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趙官家和南陽中樞的疑慮與等待沒有持續太久,因為金人那邊也本不可能浪費太多時間,前期的突襲成也好敗也好,都是要繼續進軍的,所以進入九月晚秋時節,可能也是金人後續部隊漸漸成功集合起來,金人主力的端倪也一一顯現。其中,完顏婁室的訊息第一個傳來。這個金軍內部公認,可能也是宋軍這邊公認的金軍常勝大將,完顏粘罕麾下最可靠的將軍,引金軍西路軍主力五萬越過黃河,從延河口登陸,逆流而上,直取延安。消息是有很長延後的,算算時間並不比那五路突襲晚多少,而且根據宇文虛中轉呈當地經略使王庶的說法,知延安府的曲端放棄了抵抗,直接選擇撤出,說不得此時延安已經淪陷。對此,趙官家與中樞的諸位倒也說不出什麼指責的話來。畢竟嘛,兵力差距那麼大,完顏婁室的戰績、名頭又擺在那裡,避免正麵作戰保存實力本就是一種合理的選擇,何況關西和李彥仙那裡,南陽上下一早有言語的,能拖多久是多久,能撐多少是多少,並沒有任何額外的要求……所以曲端此番作為,著實沒有什麼可計較的。唯獨凡事就怕對比,張所這種級彆的大臣殉國、辛道宗這種之前趙官家心裡隱隱瞧不起的衙內戰死的消息剛剛傳來,那邊曲端就來個主動放棄延安,不免讓人心中有些比較罷了。不過還是那句話,從目前來看,隻知道他放棄延安,其實讓人無話可說。完顏婁室之後暴露的第二個大將有些讓人意外,卻又在情理之中……卻也是西路軍所屬,所謂太原留守完顏銀術可。由於李彥仙反撲成功,完顏婁室又帶領西路軍主力過河,卻是山西、河東一帶的軍情漸漸顯露於宋軍視野之下,這個時候所有人才知道,完顏銀術可這個金國西路軍的二號大將根本就是紋絲不動,駐守太原。他的存在,不但成功接應了敗退回來的完顏撒八,也使得李彥仙某種大膽的戰略計劃胎死腹中,河東也旋即陷入僵局。而到此為止,金軍西路軍的兵力配置基本上已經大略確定:完顏婁室事實上承擔了主力指揮官的任務,引軍五萬渡過黃河掃蕩陝西;完顏銀術可引軍兩萬駐守太原(太原盆地),完顏穀神、耶律餘睹兵力不明,駐守河中府(後世臨汾一帶),合力確保金人對山西河東一帶的控製,同時確保完顏婁室後路;完顏撒八(完顏塞裡弟弟)、完顏拔離速(完顏銀術可弟弟)、耶律馬五各自引兵五千到一萬參與突襲。到此為止,可能還有耶律馬五異軍突起,耶律餘睹兵權轉移,完顏穀神兵力不明等等細節不夠清楚,可西路軍上下的布置從戰略上來說已經彰顯無疑,所謂有攻有守,有正有奇。似乎也再度證明了,金國西路軍還是金人中最強悍、最善戰、最懂得戰略戰術的一支部隊。時間繼續向前,等到九月九日重陽節,隨著東京留守司的信使接連不斷,其餘金軍布置也徹底暴露,而這次就簡單多了——金國都元帥完顏粘罕、左副元帥三太子完顏訛裡朵、右副元帥完顏撻懶、元帥左監軍四太子完顏兀術,全都在大名府一帶,而且完顏撻懶、完顏兀術這二位在後續兵力到達以後,即刻分兵渡河南下,一出濮州、一出鄭州,即刻繞過抵抗最激烈的滑州,對東京發動了激烈的鉗形攻勢。“完顏拔離速、耶律馬五的兵馬應該算是西路軍的對東路軍的支援,算他兩萬,那麼東京周邊,便是十二萬金軍主力?!”最近越來越熱鬨的豫山大營兵舍內,兵部尚書陳規神色嚴峻。“十二萬又如何?”呂頤浩冷冷相對。“多了兩萬而已。”“十二萬又如何?”陳規差點被氣笑。“呂樞相!呂相公!金人多了兩萬,而我們失了張所,卻是少了兩萬,一增一減,豈不是從原來的二十萬對十萬,變成了十八萬對十二萬?之前是二對一,現在是三對二,這已經足夠危險了。”“完顏粘罕與完顏訛裡朵是不會渡河的,按照金人作戰習性,他們應該會停在大名府、濮陽一帶監軍,完顏訛裡朵說不得還會儘早撤回。”胡閎休挨了幾頓官場毒打後多少是老實了許多,此刻正小心相對。“而為了保後路,大名府、濮陽一帶應該會留下兩三萬之眾以作後備與接應。”“這是樞密院參軍該說的話嗎?”快六十歲的陳規當即噴了回去。“金人要在大名府留重兵以控製黃河,難道滑州就不放部隊防備了嗎?”“陳尚書。”劉子羽拱手相對。“胡參軍的意思是,事已至此,從大局而言,我們根本無兵可調。”“難道要坐視東京再落敵手,那可是國家正經都城!”陳規憤然相對。“靖康時便不該丟的!我又不是沒去過,那麼大的城,那麼多的兵,府庫堆滿了物資,本該守住的!”“現在說靖康往事又何用?”呂頤浩攏手而歎,再度與劉子羽這個名義上的下屬站到了一起。“陳尚書,我等都知道你當日勤王不成心生遺憾,又因為後來漸漸為天下人公認善守城、能知軍所以心中憾意一直不減,此時更是恨不能以身代宗留守來守東京城……但我們這些人,多是親身經曆靖康之變,卻覺得眼下情形已經好過靖康年間十倍百倍了,最起不用替上頭受過,然後稀裡糊塗就被下屬綁了送入金營。”陳規微微一怔,舍中他人也都紛紛沉默。而呂頤浩卻繼續攏手而歎:“靖康中的事情,那叫國家將亡,妖孽頻出。種種事端,放在當時來看,似乎都能說得出道理,而此刻遠遠去看,卻又覺得荒謬絕倫……如父子相爭、兄弟鬩牆,你能想過宇文相公那種妥帖人當日也參與其中嗎?而一旦陷入這種事情,什麼荒唐可笑之事不能做出來?但他今日又如何?”舍中早已經鴉雀無聲,自汪伯彥以下皆若有所思所憶。“還有新黨、舊黨之爭……”呂頤浩繼續立在那張半月前才起的大案前緩緩歎道。“都說南陽城裡的呂相公是個三條相公,襄陽城裡的許相公是個堆條相公。可正如之前張德遠在這白河畔所言,當日靖康中圍城間隙,正是這二人催促淵聖更改太學教學內容、赦免元祐黨人、將王舒王從至聖先師的陪祀中撤出,以至於東京城內百姓嘲諷……我年紀長,記不大清了,那話怎麼說來者?”“回稟樞相。”剛剛回來不久的樞密院新秀萬俟卨上前拱手笑道。“彼時下官正在太學中,恰好記得……所謂不管太原,卻管太學。不管防秋,卻管《春秋》。不管炮石,卻管安石。不管肅王,卻管舒王。不管燕山,卻管聶山。不管東京,卻管蔡京。不管河北地界,卻管舉人免解。不管河東,卻管陳東。不管二太子,卻管立太子。”“是啊,就是這些……真真可笑!”呂頤浩繼續攏手,複又一聲歎氣。“還有那個妖人郭京的事情,以及之前被宰了的那個宗印和尚的事情,你要說道理,當然有道理……田單被困在即墨,每每決定是否要出兵一定要去占卜問凶吉,然後幾處出戰全都獲勝;便是之前宗留守在河北的時候,每次出兵也要占卜,隻不過全都敗了……這不都是一個意思嗎?所謂非常時期,威信不足,所謂拿鬼神糊弄下麵人,讓百姓、士卒安心、鼓氣而已。但古往今來,自己搞這些事情把自己都繞進去的,到最後反而把這些當成救命稻草的,也就是靖康中這兩遭事了!”軍舍內徹底無聲,而呂頤浩說到此處,靜候片刻,卻又忽然轉身,對著陳規陡然變臉:“陳尚書!”“呂相公。”陳規心下一驚,趕緊硬著頭皮拱手相對。“我問你,你今日這番發作,到底有什麼用?!”呂頤浩冷冷嗬斥。“你口口聲聲說什麼靖康中,但你此時作為,與靖康中那些仗著官家寵信,臨大難卻壞事的閒人有什麼區彆?!”陳規瞠目結舌,便要開口解釋。“你不用多言。”呂頤浩嗤笑相對。“你不就是覺得你有本事想作為嗎?但官家沒讓你作為嗎?區區一明經科知縣,先鎮撫使,再兵部尚書,一年變紫袍,這是何等信重?你說你會守城,但南陽此時才是陪都所在,官家與中樞所在,不是正交予你了嗎?!這幾日不是漸漸往南陽城中調兵了嗎?之前數月間,不是早就許你隨意征發民夫改建城防了嗎?至於前線軍事大局,樞密院幾十號人,就在這軍營中吃住,日夜不停,什麼法子我們沒想過?不過就是缺一個決斷罷了。哪裡就輪得到你在兩個樞相和一整個職方司麵前撒潑質詢?!”“下官慚愧。”陳規麵色通紅,尷尬相對。“你不用慚愧。”呂頤浩繼續攏手冷笑。“若放在以往,我拚了這相公不做,也要將你攆出朝堂去,但官家認定了南陽城將來還要靠你,便暫且容你便是,且看你如何用心守城。”陳規無可奈何,隻能恭敬俯首稱是,然後告辭離去。且說,正所謂一物降一物,陳規也是年近六旬,又是兵部尚書……實際上此時軍舍內也就是兩個樞相年紀比他大,官職比他高,能教訓他。但偏偏陳規作為官家新寵,汪伯彥那種性子如何會得罪他?所以最後倒是落入以嚴苛、粗暴著稱的呂頤浩手裡了。卻也不算意外。而陳規匆匆而來,匆匆而去,軍舍內複又喧嚷爭論如前,呂頤浩也閉目養神如故。倒是之前一聲不吭的汪伯彥看著那大案遠端空著的椅子,不由微微皺眉,便低聲叫住了萬俟卨:“官家出去多久了?都有誰陪侍?”“已經出去一個時辰了。”萬俟卨趕緊恭敬做答。“帶著吳夫人與劉副統製(劉晏),據說是見到天氣甚好,便往豫山登高去了。”“哪裡是登高去了,乃是做決斷去了。”汪伯彥歎氣相對。“你年輕腿腳好,且去山上候著,等官家一起回來。”“喏。”萬俟卨巴不得領這個差事,便即刻應聲而去。而汪伯彥看著萬俟卨匆匆而去的背影,卻也是搖頭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