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隨著完顏婁室突襲陝北,宋金戰事再度爆發。且說,這一次戰事,從雙方動員力度、廣度以及政治決心來講,皆可稱空前之盛,金國為了打這一仗,整出了逼宮的戲碼,大宋為了應對這一仗,弄出了宮門托孤的事件……而且,雙方一旦下定決心,就都沒有再理會身後的那些爛事。什麼蒙兀合不勒漢、什麼洞庭湖大聖爺爺、什麼西遼耶律大石,放在平常必須要慎之再慎的人物與詞彙,到了眼下根本就被雙方拋之腦後了。隱隱之中,兩國都有些破釜沉舟之意。沒辦法的,對於大金和大宋兩國而言,這是一場注定要到來的國運之戰。確實是注定,如果說之前趙玖還隻是憑借著穿越者的‘經驗’,大約的猜度、混沌的思索,此時卻已經無須再有任何懷疑了:宋金兩國的全麵戰爭已經持續了五六年,而這五六年的戰爭卻是分階段的。其中,前兩年半的時間裡,乃是擁有絕對實力的大宋一潰再潰、大金擴張再擴張的過程,而所謂量變引發質變,這種不斷的潰敗和不停的擴張最終導致了那場幾乎致使大宋亡國的靖康之變;而後三年間,則是明明還有大部軀體,卻剛剛從休克中醒過來的大宋奮力掙紮求生的過程,掙紮了三年,終於還於舊都,與此同時,金國開國以來的擴張勢頭卻終於被漸漸抑製。這個時候,戰爭經過磨礪和積累,進入新階段,也就是宋金沿黃河一線相持的兆頭也已經很明顯了。然而,此時此刻,由於雙方早已經進入到戰爭機器模式……隻要都還堅持這種模式,那很多東西就不是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該爆發的戰役遲早要爆發,甚至就連預設戰場都是注定的。誰都知道,大宋經過三年的努力,禦營兵馬更強大一些,而西軍則依然羸弱,誰都知道關中是形勝之地,取之可定中原,而存之也能存續中原。這場戰役,注定要爆發,注定要在關西爆發,而且注定會受各自國家全局的影響,平日裡的一舉一動、一行一止、一招一式,上到國家戰略與民族特性,下到具體的某個政令與某次任命,都將會在這場戰役中接受考驗。而婁室也好,趙玖也罷,與其說是戰役的發起者與迎接者,倒不如說是兩個龐大國家選擇的執劍人與負盾者,隻不過他們沒有推辭和躲避罷了。其實,如果不是婁室察覺到自己身體快要撐不住的話,那很可能是半年後因為政爭鬆懈回過神來的完顏粘罕,又或者乾脆是完顏兀術來關西行此事。如果不是趙玖忽然發現自己在這個時代有了屬於自己的真切骨肉,繼而早早在內心深處下定了決心的話,那或許便是韓世忠來主持此事……便是從沒有趙玖從井中爬出,不也有張浚拚上關中的一切替東南小朝廷求一口氣嗎?這一仗,必然要打的!“這一仗,必然是要打的,因為隻有打贏這一仗,才能保全關中,須知道,關中一旦失去,中原也保不住,到時候關中跟中原便會如河北那般下場……”“河北是什麼下場邸報上之前便說的也很清楚,我已經講過了,而且你們禦營中軍在黃河沿線,我不信你們沒見過河北流民,便是不曉得去問問八字軍的同袍也該知道……不要以為當金人的順民便能如何如何,金人那些猛安、謀克不把地方百姓當人的,他們相互賭博,便從村中抓人當籌碼,健壯者算兩籌、婦人算一籌、老者與幼兒算半籌……太行山裡的八字軍便是這般起來……”“但這一仗若、若能勝,則關中可保全,關中保全,以我大宋之人口、財帛、軍械,三年必然能起三十萬大軍北伐,五年必然能興複兩河,十年之功,未必不能滅金……”三月最後一天,傍晚時分,汜水關前,一支約四五千眾的宋軍正在安營紮寨。得益於兩個多月前的那場軍事衝突與相對應的禦駕親征,這一次宋軍不免輕車熟路,最直觀的一點就是,從東京到陝州沿線都有上次遺留的大型駐紮點,這讓宋軍安營時輕鬆了許多,以至於軍中發遣的新科進士們居然能趕在晚飯前給都頭們傳達旨意、講解邸報。據說,此番趙官家再度禦駕親征前,曾試圖讓這些進士們直接進入到各都(百人隊),然後務必將他的決心、旨意,以及軍令傳達貫徹到最底層,隻不過因為人數實在不足方才作罷。但即便如此,隨著官家和中樞表達出了前所未有的嚴厲姿態後,這些新科進士與軍中幕僚也不得不加大與軍官們的直接接觸。最起碼每晚宿營時給都頭們讀邸報、講解旨意軍令、介紹地理軍情,已經成為這些進士們必須要做的‘成例’了,也成為勒到這些新科進士們脖子上一道繩子。實際上,隸屬於鴻臚寺的邸報係統,也從那次宮門托孤之後進入到了所謂戰時狀態,幾乎每日都有增刊,內容也不再囿於傳統形式。同時。為了確保邸報在軍中的大麵積傳播,數百太學生,包括數百名東京城內的讀書人,不管是豪門少年郎還是書商之流,都被統一征調入太學,負責對每一期增刊進行抄錄、整理。“今日送來的邸報增刊大約便是這個樣子了。”篝火畔,一番口吐白沫後,同進士出身、今年才二十多歲的梁嘉穎望著自己身側這七八個都頭、兩三個準備將,卻稍微顯得有些畏縮。“眼看著晚餐未好,諸位可還有彆的需求,儘管說來,哪裡沒聽懂的也儘管問,寫信也行……”周圍這些個個能做梁進士父兄的兵頭子麵麵相覷,也都有些畏縮,或者說不適之態。對於梁進士來說,他一個廣州海商家的二公子,去年隨父親往淮北收貨時正好碰上朝廷下旨意鼓勵贖人、放開恩科,他爹便趁勢動了心思,靠著在淮南、淮北花錢贖人的功勞給這個將來怕不是要分家產的二兒子尋了個出路,乃是指望他混個州學生的身份,將來回廣州做個吏,跟老大相輔相成的。誰成想,淮東製置使張俊張太尉乃是個收錢辦事極為爽利的人,眼看著這海商贖人、孝敬都不少,便直接大筆一揮,給了這個廣東嘉穎仔一個特等的功勳,保入了太學,最後居然上殿得了個同進士出身。而梁進士自詡是有自知之明的,所以從不敢把自己這個同進士當回事,發入軍中做文書也不敢吭聲,讀個邸報都怯怯的,一則是知道自己廣州口音拿捏不住洛陽雅音,確實有些坑,且顯得是個異類;二則是商家出身,曉得什麼叫眼前利害,知道自己一個算賬的二把刀書生,在戰事之中、刀兵麵前,其實屁都不是……相對應來說,這些兵頭子也都心裡發虛……同進士差了點他們是曉得的,但同進士不也是進士嗎?跟他們這些拎刀子的是一回事?誰敢啊?除此之外,對方這滿口古怪口音也是讓他們不敢說話的一個重要緣由……說了半天,重複了許多遍,勉力拿捏下大概意思是懂得,但還是讓人聞之生畏。這梁進士喊了一圈,眼見著無人應聲,再去看周邊其餘幾處篝火,隻見其餘幾位隨軍進士,或是端坐凜然、言語從容,周圍軍士各自噤聲無人敢犯;或是熟絡隨和,與周圍軍頭談笑風聲,使人如沐春風;便是那個公認死板的老學究同進士,此時也隻是緩緩對著邸報念個不停,節奏掌握的極佳……也是愈發尷尬起來。晚飯估計還得兩刻鐘,幾位軍頭也察覺到了事情的不對,卻是漸漸將目光集中到了座中一個隻有一隻耳朵的軍將身上。而梁嘉穎畢竟年輕,眼神轉得快,見狀也立即緊張盯住了此人……話說,梁進士是知道的,眼前這個缺了一個耳朵的準備將喚做侯丹,乃是統製官喬仲福麾下數得著的資曆軍官,素來敢戰,據說那隻耳朵便是淮上抗金時被金人割去的。而眼下此人雖隻是個準備將,卻事實上掌握著喬仲福軍中最精銳的兩個都(百人隊),這兩個都,全都甲胄齊全,一都百人,仿著禦營中副都統王德的背嵬軍編製,全持大斧,另一都百人,仿著韓世忠摧偏軍編製,全持神臂弓,乃是此軍核心戰力中的核心。基本上就是僅次於喬仲福那幾十個親衛的那種了。而侯丹呢,也是見慣了場麵的,所以,其人雖對這種事情根本沒什麼念想,但見到人家進士都主動看過了,也是無奈,就隨意張口:“梁書記……”書記,乃是帥臣麾下‘節度掌書記廳’這個職務的簡稱,引申下來,便是軍中掌度支文書之人的尊稱了。“侯太尉,有甚事,儘管說來……”果然,梁進士聞得對方稱自己書記,也立即回了一句太尉,端是毫無架子。然而,侯丹被眾人推著跟這個廣州進士搭了句話,卻又不知到底要對方乾什麼,想了半日方才提了個不知所謂的請求:“俺記的之前邸報上有個淮河水神的故事,書記若是有空,而且記得,不妨給俺們隨意講講……”梁嘉穎本以為對方會讓幫忙寫家信呢,但聞得此言卻也渾不在意,畢竟都是趕鴨子上架,能打發時間便行了……而且,那十四丈大刀的故事是邸報改版後第一期載入的,他也是耳熟能詳。於是乎,就在其餘隨軍進士或言忠君大義,或論江山風物,或說聖人微言之時,這不知上進、也注定沒啥前途的同進士梁書記,乾脆自暴自棄,用古怪音調給身邊軍官講了一番過時的怪力亂神之語。偏偏這一隻耳朵的侯丹和周圍幾位軍官都聽得格外仔細。故事講完,晚飯便開,應付了差事的梁書記如釋重負,這些軍官也照例要回去隨各自部屬一起用餐……種種軍中繁瑣自不必多提,隻說第二日一早,一隻耳朵的侯丹起來整備部隊,卻接了一道奇怪軍令,乃是讓他領那兩個都留守營寨以待後軍。這著實讓侯丹感到詫異,因為這種事情一般是輔兵的任務,如何讓最精銳部隊來做?何況身為軍中資曆軍官,他早已經從喬仲福那裡知道,此番進軍極速,乃是要搶在金軍東路軍集結南下隔斷關西之前先入關西彙合韓世忠韓太尉的……須知道,儘管隻是去長安一帶,距離老家還遠,可作為一名關西人,他已經五六年沒回去過了,長安也算是鄉音所在。不過,這一次喬仲福沒允許他打哈哈耍混子,直接硬邦邦的軍令下來,便啟程率大隊向西急行軍而去。而這個時候,素來精明的侯丹也才發現一個新的問題,那就是梁書記居然也帶著一隊輔兵留守大營……換言之,這支部隊才是負責交接營寨的,他根本就是被特意留下。這讓侯丹有了一點緊張,也有了一點點釋然。果然,等到了這一日傍晚,也就是四月初一的傍晚,眼見著一麵熟悉的龍纛自東向西沿著官道滾滾而來,卻不入汜水關而進入關前營寨,侯丹終於如釋重負。不管如何,從心理角度來說,跟著官家、保衛官家,也是一個能讓他說服自己不用回家的好借口。而梁嘉穎梁書記,卻愈發惶恐起來……因為按照規矩,他今晚還得給人講邸報,但禦前班直的都頭們是這麼好糊弄的嗎?中樞大員們會不會來旁聽?官家會不會注意到自己的廣東話?自己會不會成為軍中、東京城,乃至於全天下的笑話?早知道就多學學河南雅音了!一念至此,同進士佳穎仔不免萬念俱灰。ps:想了下,還是發出來吧,網文得講規矩……這幾天想情節想的有點走火入魔,中午還跟人說什麼文青虐主才是好作品啥的……也是腦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