,說不定還有閒暇把《西遊降魔雜記》給多捯飭幾篇來,卻忽然冒出什麼三大案出來,該誰誰也發脾氣了。但發怒歸發怒,事情是躲不過去的。且說,初雪之後,天氣愈發寒冷,而待到十一月初一這天,文德殿內朝臣大規模陛見,趙官家卻是懶得遮掩,直接當堂提及了此事:“大理寺!”大理寺卿盧益聞言即刻出列,然後舉木笏板低頭:“臣在。”“最近京中議論紛紛,說什麼冬日三大案,這三案應該都在大理寺主審,你是大理寺本官,事到如今,可有說法?”趙玖端坐在上,嚴肅以對。“回稟官家。”盧益小心相對。“三案首尾俱已妥當,楊政殺妾剝皮,依律當斬;王博(潘貴妃表弟)欺上瞞下,騙取錢財,依律當流,且歸還詐騙財貨,並處罰金;唯獨張宗顏一案,並非訴訟,而是牽扯軍事,大理寺已經移文樞密院、禦營總監,請西府與禦營明告擅自出兵,到底有無上司準許、授權,方能尋律條論罪……”這個答案,其實算是妥帖,但出乎意料,麵對著這個明顯能交待出去的結果,高高在上的趙官家隻是微微蹙眉,卻沒有應聲。而就在這個空檔中,剛剛從南方過來,才上任十天的刑部尚書馬伸忽然出列,舉木笏板正色以對:“陛下,臣為刑部,於此三案,也有言語陳上!”且說,隨著馬伸出列? 上下齊齊咯噔了一下,從趙鼎張浚以下,包括新上任的兩位直舍人,凡是殿中文武? 幾乎人人本能去看,便是趙玖也顯得嚴肅起來……無他? 馬伸早在靖康中便是老資格禦史,素來以骨氣聞名,但更重要的一點是,在呂好問帶領著很多人轉向原學的那個節骨眼上,作為道學名家的此人其實一直在荊襄? 而且堅持了道學立場,算是眼下朝中少有道學出身的頂層大員? 可謂是標準的少數派。其實,當日趙玖決定以他為刑部,便是看重他清厲作風,外加擺出用人不拘一格的姿態。但誰成想? 這任命剛傳達過去不久? 卻冒出來一個政治敏感性極強的三大案呢?此人此時出列? 怕是要不留情麵之餘,還有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的。而果然,馬伸隨著趙官家微微頷首? 即刻點出了關鍵:“回稟官家,據臣所知,三案之中,其實各有一些要害,大理寺未免有些疏忽,居然沒做提及……如預售國債案中,案犯王博曾招供,他本是為自己表叔,也就是潘貴妃親叔潘永思做幫閒,並非自家私自為之……換言之,此案本身簡單,卻主犯不明!是潘永思犯案還是王博犯案,不可輕忽!”堂中一時有些躁動,大理寺卿盧益更是直接深深低頭……誰都知道,潘貴妃親叔叔的含義與一個不同姓的夾層表弟之間,有多大差距。何況,潘永思其實也不隻是個外戚,他也是朝廷命官,而且是有大功的,當年替還是康王的趙構將元祐太後迎到南京(商丘)的,算是有一點擁立之功……後來雖然因為外戚身份被攆出去,卻也因此功勳安了閣門祗候的職銜,時常出入宮禁。那麼完全可以想象,一旦案犯被定為潘永思而非王博,將會在天下輿論之中產生何等攪擾?屆時說句極端點的話,貴妃親叔叔這麼貪,誰知道官家在後宮是不是裝的?更何況,發國債也好,重啟青苗貸也罷,包括交子務,這三者本身就是三位一體的,本身就是朝廷為了籌措軍費搞出來的一攬子財政改革,在老百姓眼裡都是一樣的事情……而如果親貴可以靠這種事情發財的話,那敢問南方加的賦稅也真都到了軍營之中?實際上,這才是本案能與那兩個禦營大案並列的關鍵……此案其實還是指到了官家和禦營之上!或者說,在真正的明白人眼裡,三大案的本質,或者說這三個案子的嚴肅性,正是在於官家與禦營——官家以禦營為根本,禦營以官家為核心,兩者中間是**位帥臣與幾十位統製官,大家相互聯係牽扯,最終形成了一個整體。沒有禦營二十萬大軍的存在與各路帥臣、統製官直接依附,哪來的趙官家安穩如山,視二聖如草芥?沒有禦營大軍收納河北流民中軍事存在,鎮壓南方農民起義,哪來的國家存身之基?兵強馬壯者為王,有些事情就是那個意思,沒必要說破的。同樣的道理,如果沒有禦營一次次頂住北虜,沒有禦營一次次反撲收複失地,哪來的趙官家恣意妄為,推開一個又一個既得利益集團,摒棄一個又一個從五代時便承襲的複雜製度,強行在中原與關西軍屯授地?以至於後來在紹興強行驅逐官吏,在朝中強行推行原學?便是眼下堂中所謂諸多官家心腹、官家一黨,如果沒有禦營一次次軍事勝利做底子的話,又怎麼會團結在趙官家身邊,成為官家心腹和一黨呢?“潘永思。”趙玖聞言微微一怔,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那些事情,但他還是即刻在禦座中呼喊了馬伸提到的人名。“臣在。”一人從一側近臣行列中閃出,恭敬相對。“你聽到了?”“回稟官家。”潘永思昂然相對。“臣聽到了,但大理寺日前早已移文著臣自辯此事,臣也早已有自辯文書交與大理寺卿,具言臣教導不嚴,以至於孽侄王博肆意攀咬無辜……”趙玖沉默不語,馬伸也微微一怔。“陛下,臣雖處嫌疑,但仍要彈劾刑部尚書馬伸因私廢公。”也就是這一怔的功夫,潘永思居然反身一擊。“馬尚書固然為刑部主官,但才入京十日,連刑部上下官吏都未認全,如何便尋得在大理寺主審的三案要害?若是嫌犯為脫罪責,今日攀咬一個,明日攀咬一個,皆算是要害,豈不是到處都是要害?何況大理寺又沒有因為臣有品級便有所枉法,乃是正經移文翰林學士院經值日學士之手,著臣自辯……哪裡就要馬尚書於文德大殿當麵詰問?還不是因為馬尚書道學名家,素來不喜臣精研原學,還屢屢資助太學中原學子弟?故以門戶之見橫生枝節?”馬伸怔怔聽完,此時方才怒目:“若是以此來論,道學出身的人便做不得朝廷重臣了?否則與誰瞠目皆是門戶之見,皆是因私廢公?”“馬尚書也知道自己是朝廷重臣,不是在做禦史了?”潘永思絲毫不懼。“刑部尚書之任,何其之重?一言而使人破家滅門,無過此任!而馬尚書入京十日,無憑無據,便在文德殿上迫不及待毀人清譽,內中含沙射影,更要絕人性命,是私是公,人心自有評斷!”這話其實有幾分道理,但馬伸是何等人物,如何會怕一個外戚:“此言何其荒唐?老夫又不是在勾絕你性命,隻是提醒官家,小心此事內中關節,本意乃是對大理寺卿行事粗疏而來的,至於足下區區一個外戚,需要老夫誠心對付嗎?便是陛下,又何曾在意過你們?!”“外戚的清譽便不是清譽了嗎?外戚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了嗎?!”潘永思依然不懼,甚至聲音更大了起來,而有意思的是,文德殿上,不知為何,或許是猶疑於三大案的一體性,或許是潘永思其實說的有些道理,諸多重臣居然也都放任一名外戚在此叫囂。“此等視他人如草芥之輩,如何能做刑部重任?!況且刑部若對大理寺審理結果有所疑慮,自當移文大理寺質問,如何便要在文德殿上點汙他人?!”馬伸終於冷笑:“怕隻怕有些人連結成網,沆瀣一氣,使官家不能聞正論……老夫何嘗不知道接手刑部十日,太過急促,可若是過了此番文德殿大朝,說不得這三案便要稀裡糊塗過去了,到時候才是有負重托!”殿中氣氛愈發怪異起來,少數幾名原本蠢蠢欲動的禦史此時也都憤然回列,至於潘永思,想了一想,也隻是一笑,繼而拂袖肅立,好像是慫下來的樣子。“官家。”馬伸見狀不以為意,隻是繼續拱手以對。“臣還有兩個案子的要害要說給官家聽……”“說來。”趙玖不喜不怒。“回稟官家。”馬伸深呼吸了一口氣,重打精神。“另外兩案要害……如楊政案中,也有一處律法上的嫌疑,乃是說關西文武上下,對他殺妾剝皮之舉知之者甚多,尤其是禦營後軍內中,早有流傳,卻多有知情不報之事!”趙玖麵色不變,微微頷首:“還有呢?”“還有張宗顏案……”馬伸愈發嚴肅。“誠如大理寺所言,此事牽扯軍中,尋常刑律難做憑據,得先讓禦營右軍處給個交代,可恕臣冒昧請問官家,一師之發,真能瞞過一軍都統?若禦營右軍都統張俊回文說不知,算不算張俊無能?若張俊回文說誤許張宗顏臨機決斷之權,此番無辜死在商河的千把將士、民夫,是不是就算是白死了?”趙玖沉默以對。“官家。”馬伸拱手而言。“臣知道今日讓官家為難了,但臣也非是潘永思口中妄言之人,否則真要是以台諫之風論事,今日韓世忠、張俊、吳玠早被臣一一彈劾了……臣既為刑部尚書,今日便隻以刑部之身,請官家在一些律法論斷上給個確切答複!畢竟,天子口出成憲,有些事情,陛下不給個清楚條文,天下人始終混沌。”“什麼言語?”“禦營功高,人儘皆知,如帥臣之輩,皆自詡有中興輔弼之功,平亂安邦之舉,以至於屢屢有躍然於律法之上、製度之上的舉止……”馬伸昂然俱笏板以對。“敢問官家,要不要給他們這個權限,是不是刑不上統製,責不舉於帥臣?”趙玖依然沉默,也不知道在想什麼,而馬伸卻隻是拱手俯身,靜待回複。非隻如此,殿中其他宰執重臣,居然也無一個說話的。場麵居然一時僵硬了下來。這幅場景,對於初次立足與殿上的一些人而言,未免可怕,譬如自詡是個有能之人的新任直學士梅櫟,此時早已經腦子如漿糊一般混亂,什麼聰明、條理,都沒了用處,隻是發愣而已。當然了,大家雖然都不言語,卻不是人人都如梅舍人這般糊塗的,如幾位宰執,又如就在馬伸旁邊站著的戶部尚書林景默,卻是對局麵了如指掌。小林學士一開始就醒悟過來是怎麼一回事了,所以這一次他沒有做出反應,不是因為想的太慢來不及動彈,而是和其他重臣一樣,陷入到了立場困境之中。之前就說了,三大案本質一體,且指向了官家與禦營。楊政案提醒了所有人,官家所倚重的禦營大軍裡,依然有著大量舊式軍官存在,那些武人的平均道德素質,依然是普遍性低於士大夫,乃至於低於尋常百姓,不是換個禦營皮就能煥然一新的。國債預售案,也清楚的表明,不管是新的權貴還是舊的權貴,不管是任何人,在名利位前麵,該墮落就會墮落。至於張宗顏的案子,比前兩者加起來還要嚴重,前兩者還能歸咎於個人無德,此事卻清楚的表明,禦營大軍在革除了往日兵不知將將不知兵的弊端之後,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他們居然可以自行其是了。自行其是倒也罷了,卻居然大敗而歸,更是讓天下人同時懷疑起了禦營的戰鬥力,讓西夏那麼堂皇的勝利影響也隨之大打折扣。這三個案子猝然堆積到一起,立即讓南方在野的反對派們有了攻擊執政者們的口實!道學家們先前請放開報禁,馬伸此時近乎於逼宮的舉止,便隱約有些呼應之態了。而堂中大臣們選擇沉默,原因也再簡單不過……他們雖然是官家一黨,雖然與馬伸那些人不是一路,但也不是禦營體係內的武臣……他們是傳統的士大夫!禦營和官家一體,他們也跟官家一體,但他們卻跟禦營不是一體!所以,當馬伸問出這個問題時,便是作為官家心腹的小林學士都忍不住想聽一聽官家的答案。當然了,這些心思看似百轉,卻隻是一瞬間而已。大堂內,這種對峙隻持續了片刻而已,趙官家便果斷開口了:“朕知道馬尚書想聽什麼,也知道今日殿上諸位為何這般安靜,而朕其實對此事也早有思量……況且,朕又是個不願遮掩的,也不願意遮掩……你們要言語,朕給你們言語便是……那就是在朕這裡,帥臣與宰執同列,統製官與秘閣重臣同列,文武並重!若國家從未因某罪殺宰執,便也不會因某罪殺帥臣;而若秘閣重臣也殺妾剝皮,朕也一定砍了了事。”堂中一時嘩然,很久才漸漸安靜下來……這個答案,其實在很多人預料之中,但依然讓在場諸多官員有些心酸。然而,待場下安靜下來,馬伸未及多言,趙官家居然又黑著臉繼續說了下去:“非隻如此,朕覺得,為人為官皆要有底線,若是宰執、帥臣也殺妾剝皮,朕恐怕也是不能忍的,那到時候怎麼辦?為了國家臉麵,朕大概會將他誘到宮中,親手剁了他,沉魚塘做肥料!然後對外人說,某位相公、某位節度,自己滑了一跤,淹死了!”堂中終於稍微響起微小哄笑之聲……坦誠說,他們都覺得這種事情怕是隻能發生在武臣身上,真要是有士大夫這般做了還能位列宰執,那國家便已經不成樣子了。“還有呢。”趙玖繼續肅然以對。“朕還是不願意瞞你們……朕不是飛鳥儘,良弓藏的那種人,眼下國家要打仗且不提,終有一日太平了,有一兩個帥臣有本事有資曆,轉為一任樞相,怕是也屬尋常,而若是哪位進士出身的會打仗,去做一任禦營某軍都統,朕覺得也無妨……你們到時候不要大驚小怪。”堂中登時又安靜下來。“臣明白了。”眼見著堂中氣氛愈發凝固,隱約有些後悔的馬伸沉默了一下後,依舊還是倔著性子拱手發問。“還有一言……禦營上下,自成體係,相互包庇,臣敢問官家,國家律法,到底能不能約束軍務?”“當然能約束。”趙玖似乎是打開了什麼閘門一般,繼續喟然以對。“但軍人本身特殊,卻不能拿刑統來約束軍務,否則戰場殺人豈不是也要殺頭?須有一個完整軍律……刑部可以跟樞密院就此事製定一個妥當軍律出來,以後樞密院與禦營總務專審。”“請官家明言,大約什麼事歸刑統,什麼事歸軍律?”“如楊政殺妾便歸刑統,以刑統為本,參照軍律,其軍中上司下屬知情不報,也屬刑統。而如張宗顏軍事擅動,便屬軍律,其上下知否,參與否,皆以軍律為本,參照刑統。”趙玖脫口而對,顯然是早有準備。“刑部可滿意了嗎?”“官家說笑,製定法律,維護綱紀,乃是讓天下人滿意的事情,臣滿不滿意又算什麼呢?”馬伸依然不懼。“不過,官家有問必答,臣也著實無話可說。”“你無話了,朕還有話。”趙玖長呼了一口氣。“其實,朕從未想過什麼長治久安,也沒指望過什麼人人皆堯舜……人性如此,發生這三件案子,朕其實一點都不奇怪,但這麼快就來這麼多案子,還這麼集中,也是朕疏忽在前……”這倒是無話可說,趙鼎等宰執們終於出列,躬身請罪,堂中氣氛也隨之稍緩。但就在這時,趙官家忽然又喊了一個人名:“潘永思!”“臣在!”“你剛才與刑部之爭辯,單論道理,其實是在你這一邊的,哪怕日後真查出來這案子是你做的,朕也會這般說的。”趙玖微笑以對。“不能因為你是外戚便肆意折辱。”“官家能如此公允,臣感激涕零。”潘永思忍不住得意看了眼馬伸。而馬伸雖然氣急,卻終究無奈,以至於禦史中丞李光一時有些惱火,準備出列進諫。但很快,趙官家下一句話,就讓堂中涼快了下來:“可是潘永思,此案主犯到底是不是你?大庭廣眾之下,你若是當眾招供,朕可以給你一個從輕處置,便是刑部也不好為難你的。”潘永思怔了一怔,旋即搖頭肅然:“官家小瞧臣下了!不是臣做的就不是臣做的!”趙玖微微頷首,複又看向另外一人:“大理寺!盧卿!”“臣在!”大理寺卿盧益嚇了一個激靈。“上月十五日,你家中去宋嫂魚羹訂了三盒外賣,結果外賣送到之後,門外忽然有人跟來,又將一盒外賣送到……有這回事嗎?”趙玖好奇追問。盧益愕然當場,片刻之後,卻是遠處潘永思先直接跪倒在地,然後在地上連連叩首不停。繼而盧益反應過來,也是不顧身份,直接跪倒在地,然後免冠以對:“臣有罪!臣本以為官家會為貴妃體麵輕輕放過此事,才貿然收了潘舍人一盒珍珠……”“朕為何要輕輕放過此事?”趙玖終於在禦座上徹底大怒。“朕的禦營,朕得新政,朕的根本就在這些事上麵……便是就事論事,國債也是朕親手簽字畫押的東西,賣的是朕的信譽!結果被他空口白牙,靠著隔空許出份額來平白收錢……你說朕為何要輕輕放過此事?!朕給貴妃體麵,誰給朕體麵?拿言語逼迫了朕大半日的馬尚書嗎?他給我體麵了嗎?!”剛要出列稱讚官家氣度的馬伸登時氣急不語,直舍人梅櫟與晁公武更是再度怔住。而禦座中的趙官家也懶得理會,竟然是直接起身,拂袖而去,隻留下最後一句話:“案子移交給刑部,明日起,朕要去巡視河防,視察禦營部隊,防患於未然……爾等好自為之。”ps:感謝小魚的第二萌,也感謝新盟主鳳語南渡同學,這是本書第149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