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檢視下來,趙玖心裡也有了數。吳玠雖然有心,但他送來的年輕子弟卻多還是有跟腳的西軍官宦子弟,這種人的前途本就在軍中,送來跟他這個官家打個照麵比啥都強,如王中孚這種人也還是少數。當然了,這也是預料加情理之中的事情。說句不好聽的,所謂品德優秀、聰明敏銳的少年郎,哪怕是良家子,能讀書也自然會去讀書,如何會來上什麼武學?就好像後世,成績差不多的高中生能去高考的自然會去高考,誰會去輟學寫網絡或者打電競呢?除非是上學確實不行,或者如王中孚這般確實天賦異稟。這是幾百年的觀念問題,哪怕靖康之亂客觀提升了武人地位,卻還是不足以動搖這種根深蒂固的觀念。曆史上,嶽飛做到武臣頂尖位置,兒子恩蔭,上頭給文官,他都不好意思要,明著說文貴武賤,換回了武官,並專門給恩人張所的兒子求了文官恩蔭……換言之,連武人自己都輕賤自己。而說句題外之語,彆看趙玖辛辛苦苦四五年領著一群文武把戰亂維係在黃淮之間,好像了不得似的,但實際上,這份功業說不得反而使得武臣身份比曆史上更低賤一些……因為很多地方隻是遭遇動蕩,而動蕩中武力的濫用隻會讓他們更加厭惡武人,而非是徹底意識到武力的必要性。當然了,有些事情知道歸知道,趙官家還是要假裝不知道的。不僅如此,這位官家還花了許久功夫去說了些北伐尚未成功,諸卿仍需努力之類言語,還親筆給軍校正堂題了楹聯,據說是化用本朝名將嶽飛的言語,乃是‘升官發財請往他處,貪生畏死莫入此門’。然後?然後便沒有然後了。說來可笑,趙玖明明寫下這般文字,說了這般言語,但他心中卻清楚,莫說其他武學子弟,便是王中孚這等人也是衝著升官發財四字而來……而想改變這種情狀,反過來就必須要讓這些人先升官發財。因為隻有武人容易升官發財,不再是社會下品以後,所謂倉廩足而知榮辱,方可真正建立起軍隊的強烈榮譽感。實際上,這也是他將武學建立在宮殿後方的緣故,就是為了方便自己進出盤桓,而皇權時代,貼近天子,正是升官發財的最佳途徑。有點像是荒淫無度正德皇帝那種味道了。不過這麼一想的話,與之相比,嶽飛、張永珍,還有那個他總是記不住名字唯獨對一隻耳朵印象深刻的侯丹,也就是那些自我激發出家國概念、軍人榮辱心態的人,就愈發難能可貴了。但這種可貴背後是當日靖康大崩潰下北方士民家破人亡、流離失所的大背景,是用數不清的死亡與屈辱換來的,未免顯得沉重。卻說,又隔了兩日,也就是趙官家將日常射靶地點換到武學第三日,且改為上午以後,這日正要去與那些進修軍官一起射戲,卻忽然接到都省相公趙鼎的請見,他自是應許,卻又將接見地點改成了武學靶場。然而,過了一陣子,雙方相見之後,趙鼎禮節備至,卻隻是來送一個劄子,非止如此,楊沂中上前欲接,卻又被這位相公婉拒,並當眾提出,要按照製度,請內侍省大押班藍珪代為轉呈。隻此一語,便讓武學靶場上的氣氛變得嚴肅起來。“相公如此鄭重,莫非是個辭相的劄子不成?”趙玖見到趙鼎如此姿態,非但沒有警惕,反而開了句玩笑……他倒是沒有專門去喊藍珪,而是著親自放下弓矢,上前去接。但隨著官家這句話冒出來,旁邊剛剛還花式展示箭術的許多武官甚至有了些戰戰兢兢之態。“官家玩笑。”趙鼎麵色一緊,到底是俯首將劄子遞上。然而,趙玖接過此劄,卻並不打開來看,反而就在靶場邊上捏著劄子若有所思:“趙相公,你知道朕當日為何要以你為都省首相嗎?”趙鼎何等聰明,隻是微微一怔便徹底醒悟過來,自己此番作為到底是引來身前這位官家的不滿了……這種大規模彙集同僚的聯名上奏,即便是皇城司不去專門打探,也根本瞞不過所有人的……不僅如此,自己此番原本邀請公相呂好問、樞相張浚等人一起過來的,但二人卻隻是推辭,想來或許早就接到官家授意,又或許早就猜到官家心思了。一念至此,趙元鎮不免心思沉重,卻又強壓不安,立在那裡正色相對:“臣慚愧,有時確會有所疑惑,以臣平平之資,如何竟蒙聖恩深厚至此,以至於四五載間自一開封府儀曹而至都省首相?”“趙相公若是平平之資,這天下便沒幾個有本事的人了。”趙玖背手捏著劄子仰頭感慨道。“當日遷移順昌府百姓過淮,你便表現出眾,朕雖不語,卻是知道你是個能做事的人;然後下蔡之戰,你以朝廷使者的身份與張俊守城,安撫軍心,也有大功;再後來委任淮南,淮左淮西軍需轉運,外加淮南兩路生計,做的更是一等一的好;上任都省相公之後,你不營私、不結黨,作風簡樸,行事有度……朕說句不客氣的話,朕所曆的這些重臣之中,若論能耐,隻有之前許景衡許相公能與你相提並論,而若論德行,你在文臣之中恰如嶽鵬舉在武臣之中一般,都是鶴立雞群的!這番話,便是呂相公、張相公當麵,朕也不會諱言。至於說什麼四五載一躍而起,靖康之變,宛如滅國,四五載間一躍而起的難道隻有趙卿一人嗎?”“臣……慚愧。”趙鼎隻能這般說了。“不過,你的德行,朕委任的時候並不知道。”趙玖繼續失笑道。“彼時任用你,首先是你官階、功勞都到了,而且是個朕素來放在心裡,都不用記在本子上的人物;其次卻是你履曆中有兩個地方讓朕格外看重……”言至此處,趙玖微微一頓,恢複正色後方才繼續言道:“一則,乃是你出身河東,乃是流離之人;二則,乃是你堂堂進士及第,居然在洛陽令與開封府儀曹這兩個職位上盤桓了近二十載……前者,讓朕不必擔心你的立場,覺得可以與你共進退;後者,著實讓朕放心你的任事之能,可以放心將天下庶務托付與你。”趙鼎終於歎了口氣……問題就出在共進退上麵。“趙相公,你萬般皆好,卻不該這般大公無私的。”趙玖果然愈發嚴肅。“如此大公無私,隻讓朕難做……因為朕用你,本就是要借你北人身份來壓製主和之任的,而非是讓你團結百僚,在這裡做什麼裱糊匠!你拿這麼一個東西來見朕,朕不可能不收,但若收了,下麵的人會不會又在想朕是默認該在其他地方退讓了?你當日在淮南時,李綱李公相便給朕上書,說你曉事,有才,好賢樂善,處置得好,而大義卻不甚分明……儼然是有先見之明。”“臣願請辭!”“沒有這個說法。”趙玖愈發嚴肅。“宰執不得因虛文請辭是從建炎初便定下的國策,以宰執之身,動輒請辭,不過求名之舉罷了……你辭了宰執身份固然容易,國家政局動蕩起來誰來負責?你辭了,吏部尚書劉大中、兵部尚書胡世將是不是也要辭?何況這一次,也是朕有錯在先,未曾與你坦誠相對,早確切說了朕的心意,你何至於此?”聽到這裡,趙鼎沉默了一下,卻是拱手相對:“官家,若是這般說,臣今日也有一二言語。”“正好!”趙玖頷首相對。“咱們君臣正該坦誠一番。”楊沂中聞言即刻回身,卻是示意在場武官回避。“不必如此,天子與首相所言,無不可示人之語。”趙玖回身喝止了楊沂中,複又轉過頭來相對趙鼎。“相公儘管來說。”“官家,臣疑慮的根本,不止是南方官吏士民不樂北伐,更是憂心一旦匆匆北伐,或許稍有挫折,屆時反而會激起更大人心逆反,倒不如……”“倒不如稍作整頓,休養生息數年,合大軍北出?”趙玖幾乎是脫口而出。“是!”“你信不信,隻要朕將‘暫和’這個言語放下來,或者平叛、進軍的議程停下來,朝中便會儘生墮怠之氣,屆時再想北伐,天下便連動彈都難了?!”“……”“至於稍有挫折……本就是儘人事聽天命而已!”趙玖複又嗤笑一聲。“朕自然知道自己就是個中人之資,還是匆匆上任的編外天子,並不曉得什麼帝王心術,也知道這個朝廷經此大變,千瘡百孔,更知道下麵還是大宋上百年的弊病難以清理。但朕就不信了,朕將宮中用度削到最少,對你們這些重臣儘量推心置腹,給武將軍官儘量多的優待,給士卒湊儘量齊全的裝備,邸報上和那些隨軍進士嘴裡能說一分國家大義就講一分,朝中主和之態能壓一日便是一日,一件件去做了,便是單個拎出來可能得不償失,可能弄巧成拙,但就這麼一直做下去,不停的去做,難道還能會比不做更差不成?!”“陛下……”“趙卿。”趙玖肅然相對。“朕說一句誅心的言語……若想讓朕稍停滅金之念,隻有一個法子,那就是將朕給攆下去,換個人坐天子!”“官家不要置氣!”不等那些軍官徹底惶然,趙鼎便趕緊喝止。“以威以德,如今無人能動搖官家,也斷無人有此意!”“以威以德不行,但以禮以法還是可以的。”趙玖依舊負手而立。“二聖迎回來,不就有能動搖朕的人了嗎?還是直接兩個……到時候,主和的重新扶著他們占了這個位子,豈不皆大歡喜?甚至那些口口聲聲迎回二聖之輩,說不得正是看到朕決心不可動搖,存了些下閒棋的心思呢!”趙官家虎狼之詞肆意無度,靶場裡早已經鴉雀無聲,周圍人個個麵色發白,唯獨一個楊沂中麵色不變,隻是稍微低頭而已。至於趙鼎,倒是風度依舊,隻是微微喟然而已:“官家何至於此?”趙玖並不直接言語,隻是將背在身後的劄子正式打開,然後當麵細細查看:“諸卿的心意朕已經收到了,趙相公不妨回去告訴所有人,朕一定會按照他們的意思,矢誌北伐,絕不動搖的。”這下子,趙鼎沉默半晌,終於隻能拱手告辭了。“那宋國小皇帝是這般說的?”燕京,都元帥府,大金國權臣粘罕坐在太師椅上聽完了烏林答贊謨的回報,卻隻是蹙額而已。“真就以為打贏了一場仗便天下無敵了?”這不是正經詢問,烏林答贊謨沒有言回答,隻是肅立低頭而已。“算了,往來一趟也算辛苦,且去休息吧!”粘罕揮手示意。而烏林答贊謨聞言也隻是即刻告退……這一幕,讓堂中角落裡冷眼觀察的秦檜不由眼角微跳。且說,烏林答氏如今已經是金國內部一支重要的政治力量了,烏林答贊謨以文,烏林答泰欲以武,都是僅次於完顏氏那種一流重臣。然而即便如此,烏林答贊謨在粘罕麵前,也宛如家奴一般溫順。實際上,烏林答氏還真算是粘罕的家奴,因為他們本身的部落是被完顏氏擊敗後整個降服的,而當時領兵的正是粘罕,按照女真的規矩,烏林答氏可不就是粘罕的仆從家族嗎?又或者說,正是因為烏林答氏是粘罕的仆從家族,所以才有今日地位。但反過來說,這大金都已經萬裡大國了,建國許久,如何還是這般作風呢?“四太子如何看?”就在秦會之若有所思之際,粘罕終於向身側完顏兀術發問了。因為之前泅渡黃河而大病了一場的完顏兀術麵色蒼白,似乎尚未痊愈,此時聞言卻也蹙眉:“俺隻聽都元帥言語。”問過兀術以後,粘罕點了點頭,便直接跳過了同在堂中的大太子斡本、三太子訛裡朵,還有完顏撻懶、完顏銀術可、完顏希尹等人,做了結論:“依我說,宋人這般強硬,議和一事便算了吧,反正宋人還得平南方的叛亂,還得進取陝北和京東,沒個一兩年也夠不到河北,咱們便趁機休養生息一陣子,將國政、軍隊都打理好,若是快的話,還能將蒙兀人給處置了,到時候便在河北平原上,給冒進的宋人一個大大的教訓,也好給斡裡衍(完顏婁室)報個仇!”堂中不少人麵麵相覷,倒是銀術可主動蹙額來對:“都元帥,若是這般,那活女又該如何處置?他自領著一萬多兵在延安,不聽拔離速調遣。”粘罕麵色一黑,也是一聲歎氣:“且看斡裡衍的麵子與他幾日好過,待燕京這裡收拾乾淨了,咱們誰親自走一趟,說一說不就行了嗎?難道還能造反不成?”銀術可欲言又止,終於不敢多言,而周圍人也都徹底無言。粘罕見狀也不以為意:“就這般吧,今日便散了,按規矩,過兩日再來我這裡處置事情。”眾人自三位太子以下,一起起身拱手告辭,便悶悶出了堂去,然後三五成群,各帶隨從走掉。話說,燕京的春日是不與其他地方相同的,所謂春脖子短,先是倒春寒,然後就是刮風,刮大風,風裡麵還帶著沙塵,等風刮完了,忽然就熱了,也就到夏天了。而此時此刻,燕京正是風聲震天之時。其餘人且不提,隻說完顏兀術帶著秦檜,還有三兄訛裡朵一行人並行,行至一處街口,卻忽然聞得風中一陣香甜,也是各自一振,循著氣味一看,卻看到街口居然有一處賣炒栗子的攤販,攤主是個年輕人,才約二十來歲。“這時候也有炒栗子嗎?”兀術在馬上一時愕然。“這栗子得存了小半年吧?”“小半年不算事的。”秦檜在身後笑道。“好讓四太子知道,當日汴京有個叫李和的,最擅長炒栗子,他家的栗子存法與炒法都有秘訣,栗子能存大半年,隻是夏日後半段和秋初沒有而已,炒的栗子也是公認最佳,彆人都學不來……想這燕京比之汴京又靠北許多,冬日時長,此時有栗子也屬尋常。”兀術點了點頭,而訛裡朵更是起了心思,便隨手一指。旋即,兩名女真騎兵翻身下馬,直接往那栗子攤前將攤上將用麻草編製成束的炒栗儘數取來,又以刀斷開麻草束,回身給兩位太子,還有如秦檜這般受禮遇的賓客,以及隨行軍官挨個奉上。然而,其中一人上來送到兀術身前,兀術兀自不接,反而直接拎起馬鞭一鞭抽到了這人臉上。那女真騎兵愕然不知所措,既不敢躲也不知道是犯了什麼錯,隻能立在那裡捧著半束炒栗發愣……實際上,莫說這女真騎兵了,便是訛裡朵與其他女真奚漢隨從也都茫然不解。倒是秦檜會意,直接翻身下馬,先從這騎兵手中取來炒栗,然後又走到攤販跟前,從袖中口袋裡取了一粒瓜子金,交給了那麵色慘白的攤販主人,而眾人此時去看兀術,這才稍有醒悟。“老四做的對。”訛裡朵尷尬一時。“都是本國百姓,不該隨意強取的。”而兀術隻是搖頭喟然,然後也不吃栗子,便兀自動身先行了,後方諸人多覺得無趣,便各自在街口散開,唯獨秦會之捧著半束炒栗子打馬跟上,與兀術一起回府……要知道,之前秦檜動身去壺關見完顏兀術,說服對方去大名府接回粘罕後,兀術便視之為謀主,頗有相見恨晚之意。至於秦檜,本就存了借四太子成事的心思,自然一力奉迎,再加上他已不敢南走,所以乾脆不再遮掩,而是正式出任了完顏兀術提供的都元帥府職務,算是成為了對方心腹謀臣。回到眼前,完顏兀術與秦檜一起回到府中,依然心事重重,便乾脆下令置酒,然後就就著炒栗子與秦檜攀談起來。“實在是沒想到,國主一旦中風,萬事皆休!”完顏兀術當先而歎。秦檜也是苦笑。沒錯,這裡必須要強調一下,完顏吳乞買不是被粘罕軟禁了,而是真的中風了!曆史上,這廝就身體不行,大約是兩年後那個時間點中的風……其實婁室說的一點都沒錯,他們這一輩人,小時候營養不良,長大後整天打仗,落得一身毛病,就是這幾年,早晚要出事……這種身體,再加上婁室兵敗堯山,身死關西,粘罕南下避難,奪大名府兵權,連續的軍事、內政事端給吳乞買造成了極大的心理壓力。於是乎,等到粘罕被兀術勸了回來,時值開春轉暖,一行人按照規矩北走,乃是要去五國城的,結果燕京開春的這個大風,眾目睽睽之下,吳乞買直接被吹歪了嘴,然後躺下就半個身子沒反應了。無奈何下,眾人隻能中止了北歸的成例,將吳乞買安置回了燕京。平心而論,一個身體早就漸漸垮掉的糟老頭子,這把年紀中風太正常了。然而問題在於,中風歸中風,這個糟老頭子卻是一國之主,最起碼也是金國三大派係之一的核心人物,隻要活著就能跟粘罕掰腕子的唯一人選。可這位唯一人選忽然就半身不遂了,那什麼平衡就都沒有了。故此,很快燕京便有流言,說是粘罕下毒……兵變……謀刺,不然為啥早不癱晚不癱,偏偏是粘罕處境最不好的時候癱?而且是即將離開粘罕勢力範圍燕京的時候癱了?至於粘罕,一開始遇到這個處境、聽到這些留言,也有些心慌……因為這事真不是他乾的。但後來馬上發現,這事是天上掉餡餅的大好事,因為吳乞買一旦喪失了政治行為能力,無法再履行政治承諾,他這個都元帥幾乎是躺贏!真的是躺贏!粘罕坐在家裡,各處留守、行軍司、地方官員、各路屯駐兵馬將領,各地世襲猛安、謀克就都一個個或公開或私下效忠了。沒辦法,三位太子雖然也算一係,但在個人威望與實力上根本不足以與開國功勳第一的粘罕相提並論,何況之前大太子與三太子反目,內部出現極大問題,而且三位太子還有以粘罕附屬形象逼宮舊聞!至於國主那邊,幾個兒子更是加一起也沒一個兀術頂用,原本信重的幾個堂弟,也隻如撻懶這般早早來到粘罕家中束手而坐了。總而言之,短短數日內,粘罕大勢便成,然後乾脆直接掀了桌子,真就把吳乞買的幾個兒子給軟禁了起來,讓他們好生伺候國主‘湯藥’去了,絲毫不顧吳乞買歇三天還能說三句話的事實。“現在都元帥一力推崇四太子,凡事自與四太子您一人商議,卻是讓其餘兩位太子稍顯尷尬。”秦檜撚須苦笑,進一步分析眼下形勢。“也讓四太子您成了眾矢之的。”“都元帥當日在太祖身前都隱隱有分庭抗禮之力,何論眼下?”兀術撚著一個栗子,搖頭不止。“他自是個有手段的人。至於俺這裡,俺也不怕成什麼眾矢之的,隻是怕耽誤了國家大事。”秦檜也拈起一粒栗子,剝開來一嘗,倒是覺得甘甜異常,但聞得兀術言語,卻又苦笑:“四太子現在還惦記之前言語呢?”“之前俺一直覺得哪裡不對,但一直不清不楚,幸虧秦先生那日與俺在壺關講的透徹……大金自然是萬裡之國,但卻不能合萬裡之財賦產出與大金鐵騎,反而有兩相耗敗之態。”兀術吃完一個栗子,愈發感慨不及。“想要使兩相增益,就該讓猛安謀克鐵騎與漢人相絕,然後以中樞為紐,取漢人人力物力供給猛安鐵騎,用猛安鐵騎護住漢人生民。而眼下把猛安分封到河北地方上,結果就是鐵騎日漸墮落,而漢人百姓也受鐵騎侵擾,非但都不能好好生產供給,而且還要相互視為仇寇……怪不得南方一日比一日強,而北方一日比一日弱。”“其實,都元帥既是個有本事的,何妨說給他聽?”秦會之忽然插嘴。“秦先生何必說這些閒話?”兀術攤手歎道。“欲使猛安鐵騎與地方上分開,非得下大力氣整治不成,既要中樞建立起權威、統一製度,又要在地方上收攏起兵權……然而要做這般大動作,就先得讓南麵那個官家停下來,也就是得議和……這話可是你說的!但如今,南方那位官家不欲議和,北麵這位都元帥也不願議和,豈不是坐以待斃?!”“南方那邊未必不能議和。”秦檜忽然再度開口。“學生願意拿全家性命擔保,江南、淮南,甚至中原出身的百姓、士人、官員都是想議和的……換言之,南方朝廷裡,最少一半人是願意議和的,隻是上頭那位官家頂著,不能不從罷了。”“隻是那位官家頂著?”兀術又吃了一顆栗子,不由一聲嗤笑。“那位官家自身便是南方腰膽,他不願,下麵人又如何?”“何妨給他一個不能拒絕的條件……”秦檜狀若隨意對道。“於防禦而言,陝北、京東都在河對岸,想要真正議和,不可能不給出去的,而且也確實守不住。”“這事誰都知道。”兀術搖頭對道。“便是粘罕,你看他今日言語,明顯是將兩個角當成棄子,用來拖延時間罷了……隻有完顏活女,也不知道是畏懼朝廷會剝奪他軍權還是真的要‘為父報仇’,非得死死攥著一萬多精銳,守著一個孤懸在河對岸的延安。”“做樣子求西路軍位置多一些。”秦檜笑道。“這個不值一提,中樞這邊調理乾淨了,自然能去管束。”“也是。”“而若是能交還兩地,再放回五國城那些的話,南麵那位官家便會掌不住了。”秦檜繼續隨意言道。“漢人素來以孝治天下,這個條件開出來,他不好明麵拒絕的……”“五國城那些人算個甚啊?”兀術聞言隻覺好笑。“事到如今,南方已然穩固,那些人也就沒了用處,區區幾百口子而已,交回去也就交回去了……隻是彆人倒也罷了,那兩個送回去,哪有位子擺?那位官家不膈應?依著俺來說,拿出這個條件來,隻會讓南麵那位滄州趙玖更加不願議和了。”“那就反過來拿這個做條件,不送回去,以此來談如何?”秦檜毫不在意,隻是繼續低頭剝栗子。“二聖留下,其餘全都送還,又或是全都送還,便是太行山義軍、願意歸南方的其他的汴梁子女,也都可以禮送河南嘛……反正可以談。”兀術一時怔住,也是忽然失笑,繼而緩緩頷首。但很快,這位四太子便再度搖頭:“便是南麵有的談,可都元帥這裡正要裝作強硬,如何願意和?彆人又勸不來的。”“都元帥此人雖然聰明果斷,又有威望見識,但他性情素來激烈,聽人說,他年輕時對下屬、朋友,乃至降人,都能禮賢下士的,但不知道是不是上了年紀,靖康時學生初見他,便覺得他有些嚴肅了,這四五年,更覺得他對下屬、同僚漸漸不留情麵。”秦檜繼續低頭,隨口而對。“如今他一朝大權獨攬,愈發肆無忌憚,看似無人能擋,但其實說不得早已經招來左右怨懟,隻是無人敢當麵表示而已……而且,國主中風這事,雖說是意外,可彼時不在當場的人會信嗎?後來囚禁尚清醒的國主和幾位國主親子又算是怎麼一回事呢?這樣的話,依著學生淺見,都元帥反而顯得危險了。”兀術先是隻是吃栗子,但聽到最後,卻不禁愕然抬頭,然而,對麵那位白淨麵孔的書生,卻隻是吃栗子不停,便也低頭繼續吃起了栗子。好像剛剛什麼都沒聽見一般。就這樣,大概是因為栗子著實香甜,二人居然吃完了足足半束,然後稍用了些酒水菜蔬,便覺肚脹,就各自散了。而秦檜此時已經有了都元帥府的職務,又有之前撻懶送的大宅子,當然是歸於自宅。然而,傍晚時分,秦會之騎馬來到自家宅邸前,卻意外的看到了一個人等在自家門前……正是那個賣栗子的年輕人,其人身側,還有一整束新炒的栗子。“秦相公。”此人見到秦檜,遠遠便怯怯喊叫。秦檜知道他是畏懼自己身後護送的女真騎兵,便直接讓女真兵回去,然後單獨下馬迎上,並尷尬相對:“亡國苟且之人,何敢稱相公?”“聽人說,秦相公老早便是禦史中丞,算是半個相公,今日又救了俺……如何稱不得相公?”那人說著,俯首鞠躬,大禮相對,複又從身側拎起那束栗子,恭敬奉上。“這是今年最後一筐栗子了,且炒來與相公做零食……俺叫了門,門裡說不見外人,俺就專在門口候著相公。”秦檜本欲拒絕,卻又覺得好笑,便乾脆接來:“你家的栗子炒的好,幾乎要攆上汴京的李和家了,我且收下……”話說到一半,對麵這攤販忽然便淚如雨下,驚得秦檜一時不知所措。倒是這攤販見到驚嚇了對方,趕緊哽咽相對:“不瞞相公,李和正是家父,靖康之中,舉家被擄掠過來了,家父死在途中,我便在燕京廝混,重操舊業!”秦檜也是失聲。而那攤販又哭了一氣,複又忍不住相詢:“相公,你說這輩子我們還能回河南嗎?須知人離鄉自賤,若能回河南做一太平商販多好,何至於在此處天天任人欺負?”秦檜依然無聲。那攤販也不再言語,卻是掩麵嚎啕而去。天色已晚,晚風再起,竟然有呼嘯之意。而秦檜受了那束栗子,又觸動心事,自是百感交集,而他仰頭在自家門前立了許久,卻是終於沒有叫門,反而直接拎著那束栗子上了馬,咬著牙,攥著韁繩,朝著來時路走了回去。且說,秦檜已經受夠這種連大聲說話都不敢的小心日子了,無論是誰,便是粘罕,也不能擋他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