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趙玖放肆一哭,帳外不知道多少人,底層士卒自然是混混沌沌,覺得官家和張七郎君臣相知,簡直如戲文裡那般,一個軍混子搏了一命,換來官家為他哭喪,也算值了;而那些高階文武,肅然之餘卻不免在心中暗歎官家善於收買人心,哭成這樣,簡直比上次在南京(商丘)登基時還要真切……真真是好手段!唯獨一個楊沂中,心中稍有一些怪異猜度,心情複雜,卻是不與他人相同。不管如何了,趙玖哭了足足一刻鐘,待到日頭徹底西沉方才出帳,眾人這才趕緊圍攏過來。而趙玖雖然做過整理,但麵上卻猶有淚痕,他立在帳外本欲張口親言,卻居然一時難言,便隻能讓揮手讓楊沂中將此行前議論好的東西宣布出來,卻無外乎是一些追贈、許諾、賞賜、厚葬,還有將來封河神之類的話。然而,以張永珍一個準備將的身份,再加上宋代重文輕武的製度,什麼追贈也不可能高到哪裡去……武官階官五十三階級,第一位的太尉是沒法追贈的,但往下的橫班使,也就是張永珍被追贈的協忠大夫所在,雖然活得時候是個要員,乃是轉任邊州的要害通道,但作為追贈而言也不過就是個正五品。其餘同船之人,也多類似,看似提的階級極高,但也不過就是從七品、正八品的追贈。至於說本來最該要緊的封妻蔭子以及賞賜,此時他妻子又不在身旁,也不過是一句空話和許諾;便是同船之人,也隻在軍中找到了其中一個人的兄弟,被提拔為了禦前班直,並額外賞賜了錢財,算是有個交代。最後說來說去,反倒是葬禮和立廟封神的事情,算是落到了實處。就這樣,折騰了一晚上,既然說到封神,又讓小林學士來寫祭文,這林景默便自然要趁機問一問大家都想知道的那張七郎的遺言。而趙玖麵色不變,卻也是從容相對:“張七郎隻說了兩件事,一件是不能歸鄉見延安父老;一件是不能破賊以血前恥……臨終之前,更是連呼歸鄉而氣絕!”小林學士怔了一怔,本欲多問,但見到趙官家麵無表情的樣子,又想到之前聞訊趕來後聽到的哭聲,卻愣是把話憋住了,然後便以玉堂學士的身份,在這張七郎靈前寫起了祭文。祭文既成,趙玖又親自下場,將今日這一船唯一主動反撲然後戰死的士卒連張永珍祭祀一番,眼看著幾人一起被匆匆埋葬在八公山下,複又叮囑了喬仲福、張景二人一番,這才黯然折返,摸黑上山去了。而上得山來,趙玖卻也並沒有去休息的意思,而是先過小寨而不入,回到自己禦帳內在自己的小本本上將今日許諾的事情一一記下,這才重新離開,往山頂小寨那裡彙合呂好問,並接見了一群人……一群逃難之人。且說,韓世忠自東麵鼓風而來,雖然嚇退了金兀術,但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是先放棄了上岸,反而先去布置船隊防守、巡邏、安頓……這些暫且都不提……隻說這位韓統製之前在楚州、泗州一帶備戰,卻是在淮河上理所當然的遇到了許多京東兩路的逃散之人。其中,尋常士民自讓他們過去不提,其中勇壯者拾撿起來充軍,乃至於尋無家女子嫁給軍士為妻也不提……可是有一撥人,便是韓世忠也要多加禮遇的,並且乾脆以軍船運輸,並在第一時間給送到了岸上。“哪個是青州知州劉洪道?”趙玖進入小寨中軍大堂,坐下身來,不等這些人行禮問安,便先喊了一個人名。“臣便是劉洪道。”燈火下,一人趕緊起身俯首行禮。“臣請為陛下賀,靖康以來,我軍屢戰屢敗,一勝難求,不意今日有此勝……”“朕還以為劉卿會先埋怨朕呢,說朕重武夫而輕文華,寧可去為一粗軍漢哭喪也不來見你們!”趙玖儼然還沒從之前的事情裡走出來,但不知為何,語氣倒還稱得上平靜。但不管語氣如何,這話從一個天子嘴裡說出來,包括呂好問在內,這堂中一群大臣都不免忐忑一時。首當其衝的劉洪道更是趕緊俯首:“臣喪土敗師之人,又不能死節,本當遮麵請辭,遠歸鄉林,蒙官家不棄,召來行在,如何敢再存怨望?”“知道便好。”趙玖依舊平靜。“這便是朕為什麼把那張永珍的身後事,放在召見你們這些要員前麵的緣故了,也是朕第一個喚你的緣故……今時不比以往,往日種種規矩,早就隨二聖一起北狩了,朕發的那些文書看到沒?”“稟官家,看到了!”劉洪道愈發小心。“事到如今,金人猶自追擊不止,滅宋之心昭然若揭,而宋金之間也殊無轉圜餘地,所以從今往後,萬事皆以抗金為論。”趙玖瞥了眼欲言又止的呂好問,繼續平靜說道。“今日淮上交戰,隻有張永珍一人挺身而出,隻有那一船人是北向而死,而且也幾乎動搖戰局,所以他們便是抗金大業中一等一的有用之人,所以朕先去看他們!而你劉洪道,是這群逃人中唯一敢與金人作戰之人,所以朕來此處,先喚你來搭話!懂了嗎?”“懂了……”劉洪道頓了一下,方才小聲應道。“許參政前日自南麵來劄子,說是廣南一帶得到的訊息晚,很多人還以為靖康事未了,便捐家勤王,結果引軍走到江南西路一帶才知道國家已經亡了,再加上彼時正是奸賊黃潛善為政,居然視他們為賊,不許他們過江,便失了進退。”趙玖繼續緩緩言道。“朕留你之前一切官身待遇,然後給你個江南西路置製使的差遣,去彼處收納部隊,部隊入手後,先平定江西當地些許治安,再引軍來淮上支援行在……你能做嗎?”“此事容易!”劉洪道立即如釋重負。“臣絕不負官家今日恩恕。”“那就好。”趙玖也是如釋重負,繼而忽然一聲歎氣。“其實,自古艱難唯一死,二聖不能死節,憑什麼讓你們死節?”滿堂逃亡重臣,外加一個呂好問,紛紛失色。但趙玖依舊不為所動,而是繼續感慨道:“便是朕也從南京(商丘)一路棄地逃到淮上,又怎麼能以類似罪名治你們的罪呢?”眾臣這才微微釋然。而趙玖的聲音不停,反而越來越大:“可是,國家淪喪之時,偏偏文臣中猶然有李若水、張叔夜等人敢去死節,武將中猶然有張永珍這種人敢獨自向北而戰……所以講,苟且偷生這種事情,固然可以容忍,但不能一直容忍。而且你我君臣,是非對錯總該心知肚明吧?也總該知道何為羞恥吧?”一眾文臣不敢怠慢,紛紛再度俯首稱罪。“不用請罪。”趙玖沒有理會他們,而是繼續言道。“這便是朕不願再退的緣故了!也是要提醒你們,朕既然在淮河不退,爾等既過了淮河,誰再敢退,雖文臣猶然可殺!所以再無下次了!”堂中氣氛肅殺,而趙玖卻乾脆起身:“今日散去之前,贈你們一首據說是易安居士李清照嘲諷你我的名篇,望牢記在心,既做鞭撻,也當鼓勵……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言罷,趙玖也不理會諸如淄州知州趙明誠在內的其餘人等,便直接拂袖而去了。而趙官家一走,其餘人等便紛紛望向了趙明誠,而趙明誠滿臉通紅,卻也隻能攤手頓足相對:“絕無此詩!此必官家恨我等棄地入骨,以此諷刺罷了!”ps:抱歉,過年父母要來,為了調假在加班,更新依舊很倉促……附上紹宋讀者群,8753873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