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官家丟人現眼了!他早早讓樞密院移動到豫山大營,又是讓都省的兩位相公將都省一分為二於南陽、襄陽,還親自坐鎮軍中,儼然一副如臨大敵卻又頗有決斷力的模樣。實際上,他第一日進駐大營後,便在軍舍中口口聲聲說出了什麼‘用不了太久了’之類的言語。然而,金人整個七月都未見到蹤影,到了八月,河南各處都已經完成調兵遣將和城池布防了,連處境最危險的李彥仙部都收到南陽輸送的兩回軍械與火藥了,還是沒有金人主力渡河……恍惚之中,不要說南陽群臣,就連前線將領和趙官家本人都以為金人不回來了,甚至那個聖旨說不得就是個效果極佳的戰略欺騙。而到了八月初,終於又有消息傳來,確定了金國皇帝的聖旨確實有效之餘,卻是又讓趙官家和整個南陽中樞一起丟人現眼了。原來,金軍不是沒有立即采取行動,他們七月上旬便采取了果斷行動,但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他們便遭遇到了整個河北義軍的強烈反撲……跟南陽欣欣向榮的局勢相比,由於金人將河北視為心腹之地,然後遷移了大量金人猛安、謀克到各地的緣故,再加上去年的戰事餘波,河北基本上處於經濟崩潰、人民流離失所的境地,本就是反抗不斷。至於這一次二十萬金人南下,卻正是新安置到河北的各處猛安、謀克第一次對河北進行大規模正式的自發行征收、掠奪,而金國落後的製度和野蠻的作風,又注定了這種征收的殘暴性與毀滅性。要知道,漢人又不是兩腳羊,便是兩腳羊也得叫幾聲、踢幾腳、咬一口才行吧?於是乎,金軍從一開始彙集兵力的工作便陷入到了困境,而河北義軍也再度壯大……實際上,如果趙官家真有足夠的革命覺悟和革命知識的話,從那個忽然冒出來投奔大小翟的河東紅巾軍身上,便該有所醒悟的。但不管如何了,忽視掉人民力量的不止是腐朽的宋國統治階級,金人更是為此付出了血的代價……在確定了進軍路線等大略後,粘罕本人便引小股部隊從燕京南下準備去大名府坐鎮,結果中途便遭遇到了一股義軍,差點就被俘虜,根本就是狼狽逃回燕京的。等到七月中旬,關外和幽燕的金軍集合完畢,莫說河北各處的猛安、謀克到位了,連河北的軍州府城都丟了三個!無奈何下,金國三太子完顏訛裡朵作為燕京的‘軍事留守’,隻能先行帶著集合起來的關外、幽燕兵馬,從北到南,展開了一場雖然是原定計劃內,卻意外艱難的掃蕩之旅。一直到七月下旬,他們才在距離燕京根本沒多遠的河北真定府一帶,艱難擊敗了由什麼天下兵馬副元帥、信王趙臻帶領的數量多達二十萬的五馬山義軍。然而,不知道是不是有人還記得某人在淮上的叮囑,也就是所謂‘不求野戰、浪戰,但求保存實力以待將來有所呼應’的言語……反正訛裡朵事後根本沒抓到什麼信王,也沒見到那個實際的五馬山領袖、他們大金國的老朋友、所謂大宋北道都總管馬擴馬子充。甚至,僅僅是三日之後,真定西麵的太行山北麓中便複又傳來了馬擴和信王的消息,然後無數殘兵敗將聞訊紛紛跟著鑽入了太行山中,聲勢瞬間複振,搞得之前那一場大戰與其說是作戰,倒不如說是戰略轉移的必要掩護更合適一些。而剛剛大勝的金軍上下則為之氣沮……對於遼東和幽燕來的騎兵而言,平地野戰是一回事,鑽山溝子是另外一回事。“俺本想著,真要是戰場上見著了馬家官人,念在當年遼東的情分上,就假做沒看見,讓他自去,隻去捉了那個什麼信王便可,誰成想昔日多和善一個官人,如今卻也如此狡猾了。”真定府城內,近乎於空蕩蕩的一棟大宅院的正堂上,赫然隻有二人排案對飲,而其中,金國三太子完顏訛裡朵眼望著身前的酒肉,耳聽著院中秋雨聲,隻覺得索然無味。“老四你那時還小,可還記得他嗎?”“如何不記得?”完顏兀術抬著半拉屁股,眯眼望著門口方向,敞開的大門外,由於秋雨肆虐,根本無一人出沒,便是一些心腹衛士也都獲準藏進了門廊內飲酒。“俺記得他一箭射出來,咱爹爹就扭頭對粘罕說,隻要一百個宋國年輕官人裡麵有這麼一個跟這馬擴差不多的,就得謹守盟約……”“當時還是小瞧他了。”完顏訛裡朵一聲輕歎。“雖隻是一幫烏合之眾,但隻是吃了沒軍械戰馬,沒經驗膽量的虧,二十萬人倒是是實打實的……那說他馬子充是萬中無一,總是有的吧?”“算不算萬中無一什麼的沒意思,還是要看各自時勢和國運的。”完顏兀術不以為然道。“彼時咱們在窮山惡水中,雖然打勝了兩仗,卻也隻不過幾千精銳,連女真本部都不能徹底聚攏起來,遼國更是遙遙無期,何談什麼宋人?那時候咱們看宋人自然便要放寬了去想……因為人家有百萬大軍,咱們隻有一萬人,所以人家隻要百中無一,咱們自然就不敢起什麼心思。但等到滅遼之後,咱們也有二三十萬大軍,再看宋人百萬大軍,便會覺得隻要宋人不至於五個人出一個女真豪傑一般的人物,便可去打。”完顏訛裡朵豎著耳朵仔細想了想,然後微微頷首:“俺知道老四你心底要說啥……你是想說,如今河南宋人禦營加東京最多二十萬,隻要不至於兩三個人裡麵便出一個跟咱們女真好兒郎相提並論的人物,咱們便足以橫行,所以不要在河北耽誤時間,速速南下才是正理,而一旦拖得久了,宋人江南的兵勢整備起來,就容易出亂子了……是這意思吧?”“三哥懂俺心意。”完顏兀術舉杯相對,正色頷首。完顏訛裡朵也舉杯與自己親弟相對,然後各自一飲而儘。“兀術,俺雖知道你想南下是私心,但也不覺得你道理有差池。”完顏訛裡朵放下酒杯,卻是順勢提起了眼前困境。“隻是眼下河北又如何?馬擴不追了嗎?南麵八字軍不處置?西路軍那邊咱們就不說了,去年粘罕來燕京的路上,差點被紅巾軍給活捉了……河北可才是咱們大金國定下的根基,中原和江南看國主旨意的樣子大約還是要分出去當藩屬的。”“三哥這是本末倒置。”完顏兀術嗤笑一聲。“俺問你,為什麼中原和江南要分出去當藩屬?”“大約是兩條緣故。”訛裡朵微微皺眉舉杯道。“一個是咱們女真人不適應南邊氣候,光是中原隻要天氣一熱,便沒戰意,更何況聽人說中原以南宋人還有萬裡疆域,那邊更熱;另一個……”“另一個,就是宋人太多,而且反抗的緊唄。”兀術愈發嗤笑不及。“咱們畢竟隻有十二萬根本精銳,算上遼地降服的各處,外加河北的降兵,最多最多三十萬,這個兵馬能壓住河北就不錯了,談什麼中原、江南?何況那十二萬‘根本’眼下還是死一個少一個,得用到刀刃上才行。這就好像這一次五馬山的事,咱們都知道那個信王是假的,馬擴才是五馬山的主心骨,但三哥你還是想戰後放過馬擴,為啥?還不是知道馬擴離了這個信王根本折騰不起來,而什麼信王,便是個假的,也能煽動人心。”訛裡朵微微眯了下眼睛,他當然知道自家弟弟的意思,而完顏兀術也沒有再多言,兄弟二人隻是齊刷刷看著院中雨水沉默不語。“還是那句話,俺知道老四你是一片私心,但竟然駁斥不得。”隔了不知道多久,訛裡朵一聲歎氣。“你說的對,弄死了南麵那個宋人皇帝,才能天下太平……”“俺真不是一片私心。”完顏兀術將一杯酒灌入肚中,卻是瞬間眼圈紅了起來。“他們都說俺是為了私仇才鼓動南下,大哥也以為如此,三哥也以為如此……尤其是三哥你,此番人人都得到好處,隻有你沒得到,心裡對俺明顯還有怨氣,但俺還是要說一句,南麵那個宋人皇帝,不是個凡鳥!如馬擴那種人,在五國城那兩個當政的時候,隻能被關在這真定府的監牢中,等著咱們念在往日交情上來救他,結果如今換成新皇帝,一道旨意給了五馬山兩個人名分,便將咱們糾纏到這份上,還不夠清楚嗎?”完顏訛裡朵欲言又止。“還有什麼河北治安……治安個屁?!”完顏兀術愈發憤恨難平。“河北治安不行根子就在南麵,去年南下是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驅除兩翼,斷絕河北與南麵交通,然後河北自安?為何今日就是俺一人私心了?!”訛裡朵微微歎氣:“俺也沒有一味埋怨你的意思,二哥一去,軍中就咱們兄弟撐著,對上粘罕委實辛苦。”“無所謂,就當純是俺私心好了,俺為報仇蒙了心智,可俺說的話不對嗎?不該扔下這些壇壇罐罐南下嗎?”完顏兀術愈發氣不順起來。“隻要南方打出威風,打出氣勢,馬擴和八字軍又如何?隻要宋國皇帝夾著尾巴從南陽跑了,你看河北是不是就安穩了?等追上去,一刀宰了那個皇帝,莫說河北,天下都太平了!說不得屆時俺便留在中原享受那花花江山,再不回來惹你們生氣了!”訛裡朵再度歎氣,卻是終於開口:“你還是要即刻南下?不管馬擴和八字軍了?”“不錯。”“準備怎麼打?”“三哥又不過河,就不用管了。”“俺隻須為你推住粘罕,讓西路軍的援助兵馬及時出兵嗎?”“不錯。”“撻懶那裡可需俺替你壓一壓。”“不用,他不敢背約!”訛裡朵緩緩頷首,繼而起身歎氣:“你且去,俺在後麵慢慢彙集兵馬,為你後援。”完顏兀術一聲不吭,直接站起身來,忍著傷口在陰雨天的劇烈疼痛,幾乎是一瘸一拐的走入雨中,連傘都不打一把,也不喊人來伺候。訛裡朵看著自家親弟的背影,微微蹙眉,卻又不知道還能再說什麼。八月上旬,黃河南岸的秋收漸漸完成,而金人依然沒有訊息,甚至北太行的八字軍主力都沒有大股接戰的情報遞回。恍惚之中,整個黃河南岸嚴陣以待的宋軍就要變成笑話。而這個時候,已經得到南陽明確發布的‘自專之權’的各個戰區主帥也紛紛有了彆的心思。八月初八,淮東製置使張俊試探性的向沂州發起了攻擊,並初戰告捷,或者說是沂州本地盤踞的賊寇選擇了主動投降。八月十二,位於南京商丘的張所下令嶽飛、張榮,還有京東本地宋軍出身、去年亂後占據兗州一帶的孔彥舟三將合力向北推進,試圖搶在金人到來之前占據濟南府。八月十六中秋節,嶽飛奉命引萬軍出征。然而,八月十八,尚未走出北麵張榮所轄管的東平府境內,濟州鎮撫使嶽飛便迎麵撞上了張榮部無數潰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