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飛說到做到,而且軍營中似乎真的早有準備,這日下午對著張浚許諾,第二日一早便直接冒雨出兵。大軍一分為二,其中,李逵率一軍兩千眾直取古樓寨……沒錯,那位楊廣真就第四次反叛了;而與此同時,雨水淅瀝不停之中,禦營前軍都統製,也就是嶽飛本人了,也親自率華容大營主力部隊一萬餘人以及數名軍將,急行軍冒雨向西進發。全軍幾乎隻有隨軍進士與後勤人員被留下不動。張浚也算是某種說到做到吧,他真的跟過去了,隻不過沒騎馬——雨勢太大,道路泥濘不堪,騎馬簡直是在開玩笑。就這樣,無論是樞相之尊的張浚還是節度使之尊的嶽飛,都親自戴著鬥笠,披著蓑衣,穿著草鞋,在江南之地泥濘道路上跋涉前行,乃是率軍以逆時針的方向沿洞庭湖朝西挺進,並於當日成功抵達六十餘裡外的澧州安鄉,然後卻沒有入城,而是徑直渡過澧水,來到了對岸的一處大營。此處,正是宋軍在洞庭湖北側建立的另一座核心大營,副都統馬皋與幾名統製官率領的另外一萬餘眾早早在此等候。兩軍合流,此處部隊已達兩萬五千之眾,嶽飛部禦營前軍主力算是冒雨完成集結,而因為雨勢緣故,敵軍居然絲毫不察。考慮到夜間時分,李逵將那個與隋煬帝重名的叛將首級送到,那麼這第一日,禦營前軍的戰果還是突破了零戰功的,最起碼四十寨、四州七縣中的一寨已經被剪除。而第二日一早,不顧昨日雨中急行軍六十裡已經造成了相當的部隊減員,嶽飛再度下令,精選全軍可戰之兵兩萬一起出發,冒著稍微減小一些的雨勢分彆向西、向南挺進。其中,原安鄉大營的部隊,直接分兵向西,王善、張用各領兩千兵分彆去取清化、敖山等兩處內陸城寨,而馬皋本人更是與夫人一丈青一起督五千眾直撲之前陷落的鼎州首府,所謂七縣之一的武陵縣。至於原華容大營的部隊,卻又一次開始了艱苦行軍,他們依舊是沿著洞庭湖逆時針挺進,卻是於這日下午雨水稍緩時越過澧州邊界,抵達鼎州境內,然後來到了崇孝鎮,並半包圍了位於此地的一座大型叛軍水寨。之所以說是半包圍,乃是此寨有通往洞庭湖的水道,還有一座小港,宋軍根本無法處置。當然了,也沒必要了……畢竟,嶽飛部借雨勢掩護,分兩日急行軍累計近一百二三十裡,雖比當年李愬雪夜下蔡州是各方麵都遠遠不如的,但也足可稱道了。而麵對如此大軍突襲,崇孝水寨中叛軍反應也不比蔡州守軍強哪裡去。一萬餘禦營前軍宛若神兵天降,忽然冒雨半包圍了隻有三千叛軍的崇孝大寨,寨內幾乎是肉眼可見的混亂起來,但嶽鵬舉卻隻讓全軍妥善立足,自己也親自領少數中軍步卒在水寨側麵湖畔一個小坡上安頓,並不下令攻擊……果然,很快就有使者戰戰兢兢出來求見嶽飛。“是韓小乙啊,若是你來便能省些事情了。”眼見著來人撲通一聲直接朝著自己跪倒泥水之中,臨到剛剛拿下鬥笠的嶽飛盯著細細雨絲睥睨相對。“之前月餘,一直是此人為湖西諸寨奔走於安鄉、華容,以作聯絡。”話說,雖然張浚宣稱自己一句話都不多問,但那是人家長官傲嬌,嶽非怎麼可能不曉事到不給全國最高軍事長官留個專業解說員?故此,早早有嶽飛中軍親校畢進隨同樞相在旁,此時見到此人,更是直接低聲彙報。“而此人乃是此寨首領黃佐心腹。至於黃佐,乃是叛軍中澧州一帶的首領,極有勢力與威望,乃是叛軍中僅次於鐘相、楊幺的那幾個大首領之意,之前在北麵被我家節帥擊敗,澧州沿湖土地儘失,便和其餘澧州叛軍一起退到鼎州立寨……而鼎州便是鐘相老家了。”張浚學著嶽飛拿下鬥笠,卻是麵無表情,對畢進的講解置若罔聞。“小乙。”數十步外,就在地上那韓小乙剛要說話之時,嶽飛便直接抬手打斷對方,然後兀自凜然相告。“現在我來講,你一字不差入寨與黃佐說清楚便可,不必插嘴。”韓小乙當即在泥水中叩首不停。而稍緩之後,嶽鵬舉便學著邸報上拿數字列舉的法門,坦然說出幾句話來:“其一,我此番發大軍至此,是要與鐘相、楊幺定勝負生死的,不會再做拖延,也不會再給他首鼠兩端的餘地。其二,告訴黃佐,我此番用在招降上的軍職,隻有一個統製官的名額,他若降,便是他的。其三,不管他降不降,寨中無辜澧州婦孺都可歸澧州家鄉安頓,我拿自己性命官職作保,絕無戰後追責之舉。其四,我的為人,我部屬的戰力,我的誠意,之前數月他若想知道早該知道……故此,我現在以兩刻鐘為期,等他來降,若來,便是我禦營前軍軍官;若不來,我便隻好發大軍破此寨,並將他尋來,拖到此處,明正典刑!最後,此處還有一顆首級,你拿走,速去!”韓小乙一聲不吭,隻是在泥水中重重一叩首,然後便爬起身來,低頭從一側王貴手中接過一個木桶,也不敢去看的,直接飛也似的往寨中跑去。望著這一幕,頂著細微雨水立在嶽飛中軍隊列中的張浚根本就是麵不改色,不過,畢竟是少年便聞名地方,青年進士及第,三十四歲做到堂堂宰執的帝國精英,其人心中早已徹底醒悟:他哪裡還不知道?這黃佐應該是叛軍中一個不小山頭的大首領,也就是被官軍收複的湖北地區的原首領,如今卻失了根基,一時蜷縮在湖西,連武陵城都進不去,可見頗有些寄人籬下滋味。而這等人才正是最適合招撫的對象,也應該是嶽飛這數月間真正用心所在,至於那個古樓寨的楊廣,倒不如說是展示誠意,外加蒙蔽其餘叛軍的棋子……君不見,連席益、馬伸那種人都被騙過了嗎?如此良苦用心,再加上今日春雨突降,就在這些人徹底放鬆之時,官軍突然冒雨發大軍將他們團團圍住,嶽飛又如此恩威並顯,想那黃佐隻要不是個愣頭青,便該速速出降才對。果然,就在張浚心下了然之時,隨著那韓小乙將楊廣的首級與嶽飛的言語一並送入寨中,僅僅是一炷香時間之後,一名身著皮甲、裸著半個胳膊、拎著一杆大矛的昂藏大漢便率幾十名類似打扮的漁家漢子低頭出寨,然後在那韓小乙的帶領下直接往嶽飛這邊行來,想來應該便是黃佐了。而這黃佐率十幾名寨中軍官、親衛行至距離嶽飛幾十步外,便主動停下,然後當眾扔了手中大矛,複又準備解開身上甲胄……很顯然,這是要倒戈卸甲,以禮來降了。但也就是此時,一直眯眼看著黃佐一行人的嶽飛忽然隔著數十步昂然出聲:“不要解甲!”黃佐微微一怔,卻是即刻收手,便欲直接空手過來。“帶上你的兵刃!”嶽飛再度眯眼出聲。黃佐再度一怔,卻還是選擇遵命,直接從泥地裡撿起自己長矛向前而來,並待行到距離嶽飛七八步時,主動倒持了長矛,便欲下跪乞降。“也不必下跪。”嶽飛第三度出聲打斷了對方。“黃統製,你既來降,便是我禦營前軍統製官,如何要卸甲、棄兵、下跪?上下有彆,對我唱個喏便是。”黃佐終於釋然,便拄著長矛朝嶽飛做拱手狀,然後低頭相對:“太尉,俺感念太尉恩威和幾月耐心,所以來降,之前種種,還望太尉饒恕則個。”“之前種種,我已忘了。”嶽飛在上方眯著眼睛相對。“且國家大事在前,你我也不該說這些……王副都統!”王貴即刻出列,與黃佐並立拱手。“我給你五千兵,即刻向南渡過沅江,奔襲辰陽!”嶽飛麵色不變,厲聲下令。“務必與我取下此城!”“喏。”王貴應聲便走,數名軍將也隨之而去,竟是絲毫不停。“黃統製。”嶽飛繼續在小坡上居高臨下,發號施令。“在!”正忍不住偷眼去看王貴的黃佐登時一凜。“此處往東與東南,沿湖尚有兩寨,乃是韓灣子寨與浮水寨,各自兵馬都不過四五百,我現在與你軍令,讓你即刻提本部東進,不論是招撫還是強攻,今夜之前,務必拿下!否則,軍令處置!”嶽飛真就下令如常,好像身前之人是個跟隨多年的老部屬一般。且說,那兩個寨子,一個是澧州敗軍所設,一個是鐘相派來到洞庭湖隘口監視防範澧州人的,黃佐如何不知?而前一刻還是叛軍,這一刻便要做官軍去征討,他如何又能適應呢?不過,就在黃佐抬起頭來,張口欲作推辭之語時,卻正看著嶽飛立在前方居高臨下瞅著自己,雙目一大一小,在雨中睥睨不停,此人心下一驚之餘,話到嘴邊,竟鬼使神差一般翻轉過來,隻剩下區區一個字:“喏!”“可要軍資補助?”嶽飛追問不停。“不要。”“可要兵馬協助?”“也不要!”“那便速速去做。”黃佐再度拄著大矛一禮,然後便轉身歸寨……此時,王貴已經開始帶領部隊南下,崇孝大寨周邊已經出現明顯的包圍缺口,而很快,黃佐便領著大約兩千眾的部屬,一分為二,乃是水陸齊發,直接從剛剛還是敵人的官軍陣中穿過,順著那個水道一路向東去了。如此情形,無論是禦營前軍部眾還是黃佐本部,全都感覺古怪,卻偏偏無話可說。但不管如何了,稍許片刻,眼瞅著這支部隊儘數出寨,寨中隻餘老弱家眷,嶽飛卻是一聲不吭,直接在崇孝寨外立帳安營,靜待消息。當日晚間,黃佐招降韓灣子寨,擊破浮水寨,提浮水寨守將頭顱歸來,而在這之前,馬皋、王善、張用也都各自告捷,清化、敖山,乃至於武陵城在禦營前軍的突襲之下全都輕鬆告破。這一日,禦營前軍破五寨、取一縣,算是進展順利。一夜無言,翌日,天氣放晴,嶽飛再度喚來黃佐與韓森寨首領郭太,讓二人繼續順洞庭湖繼續南下,掃蕩、攻略、招降沿湖水寨,然後自己親自督軍五千隨從其後。同時,還下令讓馬皋等將即刻南下沅江、漬水,從陸路朝著湖南地區、湘水一帶大踏步進軍,攻城略地。而這一日內,黃佐等人再度招降兩寨,攻破兩寨,其中,另一名大寨寨主楊欽也在猝不及防之下選擇了投降,與此同時,王貴也擊破了辰陽。時間來到了第四日,越過沅江的嶽飛沒有往辰陽城中而去,而是片刻不停,下令全軍與黃佐、楊欽、郭太等人混編,同時攻擊沅江、漬水之間的八個水寨,並再度以王貴為前,進發漬水畔的益陽縣城,自己則繼續督軍在後,進發不止。這個時候,宋軍已經可以騎馬了,而張樞相也得以履行了自己的大言,得以端坐馬上,隨嶽飛中軍進發不停了。且說,這位樞相此時已經放鬆了不少,但隨著各處水寨得手訊息一一傳來,嶽飛此時卻又一次口出狂言了:“以此看來,不用十日,七八日便可成功,明日或後日便可決戰,擊敗鐘相。”張浚說好了不主動開口的,所以聞言隻是在馬上蹙眉。而嶽飛當然要照顧領導情緒,便主動並馬而行,為張德遠稍作解釋:“鐘相本是鼎州人,此時正在沅江(縣名,舊沅江口所在,洞庭湖與赤亭湖所夾半島上,非指江水),其人行動緩慢,若說前日行動他還不能察覺,但昨日舉止也該察覺了,卻無絲毫動靜,這是末將沒想到的。故此,若今日能掃蕩八寨成功,鐘相便會陷入死地,明日便可破了他!”張浚終於展露喜色:“若能獲鐘相,此戰便算勝了!”嶽飛搖頭不止,嚴肅更正:“樞相有所不知,便是以匪首計較,也隻是勝了一半,還得看楊幺動向。”張浚又不懂了,又不好張口去問的,便回頭去看自己身後的畢進。畢進不敢怠慢,即刻上前當講解員。原來,鐘相這個人乃是鼎州祖傳的神巫,號稱大聖爺爺,又在洞庭湖左近立社,豐年收錢糧,災年濟貧苦,影響極大,乃是天然的叛軍領袖,無可動搖的那種。但說實話,這麼一個人,本質上卻不可能脫離豪紳與巫道世家的情境心態……所以,之前叛軍最盛時,勢力一度波及湖南湖北十幾個州軍,可那種情況下他卻不思進取,隻將前線事務儘數交給楊幺,反而匆匆在老家鼎州稱王,並在沅江縣城內營造宮室,還為兒子鐘之儀廣選太子妃,乃是要尋得特殊八字的女子,以作傳宗接代,從而讓自家楚王基業代代相傳。故此,這次洞庭湖叛亂,其實是有兩個實際領袖,一個是鐘相,一個是楊幺。“樞相不知道,我等初來湖北時,曾聽到了一個笑話。”畢進這廝畢竟年輕,與張浚也越來越熟,大約講清楚楊幺的特殊領袖地位後,一時便說個沒完。“說是鐘相家中人口多,稱王之後便一定要全家一起享福,家人睡覺的床一定要是有金玉鑲嵌的才行,但打下了十幾個縣也總是湊不齊,就總是讓人去各處叛軍那裡找……最後,湘陰一帶的叛軍被他騷擾的不行,隻好招募工匠,湊出金玉,給這位楚王打造了一批金鑲玉的床榻,這才算了事。”畢進如此言語,儼然是表達對鐘相此人的不屑,然而張浚聞得此言,非但不喜,反而蹙眉不止,弄得前者一時訕訕。就這樣,禦營前軍大踏步向沅江縣境內前挺進,沿途好消息幾乎是接連不斷,首先是黃佐等降人為前,禦營前軍居後的混編攻擊之下,鼎州沿湖諸叛軍水寨各自支撐不住,其中三寨降服,五寨被破,鼎州境內果然隻剩沅江鐘相孤軍、孤城、孤寨獨存,嶽飛的軍事進度完全達到了預期。但這還不算,隨著嶽飛本部進入到沅江縣境內,下午時分,王貴那邊卻忽然傳來一個更加令人振奮的消息:這位禦營前軍副都統在進攻益陽中途,忽然發現楊幺率湘水流域叛軍主力正在從下遊渡漬水,儼然是要來援鼎州、沅江的。而王貴佯作不知,明明已經控製了一麵城門,卻繼續裝作攻城不止,待到楊幺渡河之後倉促率七八千軍來援益陽時,卻被他掉頭迎上,雙方在野地裡爆發激戰,楊幺隻撐了半個時辰,便兵敗如山倒,被王貴驅趕著往沅江而來。剛剛還在說需要鐘相、楊幺一起拿下才能算是了結此次叛亂,而楊幺現在就自投羅網來了……上下自然一時振奮。倒是張浚聞得前方戰事超出預想,非但不喜,反而愈發臉色不佳起來,儼然心中另有想法。而很快,隨著嶽飛不做任何應急舉動,隻是派出傳令官,讓各處部隊妥當彙集、合圍,不得擅進後,這位全程沒有主動出聲的樞相終於忍耐不住了。草長鶯飛,洞庭湖波瀾微蕩,一處不知道多少畝寬闊的蘆葦蕩之側,張德遠忽然勒馬駐足,然後當場喊住了對方:“嶽都統!”“末將在。”嶽飛似乎早有預料,乾脆直接勒馬,回身拱手。“你知道我要問什麼嗎?”張浚的臉色已然鐵青。“大約能夠猜到。”“說來聽聽。”張浚氣息漸漸不穩。“樞相心中疑慮之處極多,但就眼下來說,小處大概是想問,為何不去搶占沅江縣城,反而刻意放縱,任由楊幺在沅江境內自由行動?大處,也是樞相一直在忍耐的地方在於,叛軍如此不堪一擊,明明可以摧枯拉朽,禦營前軍卻為何一直按兵不動?為何不一開始就平了此亂,徒勞搞什麼招撫為主?而在末將看來,這兩……”“你也知道嗎?!”不待對方說完,張浚便徹底大怒。“我現在早就看出來了,十日也好,五日也罷,便是一月又如何呢?關鍵是叛軍如此不堪一擊,哪裡有招撫的必要?摧枯拉朽之下,到時候求個赦免文書便是,為何要專門上奏改為招撫?你若彼時直接進取湖西湖南,年前此亂便已經沒了!官家待你恩重如山,凡數年間將你一個罪軍之身拔為節度使,你就是這麼作為的嗎?我告訴你,今日若不說出一個讓我心服的理由來,回到中樞,不管你嶽飛如何用大勝堵住天下人的嘴,也不管官家如何一意偏袒於你,我張浚便不要這個樞相位子,也要把你這個玩敵之輩給攆出軍去!”周圍中軍士卒各自驚惶,而嶽飛沉默了一下,卻是繼續拱手相對,坦然相告:“樞相,末將從未有玩敵之舉,至於之前停頓在湖北的理由也是有的……實在是官軍打不過叛軍!而且恕末將冒昧,不光是禦營前軍,換成禦營其他各部,怕是也打不過湖上叛軍的。”張浚怔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沒聽清楚,又或者是怒到了某種極致,卻是捏住馬韁,怔怔出言:“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我們打不過叛軍。”嶽飛勒馬而立,紋絲不動,聲音清晰無誤,乾脆說了兩遍。“樞相,末將剛剛說,我們打不過叛軍!”張浚怒極,乾脆揮馬鞭而斥:“武陵城一戰而下,辰陽城一戰而下,益陽城一戰而下,湖西十七寨,三日蕩平,楊幺主力八千眾,被你麾下五千攻城攻到一半的部隊迎頭擊破,再加上之前你自襄陽南下,在湖北各處連戰連勝……你現在卻跟我說,官軍打不過叛軍,所以你才改軍攻為招撫的……你當我是瞎子嗎?!”“樞相不要發怒。”嶽飛冷靜相對,絲毫不懼。“請樞相仔細想想,這些戰事裡麵,所有臨湖水寨,真是官軍打下來的嗎?”張浚張口欲斥,卻忽然打了個激靈,然後拽著馬首在原地盤旋一圈,立定之後,便已經沒了剛才的雷霆之怒。嶽飛見到對方醒悟,也是一聲歎氣,繼而言語誠懇:“樞相,你隨軍看的清楚,此戰順利,是因為陸戰全都是官軍打的,而臨湖水寨全都是洞庭湖本地叛軍自己攻下來的……水戰、陸戰,截然不同,陸戰上官軍無論是拔城攻寨,還是野地決勝,恕末將說句大話,簡直就是手到擒來之事;但臨湖水寨,也恕末將無能,末將自去年至湖畔起,怎麼想怎麼看,都沒有必勝的把握,便是能一時破寨,也無法全殲其中水賊,讓他從湖中任意往來,再設水寨不停。故此,打不過就是打不過!隻是朝中、地方上不知兵的人太多,隻看到末將之前攻取湖北失地如此輕鬆,便也想當然以為臨湖作戰也會那般輕鬆。殊不知,想要擊破這沿湖水寨,隻有以水寨擊水寨,以湖民擊湖民,彆無他法!”張浚一聲不吭,但心中轉了幾圈,卻已經對這話信了十成。因為有太多直觀例子了。金軍騎兵在平原上的縱橫無敵,結果在梁山泊湖中、淮河水中分彆被漁民與商船弄得無可奈何;西軍在野外塬地上被金軍攆成小雞子一般,轉身到了陝北山地裡堅守,卻可大勝金人。而這幾日,他親身隨著嶽飛一起沿湖挺進,親眼看到洞庭湖方圓數百裡,隨著水漲水落,岔道、泥沼、水溝多如牛毛,卻正合是難以用兵之處。隻不過前兩日在不停行軍,累的沒法去想,後兩日戰事順利到讓人目不暇接的地步,卻是忽視了這些東西。“如此說來,你故意不去取沅江城,乃是寄希望於楊幺能一頭裝進去,而一旦他去了城內,反而便於你部圍住吃下此人了?”想了一下,張浚乾咳一聲,複又試探性詢問了起來。“是。”嶽飛誠懇做答。“若他能入城,最好連鐘相也不走,那便是天助官軍了。”“之前數日戰事雖多,但其中唯一關鍵一次卻是那日能否逼降黃佐,然後讓他引本部澧州叛軍去攻鼎州叛軍了?而無論是之前冒雨行軍突襲,還是數月徘徊,又或者是將澧州叛軍儘數驅趕到湖西一帶,其實都是你有意為之,好在他身上下功夫?”張浚繼續‘醒悟’,或者說做醒悟狀。“是!”嶽飛拱手做答。“其實那日黃佐引兵去攻其他水寨後,末將便知道,此戰已經是成了,接下來無外乎是早一日、晚一日的事情,唯一所慮的是楊幺此人會不會逃入湖中野島,待日後死灰複燃。”張浚連連點頭,繼而一聲歎氣,張口再言,卻是要繼續遮掩自己尷尬神色:“所以,鵬舉才一再拖延,從冬日拖到春日,然後又拖到眼下,乃是要故意示敵以弱,同時為了防止驚擾黃佐?”嶽飛點了點頭,繼而搖了搖頭:“示敵以弱是必須的,防止驚擾黃佐也是必然,但末將之所以一直引而不發到今日,更多的是為了不耽誤春耕……”“什麼?”張浚再度愕然與荒唐起來。不過這一次,他在感覺到對方言語荒誕到了某種極致之餘,卻又有了一絲心虛氣短之意。話說,張浚此番離京,乃是因為多處地方官彈劾嶽飛,引發政潮。而這些彈劾與反對的理由中,本質上,也是最大的一個問題,卻是嶽飛用兵延誤,耽擱了春耕……這是一個為公為私都極為致命的議題,也是張浚在嶽飛身前如此理直氣壯,繼二連三當衝嗬斥一個帥臣的道德底氣所在。而在剛剛,張浚已然知道嶽飛改沒有極速進軍,是因為軍事上確實有巨大風險,心裡其實已經沒有埋怨。扯到現在,根本就是沒話找話,讓自己不必太尷尬而已。然而,現在對方居然又告訴他,他遲遲不進軍除了軍事需求的必然,居然還有不想耽誤春耕的緣故。這算什麼?“不瞞樞相。”天氣晴朗,湖畔草長鶯飛,碧波沁人,而嶽飛瞥了一眼這滿目春景後方才繼續解釋道。“黃佐那邊,末將在今年年初便已經有了把握,隻從軍事而言,本可在年初即刻用兵,了結此戰的。但江南春日來的極快,也就是那時,從湖南各地開始,這洞庭湖周邊便開始陸續春耕了,官府轄地內在春耕,叛軍占領的地方也在春耕,而且因為叛軍均貧富、分田地的緣故,湖南湖西各處,春耕的規模與麵積似乎比官府轄地還要興盛幾分……這是亂中難得的景象。”張浚立在馬上,自湖上轉向身後,此時這位帝國樞相方才第一次注意到湖邊稼穡豐茂,水田疊疊,一望無際,雖然因為經行大軍無人出來打理,但春雨之後,卻是天然一片盛景。而再細細瞧去,隻見禦營前軍部眾也明顯在小心行軍,所有人都沿湖畔、田埂行軍,並無人敢踩踏青苗,也是愈發震動。“其實,末將如何不曉得周圍官府長吏們的難處?叛亂延續半載,人口逃逸、拋荒嚴重,數萬大軍在此盤踞,更是讓當地供給艱難,地方長官長吏們有怨氣是正常的。唯獨末將以為,湖北官府轄地的百姓是百姓,湖南湖西叛軍轄地的百姓也遲早還是大宋百姓,北麵官府轄地的春耕不可耽誤,南麵叛軍境內的春耕也不該耽誤。”嶽飛今日言語不停,竟勝過數日來與張浚言語的總和了,可見他心中對那些彈劾、指責總還是有些鬱鬱的。“末將若彼時用兵,大概中樞與地方上的官吏,外加湖北百姓都會高興,但湖南湖西百姓又該如何?他們真敢在兩軍交戰時出來插秧?屆時末將扔下此處,拿了軍功走人,誰又來管他們將來淪為雇工、乃至於繼續去做湖匪呢?所以末將才稍作拖延,決心等到春耕插秧之後,再搶在春汛水漲之前,以作結果,卻不料樞相已然南下……此事,還望樞相海涵。”張浚在馬上麵紅耳赤,幾度想下來握住此人雙手,稱讚對方‘國之棟梁’、‘有此帥臣實乃天子之福、國家之幸’,但其人想到之前馬伸、席益二人的言之鑿鑿,想到自己數次凜然指斥身前之人,卻是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又哪裡能去做這般姿態呢?部隊進發不停,這日晚間,前軍來報,有人從沅江城內逃出,說是楊幺已經進入了沅江縣城,而且要求鐘相父子隨他一起乘船入湖暫避一二,卻遭拒絕。但是,這個情報已經無所謂了,因為此時,即便是楊幺與鐘相父子出城也隻會被拚命追上隔絕城池與洞庭湖的宋軍給截住。且說,嶽飛從一開始便知道,挨著湖的水寨與不挨著湖的城池,對於叛軍而言是生死兩條路,通著大湖的水寨才是官軍最畏懼的東西,城池反而是官軍隨時可以奪走的囊中之物;而且他還知道,楊幺與鐘相父子這兩組領袖,對於叛軍而言也是生死兩條,楊幺才是在叛亂中脫穎而出的真正領袖,後者隻是精神領袖罷了。然而,這位什麼都知道的平叛帥臣卻一直裝作什麼不知道,隻是兀自將叛軍往死路上趕而已。其實,叛軍不是沒有生路,楊幺白日敗後,不用管鐘相父子和什麼城池,直接一頭鑽入湖中,神仙也拿他不下,而一日拿他不下,便是此番叛亂一時平了,將來以此人的威望和能耐,也必然能倚靠著強大的巫道基礎與地方人心再起。但問題在於,叛軍自己也不知道,他們一直以為城池是強大的,水寨是弱小的……甚至連楊幺自己,在湖北被嶽飛擊敗以後,都以為大聖爺爺才是最重要的。這就很無奈了。回到眼前,嶽飛出兵第五日,外圍掃蕩工作與湖南地區的水寨拔除工作且不提,楊幺與鐘相被團團包圍在了沅江縣城。城外兵馬,一半是朝廷官軍,一半是剛剛降服的叛軍,鐘相和楊幺到此為止,根本就沒有弄明白到底為什麼會忽然間落到眼下這種場景……當然了楚王殿下對上四麵楚歌素來是官配,大聖爺爺想來也是知道的。上午時分,嶽飛婉拒了諸降軍請戰、請為說客的種種要求,隻以連日作戰辛苦為由,讓這些人安心觀戰。而等到下午時分,這位節帥儘發本部官軍,以極為簡陋的撞木、雲梯、繩索,還有區區幾個油布包裹的火藥包為裝備,發起了全麵的攻城戰。城內叛軍皆是‘楚王’鐘相的親信,其中八成都未上過戰場,而本就不怎麼高大的城牆更是在鐘相於城內營造宮室時被挖走了許多建築材料。故此,禦營前軍萬餘眾一擁而上,負土填溝,弓弩壓製,攀牆先登,沅江縣城幾乎是一鼓而破,周圍圍觀的降服叛軍隻能咋舌於官軍之強大,感慨於自己幸虧選擇了投降。畢竟,如此城池都隻是一股而下,自家那破破爛爛的水寨,又怎麼可能抵擋的住如此強大的官軍呢?強弱之分,一目了然。ps:黃佐應該就是說嶽裡麵王佐的原型。‘以王師擊水寇為難,以水寇擊水寇為易’是曆史上嶽飛對張浚做解釋的原話。除是飛來的梗大部分人都以為是洞庭湖上楊幺的,其實是五嶺叛亂中的典故,跟楊幺應該無關……但說嶽以及很多文人筆記把很多典故糅雜在一起,讓人根本分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