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淮西賊丁進被發現借著上茅廁機會用小刀自殺之前,殿中侍禦史胡寅胡明仲有很多身份,比如說他是行在最年輕的文臣之一,學問好,出身清白,所謂前途大好;再比如說,他也是行在最激烈的抗金派,總是喜歡在最不合時宜的時候提出最激進的抗金方案;還比如說,他還是張浚、趙鼎這二人共同的生死之交外加老小弟,被認為是如今隱隱生分的二位新貴的粘合劑。即便是趙官家任用此人,平心而論,也多少是看中他那個顯眼的政治立場……想想就知道了,當有人試圖軟化抗金立場,試圖曲線救國的時候,把這位拎出來,又是迎回二聖、又是渡河北伐、又是君父綱常的,誰能頂得住啊?誰敢說話啊?說白了,之前他就是個工具人加彆人的政治附屬品,最多加個潛力股。然而,等丁進被隨便挖了個坑埋了以後,胡寅這個名字就不必再用彆人和某種立場來注釋了,胡明仲一日成名,前禦史中丞、現東府相公許景衡當時便稱讚他是‘真禦史’。便是大家心知肚明的官家那裡,在扭扭捏捏躲過一通冷嘲熱諷後,也於第二日來到朱皋鎮後正式下達了連番旨意:一則扒了張浚的紫袍子,從禦史中丞變成了試禦史中丞,讓這位可能是距離大宋最年輕宰執最近的男人離那個位置又遠了三分;二則正式以胡寅代替張浚,專項清理韓世忠軍隊沿途擾民事,並總攬行在軍紀;三則借著上麵兩事,正式承認了他趙官家的錯誤,承認自己過於優容部分功臣,而忽略朝堂製度,並以此告誡行在上下戒驕戒躁……旨意下達之後,人人皆知,胡寅昨日彈劾已經起到了現實的效果。但這還不算,等到行在繼續西行二日,來到光州首府定城正北的淮河畔,彙集了苗傅、劉正彥、劉晏三將,並見到了宇文虛中後,趙官家複又正式召集了所有四位相公,二東二西,專門討論了選拔人才構紹朝堂的問題。而在四位相公的建議下,趙官家稍作修改,最終又發出了一係列新的旨意……卻是以時事艱難,國難未已為名,要求各處地方不計出身推舉人才。其中,關西、東南、荊襄、京東、巴蜀各處每軍州各推一文一武外加一名在國難中有特殊表現的氣節之士;而各處留守、製置使,允許額外推薦十人;兩淮、京西因為臨近行在,特許除軍州外,每縣再推一氣節之士。這個所謂氣節之士,自然是趙官家最在意的‘能抗金了’,也是他強行塞入的私貨。等這些人到達南陽陪都後,再分文武進行一次小型的考教,以作陪都人才補充。當然了,文武分製這個天大的問題,趙玖還沒那個本事改過來。除此之外,趙官家還又再發旨意,格外予以了李綱跟前線宗澤一樣的便宜人事權力,乃是允許李相公臨時任命東南缺額的高階官吏,隻須事後報備討論便可……不過相對應而言,李綱的心腹林杞卻被從吏部改到了戶部。回到眼前,經此一事,胡禦史的大名於行在中再度被拔高了一籌,所有人都知道,這位禦史那日彈劾的深意已經達到,此人已經有了推動重大政事的能耐。不過,且不提胡禦史如何在行在聲名日顯,也不說行在如何嶄新氣象,趙官家這裡卻還是要繼續西行的。二月底,行在來到淮河光州段最西側的光山下,因為前方淮水過淺過窄,便正式棄了舟船,往北岸蔡州境內進發……此時就有壞消息從南麵傳來了,乃是建州(福建的建)發生兵變。對此,趙官家不敢怠慢,立即以苗傅劉正彥二將為禦營後軍都統製、副都統製,領兵往東南,用護衛太後的名義輔佐李綱維持東南治安。而二將既走,又不過一兩日,剛剛往蔡州內部深入,左右兩邊開道的韓世忠、王德便開始遭遇各種各樣武裝力量,並開始大規模交戰了。行在不得不於三月初一進駐之前被金軍攻破過的蔡州首府汝陽,然後以此為根據地招撫義軍,並靜待王德、韓世忠四麵出擊剿滅叛軍,以求開辟所謂回旋之地。而也就是這個時候,行在才從義軍,以及宗澤派出的使者那裡得到了一係列的確切消息,乃是說去年冬日金軍那場大規模南下,正如撻懶、兀術帶領的東路軍基本上秋風掃落葉一般掃蕩了京東兩路一般,粘罕遙控的西路軍也同樣在西路造成了極為嚴重的後果。雖然對此早有預料,甚至早在八公山便有很多不確切的消息傳來,可真正聽到這些訊息,再聯想到眼下蔡州滿地的叛軍盜匪之後,行在上下還是紛紛震動嚴肅起來,再無之前的那種輕鬆之態:西京洛陽城破,且被金軍劫掠後縱火焚燒。之前被當做最好陪都選擇的長安也早早失陷,卻是因為被圍城十幾日後,同時遭遇到了地震和背叛……叛逃的不是彆人,正是李綱當日在南京(商丘)設置的兩個帥臣之一,前河東經製副使傅亮。此人以精銳數百,奪門降金,是長安城破的最大禍首。可笑趙官家之前還專門赦免他,尋他回來,甚至憂心他是不是早就死在潰兵手中,卻不知道此人早已經躲入關中,並做了**裸的叛賊。長安既破,天章閣直學士、京兆府路經略使唐重以下,陝西轉運副使、提刑、判官、機宜文字,幾乎全部殉國。而後,河南尹孫昭遠在從洛陽南逃到蔡州後,見到漫山遍野都是潰兵,有心招撫使用,便喝罵潰兵衣食百姓而為禍地方,結果就在這汝陽城下,被憤怒的潰兵所殺,屍首還是趙官家讓人去一個野林子裡尋來的,都生蛆了。這個時候,行在氣氛已經徹底整肅,但又過了兩日,隨著一個粗布衣服的人被韓世忠匆匆送來,趙官家以下卻乾脆是再無人能坐安穩了。來人是蔡州西麵、南陽所在鄧州東麵的唐州知州閻孝忠,而他居然是從金軍軍中逃出來的!具體如何逃出且不提,閻孝忠卻是彙報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的訊息——金軍萬戶尼楚赫竟然還在南陽一帶劫掠!原來,就在之前的殿中侍禦史馬伸帶著張所離開襄陽、南陽一帶往行在去見趙官家之後,金軍發動大規模南侵,而金軍西路軍在攻破洛陽之餘,專門派出了一支規模約萬人的部隊由一名萬戶帶領南下,連克汝州、蔡州……這件事情行在是知道的,因為當時這個萬戶在蔡州停駐了很久,眼瞅著似乎是要在淮西呼應一下東麵的完顏兀術。此時行在西行,來到蔡州,因為蔡州並無金軍,還以為他已經撤兵回太原了呢!實際上,此時此刻,按照宗澤、張所、張俊三方接連不斷的信息,最起碼金軍東路軍在京東那裡是明顯有撤軍的意圖,邊角上的青州、濰州的金軍駐軍已經往河北走了,甚至還有傳聞說,濟南府降臣劉豫曾嚎啕大哭,請求撻懶留下部分金軍駐紮。但是誰也沒想到,金軍西路軍卻還是這麼猖狂。“好教官家知道。”身材矮小的閻孝忠在汝陽官府大堂中拱手奏對。“尼楚赫是去年臘月破西京後南下的,本就是為官家與行在才出兵,自完顏婁室處得的正經軍令似乎也是破鄧州而取南陽,反倒是之前來蔡州是他聞得官家在淮上後,私自而為的!”大堂之上,趙官家在內的許多聰明人幾乎是瞬間醒悟,繼而心下一驚——是了,這就對上了!要知道,當時我們的趙官家可是正準備和李綱李相公一起往南陽去的!金軍西路軍這裡,無論是粘罕還是婁室,不可能不注意到這件事情,所以在迅速攻破了西京洛陽之後,自然會有守株待兔之意。而若是當日沒出某件亂子,真要是行在上下快快樂樂的來了南陽,以當時行在的戰力,豈不是要被這個萬戶一鍋端了?想到這裡,營帳中不少人都麵色發白,便是趙官家也忽然想起了那具肚子鼓囊囊的屍體——敢情淮西賊丁進還是拯救大宋的功臣?!這算不算是劉光世之後,趙官家親手締造的又一起大冤案?“官家。”稍作躊躇後,閻孝忠抽空略顯小心言道。“臣本打算在唐州守城待死,但唐州城小而舊,輕易為金軍挖垮城牆,臣也無能為力。又因臣容貌短小、麵黑臉醜,宛如侏儒,加上被俘時臣正在城上穿著粗布衣擔土,所以金軍並不以臣為意,依舊讓臣做隨軍擔土民夫,這才有機會趁機逃出,來見官家……官家,臣容貌特殊,必然有金軍征發的民夫見過臣,此事一問便知真偽,臣絕未失節!”“閻卿的忠心毋庸置疑,且安心隨侍行在,待敵退再做任命。”趙玖趕緊頷首安慰。當然要安慰!旁邊隨侍的小林學士心中暗笑那閻孝忠太過小心。想想就知道了,按照眼下的情報,京西各處挨著金軍邊的大員基本上已經死光了、降光了,能有個敢守城,敢走上百裡路來報信的知州,已經是難得的文臣楷模了,官家又怎麼可能會跟你閻孝忠計較什麼被俘虜的經曆?不過,這閻知州長成這樣還有這種好處?“不過閻卿,”就在小林學士胡思亂想之際,那邊趙官家已經繼續在問了。“你自尼楚赫軍中逃脫,可知鄧州情勢如何?”“幸虧官家來的快,此時京西南轉運使,龍圖閣直學士劉汲尚在……觀文殿學士知鄧州範致虛也在。”閻孝忠再度脫口而出。“但這二位怕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就不在了。”“這是何意?”趙玖聽到對方話中味道不對,不免茫然。“金軍攻勢已定了嗎?”“回稟官家,不是臣擅自議論同僚!”閻孝忠咬牙切齒,憤憤而言。“臣也是個不知兵的廢物,還被金軍活捉了過去,但好歹知道據城而守,知道守城要擔土使力氣,卻還沒想著用和尚和童子做兵!也不至於把‘長城’修的隻有肩膀高!”趙玖聞言本能想起了所謂‘六丁六甲’的傳奇故事來,卻是心下一慌,即刻看向了幾位在旁侍坐的相公:“這說的是誰?”四位坐著的相公聞言,幾乎是一起起身,然後由呂好問尷尬相對:“好教官家知道,範學士幕中軍事最依仗一人,乃是一個法號宗印的和尚,當日靖康中範學士為西軍統帥,引軍十六萬往援東京,專選一隊和尚兵,號曰‘尊勝軍’,又選一隊童子兵,號曰‘淨勝軍’;又在潼關修‘長城’,連結龍門……”“然後敗的有多慘?”趙玖聽到一半就咂摸出味來了,卻是直接打斷了對方。“為完顏婁室精騎一萬所破。”經曆了壽州一戰後,呂好問這些人大概也覺得之前某些事情過於荒唐了,說完這話就趕緊低頭了。“範學士也因此失了陝西宣撫使一職,改知鄧州。”“大宋朝能活到今日,還真是神仙佛祖一起保佑。”趙官家冷笑一聲。“若朕當日真往南陽來了,怕是寧亡國也要親手殺了此人……劉光世真真冤枉!”堂中文武聽了不對,全都低頭不語,便是那身材矮小的閻知州都一時不知所措,趕緊俯首。“如此說來,鄧州必然來不及救了?”趙玖回過神來,繼續詢問閻孝忠。“這倒也不是。”閻孝忠趕緊再答。“官家容稟,轉運使劉龍圖忠心耿耿,當日靖康中,他曾孤身往東京赴難,回來接到行在旨意讓他整飭南陽以備官家,更是一直辛苦維持到今日……劉龍圖或許如臣一般不知兵,卻覺不會如範學士那般荒唐,更不是輕易棄城而走。”趙玖心下一振,卻又趕緊再問:“可知道那個什麼金軍萬戶的虛實?”“五個女真猛安、兩個契丹猛安、一個奚人猛安、一個北地漢兒猛安,一個渤海猛安,但似乎是因為昔日太原大戰有所損傷的緣故,卻隻總共有五六十個謀克!”閻孝忠當即應聲。“也就是五六千人主力!其餘皆是西軍降卒作為補充。唯獨他轉戰西京(洛陽)、汝州、蔡州、唐州,近來降服他的亂軍頗多!”聽到這個數字,堂中一時寂靜了片刻,從趙玖以下,四位相公,還有試禦史中丞張浚以下的幾位禦史……總之,除了城府較深的小林學士外,幾乎所有從東麵一起過來的行在要員都本能而又默契的交流了一下目光,然後不約而同的於心中升起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很顯然,經過壽州一戰,最起碼大家在心態上就跟京西這邊的官員徹底不同。當然了,到底是一個萬戶加上一堆降兵,趙官家想了下,還是有這麼一點心虛,便複又正色再問:“閻卿,南麵襄陽範瓊且不提,這蔡州、唐州、汝州、鄧州各處可還有什麼可用兵馬?”“回稟官家,雖然京西一片狼藉,但敢與金軍作戰的義勇之士卻還是有的。”閻孝忠眼皮一跳,幾乎是瞬間聽懂了官家的意思,也明白了剛剛堂中古怪氣氛的緣故,卻又三分驚嚇三分震動三分希冀,外加一分小心起來。“唐州地小民乏,已經儘力,但蔡州這裡最西北處,有一家土豪喚做翟衝,與西京大翟小翟二位將軍是遠遠的本家,頗有實力,臣家眷就是放在他家中……請官家給臣一匹馬,再派一個內侍帶著一個告身文書回唐州,必然有三千精乾兵馬帶回!”趙玖聽說是大翟、小翟的本家,本能就信了三分……須知道,翟興、翟進兄弟是西京洛陽此時真正的依仗,幾乎是以一己之力在洛陽堅持抗金,趙玖也沒少從各處看到關於而這家人的訊息。而非要趙官家來說,他隱隱從這家人的起勢根基上聯想到了水滸傳裡的祝家莊、曾頭市!換言之,這家人根本就宋代版本的超級大豪強,而且是趁亂而起的大豪強!隻不過,人家從行為規範來說是忠誠可靠的,而且講究民族大義的!前不久西京守衛戰,就是翟氏兄弟一力為之,而老二翟進的次子也在突圍戰中死於金人刀下。所以,在民族矛盾為主要核心矛盾的情況下,翟氏一家是毫無疑問的忠君愛國好豪強!“汝州那裡,臣本身不清楚,卻在金人軍中聽說過一件事,”就在趙官家心思稀裡糊塗飄到水滸傳上的時候,那邊閻孝忠還在繼續往下認真敘說。“彼處有個叫牛皋的勇士在金軍過境時趁勢而起,屢屢與金人交戰獲勝,如今頗有兵馬……”趙玖猛地一怔,差點沒反應過來……沒辦法,大半年了,終於又逮到一個認識的了,有點措手不及。想想此次西行,本以為是西遊記,後來發現是水滸傳,但最終還是說嶽全傳。“官家,臣以為可下決心行此戰了!”就在這時,一直盯著趙官家,穿著一身綠袍的試禦史中丞張浚忽然出列。“這不僅是因為行在必須要驅除金人以往南陽立足,更是因為京西紛亂,龍蛇混雜,行在本該趁機篩選此地亂兵,得其忠勇者為己用,驅其雜蕪者而儘除!正好一舉多得!”趙玖緩緩頷首,周圍四位相公麵麵相覷,也一時不能反駁。“官家若想行此戰,卻須小心一事。”眼見無人說話,閻孝忠無奈小心提醒。“何事?”“好教官家知道,此時有處要害之地,就是武關那裡,守將不是彆人,正是範學士幕中那個宗印和尚……”“劉晏!”趙官家不等對方說完,便忽然扭頭向身側一人下令。“即刻與你一麵金牌,不管你怎麼帶著你的人繞過去、混去過,務必速速趕到武關,搶在此戰之前奪了那個和尚的兵權!”“官家!”就在這時,小林學士忽然出列。“臣願以禦前近臣之身,前往招撫!”趙玖怔了一怔,不由大為欣慰……當然欣慰!須知道,武關在敵後數百裡,隔著金軍一個萬戶主力,又不是去汝州招撫牛皋之類的,可這小林學士卻居然主動請纓……前有胡寅,後有林景默,便是張浚剛剛也沒因為打擊而變得消沉和退縮,可見自己提拔的這些年輕文臣,根本就不是範致虛那種貨色嘛!!怎麼說呢?謝天謝地,大宋看來還是有救的!ps:感謝第五十三萌,躁動的火山!這麼下去感覺下個月就能進名作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