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襄陽守臣範瓊至今未至,且他收留罪臣宗印,其心可誅!”就在這時,閻孝忠身側的殿中侍禦史胡寅再度不顧場合和氣氛出言攪擾。“官家!”趙官家剛要開口,手上的劉汲便即刻表態。“範瓊不足懼,臣自受皇命往襄陽上任,區區一武夫,絕不敢輕易為禍!”“不至於……”趙玖趕緊壓住了這位老先生,然後立即看向了正在看熱鬨的韓世忠。看了半日熱鬨的韓世忠趕緊出列,拱手行禮:“官家,等臣將本部兵馬調到襄陽城下,之後限期十日,必然生擒範瓊!”“朕正要說這個……”趙玖說到一半,卻不由一頓,外人看來,這官家儼然是被臣子們的踴躍給感動了。當然了,實際上趙官家是被這個自己刻意拉攏卻尚未成型的私人班底,給弄得有點焦頭爛額……看看就知道了,和那幾位老成的相公的相比,這些人哪個有重臣的樣子:韓世忠是官家私人認證的腰膽不錯,卻也須是個宋金遼夏所謂國際認證的潑皮;張浚三十歲驟然進位幾乎相當於半個宰相的禦史中丞,不免存了些破紀錄的心思,所以一多半精力都在揣摩他這個官家心思身上;胡寅說話不看氣氛,而且觀點激烈;小林學士悶葫蘆,最近看來還喜歡哭;劉子羽喜歡裝模作樣,既看不起彆人也放不下架子;閻孝忠不知道是驟然得誌還是天性如此,可能也跟他外表形象有些關係,反正喜歡大聲搶話;楊沂中外表看起來簡直完美,內裡卻是個八麵玲瓏的貨色;就連劉汲,本以為是個可以拉攏使用的老成之人,結果隻是隨便一握手就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也搞不懂是怎麼回事……這個時候,趙官家倒是懷念起趙鼎了,最起碼那位做事說話什麼的都挺正常。不過回到眼前,抱怨歸抱怨,這些人卻是趙官家將來的指望。因為趙玖心知肚明,他這個官家也不是什麼正經官家!正經人喜歡偷偷把人的好壞陰私都記在小本本上,天天開會前研究一下?正經官家整天表演**過度?正經官家天天不講體統,跟大臣們玩心眼,動輒跑土豪軍隊裡丟格調?除此之外,更重要的一點是,這些人終究都是要麼有些本事,要麼有些氣節的,真要是離開這些人,他趙玖能憑他的小身板懟得過金軍東西兩路二十幾個萬戶,又或者是能管得住一團糟的大半個中國?所以說,相忍為國嘛,還能離咋地?!“朕正要說這個。”卡了一下後,恢複正常的趙玖繼續握著劉汲的手……其實是劉汲攥的太緊,他趙官家不好撒開……正色對韓世忠言道。“韓卿,既然陝州興複,那麼朕要你即刻督師北上西京,一則謹慎監督完顏銀術可、完顏拔離速二人退兵,二則要迅速擊破降了金人的軍賊楊進,協助大翟小翟克複西京,重新立足;三則,儘量打通陝州通道,援助陝州一二……西平翟氏本屬蔡州,為你任下,又與大小二翟兄弟有親,今日過後,你也帶去!等西京穩定下來,你再回淮西休整練兵。”“臣遵命。”韓世忠對此差遣明顯覺得有些出乎意料,但還是即刻拱手稱命,不過受命之後,不免又正色相詢。“不過既然往西京,臣便不得不問官家兩事……”“說來。”“主管侍衛步軍司公事閭勍閭太尉尚在汜水,臣至彼處,以何人軍令為先?”韓世忠嚴肅奏對。“自然是以韓卿為先!”趙玖想都不想便脫口而出,但稍一思索,還是鄭重提醒了一下。“但良臣也須尊重閭太尉堅守汜水經年之功!”這有點不合製度,但周圍無一人反對,甚至有點安靜的過了頭。話說,閭勍這個差遣雖然有些低階高位的意思,但卻依然是正經的三衙長官,也就是所謂口耳相傳的三衙三帥中的步帥,和那位走體育路線的著名高先生擔任的殿帥一樣,屬於大宋理論上的最高軍階。而三衙以往也和樞密院一起形成了大宋軍事上的兩個最高權力機構,所謂一個有用兵之力而無出兵之權,一個有出兵之權而無用兵之力。然而,另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這位官家從登基開始,就以元帥府的軍事力量改建了一個禦營,然後事實上以禦營取代了三衙的所有功能,所以在這件事情上,但凡是行在大臣,無論文武,都隻會支持韓世忠。不然,就是在否認行在的整體合法性!當然了,還有一點,是趙官家一時沒想到,但下麵的人卻都覺得理所當然的事情——閭勍在汜水,一直都是依附於東京留守宗澤的,而限製宗澤這種權力極大的留守,幾乎是整個行在文臣們的本能!這跟道德無關,也跟政治立場無關,真的是官僚們的本能,哪怕宗澤也是一位正兒八經的文臣。實際上,之前韓世忠在淮西立鎮,劃走了理論上屬於京西北路的蔡州、順昌府(潁州,後世阜陽地區),然後李彥仙出任陝州鎮撫使,甚至包括嶽飛、張榮出任鎮撫使,之所以如此順利,也是因為在這些行在官僚們內心深處,都覺得此舉有隱隱約約的政治正確性——蔡州、順昌府理論上屬於東京留守的權力模糊地帶;李彥仙之前的表彰全都是通過宗澤進行的;嶽飛和張榮的存在更是能有效控製張所與張浚。事為之防,曲為之製……多少年了,就沒變過,而口口聲聲說要跟這些東西作鬥爭的趙官家,根本就沒注意到這裡麵的彎彎繞繞。‘大義分明,小事極有才,對人也懇切,做事似也有終始,本末昭然可曉,隻是中間粗,不甚謹密,又行為激烈,此是他病’……這是李綱李公相前幾日在給自己心腹兼好友、戶部主事林杞的信中對某人的評價。閒話休提,轉到身前,韓世忠即刻承命,然後便要繼續奏對。但這個時候,周圍忽然又有人控製不住自己了:“官家,臣試禦史中丞張浚冒昧以聞,三衙製度畢竟經行百年……呃,閭太尉又有功無過,而韓製置雖軍略妥當,卻行事操切,殊無德行,臣恐怕韓製置此行,閭太尉會多有不服,屆時未免無端生禍。”隻聽後麵半句,趙官家幾乎以為說話的是胡寅,因為這話太像胡寅的風格了。唯獨話說回來,既然是張浚說出這話,那便是另有深意了。對此,趙玖沉默了一下,依舊沉聲詢問:“張卿想如何?”“臣冒昧,自請往汝州暫行監管西京兵事。”張浚俯首以對。“本朝成例,文臣督師……臣若至汝州,必能使閭太尉安穩之餘使西京興複。”“不用,朕自會與宗留守說及此事。”趙玖經此提醒,反而醒悟。“閭太尉在汜水一直倚仗於宗留守,有他調解,必然無事。”張浚訕訕而退。而趙官家也終於趁機撒開了手,並轉回座中……與此同時,劉汲、閻孝忠、胡寅也都紛紛回到隊列之中。“其實有一件大事,本想最後說的,但既然已經涉及三衙、禦營之論,再加上今日確實沒幾個緊要事了,那朕也就直言不諱好了。”趙玖環視左右,揚聲而言,行在諸臣也是心中各自有所明悟,然後紛紛肅立,唯一一個還立在正中間的韓世忠見勢不妙,也趕緊退下。“國家製度是國家的根本要務,本不應該輕易更改。”趙官家緩緩而言。“但如今非比以往,大宋與金國之間不死不休之勢以成定局,此言朕昔日在八公山已經論定,非一方亡國滅種,絕不能真正停下。既如此,便須更改製度,以應時勢……”下方諸臣雖然嚴肅以對,卻多麵不改色,因為這個話題是所有人都想過的。實際上,早在南京(商丘)的時候就有人提過,八公山後,揚州知州呂頤浩甚至曾上書行在,提出了一個涉及到官製、軍務、財務的一攬子方案。而後,其餘各方麵重臣,也都提出過自己的方案,之前兩日,雖然倉促,但有資格禦前議事的諸位大臣同樣討論過這個問題,並提出了一些大略方案。最後方案總體而言,卻是為了方便軍事統籌而進行的簡化與合並。“其一,中書省、尚書省、門下省、秘書省,四省合一,從今日後,不再有什麼尚書右丞、左丞……東府宰相就是正經丞相、副丞相,他們總攬政務,統領六部、九寺、五監、六院、四選,有資格禦前公議軍政大事,於行在,便是呂相公為正,許相公為副!”趙官家一段話說完,呂好問與許景衡便正色出列,躬身下拜。“當然。”趙官家趕緊又補充了一句。“李相公依然平章軍國重事,統領東西二府,總領百官,還是額外高於所有臣僚的。”這句廢話自然沒人在意,因為沒人會覺得李綱真回來了,呂好問這種人能分庭抗禮。“其二,西府往後也廢同知樞密事等差遣,一律隻稱樞密使、副樞密使……此間樞密使自然是東京留守宗相公,汪相公、宇文相公,還有遠在淮南養病的張相公(張愨)為副樞密使,樞密使、副樞密使,也就是東府相公,依舊參與禦前議事如舊。”這樞密院幾乎相當於隻改了一個名字……眾人眼見著汪伯彥、宇文虛中站出來,也是不由腹誹心謗起來。然而,趙官家稍微一頓,卻又繼續說了下去:“其三,從今日起,廢三衙,權責儘歸禦營,楊惟忠、閭勍二位改禦營副都統製,而禦營又屬西府樞密院,並將戶部職方司移至於樞密院下掌機密文字、參讚軍事,而禦營正副都統製、職方司參軍與諸前線留守、製置使、經略使、安撫使、鎮撫使,以及軍中建節者,皆可隨樞密使禦前議論軍事。”眾人微微一凜,這就是真正的權責合一了……大宋百年軍權分製的設計,被眼下局勢給逼得重新歸一。隻是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其四,內侍省與入內內侍省權責重疊,又有之前六賊多出身閹宦的教訓,再加上國家危難之時,也不宜擴充內侍,就此合為內侍省。內侍省中間也簡潔些,一個總領的大押班,以藍珪充任,繼續負責禁中機宜文字,一個副的大押班,以揚州太後那邊的邵成章充任,其餘皆降為押班,依舊領各處差遣如故。”“其五,禦前班直單獨列出,設一禦前統製,以楊沂中為任,一副統製,以劉晏為任,隨禦營諸軍直屬於朕。”這兩個就更無話可說了,唯獨馮益回歸沒有絲毫動搖藍珪的身份,倒算是有趣。“這是幾件議論好的大事,而至於禦史台、學士院,本就簡潔,自然不變,依舊與東西二府一般一起直屬於朕。”趙玖言至此處,語調放緩,若有所思。“其實,後麵還有各軍州知軍、知州、通判,邊郡的知寨、城主,還有各路轉運使、經略使、安撫使、製置使、鎮撫使,依舊有權責不明,過於注重資曆,使得名稱不一,職能重疊累贅的嫌疑,朕也有意更改。唯獨時間倉促,再加上行在剛剛要定下來,所以也不好動搖地方,隻能放在往後慢慢來論……暫時就是這樣。”眾人不再猶豫,即刻紛紛出列,然後在四位相公的帶領下,嚴肅俯首,行大禮而對,而內侍省大押班藍珪也即刻呼喊平禮。“諸卿稍緩,朕還有一點心裡話要給大家說。”藍珪話音剛落,禦座中的趙官家眼見著眾人起身,卻沒有讓人各歸隊列,而是再度出言,卻是讓人頗為意外。“當先一個,朕一定要在方城山朝議,而非等到進了就在眼前的南陽再論,其實隻有一個目的,那便是快刀斬亂麻,望諸卿就此切掉靖康以來行在中的種種是非、恩怨、政爭、獎懲。”趙玖緩緩歎道,卻又儘量提高了音調。“咱們務必輕裝上陣,在南陽重新開始……也正是為此,才一定要在此處處置範致虛,並使東西二府宰相正位。”“官家用心良苦,倒是臣等思慮不周。”之前覺得趙官家行事操切的呂好問稍微一愣,然後趕緊第一個認錯。汪伯彥、王淵更是徹底鬆了下來。“且待朕說完。”趙玖抬手製止了對方。“接下來一個,關於宋金之間,戰和之事朕已經在八公山說過了,不許議和,直到一方亡國滅種……但以此為基礎,還有兩句話卻一定要額外認真說給諸位聽……好教諸卿知道,金人一個萬戶就將京西弄成這樣,可現如今金人足足二十多個萬戶擺在那裡,所以金人兵馬雄壯,是切實之事;而與此同時,大宋連戰連敗,先丟河北,河東,再有靖康之恥,之前剛剛京東、京西、關中又一起再潰,我軍虛弱無力,無法野戰,也是事實。”“非隻如此,金國立國不過十七載,連破遼宋萬裡大國,一時稱雄天下,氣焰囂張,宛若無敵;而我大宋去年才被人破了首都,丟了百年積蓄,連天子都被人擄走了一雙,朕輾轉各地,見多少富庶州軍一經戰亂便殘破不堪,無數百姓流離失散,各處死傷枕籍,又有不知道多少野心之輩,趁勢而起,動搖地方,亡國之危非是虛言。”帷帳之中,瞬間鴉雀無聲,隻有南風卷動帷帳,帶來簌簌之聲,與趙官家的言語相合。“然而,宗留守據敵於滑州,嶽飛、張榮破敵於梁山泊,韓世忠、張浚卻敵淮上,李彥仙又剛剛克複陝州,到底是讓天下人看清了,金人也是人,與宋人一般形狀,是人就可勝,是人也就可敗……與此同時,我們的人口、財帛、文華、製度遠勝於對方,更是毋庸置疑!”“所以千言萬語,隻兩句話而已。”趙玖嚴肅揚聲而言。“一則時局再艱難,大宋也總是有辦法的!萬萬不可言棄!二則,雖宋金之間已經交戰三載,可自朕以下,諸卿須做好準備,還要有十年、八年,乃至於死後方成功之誌!這是國戰,不可希冀於僥幸!”四位相公一聲不吭,帶頭俯首再拜。而趙官家說完這兩句話,似乎是累到了一般,乾脆起身拂手:“今日到此為止,其餘雜事,咱們明日便動身去南陽路上再分派就是!”言罷,趙官家不顧尚未起身的諸臣,直接扶著腰帶,帶著藍珪、楊沂中等人,便要走出帷帳。不過,臨經過韓世忠身側時,這官家複又停步,儼然是想起了一事:“良臣,你之前似乎有事未奏完?”“是……”韓世忠趕緊直起身來,小心做答。“朕也正好有兩件事情要與你說。”趙玖正色言道。“你到了西京後,不免要見到大宋祖宗陵寢……陵寢這個事情,自然是要儘力保的。但正如當日李相公論及二聖時所言,要想取回二聖,必要軍事上勝過金國才可。那麼一樣的道理,要想長久保住陵寢,必然要西京之地徹底安穩才可。所以到地方後你要告訴閭太尉與大翟小翟幾位將軍,不可因陵寢之事而強為軍事,以至於損兵折將,那是本末倒置。若實在是交戰中有所損傷,那自然是朕與二聖做了趙氏不肖子的緣故,與他們無關!”韓世忠周邊,諸臣一時起了騷動,但旋即又安靜下來,韓世忠也在怔了一怔後,即刻頷首。“第二件事……聽說你喜歡給讀書人起外號,之前叫子曰,後來忽然改了?”趙玖依舊扶著腰帶蹙眉相詢。隨著趙官家這聲問,不遠處小林學士猛地抬起頭來,麵色慘白。“是,臣現在叫他們‘萌兒’!”韓世忠不敢撒謊,但剛一說出口,周邊大臣卻是不顧氣氛肅穆,不知道多少人一起笑出聲來。唯獨趙官家依舊扶著腰帶肅穆以對:“朕懂得少,敢問韓太尉,什麼是‘萌兒’?”韓世忠再潑皮也看出官家的不善來了,卻偏偏不敢不答,所以隻能麵紅耳赤,稍作解釋:“好教官家知道,‘萌兒’是指男子未經人事,恰如稱女子‘雛兒’一般……乃是臣今日聽人說,有些文臣連馬不善騎,走個幾百裡的馬,便連雙胯都合不起來……”周圍禦史四五人,從張浚到胡寅,沒一個能忍受得了,都準備即刻起身彈劾這個潑皮。然而趙官家卻搶先出言,嚴厲以對:“這便是朕要與韓卿說的第二件事了,韓卿,你是朕的腰膽,可你口中的‘萌兒’卻也正是朕的心腹!他們說你是軍痞,你說他們是‘萌兒’,豈不都是在罵朕?!”韓世忠羞慚入地,幾名禦史也陡然氣順,小林學士更是一時暗暗垂淚,卻讓一旁冷眼旁觀的權差遣南陽府的閻少尹心中徹底醒悟。“該你說了。”替小林學士出了口氣後,趙玖放緩聲音,繼續相對。“你又想奏什麼事?”“臣剛剛是想說,王夜叉雖然勇悍,但隻是一將之資,做不得帥臣……”韓世忠趕緊言道,然後看到身側王德抬起頭來憤然來看自己,卻又趕緊解釋。“臣真不是汙蔑和輕視同僚,這是實話……所以臣實在是憂心,若臣去了西京,到底誰來為官家料理範瓊那個賊子?!”王德聽到解釋,愈發氣急敗壞,要不是趙官家在側,幾乎便要在此處與某人一決生死。“區區一個範瓊,朕這個萌兒自己督軍料理便可!”趙玖乾脆答道,卻又扶著腰帶揚長而去。而官家一走,諸臣工也都各自散去,最後韓世忠和王德麵麵相對,卻竟然不敢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