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飛沒有等到中秋的嶽台大祭,便直接折返了,而且是早早折返,因為他有更重要的任務,趙玖需要他和他那支紀律嚴明的部隊確保戰後的京東在秋收中不失去秩序,更需要有一個妥當的人在萬俟卨仿照關中那般清理無主土地時有一個絕對的武力支持。尤其是名聲不太好的張俊在李齊率少量心腹突圍後,此時實際控製青州以東。其實,這次大祭放在中秋之後,不光是要隆重一點,所以需要準備時間長一點的緣故,更多的還是本就要專門以秋收為界的意思。畢竟對於一個農業社會而言,秋收之前和秋收之後,且不說農事問題與繁忙程度,就連人的精神麵貌都有些不同。借著秋收造成的空白期,繼而舉行大的精神文明活動,是一個繼往開來的好法子。不過說實話,儀式從放出風聲後熱熱鬨鬨,趙玖卻沒有什麼心情,因為本質上繼往開來的事情與言語,似乎早在堯山那裡和紹興那裡就做完了、說完了,這一次儼然就是一個強化和推廣的活動,他就是要去當工具人的。甚至,就連一些鏗鏘有力的話語與宣示也好像喪失了意義……時代變了,已經熟練掌握分區版印技術、發行量一日比一日大的邸報如今有著更好的宣示效果,他在現場說一萬句都比不上一篇加了他畫押的正經公文有用。至於選寺廟和道觀,趙玖根本就是鐵麵無私,除了一個明道宮外,就連少林寺、靈鷲寺、五嶽觀、相國寺、洞霄宮這些為國家立過功的佛道寺觀他都沒有開小灶,就是‘貢獻多者’上,‘貢獻不足者’滾蛋。當然了,這幾家也好像並不缺錢。而趙官家也沒有淪落到毫無感情的機器那般枯燥,隨著中秋一日日到來,對有些事情、有些人他還是保持了相當的震驚的……因為有些人和事的確超出他的想象。“孔聖第四十七代嫡長孫、衍聖公孔端友;第四十六代嫡孫孔若古……”無名石亭之內,趙玖反複看了幾遍這兩個名字後,放下名單,然後狀若木鴨,半晌都未有什麼動作。此時他身前的石桌上,類似的名單還有足足好幾大本,而他的對麵則是一位公相四位相公,一個禦史中丞外加兩位尚書……兩位新尚書,禮部尚書翟汝文與吏部尚書陳公輔,這事正好是他們權責範圍內,隻能說有些趕巧。至於石亭外,數位玉堂學士,中書舍人,起居郎,內侍省大押班藍珪、禦前班直統製官楊沂中、劉晏等等等等,也都一分為二,前後侍立。講實話,也就是缺四個尚書,不然可以直接去文德殿了。“官家。”坐在對麵的都省副相劉汲是抓總此事的,此時等了許久,眼見著官家確實愣住,方才認真出言。“名單可有哪裡錯漏?”趙官家倒吸了一口氣,算是有了動作,卻依舊沒有言語。平心而論,趙玖是打死都沒想到正牌子衍聖公會出現在這個名錄裡的,因為這個名錄是在世的‘守節功臣’名錄之二,也就是在靖康國變中保持了體麵的勳貴名錄!這是根據他官家的構想,專門讓都省、禮部整飭出來的。而按照他趙官家前世那可笑的曆史常識,衍聖公家族難道不該一直是軟骨頭漢奸嗎?不應該是每次改朝換代一有影子就立馬跪舔嗎?這金人建炎元年東就進擊京東、建炎二年春就實際上控製了山東半島,並在建炎三年建立了偽齊,而這曲阜所在的兗州最北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是敵占區啊,這衍聖公沒有理由不去投降金人與附和偽齊吧?而且,他怎麼好像非常清楚的記得劉豫在立國的時候,專門去曲阜祭祀過孔氏,然後還發了檄文,為此他趙玖還為這具身體造的孽(陳東與河北大逃亡)平白背了根本卸不掉的黑鍋呢?“朕怎麼記得衍聖公是奉了偽齊為正統呢?”趙玖回過神來,認真相詢。“還發了檄文罵朕。”劉汲與新任禮部尚書翟汝文這兩個當事人對視一眼,齊齊鬆了口氣,而後,劉汲卻是正色做了解答:“官家,濟南那個是假的衍聖公,真的衍聖公孔端友並無半點失節之事。恰恰相反,其人在建炎元年冬、建炎二年初那次金人南侵中,主動帶著‘孔聖及元官夫人楷木像’、‘孔聖佩劍圖(吳道子作品)’和‘至聖文宣王廟祀朱印’等家傳寶物,率絕大部分近支族人南下,然後一直停留在揚州等候調遣。”趙玖再度怔了一怔:“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便是孔聖的後人,這都四十七代了,世代養尊處優,生下來就是富貴榮華,哪裡就能這麼講大義的?”這次輪到劉汲怔了一怔,其實非止是劉汲,便其餘幾位宰執和兩位尚書也愣了愣……因為這話太荒唐了,若按照這個說法,你家也七八代了,那就算你爹你哥是‘區區’,為啥你就能講大義呢?當然了,唯一例外的是呂公相呂好問,他從頭到尾就沒有‘震驚’的意思……震驚四五年了,震驚部都該倒閉了。“官家,可事實便是,衍聖公真就背著三件宛如孔聖牌位一般的寶物南下了,這個事情,天下人都知道的。”果然,還是禦史中丞李光沒忍住脾氣。“而且,他本是這般特殊的身份,帶著三件聖物隨官家太後南下,不留給金人,便相當於守節儘職了,而這個道理,天下人也是都知道的……官家何必裝聾作啞?”趙玖反應過來,一時尷尬。“官家,”眼見如此,倒是翟汝文出來打了個圓場。“其實,此事確係有些彆的說法……”“哦?”“官家看名單上除了衍聖公本人外,還有一個孔聖四十六代孫,卻正是衍聖公孔端友的從父孔若古……有傳言說,孔若古才是一力推動衍聖公扔下曲阜家廟隨從官家與太後南下之人。但無論如何,衍聖公守節一事,都是無誤的。”趙玖徹底無話可說……事到如今,他哪裡還不明白,自己恐怕是真就遇到了孔家的奇葩。又或者反過來,或許正是因為願意守節的此番南下了,另一個時空中留下的人才會養成隨波逐流的家風,然後九斤老太,一代不如一代。事實上,隨著翟汝文的細細介紹,趙玖才又知道了些更具體的情況:如孔端友、孔若古叔侄南下,留在曲阜守家廟、被劉豫帶到濟南控製的則是他弟弟孔端操。而後來曲阜收複後,孔端操被劉豫扣押在濟南,孔端友第一時間遣從父孔若古回來主持局麵,然後又在嶽飛擊破李成以後,親自帶著三件聖物率全家迅速北返。等他抵達曲阜彙合從父,在得知自己弟弟和劉豫一起被訛魯補挾持到河北以後,這位當代衍聖公又迅速上書都省,替自己弟弟請罪,並指出自己弟弟是留守家廟後不得已被劫持,希望得到赦免。這一係列舉措,無論是孔端友為主還是他從父孔若古為主都無所謂了,因為任何人麵對孔氏在靖康國變到眼下時間裡的表現時都不得不承認,人家把事情做得乾乾淨淨、漂漂亮亮,大義小節、孝悌親情讓人無話可說。這事情辦的,簡直可以羞殺此時亭中端坐聽故事的某位官家了。實際上,即便是帶著近一千年厚度有色眼鏡來看衍聖公家族的趙玖,都在感歎許久後不得不親手批準了帶有孔端友、孔若穀叔侄表彰建議的名單,然後還隔空赦免了孔端操。能說啥呢?還能跑出去埋怨,說自己好巧不巧居然遇到了一個沒掉鏈子的衍聖公?嫌棄人家孔家對趙家仗義?真就不要丟人現眼了……傻子都能看出來,靖康之變,孔家比趙家有臉的多!“孔氏這般出彩,而且家中又這般特殊,本該著力表彰。”趙玖在厚厚的名冊最後簽字畫押完畢,自有藍大官上前去蓋印,而趁此時機,這位官家略一思索,複又詢問起了身前幾位重臣。“可朕見都省隻是賜孔端友階官紫袍、賜孔若古緋袍……以孔氏的表率作用,這番賞賜是不是有些過輕了?”負責此事的劉汲點頭認真相對:“不瞞官家,此事臣等確係討論過,也有此論。但如今館職儘廢,國家財政從簡,也確實沒有法子……總不能讓衍聖公去知青州事吧?”趙玖微微頷首,便要放過此事。然而,趙官家手指拂過身前石桌上的另一個名冊,卻又忽然想起一事,繼而心中微動:“朕記得剛剛看第一本冊子時,咱們說到了韓肖胄的賞賜?”“是。”首相趙鼎敏銳的越過劉汲接口相對。“韓肖胄本是恩蔭補官承務郎,曆開封府司錄。然後賜同上舍出身,除衛尉少卿,複又出知江州事,堪稱資曆深厚。而如此資曆,加上他出使北國索求二聖、太後之功,兼為粘罕扣押卻始終未曾失節的氣節,總該要有一份配得上的恩賞才能服人。然而……”“然而,這份出身、資曆、氣節與功勞,除非給個宰執位置,否則斷不能妥帖。”趙玖會意道。“但怎麼可能讓他來做宰執呢?而且有些話,你們雖然未說,但朕心裡卻明白,此人到底是占了其他人比不上的出身,在開封府當著蔭官便能紫袍加身,一躍而為少卿,後來出使的事情也算是投機取巧……再說了,朕也見過此人,知道他是個老實到無能之人,是不可能托付軍國重任的。”翟汝文忍不住乾咳了一聲,儼然是不適應趙官家的直接,但隻其他人都默不作聲便知道,很顯然,趙官家這是說到裡子上了。“所以得想個法子,把韓肖胄、孔氏叔侄這些說正經也算正經,也確實該給一些說法,但偏偏不能給正經差遣的人一個正經去處。”趙玖終於說出了自己的意思。“朕也是剛剛想到……眼下不是正在將官職漸漸名實相符嗎?隻有秘閣職稱算是額外身份,那何妨如賜秘閣列席身份一般,給他們一個說法?”“官家是說,弄個虛的秘閣?”樞相張浚當即醒悟,忍不住脫口而出。“比如用宣德樓外空著的舊尚書省大院,點個外閣?”“雖說在宮牆之外,可外閣太難聽了。”趙玖連連搖頭。“用公閣這個名稱如何?許他們如秘閣一般,二十日一會,並記錄存檔兼以公閣名義向朕上書,而且許他們參與大朝會聽個響,太學論政的時候,也許他們坐在朕身側……”“可若是連大朝會都隻聽個響,那在公閣裡又能說什麼呢?”趙鼎心裡也已經覺得可行,但還是覺得有些倉促和尷尬……太糊弄人家了,韓肖胄本來都可以做宰執了,衍聖公家裡帶著倆木像跑來跑去的,也挺辛苦的不是?何況周圍人還挺多。“把這次來的主持和觀主們也塞進去,說些祭祀祈福的事情?”趙玖繼續試探性的對道。“再塞一些有名望的宗室,討論一下儀製、爵位傳承?讓兩位國丈也進去,說些東京城裡修路的事情?還有景苑怎麼分房子?蹴鞠聯賽何時開賽?大儒也可以進去,推廣一下原學,討論一下理學?冬天的時候也可以討論一下如何救濟貧民?啥事都可以說一說,反正最後送朕這裡,朕有空就看看,沒空直接再送都省……如何?”趙鼎都不好意思點頭了,但看他跟其餘幾位宰執還有兩位尚書麵麵相覷的樣子,又好像心裡很讚同的感覺。畢竟嘛,這次搞這些名單時候他們才發現,類似的人太多了。實際上,連外麵立著的幾位官家近身內臣都似乎挺讚同的……誰願意這些人來跟自己搶位置啊?就像官家說的,眼下這些官職越來越講究名實相符,那都是有實權的,大家都有一種坐地升官的感覺,憑啥就要這些人直接翻自己頭上?“臣願辭去秘閣首席身份,去做這個新的公閣首席。”一直沒吭聲的呂好問忽然開口。“正好專心原學……”“呂相公可以去做公閣首席,但秘閣首席也要繼續做。”趙玖趕緊擺手。“有些事情還是要呂相公為朕一錘定音的。”呂好問點了點頭,複又束手在座中不語,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想新的原學定理。而剩餘幾人大略討論了一下,大概是要邸報配合著再鼓吹一下這個公閣的貴重……然後這事貌似就這麼大略定下來了。今日來的諸位又得了個新差事,乃是擬定公閣名單。不過,在那之前,貌似還有一事。“隻有這些嗎?”趙玖摸著又一本名冊,一時難以置信。“官家。”趙鼎等人無奈,隻能起身拱手相對,便是呂好問也跟這站起身來。“臣等著實無奈……金人止於淮河、南陽、關中各處,而河北、河東尚為敵占,京東又是新複,所以其實隻有關中、中原、淮上三大處可做有效統計,而便是這三處,隻說中間經曆多次盜匪、義軍、金軍、官軍梳犁,哪裡就能說得清呢?”“那些建炎二年冬日間,京西一帶,整個被屠掉的城鎮怎麼說?”趙玖還是不解。“好讓官家知道,既然整個被屠了,哪裡還剩訊息?”趙鼎愈發無奈。“何況戶籍名冊在土斷、軍屯、授田後也早已經重新定奪了,臣等也隻能記個城鎮名錄罷了,也都寫進冊子裡去了……至於其餘地方,臣等以都省名義向地方征求抗金義烈民戶男女,卻也隻能得到某年大約某時,誰誰誰曾組織過義軍,某某某又曾戰死,卻也都是地方上的知名大戶。”趙玖看了看自己剛剛看過的那好幾大冊厚厚的功勳守節名冊……一冊是犧牲、有功的官僚,也就是李若水、張叔夜那些人;一冊是犧牲有功的將領,也就是種師道、王稟那些人;一冊是守節現存的官僚,也就是韓肖胄在內的很多朝中老牌官僚;還有一冊是守節現存的勳貴名儒,也就是衍聖公叔侄那些人……複又摸了摸手中薄薄的一冊義烈民戶男女名錄,再想到區區堯山一戰後山神廟裡那密密麻麻的牌坊。饒是他自詡這四五年早已經見慣了許多事,此時卻還是覺得諷刺和悲涼起來。趙官家摩挲著這個薄薄名冊許久不語,幾位宰執和禦史中丞,外加兩位尚書,還有亭外那些人也都有些訕訕……他們是真正的帝國精英。什麼亡國亡天下,興亡百姓苦都是真懂的,如何不曉得這裡麵的尷尬與悲涼?但偏偏現實就是這般清楚乾脆,乾脆到讓人連感慨幾聲都覺得虛偽……你能怎麼樣呢?停了許久,趙玖終於打開名冊,幾位宰執重臣也在他的示意下坐了下去,但就在此時,盯著開頭一頁那些個京西被屠城鎮名錄的趙官家忽然若有所思,然後扭頭相對立在亭外一側的楊沂中:“正甫!”“臣在。”楊沂中莫名有些慌亂。“城中可有妓女?”趙玖認真相詢。滿亭騷動混亂一時,便是楊沂中也目瞪口呆,眾人情知兩位貴妃一時顯懷,卻怎麼可能忍受堂堂官家如此荒悖言語?但不知為何,片刻之後,包括一時憤怒到極致的李光在內,所有人都詭異的安靜了下來。就好像傳染一樣,一個人忽然醒悟,繼而這些帝國精英們迅速清醒明白過來。秋風颯颯,日暖斜陽,傍晚時分,整個無名石亭內外,一時鴉雀無聲,唯有遠處桑林內隱約傳來秋日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