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官家最後的提議並沒有引起過多的反對意見。原因很多了。比如軍事上缺乏權威的宰執們在軍事問題上麵對趙官家時天然氣短;比如趙官家也不是第一次禦駕親征了;比如什麼最高指揮者上前線也是有一番道理的,譬如此時敵情不明,卻隻有摸清敵情才能做出及時絕斷雲雲……但實際上,兩個最重要的緣由在於,一則正如曲大和趙官家那番對答所示,前線被占據潼關的完顏婁室一分為二,想要確保兩麵多方獨立部隊一起奮勇作戰,沒什麼比趙官家往前線挨一挨更有效果了;二則,眼下形勢終究與往日不同,數載辛苦,多少有了一些兵馬和防禦措施,而趙官家此行乃是要去洛陽坐鎮,洛陽雖然被燒成白地,但到底是位於防禦圈內的陪都……軍事上很安全、政治上也不會引起太大波瀾。故此,宰執們與六部尚書、樞密院職方司、京中諸將稍作議論,最終還是在趙官家的目下原則上同意了官家的提議。當然了,免不了一番勸諫和叮囑,大約是讓趙官家不許往陝州城下,同時,小心防備金軍騎兵突襲,然後嚴辭警告禦前班直統製官楊沂中,不得陷官家於險地雲雲。不過,饒是如此,趙玖依然遭遇到了一層意料之外卻又情理之中的阻礙……當夜,趙玖宿在了潘貴妃處,而夜間卻為哭泣聲所驚醒。醒來之後,夜色之中,趙玖本想起身寬慰,但思索許久,他卻選擇翻了個身,睜大眼睛側身而臥,一聲不吭,佯作不知。話說,趙玖當然明白潘貴妃這是唱哪一出……大方點說這是後宮哭諫,小氣點講就是兒女情長。而不管是後宮哭諫還是兒女情長,這件事怎麼說呢?最起碼趙玖的選擇是毋庸置疑的……袁紹和曹操在天上看著呢!時局如此,要麼學袁紹兒女情長在先,最後滿門被滅,被所有人都看不起,要麼學曹操一輩子梟雄姿態,臨死了兒女情長,讓蘇東坡看不起。當然,蘇東坡誰都看不起……不然也不至於被貶了半輩子。所以,曹操和袁紹怎麼選,還用說嗎?趙玖不可能不去前線的。而回到眼下,趙玖雖然決心已下,但後宮之內,鴛鴦暖衾之下,感受著對方體溫,聞著對方身上香氣,聽著毫不掩飾的啜泣之聲,他卻也無法起身嗬斥對方的不妥……因為從一個同塌而眠,有著肌膚之親的人的角度來說,他很理解潘妃的憂懼,甚至有些憐惜對方。因為他知道,這個女人把他這個官家視為絕對依靠,她的驚懼是經曆了那麼多顛沛流離後理所當然的反應。而對著這麼一個人,趙玖是說不出那種大義凜然之語來的。於是乎,被驚醒之後,趙玖乾脆側身不語,一動不動。而潘貴妃在察覺到身側之人醒來翻身後,又哭了許久,眼見著對方一聲不吭,終於也是漸漸銷聲。且不提這種連第三人都不大可能得知的插曲,諸事大約有定,翌日,正月初五,沒有絲毫耽擱,趙官家便打起他那麵金吾纛旓,在數以千計,馬步俱全的禦前班直簇擁之下,直接西出東京城,往洛陽而去。昔日太平年間,想都不敢想的禦駕親征,在眼下卻隻是吃飯喝水一般的直接、迅速,也是讓東京內外很多新歸來的士民各自感慨。但不管如何了,趙官家堂而皇之,一路西行,初時身側軍隊並不多,所以隻一日半,初七日下午便入鄭州境內。但也就是從這日開始,盤踞在整個河南地區的禦營各路大軍隨著東京城與禦駕發出的消息,全線動員開來。數以萬計的兵馬以每部兩千到五千不止的規模,在各自統製官的帶領下各自行動。其他不論,隻是禦營中軍三萬五千眾,卻是陸續彙集於趙官家周邊,分彆由王德、王彥轄製,並在隨行的王淵、曲端的協調下,交次有序進發。初十日,趙官家進入洛陽所在河南府,十二日便進駐洛陽舊城,此時加上本就在洛陽周邊屯駐的大翟、小翟與牛皋三部,趙玖身側已經有戰兵四萬有餘,輔兵或者民夫一萬有餘。與此同時,已經回到陝州的李彥仙也送上來了一個好消息:原來,過年那日,李彥仙得知金軍南下,卻並未匆忙折返陝州,而是一麵繼續讓平陸守將邵雲主持局麵,一麵親自帶領原本要撤回河南的數千之眾,奔赴中條山下,對兵力隻有五千的金軍偏師,也就是完顏撒八進行了一次夜間反突襲。完顏撒八根本沒想到李彥仙會如此大膽,自是被打了措手不及,再加上他立足未穩,所以倉促迎戰之下,其人雖然守住了集津,但卻也被李彥仙率眾燒了一半輜重,搶了七八百匹戰馬而去。挫了金軍銳氣、廢了金軍偏師半條腿後,李彥仙這才撤回平陸,自此處從容渡河歸陝州,而且,據他彙報,他還趁機在中條山山寨裡留下了一名愛將,喚做趙成的,引著兩千兵……以作必要之時的奇兵。對此,趙玖自然是大筆一揮,下旨勉勵稱讚,並重新向對方通報了韓世忠自武關繞行支援長安,而他眼下率禦營中軍全夥來援的情況。雙方一個在陝州,一個在洛陽,已經非常之近,而且道路通暢,所以很快,李彥仙便又有回信,卻是要求趙官家即刻分兵入陝。他的理由論述起來很簡單:首先,完顏婁室雖然十餘天內並未閒著,金人也已經成功攻略下了潼關周邊許多重要城鎮,所謂左取華陰,右進湖城,北下朝邑,南塞太華,但總體而言,金人隻是在穩固後路,並做必要的戰略支撐,而完顏婁室此番南下帶來的主力卻依舊大略盤踞在潼關左近,戰略方向不明。其次,完顏婁室雖然行動顯得有些遲緩,卻不代表他不能行動迅速,一旦此人決心攻略陝州,那麼很有可能會直撲陝州城下。與此同時,陝州城到洛陽城之間,也就是三門峽南側的這段地區,自古以來是夾在山穀之間的一條獨路,所謂淆、澠故道,道路狹窄,關卡林立,大軍很難急切全速通過。所以,趙官家應該先發一半禦營中軍援兵穿過這段路,來到陝州聽從他李彥仙的調遣,而剩下一半人則在洛陽平原護著官家安坐,以為後備。否則,一旦完顏婁室驟然進軍,很可能會以小股精銳堵塞淆、澠故道,讓洛陽數萬大軍白白空置。“官家!李彥仙跋扈!”比東京城乾淨多的洛陽城內,曲端勃然大怒,當場彈劾李彥仙。“且不說前方明明尚未接戰,甚至金軍都未定下主攻方向,哪裡便有節度使上來便索要天子身側近半親軍為己用的道理?而且還要明白指出,讓他來指揮?”王淵也難以忍受,當場附和:“官家,李彥仙越矩了……他身為朝廷大將,奉命駐守陝州,軍械物資未曾少他,哪裡有臨戰向官家索要中樞直屬兵馬的道理?這跟城中失火,救火兵丁卻鎖住井口,向百姓索要利事有何區分?”空曠到過了頭的洛陽廢棄宮殿內,趙玖麵色不變,隻是去看那使者:“李學士,你以為如何?”此番使者,也就是之前持金牌去陝州的李若樸了,此時麵上竟然也有些不堪:“臣雖為官家使者,卻不通軍事,不然也不至於李太尉剛一回陝州不久,便將臣打發了回來。”趙玖點了點頭,卻又不慌不忙又去看立在殿中的王德、王彥:“兩位王卿可願意去支援陝州,聽李太尉調遣嗎?”王彥地位稍高,無奈拱手:“官家若遣臣去,臣自然會去,但李彥仙雖為禦營中軍都統,卻頗顯無禮,臣憤憤之態,怕是遮掩不住。”王德倒是沒說不願聽、不願去,也沒說願意聽、願意去,隻是嗤笑一聲,拱手而禮:“官家,俺自聽官家調遣。”趙玖也是失笑,卻又越過二王,卻看殿中立著的十來位統製官:“你們誰願過澠池,即刻往陝州城下聽李太尉軍令?”之前發言諸人一時尷尬,而殿前諸多統製官麵麵相覷,卻又直接站出來了四個人,乃是牛皋、翟興(大翟)、翟進(小翟)、酈瓊。而猶豫了片刻,西軍出身的張景也站了出來。趙玖點了點頭,心知肚明……牛皋、大小翟本就在洛陽駐紮,本就屬李彥仙轄製,站出來理所當然,至於張景,此人乃是所謂南陽時代的禦營中軍老字號裡統製官中聲望、功勞僅次於王德的一位,他後站出來,很明顯是為了獲取一個半獨立的統兵權。事實上,張景一出來,王德就有點慌了。但趙官家懶得理會這些小心思,複又直接指向了酈瓊:“酈卿,你為何願意去支援。”“官家,臣以為李太尉確實失禮,但他劄子上說的卻也有道理……去晚了,怕是淆、澠故道就被堵住了!”酈瓊拱手而對。趙玖連連點頭,複又看向了一開始便出列,此時因為官家態度明顯,一時頗顯惴惴的曲端:“曲大……你之前在東京進言有功,當記功勞一轉!”曲端莫名其妙,其餘人也都莫名其妙。“若非你言語,我如何能見得如此荒唐之事。”一身戎裝的趙玖當場失笑而對。“你看……禦營副都統曲端才替朕領了十幾天禦營中軍的兵權,便不舍得撒手了,若非朕聽你言語,來洛陽親自坐鎮,險些便要如你所言,坐視這廝起門戶之見,以至於釀成大禍。”殿中諸人,各自慌張,曲端更是目瞪口呆,不知道該如何恢複。但趙玖卻忽然一肅,直接在座中下令:“既然兩位都統、兩位副都統都心有鬱鬱,那便讓你酈瓊來統兵,率牛皋、翟興、翟進、辛永宗以及八字軍中焦文通部,速速過淆、澠故道進發陝州,過去之後,皆聽李彥仙李太尉轄製,不得有誤!”殿中當即凜然,聞得旨意之眾,紛紛出列行禮聽令,而幾位高階將領,皆有惶然之態,隻是麵麵相覷,互相打眼色,準備上前請罪。李若樸也有些慌亂。但趙玖根本懶得看這群欠敲打的宋軍大將,隻複又看向了李若樸:“李學士,你自己來擬一道旨,替朕嗬斥李彥仙此番對你的無禮,再自己帶回去給他!順便將朕今日言語,一字不差,轉告給他!”李若樸釋然之餘,趕緊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