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間,東京城內輿論騷動不休。事情最初的起因再簡單不過,當然就是朝廷清算積弊、剝奪濫恩濫蔭的行為了。不過說來可笑,這中間引發的騷動本身卻是頗有波折的。一開始朝廷處置這件事情的時候,由於無法確定事前被抄家的六戶人家是否與此事有牽連,所以很多利益相關者都帶著強烈的試探情緒進行了流言傳播與諷刺行為,這是第一輪輿論上的騷動。針對的明顯是趙官家與朝廷的新政策。但很快,朝廷便以一種極為強硬的姿態回應了這些人。不僅僅是朝廷加大了對追奪濫恩濫蔭的力度,而要命的是,這些人理論上的首領人物,也就是最大的指望呂好問呂公相直接公開表達了對朝廷的支持。趙官家更是親自下旨,著皇城司大力調查之前數日流言蜚語及歪詩源頭,並以禦前班直直接破家搜捕……這個時候,那些人的試探與諷刺行為反而迅速停止了。因為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還是很清楚的,是知道自己這些遺老遺少,或者說舊時代的殘留是沒有真正力量的。可正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就在這些昔日權貴主動銷聲以求平安過渡的時候,一件幾乎同一時間傳開的金國高層‘秘聞’,也就是金國國相、都元帥粘罕囚禁金國國主一事,反而極大刺激到了現存的官僚體係,在野士大夫太學生,以及東京尋常百姓。後續的輿論騷動,更多的是這些人發起的。權臣,而且是耳熟能詳的一位權臣,昔日製造靖康之變的主謀之一,忽然做出這種事情,相關傳言立即滿天飛:有人說吳乞買主和,粘罕主戰,如今粘罕囚禁國主,那馬上就要引大軍南下,為愛將完顏婁室報仇。還有人說,吳乞買未必主和,粘罕未必主戰,但粘罕既然囚禁國主,接下來就是要篡位的路數,而權臣想要篡位,總是要拿出些東西收買人心、建立威望的,那麼敢問野蠻如女真人又該如何收買人心,建立威望呢?當然是南下劫掠中原了!故此,這個時候粘罕便是不願南下也要南下,便是不想打仗,也要率大軍與大宋決一死戰的!當然了,也不是沒人帶著一點樂觀心態,說粘罕是個真正有才能的權臣,接下來說不得反而會從大局出發啊,主動與大宋議和。但是問題在於,即便是要議和,那和又是好議的嗎?陝北、山東、河北、河東,又要怎麼講?官家會允?說不得‘和’到最後,還是得戰!總而言之,說來說去,不管這些人具體看法如何,卻幾乎所有人都覺得,既然金國高層發生這等驚天動地之事,那麼接下來肯定要直接波及到國家層麵……而這種時候,朝廷必須要快刀斬亂麻,迅速結束那些無謂的內部‘波瀾’,集中精力應對北麵。這種情況下,原本對‘收回濫恩濫蔭’持中立態度的其他人士,立即轉變方向,選擇了對朝廷與趙官家政策無限製的支持。說白了,趙官家的政治威望,本就來自於率領大宋頂住了北方金人的入侵。而沒有任何一個老百姓,包括官僚、權貴,願意再經曆一遍靖康之變。所以,即便是所有人都有一種保守化,或者說追求穩定的本能,可一旦真的麵臨著北麵的可能性威脅,趙官家不光是本身權力不受限製,便是輿論上也會得到莫大的支持。莫忘了,那場刻骨銘心的大崩潰,距今不過五年!而相對應來說,那些舊日權貴反而迅速陷入到了官僚體係與輿論的夾擊與攢射之下。底層百姓那裡,到處都在說這些人根本就是金人細作!還有一些在野士大夫和太學生,水平高一些,大約知道這些人不大可能是細作,卻認為這些人已經實際影響到了國家備戰,正該從速、從嚴迅速處置。輿論對這些人的容忍度瞬間便降到了最低。而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件事情,就是有數十名略顯激進的太學生,一麵上書宮中、一麵投稿鴻臚寺邸報司,直接要求朝廷在非常之時行非常之法,將這些人暫時以‘北諜’對待,集中看押,待大事之後,再做處置,以確保對北麵的從容姿態。朝廷當然不至於聽這些話,但毫無疑問,官僚體係卻也迅速緊張起來,而這種緊張和官家補償之前數年半俸,外加獎勵、追贈靖康以來守節臣僚的政治允諾又形成了雙重刺激……卻是迫使整個官僚體係與這些人迅速完成了切割,然後運作處置這件事情的效率與力度也都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至於事件旋渦中的主人公們,也就是那些昔日豐亨豫大時代的權貴們,後來逃到揚州又回來,以至於建炎中根本沒有什麼實際功勞的這些人,真的是萬萬沒有想到,數千裡外一個糟老頭子中了風,居然直接影響到了他們的身家性命……簡直跟《西遊降魔雜記》裡的故事一般玄乎。但是,追奪恩蔭官職的文書,以及對之前流言、歪詩的追查卻又是真的不能再真。話說,風波之中,這一日傍晚,出去打探消息回來的鄭億年甫一回到家中,便直接往自己兄長鄭修年臥室而去,然後摒除仆婦,就在臥室內當麵與兄長做質詢:“兄長,你與我說實話,那含芳園的歪詞跟你有沒有關係?為何我問來問去,他們都說那日恰好在含芳園的相關人士,竟然有你在其中?”這幾日特意告病在家的鄭修年麵色慘白,半晌無語。而鄭億年見到如此情形,也是心下了然,卻是起身在地上奮力一跺腳,然後轉了一圈,方才回頭質問:“兄長,你如何這般糊塗?”“這不是心中切實有些怨氣嗎?”臥在榻上,裹著個小被子裝病的鄭修年徹底無奈,隻能低聲解釋。“地產沒了,昔日太上道君皇帝賞賜咱們兄弟的侍從官秩也要沒了,就剩一些浮財坐吃山空,想著家族昔日何等鼎盛,如今卻在我手中漸漸敗落,心中當然不忿……而那日看蹴鞠的時候恰好與一些親舊在包廂喝了些酒,又指著這事議論了一番,心中怨氣一上來,就在臨行前題了那個小詞……”“不忿又如何啊?”鄭億年徹底無奈。“那須是個領兵的官家!”“當時覺得,官家兵事之外,還是不怎麼嚴苛的。”鄭修年在榻上微微蹙眉。“誰能想這官家說翻臉就翻臉?說到底,總覺得咱們兄弟的官身畢竟是太上道君皇帝的賞賜,咱們鄭氏也算是世代宰相之家,外加太後親眷,他怎能如此不顧體麵?要我說……”“要我說,太上道君皇帝是個屁啊?!”鄭億年眼見著自己兄長依然還有些執迷不悟,卻是徹底大怒,當場接過話來,就在床前跳腳大罵。“太上道君皇帝在五國城也得自己補衣服!中間因為受不了苦,把衣服剪成條想上吊,結果都沒膽子死,光著膀子在那裡哭,最後還得尋金人找針線讓太後幫忙重新縫上……這種人還有甚體麵?!你還想借這種人體麵?!”鄭修年一時被自己兄弟而嚇住了。但鄭億年儼然是被徹底氣到,卻是麵目猙獰接連不停起來。“兄長,我且問你,你到底知道體麵二字是怎麼來的嗎?你若不知,我卻知道!我去了一趟五國城後便曉得,想要有體麵,得有這個力在後麵撐著。可力怎麼來的?還不是兵馬二字?!而今日誰握著兵馬,誰才能有體麵!誰的兵馬最強最壯,誰才最有體麵!金人兵強馬壯,體麵便是金人給的,後來官家前後五年,咬牙練出二十萬禦營大軍來,便也成了天下最體麵的人物!可你呢?你對體麵和力量一無所知!居然覺得自己可以靠著一個五國城的俘虜,跟一個全天下最體麵的人講體麵?你這不是在要體麵,是要為了些早就丟了的東西將咱們鄭家全家葬送!”“老二言重了。”一個體麵接一個體麵,鄭修年被自家兄弟嚇得不輕,隻能稍作撫慰。“言重個屁!”鄭億年依然怒氣不減。“兄長,我隻問你一件事,你想過沒有,楊沂中那廝追查過來,咱們怎麼辦?你真知道流放的滋味嗎?我告訴你,五國城走一遭,你家兄弟現在隻覺得東京城這裡簡直是神仙窩!而你卻非要全家幾十口子跟你一起去遭罪嗎?更不要說,你題了那種歪詞,真治你個指斥乘輿、煽動人心的罪過也無話可說,到時候不光是全家流放,你本人更是性命不保!”鄭修年想到跟前最直接的威脅,也是再度放軟語氣:“我那日題詞的時候,身邊隻有一個捧墨的仆從……”話到一半,兄弟二人齊齊怔住,隨即,鄭修年便要翻身從床上起來,但卻被麵色煞白的鄭億年直接抬手製止。“老二這是何意啊?”鄭修年壓低聲音相對。“前車之鑒,總該將人處置了吧?”“躲不掉的……”鄭億年聲音直接在打顫。“關鍵不在於那人,而在於眼下的輿論都在指斥我們,而官家又對當日我帶了二聖書信的事情極為不滿,這種情形下,那些人巴不得從重從嚴處置了我們以討好官家……故此,隻要他們找到我們家頭上,留著那仆從當然是證人,除去他卻又是咱們畏罪的證據!”“那……”鄭修年終於徹底慌神。“我去大大賞賜他一番?”“五木之下,哪裡能頂得住?”“真沒生路了?”“我是想不到。”鄭億年心中冰涼一片,卻又在努力思索。“你以我的情境題詞,詞裡說‘不如歸去,做個齊民’,這事是個人都能想到我頭上,這是其一;而那日去看蹴鞠的人中又有你,稍作打探變也能知曉,這是其二……所以,楊沂中找到咱們家隻是這兩日的事情,既然找到,留有這個缺口,卻是根本無法的。”鄭修年茫然失措。而鄭億年卻是憤憤一拳砸到床頭幾案之上:“早知如此,我還不如真就去濟南呢,還能多活半年!說的還能晚個一兩年再被流放……”鄭修年微微一怔,卻是欲言又止。鄭億年看著自己兄長神色,也是一怔。“逃了吧……”鄭修年用略顯顫抖的聲音小心道。“老二,咱們兄弟逃了吧!以咱們的家門出身,去了濟南,必然被劉豫奉為上賓,在那裡當個大官,攬些財貨,等張俊嶽飛回頭去打的時候,咱們就從後麵出海逃走,去高麗、去日本……等到天下平定再改名換姓回來,或者乾脆再不回來……這豈不是一條生路?”鄭億年眼神閃爍,足足沉默了十幾個息方才慌亂搖頭:“這是一條生路……但兄長你想過沒有,若隻咱們兄弟,逃便逃了,可大嫂、侄兒侄女這麼辦?帶著他們一起逃,怎麼能逃出去?而若咱們走了,不帶他們,到時候咱們享了半生人間富貴,他們卻被株連下獄,你我於心何忍?”鄭修年徹底絕望……他如何舍得妻兒。但也就是此時,其弟鄭億年卻在燈火下微微掩住鼻口,小心相對:“但若是兄長一人逃竄,我留下,卻是個兩全其美的生路……”鄭修年茫然抬頭,看向了自己胞弟,儼然不解。“兄長……”鄭億年上前半步,小心在床前低聲解釋。“你那日去了蹴鞠場,這事遮掩不住,否則我一定代你承擔這個罪名,然後讓你去開封府檢舉,以求脫罪……”鄭修年怔了一怔,卻是死死盯住了自家胞弟。“兄長,你且去濟南,大嫂我自替你來養。”鄭億年終於咬牙而對。“事到如今,這是保全咱們全家的唯一出路!”鄭修年張口欲辯,卻始終不能言語,隻能枯坐榻上。“兄長,你走了吧,一個健壯男子,想逃出去還是**能成的。”而鄭億年見到自己兄長不願言語,卻是乾脆將方案徹底脫出,以作應對。“你走後,我拖上半日,再去開封府檢舉,既有大義滅親的檢舉之功,便可說動咱們的親舊求情,讓禍不及妻兒了……屆時,兄長自在濟南攬錢、逃高麗,再偷偷轉回,而我自在東京城裡撐著家門,替兄長照看大嫂……這才是正經活路!要兄弟我來說,你若狠得下心,就不要驚動大嫂他們,趁著馬上天黑,立即化妝偷偷走掉,我送你去馬行街夜市候著,天一亮就隨夜市眾人出城向東去,直奔濟南!”鄭修年聽了半晌,忽然就在床上抱這小被子大哭起來。之所以大哭,不是因為走投無路,而是因為他想了又想,自己弟弟這個方案還真就是眼下最優的出路……但越是如此,他越是不舍妻兒和自幼生長的東京城,而越是不舍,反而越是清楚得趕緊走。事到如今,隻能說悔不當初!那日但凡少喝些酒,少聽高堯康、高堯輔兄弟(都是高俅兒子)的攛掇與鼓動,都不會惹出這般禍事來。就這樣,鄭修年哭了半日,到底是如木頭一般,被鄭億年半強迫式的換上家仆衣服,然後被鄭億年拽著,裝成主仆從後門出去,準備往馬行街夜市而去。然而,兄弟二人剛一出後門,走了不過五六十步,便在後門巷口被一夥子打著燈籠的壯漢給堵住了,然後被帶到了對麵巷內的一個鍋貼豆腐攤子前。燈火之下,麵對著正在就著豆腐喝茶的楊沂中與萬俟卨,鄭氏兄弟二人麵色煞白,而之前一度還有僥幸心的鄭修年,更是直接癱倒在地。鍋貼豆腐攤主與一旁茶攤的攤主早早被帶離現場,而楊沂中打量了一下這對兄弟,卻是難得展露疑惑表情:“你二人如何這般不知機?含芳園題詞這麼大的破綻,為何今日才想通透要逃?你們兄弟知不知道,人家前太尉高俅的三個兒子,老三高柄昨日便出首,告了他兩個哥哥在含芳園跟你相會的事情,並直接暗示那歪詞是你題的,而我們若非是為了等你們兄弟,早就大舉抓人了。”鄭氏兄弟徹底失聲,半晌才由鄭億年上前拱手:“讓兩位勞累了。”“勞累稱不上。”楊沂中不知道是不是宮中憋得緊,表情愈發生動。“隻是害得我與萬俟禦史在這裡足足吃了三頓鍋貼豆腐,也不好去吃些彆得……我年輕倒也罷了,萬俟禦史剛剛還說昨夜肚脹!”“好了……”萬俟卨也是無力,直接擺手。“是鄭修年要走對吧?那便走吧!到了濟南,你有兩件事要做……一個是尋偽齊宰相洪涯,與之建立聯係,不用太直接,隱晦一些,那人自會懂得;另一個是要將你能打探到各自情勢,儘數與濟南靈鷲寺的主持說清楚。如此,你妻兒非但無恙,你弟也能出任實職,你將來也可有個好結果……”鄭修年一時茫然,居然還沒有反應過來。而萬俟卨與楊沂中對視一眼,也都有些懷疑之色,倒是鄭億年,忍不住按著自己兄長,直接在地上做了個俯首的姿態。“要是你題的詞多好?”楊沂中見狀,不免搖頭。“下官自五國城回來,如何會犯糊塗?”鄭億年當場苦笑。“這鍋貼豆腐,下官能吃一輩子都不覺得肚子脹。”楊沂中也是失笑,卻是先放了豆腐錢,然後便兀自起身,又做了個避讓,請萬俟卨先行,方才帶著十幾個大漢直接走掉……宛如未曾在此守株待兔一般。而鄭修年這個時候終於也醒悟過來。翌日一早,東京城中爆出天大消息——故宰相王珪外孫、宰相鄭居中長子鄭修年畏罪潛逃,其弟鄭億年大義滅親,主動出首,並在開封府當場供了一個對官家心懷不滿,多次聚會‘指斥乘輿’的反動集團。前太尉高俅長子、次子,其兄鄭修年,其表兄王喚,諸多宰執太尉子弟,俱在其中。朝廷毫不猶豫,即刻將這些人一網打儘,除出首的鄭億年、高柄外,一並撥出出身文字,並懸賞捉拿鄭修年……這次事件,算是給三月上旬的東京輿論風波,正式劃上了一個句號。剝奪濫恩濫蔭的工作,也再無阻礙。唯一讓人感到有些遺憾的是,數日後,鄭修年被確定潛逃成功,進入濟南,然後被大喜過望的劉豫委任為侍中領戶部尚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