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啥玩意?”長社城東北方向的金軍大營將台,完顏撻懶扭頭看向了身後的宋人降官,一臉的荒唐感。“金什麼纛?”“金吾纛旓……”之前那位猜想出胡寅親征的中年降人語氣明顯有些慌亂。“稍有常識之人都知道,此纛在處,必然是禦駕所在!”“就是趙宋那年輕官家在彼處的意思唄?”撻懶依舊是那副難以置信的表情。“可趙宋官家如何能在此處?他是飛來的嗎?不是你剛剛親口說,這必然是什麼胡寅嗎?不能是胡寅借了這麵金吾什麼旓嗎?”“或許如此吧?”見完顏撻懶追問不及,那降人愈發慌亂起來。“以那位官家的品性,臨行前給胡明仲賜了此旗也說不定……”“你見過趙宋官家?”撻懶忽然盯住了此人。“也認得什麼胡半相?”“是……”此人愈發驚惶。“這京西新任補官多是去年殿試所授,所以不光在下,此間官員得有一半是見過官家和胡明仲的……”“我記得你叫洪涯,乃是濟南人士?”撻懶忽然打斷對方。這降人聞言徹底無奈,隻能硬著頭皮應聲:“正是如此。”“濟南是個好地方啊,劉豫那老小子挺孝順。”撻懶說著說著忽然變色。“且去前麵望一望,看看到底是不是趙宋官家,再回來報俺!”中年降人,也就是參與過去年殿試授官的濟南洪涯了,聞言目瞪口呆,但眼瞅著撻懶黑了臉,還真不敢不去。於是乎,其人徹底無奈,隻能在其餘同僚的幸災樂禍的矚目下近乎哭喪著臉向前牽馬下了將台,然後翻身上馬,一步一回頭的向著戰場最激烈的那股戰團而去……而當他第三次回頭之時,卻又迎上了撻懶拔出刀子的動作,便隻能咬起牙關,奮力打馬向前。沒辦法,誰讓他是濟南人呢?去年金軍在京東來而複返,正逃難在徐州一帶的他自然以為黃河之南都要重歸大宋,再加上人到中年都未做的正經官職,不願錯過機會,便拿昔日做過一次舉人、又當過縣學教授的身份輕易走了張俊的門路去了南陽,然後得以殿試授官,在京西這裡當了個正經知縣。但是,誰也沒想到,官是當上了,但整個京東,唯獨濟南死死抱住了金人大腿,金人也唯獨沒有舍棄對濟南的援護,然後秋日一到,連京西也重新淪陷大半。那個時候,城池被圍,家鄉又是鐵杆的漢奸領地,這洪涯想了幾下,便乾脆咬牙降了金人。後來在金營聽說劉豫劉知府要當皇帝了,他又起了彆樣心思,主動在金軍右副元帥撻懶身前奉承,暗示自己是濟南人士,可以當個尚書什麼的,還主動去信讓自己在徐州的家人轉回了濟南……誰成想,尚書沒當成,這又有因為暴露了家人位置不得不上前去做個觀察軍情的細作。然而,此刻戰場亂做一團,他一個書生,便是會騎馬,身上也批了一套像模像樣的皮甲,又如何如何能在萬軍之中平安穿過呢?尤其是那麵龍纛的位置……且說,半刻鐘之前,當那麵金吾纛旓走過浮橋,來到長社城東南方向的嶽飛本陣中以後,之前觀望了許久的韓世忠就不再有任何猶豫了,他直接下令全城出擊,解元、王善兩個統製官自東、南兩麵城門一起衝出,而他本人,也就是堂堂淮西四郡製置使、武成軍節度使、禦營左軍都統製韓世忠了,居然親自與統領官成閔率區區數百背嵬軍直接翻越了垮塌的城牆豁口,率先出擊。而經過了兩三個月的對峙,甚至還有數場巷戰、突襲等戲碼的加成,完顏撻懶對長社城裡這位的悍勇已經有了充足的認識,故此,當他見到對方大旗撲出,幾乎是驚駭欲死,生怕被對方直接衝到跟前取了腦袋。然而,不知道是喜是憂,韓世忠率部突出,卻根本沒有理會位於長社城東北方向的完顏撻懶,而是不管不顧,直接引軍朝著那麵金吾纛旓奮力而去。這個時候,就在這一驚一乍之餘,完顏撻懶便主動詢問那麵金吾纛旓的來曆——這位金軍右副元帥特彆想知道,為什麼韓世忠會覺得,自己的腦袋居然不如那麵旗子重要?這才有了剛才一段對話,與洪參軍的戰場旅行。回到眼前,前大宋京西路鄭州新鄭知縣,現金軍都元帥府右副元帥帳下參軍洪涯,領著七八個漢軍隨從,走出數百步,便淹沒進了亂戰的旋渦之中,好不容易躲開一個戰團,一回頭,七八個隨從早已經跑的隻剩半個了。之所以說半個,乃是那人中了一箭直接趴在馬上不再動彈,隻是被有靈性的戰馬拖著繼續跟隨洪參軍而已。見此形狀,洪涯戰戰兢兢,根本沒有了往東南方向戰場核心部位前進的勇氣,那個地方又是大?又是嶽飛又是韓世忠,還有什麼金吾纛旓,他過去是找死嗎?但偏偏又不敢回去!非隻如此,隨著宋軍不停的,甚至有些瘋狂的渡河來參戰,戰場範圍越來越大,便不是那處最要緊的去處,也顯得格外激烈和瘋狂。洪涯放眼望去,隻覺得周圍箭矢往來,刀劍閃光,可能是因為戰術空間被壓製的緣故,金軍騎兵再難發動衝擊,宋金兩軍完全陷入到白刃搏殺的地步……整個戰場都已經亂成了一鍋粥,他便是想回去風險怕也不低!緊要關頭,這位逃過難、做過官、從過軍,而且為巴結完顏撻懶專門學過幾句簡單通古斯話(但是撻懶不喜歡,所以沒深造)的洪參軍倒是有了一點小聰明,他開始嘗試著用側切的方式逃離戰場,也就是硬著頭皮擦著主要戰場,直直往東麵,甚至是往東北方向的河畔而去。中途遇到金人成股部隊從戰團中拉出,他便早早用通古斯語奮力大喊:‘莫射箭,我乃右副元帥帳下參軍’!遇到宋軍成股部隊湧上,便奮力用中原官話大呼:‘莫害我,我乃是大宋新鄭知縣’!可能是雙方都在血戰,根本沒人在意一個文士,當然,也可能是這年頭大家都比較珍惜雙語人才,所以居然讓這廝一路廝混逃到了河畔。既到河畔,此人自然便想著趁機渡河而走,遠離此處生死是非之地。然而,當他尋到一處浮橋之後,卻又愕然當場,因為身前居然有宋軍在主動拆橋!“何人下令拆橋?!”洪涯壯起膽氣,在河畔勉力相詢。“我是殿試授官,大宋新鄭知縣,隨軍從東京而來的……何人下令拆的橋?”拆橋這種任務必然是將官心腹部屬所為,所以,河畔洪涯一問,橋上便有軍官即刻應答:“是官家親自下旨!各處全力渡河,務必在半個時辰全渡,然後便自斷浮橋,與金人決戰!我乃是王太尉麾下參軍範一泓,奉我家太尉之命專為此事,拆了此處後還要去上遊繼續拆橋呢……你這知縣,既是文官,不好參戰,卻也不許回河東去了!聽我一句話,戰場上尋個盾牌,就在那邊下馬等我!隨我一起拆橋,也好混個周全!”洪涯目瞪口呆……卻不是呆什麼拆橋之事,而是趙宋官家居然真來了!一念至此,此人不顧一切,勉力再問:“範參軍,我剛剛便想問了,金吾纛旓過河,竟然真是官家渡河來了嗎?”“正是官家親自渡河而來!”範一泓遙遙再對。“可惜,讓官家去了嶽飛那鳥廝陣中!沒來我們八字軍陣中!”洪涯登時覺得天地混沌起來……話說,哪怕他認得那麵旗幟,但也本能相信是趙官家賜給胡寅的信物,因為他的常識和他的經驗告訴他,老趙家的人不可能這麼決然的!但眼前的一切,從韓世忠忽然不管不顧的出擊,到整個戰場宋軍的振奮,全都在告訴他,對方說的是真的!而混混沌沌之中,此人忽然醒悟,完顏撻懶交代的任務好像已經完成,再加上從此處逃離戰場的可能性被阻斷,便於茫茫然中勒馬折返,向西而去……以至於那邊浮橋上,小範參軍喊了幾聲沒喊住,隻能望著這位聞得官家親自渡河,便不管不顧要單騎陷陣以報君恩的知縣,然後熱淚盈眶,繼續過河拆橋。另一邊,洪涯走到亂戰堆中,迎麵本能報了幾次身份,然後方才醒悟過來,既然是天子禦駕親征,此番宋軍必然大勝,自己本該就勢留在那傻乎乎的範一泓身側的,一看就是個好騙的啊……何至於又走回來?隻是,既然已經走入戰團,卻也不好折返,因為此時再回去那範參軍再傻也會生疑的,便隻能硬著頭皮繼續靠雙語才能橫穿戰場了。你還彆說,不知道是狗屎運還是真沒人在意他,這洪涯居然又囫圇的穿過小半個戰場走回來了!“元帥!”來到將台前,整理好思路的洪涯翻身下馬,俯身相對。“在下打探清楚了,確係是趙宋官家禦駕親征!”此言一出,完顏撻懶和他身後的金軍軍官、降人謀士各自騷動。而完顏撻懶自己也苦笑相對:“辛苦洪參軍了……其實你走這一刻鐘,俺光看戰局也看出來了,若非是趙宋官家親至,宋軍何至於如此奮勇?大?已經向俺去援兩次了,要俺將最後兩個猛安一起交出去!俺正在猶豫!”“不可以!”洪涯抬起頭來,咬牙相對。“元帥!好教元帥知道,在下剛剛沿途打探的清楚,趙宋官家親自下旨,要全軍無論如何儘快儘數渡河,然後便要各部主動拆掉東麵河上所有浮橋!若浮橋儘毀,那便是蒲查萬戶回來,怕也一時難渡河來救……還望元帥早做決斷!”且說,撻懶的位置居高臨下,自然早看到了宋軍部分拆橋的行為,但畢竟不能確認事情的本源,但此時聽到洪涯報告,卻是瞬間渾身冰涼……須知道,這跟趙宋官家來沒來還不是一回事!趙宋官家來了,隻能說明這仗難打了!而他完顏撻懶的女婿,和他女婿此番出擊精挑出來的十個猛安生力軍才是這個金軍右副元帥在這裡頂著巨大壓力硬撐的根本底氣!這位金軍右副元帥,在這裡騎馬立了近一個時辰,眼睜睜的看著越來越多的宋軍以一種連續不斷疾風怒濤般的攻勢參戰,到了眼下,更是達到了他之前預想的最大困難局麵,也就是宋軍在戰場上形成了五倍於自己一方的驚人數量優勢!這個過程中,身為一軍主帥,是需要有強大信念才能在此撐住的,而一直支撐撻懶的信念,就是他堅信他的女婿會隨時趕來逼迫宋軍終結此戰。所以,當如今有人用確切的言語告訴他,那十個猛安便是回來,也無法參戰之時,這位今日心臟受夠了驚嚇的糟老頭子自然就徹底驚恐難耐了。不過,可能是因為金軍將領已經好多年沒使用過那個詞彙了,完顏撻懶在驚恐之餘,一時間居然沒有意識到身前這個降人的暗示。但也僅僅就是一時間罷了。片刻之後,隨著完顏撻懶在一種奇怪的狀態中遠遠目睹韓世忠的軍旗以一種一往無前之勢穿越整個戰場,與那麵龍纛還有嶽字軍旗成功彙合以後,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忽然醒悟到了這個降人的意思。又或者說,這個降人提醒了撻懶,讓撻懶意識到了自己心裡潛藏的意思——之前韓世忠忽然從城內突出,直撲龍纛,也是直插大?的後背,那個時候,撻懶居然沒有主動派出自己本來用來防備韓世忠的最後兩個猛安,就是他心裡已經起了某種不可言說的心思。但是這個心思太荒唐了……且說,這個時候要逃不是不行,宋軍在東麵,準備拆掉東麵清潩水所有浮橋,可是長社城西麵濁潩水上也是有浮橋的,唯獨東麵不是金軍補給路線,也不是防備宋軍來攻方向,所以那邊隻有一兩座常規通行浮橋!換言之,此時他撻懶逃了是沒問題,但一逃便是標準的棄眾而走!十幾個猛安就要扔在這個地方!而金軍這麼多年下來,已經多久沒在這種級彆的會戰中出現主將棄眾而逃的事情了?又不是絕境!回到眼前,想通了這一切以後,撻懶既沒有嗬斥身前的降人,也沒有讚同此人,更沒有給大?派出自己最後的兩個生力猛安充當援軍,而是用一種詭異的沉默來應對這場被宋軍徹底掌握了主動的大會戰!話說,一日之前,說宋軍會主動出擊,撻懶必然不信;上午之前,說宋軍會來長社城下找他的主力野戰,撻懶也絕對不信;中午之前,說嶽飛會領著兩萬兵馬,不管不顧,渡河先攻,他還是不信;直到半個時辰之前,撻懶依然不信自己這仗會失了把握;而一刻鐘之前,他還不信趙宋官家真的來到了戰場;但到此時,種種不信被宋軍用現實一一擊破以後,撻懶已經有些懵了……他已經不敢想,也不敢去做出什麼操作來控製場麵了。沒錯,也就是此時完顏撻懶身側沒有足夠資曆的金軍老將,否則一定會有人直接說出來——隨著宋軍一連串的決然猛攻,老撻懶已經被宋軍打懵了!“官家!”就在撻懶被打懵的時候,同一時間,韓世忠入得嶽飛陣中,直趨龍纛之下,一直看到趙玖本人,方才長呼一口氣,然後脫下帶著銅麵的頭盔,泣涕於地。“臣在城上,真不敢信是官家親至……臣萬死,勞動官家至此險境!”“這算什麼險境?”麵色還是有些潮紅的趙官家趕緊上前扶起韓世忠,又看了眼就在幾十步外縱馬呼喊指揮的嶽飛,說出了一句心底的大實話。“良臣是朕的腰膽,這幾萬大軍是朕的根本,你們都在此處,那此處才是天下最安穩的地方……不說其他,這仗打到現在,良臣以為如何?”“這仗自官家引龍纛過河之後,便已經勝了!”韓世忠起身抱盔昂然相對。“不過是諸將缺個統一指揮,差最後一下總攻之勢而已!”“正好交給良臣!”趙玖趕緊相對。“這事臣也做不來,城下東京留守司與那邊八字軍雖說必然認得臣,但卻不屬臣轄製……”韓世忠指著頭頂龍纛而言。“請官家移龍纛向西北麵完顏撻懶將台而去,臣與這位嶽鎮撫一起並旗扈之,則萬事可定!”“就依良臣所言!”趙玖看了眼勒馬過來,駐馬聆聽卻不言語的嶽飛,心下醒悟,這是嶽飛還不夠了解自己,再加上對戰局已經很滿意,所以還不敢勸自己如此為之,又或者說,此世間此時隻有韓世忠敢勸趙官家使出這一招來。非要舉個不恰當例子,按照某些高端遊戲裡的說法,那就是當世頂級大將中,隻有韓世忠算是與他趙官家達成了最高級的羈絆,能夠聯動他這個官家,使出這一招來。但不管是誰發動的了,交戰了一個時辰又多了半刻鐘之後,那麵稍有常識之人都知道代表了趙宋天子的金吾纛旓再度在戰場上開始移動,卻是在左右一麵韓字大旗與一麵嶽字大旗的扈從下,緩緩向西北推進……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嶽飛和韓世忠,而可憐充當趙官家中軍的酈瓊與劉晏這兩個統製級彆的軍官,都沒資格在這個時候在龍纛旁打起自己旗幟,以免喧賓奪主的,隻能遠遠在側翼扈從。而見到龍纛與韓嶽兩麵旗幟一起移動,戰場上原本因為倉促渡河而陷入亂戰的近七萬之眾的宋軍,開始自發順著這個方向發動全麵的突擊,五倍於敵軍的優勢徹底展現無疑,宋軍帶動著滾滾煙塵,如潮水一般集中湧動,喊殺聲震撼天際!事實證明,當亂戰中一方率先集中起力量後,另一方便再無反抗之力,僅僅是宋軍發起全麵突擊之後,當麵的最殘破的幾個金軍猛安便整個潰散,金軍前線指揮官大?見此也隻能長歎一聲,縱馬而走。而此時撻懶依舊懵在原地,隻是望著那麵朝自己湧過來的龍纛喃喃失聲……話說,一直到現在,這位金軍右副元帥手裡居然都還攥著兩個猛安一直沒有投入戰鬥!ps:感謝書友adrian_fufu和書友陽光下の牛肉麵兩位同學……這是本書第六十三萌和第六十四萌……繼續拜謝兩位同學的支持,感激不儘。然後推書……不對……這書不需要推……獻祭新書榜第一《夢回大明春》剛剛才注意到界麵變黑了……多說一句,我覺得大家做好自己的事情,就是最好的哀悼,希望大家不要被2020年的前半段的艱難所俘虜……總是能邁過去的。畢竟,任何時代,咱們都不缺嶽飛和韓世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