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使節(1 / 1)

天命 錢莉芳 10261 字 1個月前

天漢元年,暮春。上林苑的栘園林木青翠,鶯飛草長,一匹匹駿馬撒開四蹄,在草場上自由自在地奔跑著,儘情享用著鮮嫩多汁的牧草。這是它們一年中最快樂的時候。它們是幸運的,作為上林苑的馬,能享用禦廄和上好的糧草,卻不用承擔血腥的征戰殺伐。唯一被使用的時候,無非是每年的田獵季節,即使那時,也不過作為備用而已。自從貳師將軍李廣利西征凱旋,天子六廄——未央、承華、騊駼、路軨、騎馬、大廄,便開始大量繁育西域名馬。如今的宗室貴戚,逢到賽馬射獵,以騎乘腿型修長的大宛馬為上,烏孫馬次之,再次也是那些大宛、烏孫良馬與中原馬雜交的後代。栘園廄這些平常品種的馬匹,便漸漸被冷落了。棄置不用,於渴望無拘無束的馬而言,是求之不得,而對奉職於這裡的人來說,就不是什麼幸事了。這是一個幾乎沒有任何指望的閒差。栘園廄的現任長官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常常一個人坐在山坡上,看著草場上那些奔走或休憩著的馬匹出神。他的沉默似乎和他那些不思進取混日子的前任不同,他的眼裡常常有一種無以言說的憂鬱,整個人仿佛被一塊無形的沉重石塊壓著。栘園廄的小吏們隱約聽說,他以前是宮裡的中郎,如今被打發到南山腳下這處荒僻馬廄來,看來確實不像會當官的人。此時,他正坐在一截樹樁上,靜靜地仰望著天上那幾隻展翅翱翔的獵鷹。隻有在這個時候,隸役們才會在這個沉默的上司眼中發現一絲偶爾閃過的光芒。他想到了什麼?誰也不知道。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他隻是看著那生靈矯健的身姿,心裡有一種莫名的感觸,隱隱感覺到一些平淡生活以外的東西——也許是年輕時那點不甘平庸想要奮發有為的念頭吧,他想。他本有很好的家世。父親跟衛大將軍打過仗,封過侯,還做過太守。朝廷有製度,二千石官員可保舉子弟為郎。父親屢立戰功,先後保舉長子和幼子入宮為郎,唯獨不肯保舉他這個次子。天子近臣,機會很多,像他們這樣的功臣子弟,尤其容易升遷。進宮沒過幾年,大哥就做到奉車都尉,三弟也升到了騎都尉,秩比二千石,終日隨禦駕出入,顯赫鄉裡,榮耀不下於父親。隻有他,無官無職,庸碌無聞。家中親友往來,勢利一點的乾脆對他視而不見,隻是忙著巴結他那兩位前程遠大的兄弟。他也曾懇求父親給他一個機會,不是為了榮華富貴,隻是不想在家吃閒飯。在他內心深處,也隱隱希望能有個機會,離開苛刻嚴厲到讓他窒息的父親,到一個新的環境中去闖出點事業。“就你?省省吧!”父親看著訥訥欲語的他,輕蔑地道,“你是那塊料?少給我丟人現眼了!”父親不喜歡他,許多人都知道。父親時常因為一些小事對他發怒,放錯一支筆、打翻一卮酒,都會被父親認定是故意作對,因而大發雷霆,他的任何解釋、哀懇都無濟於事。時間一長,他逐漸養成了沉默退縮的性格,然而即便如此,也不能使他免於責難,父親看著他畏縮拘謹的樣子,反而更加厭惡。他無所適從,不知道怎樣才能讓父親滿意。但父親並不是生性暴躁。從很小的時候,他就時常躲在角落裡,羨慕地看著父親手把手地指導大哥、三弟弓馬騎射,那份和藹和耐心,是他永遠不敢奢望的。府裡仆役有傳言,說他不是夫人親出,而是父親過去一個不受寵的小妾所生。看到那些人私下用同情的目光打量他,他隻是苦澀地一笑。他心裡知道,父親不喜歡他,是他自己的錯。他是一個與生俱來就有著要命的缺陷的孩子。從他記事起,便三天兩頭要在父親的盯視下飲下那難以下咽的湯藥。“你想變成鄰村那個李瘋子嗎?!”每當他因為藥太苦而喝不下時,父親便壓低了聲音嚴厲地訓斥道,“像她一樣成天見神見鬼、癡癡癲癲、胡言亂語?你還想不想做個正常人?”他強忍著濃烈的苦澀喝下了那些藥,父親以為是自己的恐嚇生效了,其實,父親說話時的那種冷酷、憎惡更使他恐懼。他不怕被彆人嘲笑,但他怕被父親厭惡。不知是不是上蒼有意開了一個惡毒的玩笑,他那兩位向來一帆風順、機敏能乾的兄弟,居然會先後在宮中侍奉時犯下大錯,以致自裁謝罪。幸而皇帝沒有深究,還任命他為中郎,大概是對父親晚年喪子的彌補。宮中規矩森嚴,許多和他一樣的官宦子弟都感到束手束腳不自由,但那卻是他有生以來最輕鬆愉快的時光。因為宮裡的規矩雖多,但都是有章可循的,不比在家中,每天提心吊膽、戰戰兢兢,不知在哪件事上會觸怒父親,引來無妄之災。宮中的那段日子,他過得充實而愉快,還結交了許多朋友。然而,父親卻再三對皇帝聲明:此子才智平庸,不堪效用,實恐有負聖望。沒過幾年,他就從人人豔羨的中郎被調到了這裡,上林諸苑之中最荒僻的栘園,來掌管一個馬廄,整天與一群刑徒馬奴打交道,工作單調且索然無味。“沒用的廢物!你是永遠彆想有出息了!”父親暴怒的喝罵聲又隱隱在耳邊響起。他看著天上那自由自在飛翔著的雄鷹,鼻子微微有些發酸。“沒用的廢物”,這就是父親生前對他使用最多的稱謂。至今一想起,依然那麼刺耳心酸。多年以來,父親最熱衷做的,就是羞辱和貶低他這個兒子。父親厭惡他,他可以理解,可父親時常用最刻薄的語言將他貶損得狗彘不如,神情間那份痛恨,已經不像是麵對一個有缺點的孩子,而像在詛咒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這又是為了什麼呢?嗬,現在追問這些又有什麼意義呢?栘園的草木黃了又綠,父親已在幾年前去世,而他也已經成為自己孩子的父親。生活平靜得像一潭死水,再也掀不起任何波瀾。隻是到了這寵辱皆忘的年紀,他卻常常莫名其妙地生出一些新的想法,似乎想要做點什麼特殊的事情——儘管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來改變這平凡而無味的生活。也許是被父親壓抑得太久的一些念頭,此時終於得以釋放出來了吧,隻是這釋放來得太晚了。他最有雄心和精力建功立業的時間,已經在半情不願的隨波逐流中消磨掉了。現在,他年過四十,沒有機會,也沒有勇氣去另外走出一條路來了。他愛他的妻子和孩子,他們是他暗淡的人生中唯一值得寬慰的色彩。然而也正是為了他們,他無法像那些野心勃勃的年輕人一樣去闖蕩冒險,以求封妻蔭子的榮耀。他歎息了一聲。也許他注定隻能這樣庸庸碌碌地過完自己的一生,沒有誰會知道,在這個沉默寡言、奉職謹慎的循吏的內心深處,曾經期望過一種截然不同的人生。算了,世界上有那麼多人,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實現自己最初的夢想。誰知道呢?也許那些在他眼裡胸無大誌的庸常眾人,也曾和自己一樣,有過一些令人激動的願望和想法,隻是耽於各種因緣際會沒能實現。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喟歎呢?況且他有什麼資格自傷不遇呢?文不足安邦,武不能定國。靠著家世門蔭帶來的機會,不需要從底層苦苦奮鬥,一上來就是常人難以企及的中郎。就是現在,他的工作也可以叫許多平民子弟嫉妒,每月六十斛穀的俸祿,所做的不過就是每天檢查一遍園中的鞍馬鷹犬,修整好那些皇帝上林圍獵時用的弓矢繳繒。他實在沒什麼理由為這根本算不上糟糕的命運鬱鬱寡歡了,可這幾年來,內心深處時時生出一種感覺,好像有些事被他遺忘了——一些極其重大的事。有時當他看著那些獵鷹在天上翱翔,這種感覺就更為強烈,但真要抓住這感覺細想,又不知是從何而來。就好像看著遠方時,眼角瞥到一件龐然大物,可待到收回目光定睛細看,那物卻又消失了。這使他總隱隱擔心因為自己的遺忘而導致了什麼不可挽回的災難。他一再自問,天下之大,有什麼大事需要他這麼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來完成呢?以他的現狀,最好的前景不過就是進六廄,可六廄有那麼好嗎?每當看到那些汗出如赭的駿馬,他隻覺得那汗血都是人血。當年李廣利西征,用兵十多萬,生還者不足兩萬,加上國內無數因為此役千裡轉輸、橫死溝渠者,禦廄那些大宛良馬,哪一匹身上不是背負著幾百條人命?他從來就沒有盼望進“天子六廄”。這唯一的升遷之階,他都無意攀登,未來對於他早已毫無懸念,那又有什麼可憂心的呢?那莫名的焦慮,也許隻是父親過於嚴厲給他留下了心病吧?或者……是因為那個相士?“……伏犀貫頂,日月角起,天!這、這樣的貴相,萬中無一……”相士望著他的臉,用一種近乎敬畏的語氣說道。“萬中無一?”他懶懶地一笑,指了指外麵街市上來往的人群,道,“這裡是長安!就外頭這些人,富貴過我者,少說也有一半以上!”相士搖搖頭:“公子,你現在的命運,並不真正屬於你。你的左右手掌紋差距很大,有人扭曲了你的命運之路。你生來不是乾這個的……”他已經懶得搭理這個拙劣的騙子了,調頭就走。“何必呢?”李少卿趕上來,拍拍他的肩膀道,“聽聽又沒什麼損失。”“有什麼好聽的?”他不屑地道,“這種江湖術士,見誰都奉承天生異相,然後再以災厄相嚇,說來說去,無非叫你請他禳災祈福。”李少卿道:“我知道你向來不信這個,不過,那相士相命真的很靈的……”他道:“命相之道如果真的靈驗,第一個使用的就是帝王。找個相士為宰輔,國中還會有什麼亂臣賊子?”李少卿道:“話不是這麼說。乾這行的,不能入世太深,泄露的天機太多是會遭天譴的。子卿,你彆太固執,那麼多人信,難道都是在受騙上當?”他道:“那他剛才說我萬人之上,你也相信?”李少卿微一愣神,道:“人生一世,將來的事,誰知道呢?上官少叔不就是從未央廄令的任上升到太仆的嗎……”可笑的是,此生唯一一次對他肯定的評價,卻來自一個江湖術士。難道他的人生竟失敗到要靠一個騙子的謊言來支撐了?他失笑地搖搖頭。李少卿是他的好友,卻不了解他的心——他從來沒羨慕過上官的好運。上官受到提拔,不是因為馬養得好,恰恰相反,那次皇帝見到在他自己臥病期間未央廄的馬養瘦了,大發雷霆,上官一句“聞陛下聖體欠安,臣日夜憂懼,意誠不在馬”,言訖而淚下,得以轉禍為福。這種話,他是說不來的。當然,這樣的心思,隻能深深地藏在心底。處在他這個位置上,有什麼資格不屑人家的成功之道呢?如今所有人看重的都隻是結果,而不是手段。何況,位列九卿,富貴已極,如果說這都非他所望,他最終的追求又是什麼呢?他之不屑,在彆人眼裡隻怕都是可笑的矯情吧。“大人,”一名從吏氣喘籲籲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宮裡來人了。”他回過頭去,看到了跟在從吏後麵的宮中內侍。“什麼事?”他詫異地問道。按例這個月還不是田獵的時候。“蘇大人,陛下要見你。”那內侍麵無表情地道。很久以後,栘園廄的總監蘇武才知道,正是從那一刻起,他真正的命運之輪,才開始緩緩轉動,並將把他拖進一個極其龐大的、離奇到難以置信的事件中去。昆明池,靈波殿。五十七歲的皇帝站在殿中,手拄一根玉杖,麵朝著三百多頃幾乎望不到頭的昆明池水,目光有些迷茫。他身上隨隨便便披了一件淺黃色茱萸紋曳地長袍,沒有戴冠,神情蒼老而疲憊,完全沒有了平時在朝堂上那種令群臣震惶的迫人威勢。天開始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牛毛一樣的細雨隨風飄灑,給三百頃昆明池蒙上了一層若有若無的輕紗。平日裡鳳蓋華旗、鼓樂不絕的龍首樓船現在一片寂靜,和高高的豫章台一樣,無聲地矗立在水汽彌漫的池中,石雕的大鯨靜靜地臥在水底,仿佛也怕驚擾了這微妙寧謐的景色。在這一片靜謐中,樂府歌伎的淺吟低唱從遠處隱隱傳來:略帶哀婉的歌聲彌漫在漠漠的春雨裡,在高大的殿宇中若有若無地飄蕩,令人徒增一種孤獨傷感的意味。蘇武沒空去細細體味那縹緲的歌聲,隻注意到眼前那些奇怪的東西:一襲嶄新的雲紋錦袍疊得整整齊齊,袍服上放著一頂鶡尾武冠。旁邊是一隻漆盤,盤中盛著一枚銀製官印,一丈七尺的三彩青綬盤繞在鋥亮的銀印四周。他跪在地上,看著眼前這一堆東西,又抬頭看看皇帝,迷惑不解。“從現在起,朕加封你為左中郎將,佩二千石印綬。”皇帝道。嗡的一聲,他腦子裡一陣眩暈。錯了!一定有什麼地方弄錯了!皇帝弄錯人了,或者內侍傳錯人了。一時之間,他心裡來來去去閃過無數念頭,唯一沒有的,就是升遷的狂喜。因為他知道,這種事絕不可能發生在他身上。“你大概在想,朕一定是弄錯了。”皇帝盯著他,低聲道,“不,沒錯,朕封的就是你,栘中廄監——蘇武。”什麼?!真的是他?為什麼?他離開未央宮已經十年了,他幾乎懷疑皇帝是否還記得這麼一個當年侍奉左右默默無聞的中郎。如今突然之間被召回來,就為了擢升他為宮中人人豔羨的中郎將?宮裡那麼多人,有戰功的、有能力的、會逢迎的、精算計的……不計其數,為什麼獨獨是他?為了獎勵他馬養得好?不是他瘋了,就是皇帝瘋了!“你不必因這意外的超擢感到疑懼。”皇帝銳利的目光像是能看到他心裡去,做了一個手勢,左右侍從依命退下。皇帝緩緩地,用一種低沉而鄭重的聲音道:“因為這是一樁交易——升你為中郎將,是要你辦件事。朕要你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做一件事情。事情也許很容易,也許很難,朕也不知道。你可以選擇接受或拒絕。放心,不管是什麼選擇,朕絕不會為難你……”蘇武驚愕地看著皇帝。皇帝今天說的話,怎麼聽起來那麼古怪?一件東西被皇帝輕輕放在官服上。那是一根長長的竹竿,一端係著白旄。漢使旌節!皇帝要他做使節?朕要你去一個很遠的地方……他忽然明白了!“陛下是說……”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抬起頭來,努力說出了那個詞,“匈奴?”“正是。”皇帝注視著他,點點頭。他恍然大悟:這就是他這個栘園廄監無緣無故平步青雲的真正原因——二千石的高官厚祿,換他一條命!從元封年間的路充國以來,幾乎每任漢使都是有去無歸,被扣為人質。那邊態度強硬,堅持隻承認俸祿是二千石以上的官員的漢使資格。然而官至二千石,誰還願意將自己尊貴的性命扔到那種蠻荒之地去?於是就有了把普通郎官加封為二千石高官派遣去匈奴的慣例。這幾年邊事不斷,戰況激烈,即使是升遷無望的郎官,願意受命出使的也越來越少,甚至重金懸賞也應者寥寥。他淡淡一笑,伸手拿起那漢節。這就是他的命運——永遠不要指望有什麼罕見的好事從天而降,碰巧落到自己頭上。像他這樣的小人物,必須有自知之明,自己唯一的價值,隻是可以作為一枚被犧牲的微不足道的棋子罷了。不過,即使知道這一點,他也不會心存怨念。以他眼前的境遇,再壞又能壞到哪裡去呢?無聊的生活,沉悶的工作,過一天就知道一生。他本來就對這一切感到厭煩了,生活中任何超出常規的改變,他都是樂見的。也許皇帝正是看出這一點,才想到找他來做漢使的吧?皇帝的手按住了他拿起的漢節。“且慢,”皇帝道,“你是否知道,朕要你去乾什麼?”他詫異地抬頭。這還需要問?皇帝道:“你認為朕是叫你去送死?”他垂首不語。皇帝冷冷一笑:“如果那樣想的話,你就太小看你自己了!”小看?他又有什麼值得彆人高看的地方呢?他垂下眼瞼,道:“臣不敢。”“你現在對於朕,有遠比送死更大的價值。”皇帝說著,啪地扔過來一卷木牘,“有兩件事,你必須清楚:第一,從現在開始,那邊不會再扣押漢使了。你看看這個——”蘇武詫異地看看那木牘,又看看皇帝,小心地拾起那卷木牘打開,觸目即見卷首上書:“匈奴大單於敬問漢皇帝無恙……”不由得吃了一驚,抬頭向皇帝看去。“是國書,今天剛到的。”皇帝道,“以往抬頭都是‘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單於’,用一尺二寸的簡牘。這一次卻恢複了文帝朝舊製,一尺一寸牘,用詞也恢複了舊稱。知道為什麼嗎?呴犁湖單於死了,現在即位的是他的異母弟左大都尉。五年時間死了三任單於,每一任單於都有許多兄弟子侄,蠻夷之人無宗法禮儀,有實力就能當頭領,想爭奪單於寶座的大有人在。所以現在這位新單於怕朕乘他立足未穩,給他來個裡外夾攻,便釋放了以前扣押的所有漢使,借此對我朝示好。”蘇武恍然大悟。匆匆將那簡牘瀏覽一遍,果見文中辭氣謙卑,居然有“漢天子,我丈人行也”、“我兒子,安敢望漢天子”等語,心下暗暗舒了一口氣。匈奴是朝廷的心腹大患,連年攻伐,居然有如此態度的一天。隨之心中又茫然起來,如果是這樣,皇帝何必選自己做漢使呢?“你也許在奇怪,既然如此,眼前這個漢使,誰不能做?何必非選你呢?”皇帝道,“這就是朕要說的第二件事。朕要你到那邊去,不是為了跟那邊禮尚往來——這種官麵文章誰都能做,朕是要你借著使節的身份,去做一件特殊的事——找一件東西。”找東西?蘇武愣住了。皇帝深吸了一口氣,聲音開始變得有些猶疑起來:“這幾年,宮裡發生了一些事,你可能不太清楚,大概也不會相信,但它確實發生了……四年前,柏梁台大火,你還有印象吧?就是在那場大火中,有一件東西,一件很重要的東西……不見了。朕不知道它是否還在世上,但如果在,就一定是在匈奴……”皇帝的話很亂,蘇武聽得一頭霧水,道:“陛下,臣……不太明白。”皇帝也像是感到了自己的話有些沒頭緒,便停了下來,手按著前額,像是努力要理清一條思路。“你先起來,讓朕好好想想。”皇帝揮了揮手,緩步向殿外走去,在殿門口的玉階上站定,向遠處眺望著。蘇武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隻見茫茫雨絲中,昆明池邊站著兩尊石人。許久,皇帝忽地一頓足,像是下定決心道:“罷了,還是從頭說起吧。”皇帝向那兩尊石人一指,“你知道,那是為誰造的嗎?”那不是牽牛和織女嗎?放在那裡好多年了。為誰造的?好像是……是……靈波殿裡寂靜一片。一陣微風吹來,風裡混合著殿柱所散發出的桂木香味,還夾雜著幾絲飄灑的春雨。遠處歌伎的歌聲,也像那絲絲春雨,縹縹緲緲,若斷若續:歌聲一唱三歎,終於漸漸低了下去,最後完全消失,一切歸於徹底的寧靜。猛然間,蘇武腦中靈光一閃。李夫人!是的,你猜對了,是李夫人,那個世間獨一無二的女子。牽牛與織女相隔的,不過是一條淺淺的河漢,我與李妍相隔的,卻是陰陽的界限。回想起來,當年的一切依然曆曆在目,如在眼前。那天在長公主府上,她二哥延年唱她“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我還以為是故作驚人之語,及至見到她本人,我才知道那形容得簡直太貼切了。這世上再也找不到那樣一雙眼睛了,顧盼之間,真能把世間一切化為齏粉。並不是說她的眼中有很多內容,恰恰相反,她是我所見過的唯一一個看著我時眼睛裡乾乾淨淨的女人,這正是我對她恩寵殊異的原因,隻是許多人不明白這一點。記得那次我隨手從她頭上取了根發簪搔了搔頭皮,結果第二天後宮的女人們全去買來玉簪插上,以致長安玉價一夜暴漲。真是可笑,我愛的難道是那根玉簪嗎?阿妍是個獨特的女人,從不為自己要求什麼,我也就忽視了。我以為以後早晚會有機會的,卻沒想到死亡會來得那麼快,把我心中的默許化作了永遠的遺憾。而她在生命即將走到儘頭的時候,卻突然害怕失去我的寵愛了。為了讓我記住她最美的時候,說什麼也不讓我看到她的容貌。那時她氣息奄奄,太醫說她再也經不起任何刺激了,我不忍給她帶來傷害,便依了她,卻因此留下了無儘的憾恨。在她死後,這憾恨如附骨之蛆,時時咬噬著我的內心。從未央宮椒房殿的畫像,到這昆明池畔的牽牛織女石像,處處都在提醒著我,那個曾經存在過的獨一無二的女人。我再也見不到她了,這就是我痛苦的來源。我擁有這世上最大的權力,我能使河水斷流,我能將山川夷平,我能讓千萬人活著或死去——隻要我願意。可我為什麼就不能主宰我心愛的人的生命?為什麼就不能得到自己最想要的東西?我一生順暢,沒有達不到的目的,沒有辦不成的事,我痛恨這種無能為力的狀態!我也知道死者不能複生,知道我的企望不切實際,但又感到自己的要求並不奢侈,我隻求再看阿妍一眼——哪怕就一眼,不是死氣沉沉的畫像,而是真真實實有血有肉的阿妍,以彌補她臨終前我沒能看到她的容貌的遺憾。我渴望發生奇跡,我要用帝王的權勢製造奇跡!我開始發布榜文,重金懸賞,許下令人咋舌的高官厚祿,隻求找到一位能讓我與阿妍再見一麵的奇人。然後,你知道,我找到了,那就是少翁,一個方士。我封他做了文成將軍。我知道,外麵不知有多少人在竊笑非議。自古以來,還從來沒有一個帝王昏聵到封一名方士做將軍。但是,那天夜晚,他在甘泉宮通天台施術,真的、真的招來了阿妍的魂魄!天哪,這就夠了!不要說封個將軍,就是封王封侯,又怎麼樣?自古以來,世上的王侯將相有多少?真正會招魂術的高人有幾個?……雨絲漸漸變得綿密起來。皇帝停下一會兒,扶著玉杖微微籲了口氣,因為激動而加速的呼吸才漸漸緩和下來。昆明池的池水卻開始不安地攪動起來,雨打風激,水中那巨大的石鯨的首尾看起來像在微微擺動,給人一種變成了活物的錯覺。放眼遠眺,長安萬間宮闕,都已隱遁在白茫茫的雨幕之後,隻有巍然高聳的豫章台,還在層層雨霧中時隱時現,仿佛淩空出現的蜃景。眼前的景物,和皇帝說的故事一樣不真實。“陛下,”蘇武忍不住道,“方士之術,十九欺妄。招魂引鬼、神靈附體之事,實不足信……”話未說完,蘇武猛地住口。今天自己是昏了頭了嗎?皇帝好巫,最忌臣下詆毀方術,連以直言敢諫聞名的汲黯都不曾在這種事上與皇帝爭論,何況此事還關係著皇帝最掛念的李夫人。自己算什麼人?居然說出這麼不知趣的話!他不由得心中有些後悔。“放肆!”果然,皇帝一頓手中的玉杖,怒道,“是真是假朕看不出來?沒有親曆過的事,就不要妄下斷語!你沒見到阿妍,可朕見到了。不是降神,也不是附體,就是招來了阿妍本人!實實在在,絕無虛妄!朕看著她在帷帳裡來回踱步,看著她輕輕歎息,看著她回眸凝睇……天哪!朕永遠忘不了那一幕。告訴你,那絕不是朕的幻覺,也不是少翁製造的假象!”蘇武一愕。那是怎麼回事?少翁是怎麼做到的?他找來了和李夫人一模一樣的替身?但現在不是捉摸揣測的時候,皇帝正在盛怒之中,他隻能跪下叩首道:“是,陛下息怒,臣死罪……”皇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才道:“算了,起來吧。”他不敢站起來。皇帝皺著眉打量他,又過了一會兒才道:“居然到現在還是一點沒變……唉,真不知道該說你老實還是笨!你、你就從來也沒想想當年為什麼會被調到栘園廄嗎?”蘇武一怔,抬起頭不明所以地望著皇帝。“這十年的馬你算是白養了!”皇帝搖搖頭,歎道,“人人知道朕篤信方術,就算不信的,至少在朕麵前也會裝出一副相信的樣子。隻有你,連裝都不肯裝。朕知道你厚道忠誠,可為什麼偏偏在朕最看重的事情上,就不肯稍微附和一點呢?幽冥之事,信則靈,不信則不靈。一個不信鬼神的人在朕身邊,神明就不會顯靈。讓朕怎麼用你?”什麼?!蘇武隻覺得頭腦裡再次嗡嗡作響。十幾年的仕途蹭蹬,隻是為了懲罰他不相信那些裝神弄鬼的把戲?他忽然有些哭笑不得。“不過,這也很好。”皇帝一揮手,道,“現在朕要的就是你這點。如果不是這樣,今天你也不會在這裡了。”蘇武道:“微臣不、不明白……”皇帝道:“沒什麼。朕先問你,你知道那個招魂的術士——少翁,後來是怎麼死的嗎?”蘇武不知道皇帝怎麼突然又問這個,道:“少翁是……誤食馬肝,中毒而死的。”皇帝盯著他道:“是嗎?告訴朕實話,外麵對此事怎麼說?”他的心一跳,皇帝既然這麼問,想來都已經知道了,隻得道:“外麵有傳言……說……少翁是……被陛下處死的。”皇帝點點頭,道:“不錯,是朕殺了他,那個傳言沒錯。那麼,你知道朕為什麼要殺他嗎?”蘇武道:“是因為……他的方術不靈驗。”外麵的話,自然要比這難聽得多,說皇帝自知誤信匪人,做了蠢事,怕貽笑世人,便索性殺人滅口。皇帝道:“不,他做到了。剛才朕已經說了,他確實招來了李夫人的魂魄。”他不敢再接口了,因為他實在不知道皇帝到底想說什麼。皇帝沒有必要在他這麼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麵前為自己的錯誤辯解。幸而皇帝不再追問,而是自己回答了。“朕殺他,因為朕不能容忍一個鄙陋的江湖術士也能把朕的阿妍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皇帝憤怒地揮著手,大聲道,“朕就是不明白,阿妍若泉下有靈,為什麼寧可聽從一個江湖術士的調遣而從不念朕的苦心思念?!難道朕的感情還不如一個方士的咒語?如果這樣的話,朕寧可忍受思念之苦,也不要看到阿妍沉陷於術士的禁咒控製之下。朕不能容忍這世上有誰掌握這種能力……”皇帝說得越來越快,神態也越來越激動,目光卻漸漸有些迷亂。不知怎麼,蘇武看著他,心中隱隱產生了一絲恐懼。我鴆殺了少翁。我知道,這是一件失信於天下的事。是我廣招術士為阿妍關亡,是我許下重金讓他施術,可又是我在他施術靈驗後殺了他。我對外說少翁是食馬肝而死的。這種事終究是瞞不住的,但我顧不得了!她是我的女人!誰也彆想役使她、操縱她,即使是為了我的旨意!我殺了少翁,可保留了他施術的法器。那是一麵青灰色的鏡子,約一指厚,質地很怪,非金非玉,輕如毛羽,卻又堅實非常。尚方的能工巧匠無數,可居然沒有一個人說得出那是用什麼材料做成的。少翁臨死前曾招供說,那是來自北方深海之中的潛英石所製。我知道妖術不祥,但我實在不忍毀了這件曾使我見到阿妍的奇物,就決定把它暫時收藏在柏梁台上,作為對阿妍的紀念。台高七十餘丈,又是以結實的柏木造就,我本以為那是最萬無一失的所在。沒想到,四年前的一個冬夜,一場大火燒光了柏梁台!問題是,那石鏡水火不侵,就算遇火,也不可能被燒毀。可我命人篩遍了火場的每一寸灰燼,都沒發現那石鏡的蹤跡。所以,隻有一個可能,那就是有人故意縱火,趁亂偷走了石鏡!我命人搜遍全城,結果發現,就在柏梁台失火的那個晚上,有一個人曾連夜出宮,不知所蹤。我立刻詔令天下各郡國,緝拿此人,但他卻像從空氣中消失了,再也沒能發現他的蹤跡。直到第二年,他才再次出現,那時他已經在匈奴,並且還被匈奴封為丁零王。現在,我想你大概猜出那個人是誰了吧?對,衛律!那個叛國投敵、後來還助敵攻漢的逆賊!他曾和你一樣在宮中為郎,不知道你是否……認識?哦,對了,那時你早就去了栘園。那逆賊在宮中多年,很了解宮中的地形、人員職守,也很清楚阿妍在我心中有多重要。他做得很成功,用這種方式給匈奴人獻上了一份絕妙的見麵大禮——直到現在,我還沒完全從石鏡失蹤的打擊中恢複過來。這、這簡直等於把我的阿妍又殺死了一回!難怪他區區一介騎郎,一到那邊居然被尊為王侯。他太聰明了,什麼事最能刺痛我的心,他就做什麼事!不!我不甘心!他盜走的若是彆的什麼金玉珠寶,倒也罷了,可他盜走的是石鏡,關係著阿妍的魂魄的石鏡!為了阿妍,我說什麼也要找回那麵石鏡!然而這又是多麼渺茫的事!以匈奴與我朝的關係,就算派人去了,也未必能找到那東西,就算找到了那東西,也未必拿得回來。現在那邊居然主動示好,送回了此前扣押的所有漢使。真是天助我也!我已經宣布,同樣釋放此前扣押在漢的匈奴使節,並遣使護送他們回去。我想,你大概已經明白,我要做什麼了。是的,我需要一個使臣,一個負有特殊使命的使臣,到那邊去找回那麵石鏡!這個人很難選。關鍵在於,潛英石鏡不是一件普通東西,它是術士的法器。我聽說過,巫蠱詛咒不是世間普通的勇武或智慧能克製的,但它會在兩種人身上失效:一種是修道之人;另一種就是完全不信的人。朝廷裡沒有修道之士,所以我選擇了你,一個完完全全不信方術、不懼方術的人。並且要你完全出於自願同意——做這種與方術打交道的事,內心的意願最重要。說吧,你願意嗎?雨勢越來越大。密集的雨點打在昆明池中,已經聽不出劈啪作響的點點雨聲,隻聽到一陣陣或疏或驟的嘩嘩聲。池水一下又一下拍擊著石砌的池岸,站在高大寬闊的靈波殿中,也偶爾會被狂風裹挾進來的雨點打到。他終於明白今天這一切莫名其妙的事為什麼會發生了:因為皇帝瘋了!不,那不是一般的瘋狂,那是一種理智和迷亂並存的瘋狂!皇帝知道發生的一切,可全都用自己那套毫無理性的念頭來解釋。什麼關亡術,什麼輕如毛羽的招魂石鏡,什麼夜焚柏梁盜竊法器,簡直是白日見鬼!少翁如果真是能起死者於地下的神仙高人,怎麼會連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衛律的叛變明明是起因於李延年的倒台,此事朝廷早有定論。那年他出使匈奴,回來正碰上李家勢衰,將有大禍。衛律和李家關係密切,當初得以出使,就是延年兄弟出的力,因懼怕株連,這才叛逃的。這些都是明擺著的事,皇帝怎麼會視而不見?問題是現在他該怎麼辦?接受那個荒唐的命令?“陛下,”蘇武小心翼翼地道,“人死不能複生……”“住口!”皇帝忽然暴怒起來,“你這是什麼意思?彆以為這世上就你一個明白人,彆人都容易受騙上當!朕親政治國的時候,你還是個三尺孩童!告訴你,朕腦子清醒得很!比任何時候都清醒!”蘇武連連叩首,惶恐地道:“臣不敢,臣豈敢對陛下心存不敬……”“你不敢?”皇帝一揮手,冷笑道,“你已經這麼做了!你和許多人一樣,彆看恭恭敬敬地跪在朕麵前,可在心裡,你從頭到尾就沒相信過朕的話!你認為朕是個瘋子,你以為朕被李夫人的死弄得神誌不清了,以為朕不知道?!好,朕也不強求你相信。你可以當朕見到阿妍隻是幻覺,可以當石鏡的怪異是朕的幻覺,但幻覺不會焚毀一座七十丈的高台,不會製造出一麵石鏡再讓它失蹤!你不是跟太史令熟嗎?待會兒問問他去!他親自鑒定過那石鏡的銘文!這世上有些事你永遠不會了解,也永遠不會明白!”蘇武道:“是,臣愚昧……”皇帝打斷蘇武道:“不,你不愚昧,你隻是和朕根本不是一類人!算了,朕隻問你一件事:到底願不願意去?”願不願意?中郎將,秩比二千石,持節出使,無上榮耀,他會不願意?不要說此時局勢緩和,就算明知一去不複返,他也願意啊。被庸碌無為的生活慢慢殺死,難道就好過驚心動魄地死於非命嗎?可問題是,他明知這是一個亂命,怎能趁著皇帝一時糊塗,竊取本不該屬於自己的好運?他沒有任何經驗,對那邊一無所知,萬一貽誤國事……“說啊,去不去?”皇帝看出他的猶豫,有些不耐煩了,“朕隻要你說實話,不必勉強,也不用擔心。不管你肯不肯,朕絕不會怪罪於你。”不,不能這樣。皇帝發瘋了,他能跟著一起發瘋嗎?可、可過了這一次,恐怕就再也沒機會了。這不正是他暗暗渴盼的命運轉機嗎?難道他願意一輩子就待在那個肮臟的馬廄,永無出頭之日……“臣願為陛下做任何事情。”終於,他艱難地道,“可是出使異域,非同小可。臣才具有限,隻怕誤了國事……”皇帝一揮手,打斷了他的話:“不,用你是朕的選擇。誤不誤事,是朕應該擔心的事。朕隻問你的意願,告訴朕實話,你到底願不願意?”蘇武道:“臣不敢欺騙陛下,若問臣本心,求之不得。可臣甚至、甚至連一句胡語都聽不懂……”“你願意就行!”皇帝鬆了一口氣,滿意地道,“準備一下,下個月就出發。副使張勝懂胡語,熟悉蠻夷事務,和匈奴交涉的事,他會辦妥的。記住,朕用你,不是因為你會和匈奴人打交道,而是因為你能和一種奇怪的力量打交道!”皇帝頓了一頓,看了他一眼,眼裡有一絲疑惑的神情,“說實在的,朕有時真有點弄不懂你。你父親和匈奴人打過仗,還在邊境做過多年太守,而你居然一句匈奴話都不懂?”蘇武低頭道:“是,臣是先父最不成器的兒子。”皇帝搖搖頭,道:“他好像不太喜歡你,從不給你機會放開手腳做事。罷了,現在機會來了,好好把握吧。朕再說一遍,朕不是要你做使節,是要你去尋找一件重要的失物。記住這一點!”蘇武點點頭。好吧,儘力而為,成敗由天。他會儘自己的努力做好一個使節,完成這次出訪。至於那個什麼招魂石鏡,他壓根兒就不指望能找到,因為這世界上根本不可能存在這種荒謬絕倫的東西。當然,他還是會奉命去找的,隻是為了證明皇帝的妄想的錯誤。他不認為皇帝會為了一件不存在的東西殺了他,因為沒有一個統治天下的帝王會發瘋那麼長時間而沒人發現,無人諫阻。但願他歸國時,一切已經恢複正常了。未央宮北,石渠閣。精心打磨的白石砌成了一條長長的溝渠,從閣前蜿蜒經過。因為剛下了一場大雨,所以渠中清水潺潺,水量比平日大了許多。聽說遇上連降大雨的時節,渠中還會有從滄池遊來的小魚,在這森嚴得叫人喘不過氣來的未央宮一帶,倒實在是一道頗為宜人的小景致。閣以渠得名,不過,這條石渠的作用卻不單是一種裝點,更主要是為了防災——因為這裡收藏著整個帝國的曆史。走進閣中,一股竹木的氣息就撲鼻而來。一排排、一列列堆滿簡牘的書架向閣中深處延伸,一眼望不到頭。從開國丞相蕭何自秦國宮廷收集來的圖籍文書,到此後曆年積存的文檔秘錄,無不彙聚在此。自建成至今,這間巨大的藏書閣還未發生過一起偷盜或火災。看來當初蕭丞相把石渠閣定址在此確有遠見——還有比托庇於帝王的起居之所更安全的所在嗎?蘇武站在一排排書架之間,前後左右,觸目所見,都是鋪天蓋地的簡牘。對這些東西,他有些敬畏。他雖然識字,但和周圍許多將門出身的郎官一樣,很少接觸這個文人儒生的聖地。那些厚重的史料,晦澀的古文,對他都是隻能敬而遠之的東西。也許隻有大名鼎鼎的太史令能讀得完那些東西吧。他是當朝最善於與文牘古籍打交道的人。聽說他的父親——前任太史令司馬談,在他十歲前就開始教授他先秦諸子之說。十歲後,又先後師從董仲舒、孔安國研讀《春秋》、《尚書》等古籍。所以,二人雖因曾同為宮中郎官、又都是京兆人而交好,但在這位家學淵源、學識廣博的同僚麵前,蘇武總有些自慚形穢。“沒想到,陛下居然選擇了你。”太史令捧著一卷絲帛,從兩列書架深處走出來,道,“子卿,我真羨慕你。”“羨慕?”蘇武苦笑一下,道,“子長,你知道我要去哪裡嗎?”太史令道:“知道,而且我曾主動向陛下請命前往,可惜陛下不準。”蘇武吃驚地道:“知道你還想去?”太史令點頭道:“出使匈奴,人皆視為畏途,可在我,是求之不得的美差——我鑒定那石鏡上的銘文時就對那鏡子產生了極大興趣,那可真是一件罕見的古物。”說著將手中那幅帛書在幾案上鋪展開來,坐下道,“子卿,你看,這就是那石鏡上的銘文。當年我將之拓印下來,現在石鏡失蹤,這成了唯一的憑據。”真有這麼件東西?蘇武驚訝地走過去細看,一看之下,卻是一頭霧水。那方錦帛中,印著一圈銘文,個個形狀詭異,似字非字,似畫非畫,一眼看去,竟沒有一個是認識的。數一數,這“字”共有八個。蘇武道:“這、這是什麼文字?先秦的嗎?”“我也說不清。”太史令道,“這石鏡極其樸素,沒有任何可借以識彆的款式紋飾,隻有鏡背後刻了這一圈鏡銘,但字形奇古,似字非字,似畫非畫,沒有一個是在古器上常見的。當年陛下命我識讀這些文字,我自負博學,八體精通,可一見這鏡銘,還是愣住了。這鏡銘文字和我所知道的任何一種古文(作者注:漢朝“古文”是指先秦的古文字,而非文言文)都不同,隻能勉強看出它有個彆結構接近史籀大篆,但遠比它們簡易淳樸,又有一絲蟲書的古老譎美。我隻能肯定,那必是一種比我們現今所知道的古文古老得多的文字,或許就是傳說中上古的‘蝌蚪書’吧。我費儘心力琢磨了一個多月,才識讀出這些字來。”“你讀出來了?”蘇武驚奇地道,“寫的是什麼?”“說起來,這文字內容倒平淡無奇,”太史令歎了口氣,轉身迅速從身旁的書架上抽出一冊簡牘,打開來道,“居然就出自這普天下儒生都讀過的《詩經》!‘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商頌·玄鳥》篇的第一句。唉,說穿了一錢不值。”“《詩經》?玄鳥?”蘇武好奇地接過簡牘,看著上麵那密密的文字,皺起眉道,“子長,你以為人人都像你那麼好的學問嗎?《五經》我是一看就頭痛。這首詩講的是什麼?”“哦,是我想當然了。”太史令搔了搔頭,在幾案前坐下,道,“不過這首詩還算平直,說的是商朝始祖的傳說。相傳很久以前,有娀氏有個女子叫簡狄,為帝嚳次妃。一天簡狄和兩名女伴沐浴於玄丘水,天上飛來一隻燕子,產下一枚鳥蛋,簡狄拾起那鳥蛋吃了,就懷孕生下了商朝的始祖契。燕子是黑色的,所以古稱‘玄鳥’。”吃鳥蛋生子?蘇武覺得有些好笑,道:“子長,你不會就為了這想要去匈奴吧?”太史令搖搖頭道:“不是為了這個。唔……那個人,衛律……他……有些與眾不同。”蘇武道:“怎麼?你認識他?”太史令點頭道:“很久以前,就在這裡,他曾經問過我一些奇怪的問題,令我至今無法忘懷。那時他來這石渠閣借閱一些典籍——你知道,這種藏書閣向來冷清。宮中諸郎,極少會來這裡,而衛律是來這石渠閣次數最多的人。他要的書很雜,內容又大多冷僻,這引起了我的注意。後來我特地留意了一下,發現他似乎在找與商朝有關的典籍。商朝史料不多,除《詩》、《書》外,大多散見於先秦諸子的著作中。我因為家傳的緣故,對先秦諸子素有研習。有時見他為了查個資料的出處,要翻閱數百石簡牘,便忍不住幫他一把。我本跟他不熟,他是個話不多的人,這樣一來二去,才有了些交流。在交談中,我發現他骨子裡有一股說不出的邪異之氣。後來出了叛逃的事,我聯想到他說過的那些話,感到他偷走這麵石鏡,隻怕其中大有文章。”蘇武好奇地道:“他跟你說過些什麼?”太史令看著前方,像是陷入了沉思。隔了很久,才緩緩地道:“他問我,為什麼商朝的史料這麼少?他說,這石渠閣簡牘萬千……”“這石渠閣簡牘萬千,”衛律道,“上至堯舜,下迄周秦,皆有史料留存,唯獨商朝這一段,不但正史匱乏,就連野史逸聞也寥寥可數,這是怎麼一回事?”我點點頭。我知道,他不是在炫耀自己對商史的熟識,而是實實在在很困惑。因為這困惑我也曾經有過。你知道,我這些年在編撰《史記》,而商朝是讓我感到最頭疼的朝代。商朝統治六百多年,曆經三十餘位帝王,除了開國的商湯、亡國的商紂,幾乎全是麵目模糊、毫無特征。我寫史喜歡刻畫人物,商朝卻時常使我覺得無從下手。擺在我眼前的,隻有一個個乾巴巴的以天乾命名的符號:外丙、小甲、中丁、外壬……我知道他們的世係更迭,卻不知道他們的形貌、性情、喜惡、功過。隻是若非以治史為業,很少有人會注意到這個現象。衛律是來這石渠閣的人中,唯一一個提出這疑問的。我不由得暗讚他眼光敏銳,問道:“足下怎麼會想到問這個?”衛律翻著幾案上剛看完的那幾冊簡牘,道:“沒什麼,就是疑惑。我記得商的先祖契任職司徒,掌管教化百姓;《書》雲‘唯殷先人有冊有典’,可見其文教之昌盛。這樣一個朝代,曆史卻幾近空白,難道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我點頭沉吟道:“不錯,商史匱乏,我也感覺到了,我修史之時,也曾為此煩惱過。也許是時日太久,導致史料遺失的緣故吧。”衛律不置可否地笑笑,道:“還有,商朝文字,最可信的,當是見諸《尚書》的那幾篇吧。而就這《尚書》中流傳下來的那僅有的幾篇商朝文誥,語言都艱澀難明,什麼‘卜稽曰其如台’,什麼‘猷黜乃心,無傲從康’,幾乎無一字能以今義解讀。這又是何故?”我又是一怔。《尚書》文字晦澀,世人皆知,尤其涉及先商的篇章,多少飽學之士窮一生精力鑽研此書,也未必能讀得懂,卻從沒人想過問一句:它為什麼這麼難懂?我沉思了一會兒,道:“‘尚’者,上也。想來既是上古之書,年深日久,自然晦澀難懂。”衛律搖頭道:“語言文字,總是一脈相承的。商人遣詞造句,為什麼會和我們現在所用的相差那麼大?太史大人,你不覺得,那些文字的怪異艱澀,已經超出了時間久遠可能造成的語言的變異?”我被他說得也有些疑惑起來,道:“你是說……”“我想,”衛律若有所思地道,“有沒有可能,這是周武王故意造成的結果?”“周武王?”我大感意外,道,“這跟周武王有什麼關係?”衛律道:“武王滅商後,曾借著大封宗親功臣,將周語作為雅言雅音,在各諸侯國推廣。也許,周朝正是要借著這種手段,使得殷商的語言文字逐漸變成無人知曉的死文字,從而斷絕殷商文史典籍的傳承!”我心中一驚,隱隱感到此人話裡有些令人不安的東西。我道:“你、你怎麼會這樣想?周朝為什麼要這麼做?武王伐紂,是以有道伐無道,何至於對前朝戒懼至此?”“不錯,”衛律耐人尋味地道,“問題就出在這裡。一方麵,說是民心所向,前徒倒戈,兵不血刃就入了朝歌;另一方麵,卻對一個聲名狼藉的前朝如此戒備防範,連語言文字都要禁絕。恐怕商周鼎革的那段曆史,並不像我們通常所知道的那麼簡單!”我倒抽了一口冷氣:“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殷商無道,周武王吊民伐罪,世人皆知……”“世人皆知,世人都看見了嗎?不說彆的,此書就與這世傳的正史多有矛盾。”說著,衛律拿起幾案上一冊簡牘,道,“根據此書的記錄,從文王到武王,對到底要不要伐紂這件事,其實一直帶有很深的疑慮。文王托言吉夢,宣稱‘受商之大命於皇天上帝’,如果真是天下苦商久矣,何必挖空心思造這樣的輿論?豈有宣告自己繼承一個臭名昭著的王權統緒以爭取民心的?武王出征之前,做了一個噩夢,便驚恐地對周公說:‘嗚呼,謀泄哉!今朕寤,有商驚予。’不是堂堂之鼓,正正之旗嗎?怎麼聽起來好像見不得光的密室陰謀?武王幾次與周公交談,都提到‘天命’一詞,言語中既敬又畏,並且是畏的成分居多,以致需要周公多次開導解釋,才能把那種深切的恐懼壓下去。我很好奇,他到底在恐懼什麼?他說的‘天命’究竟是什麼?在三分天下已有其二的情況下,難道說還有什麼不可測的力量可能使父子兩代的努力毀於一旦?”我看了看那冊簡牘,鬆了一口氣,道:“你怕是言過了。這部《周書》我看過,用語雖古,但所記之事聳人聽聞,和傳世的《尚書·周書》出入太大,不太可信,十有八九是後世偽托。”“偽托?”衛律笑了笑,用一根手指輕叩著幾案,悠悠地道,“到底什麼是真,什麼是偽?你是史官,應該比我更清楚,所謂的‘史實’是怎樣打造出來的。拿著史筆的,都是最後的勝利者。商周之交的那段曆史,是誰記錄的?還不是西周的史官!文王武王,是自古以來被奉為楷模的明君聖主,幾乎有如完人。這形象從何而來?食君之祿,自然忠君之事,根據需要取舍材料,抑揚塗飾,也是題中應有之意……”我猛地站起來,忿聲道:“並不是所有的史官都像你以為的那樣!”衛律看了我一眼,笑道:“好吧,是在下失言。不過,拋開那些真假難辨的定論,隻以一個正常人的常識來判斷:赤雀丹書、飛熊入夢、白魚入舟、火流王屋……這吉兆也太多了吧?到底是天降祥瑞,還是對手實在太強大了,以至必須百般捏造、托言神跡,才能打破民眾根深蒂固的恐懼,鼓動起事?武王牧野誓師,列舉商紂王三大罪狀:聽信婦人讒言;不祭祀自己的祖宗;不任用自家兄弟。多麼奇怪,討伐一個不共戴天的敵手,理由竟是對方虧待自己人!設身處地地想想,周武王到底為什麼會作出如此異常的宣戰誓言?一切事後看來反常的東西,在當時必然有足夠的理由使它顯得正常。《牧誓》的字裡行間,給人一種強烈的感覺,武王要討伐的對象,擁有時人心目中不可撼動的正統地位,以致以任何借口向之宣戰,都是大逆不道的行為。唯有譴責他背棄了自己的宗族和祖先,才能證明征伐的正當!“再看那一道道頒行天下的號令文誥,遣詞行文中,周也從未否定商的正統地位,舉事之前,稱受商之命於皇.99lib?天上帝。滅商之後,說‘皇天上帝,改厥元子’,總之反複強調這不是改朝換代,而是奉天命繼承商的大統。“武王進入朝歌後,首先做的,不是除惡務儘,斬草除根,而是安撫商的貴族遺老:釋放佯狂被囚的箕子,修繕王子比乾的墳墓,甚至把殷商遺民都封給了紂的兒子武庚!對一個惡名昭著的舊政權,為什麼不能正大光明地取而代之?為什麼要這樣處處施恩事事示好?就算周王仁義謙退,那些殷民難道沒腦子嗎?舜避帝位於堯子丹朱,天下人都知道丹朱不肖,不朝丹朱而朝舜,禹避帝位於舜子商均,天下人不朝商均而朝禹。商朝遺民難道不知道他們的前朝舊主何等罪惡滔天?怎麼不自發地棄武庚而朝武王?“不惟如此,周初甚至還發生了管蔡之亂。管叔、蔡叔是文王之子、武王之弟,居然寧願背叛自己的同宗至親,也要幫助一個前朝王子複辟!武庚成事,帶給管、蔡的好處,還能超過西周的?周公為鎮壓這次叛亂,東征三年,死傷無數,《詩》雲:‘既破我斧,又缺我斨。周公東征,四國是皇。’如果殷商真有傳說中那般殘暴不仁、民心厭棄,何以清除殷商的殘餘勢力,竟要付出如此沉重的代價?“也許,這種種不解之謎的答案,就藏在那些被禁絕的商朝典籍之中。西周千方百計要毀滅商朝典籍,就因為那裡麵記載了一些周人不想讓後世百姓看見的東西!當然,我也不知道那些東西到底是什麼,但以常理而論,隱瞞得越嚴重,真相必然就越驚人!”衛律緩緩地說著,語調平靜自然,然而在我耳中,卻不啻響起一個又一個炸雷,震得我心驚膽戰。這是我有生以來所聽到過的,在史學上最大膽、最聳人聽聞的言論。然而他的每一句話,又似乎都持之有據、言之成理。我呆呆地看著衛律,半晌才道:“知道嗎?你這人……很危險。”“危險?”衛律淡淡地一笑,道,“真有意思。我聽說太史大人為人正直,治史嚴謹,素以晉之董狐、齊之太史自勉,想不到連探索這樣一個遙遠時代的真相,都視為畏途。你難道就沒有一絲好奇:真實的商朝到底是什麼樣的?”我被他說得竟一時呆住了。衛律合上簡牘,站起來對我躬身一揖,道:“多謝大人這段時間給在下的幫助。在下職分卑微,無以為報,給大人一個建議,希望對大人有用:商朝對巫術的偏好,似乎到了不正常的程度。自古未聞以鬼神治天下而能長久者,但殷商卻是個例外。從這裡下手,也許會有意外的收獲。”說完,衛律向我再施一禮,便向石渠閣外走去了。從那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蘇武一時聽得有些發怔,好一會兒,才道:“他後來說什麼?商朝人……喜歡巫術?”太史令點點頭道:“他提醒了我。這確實是個奇怪的現象——曆代商王都極其重視鬼神,甚至不惜以大量活人祭祀殉葬。雖說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可畢竟殺人以殉,非仁義之舉,這麼殘忍的事情,為什麼從沒有危及他們的統治?還有,商王室迷戀占卜,田獵、祈雨、征伐、稼穡、疾病……幾乎無事不卜。占卜這種事,誰敢保證次次都準?萬一錯失,豈不有傷王室威信?可最叫人吃驚的是,他們幾乎每發必中!那種準確的程度,遠超我們現在的太常、太卜。這確實令人難以索解,他們究竟是怎麼做到的?而西周禁絕商朝文字典籍,和這又有什麼關係?”蘇武不假思索地道:“哪會有這種荒唐事?!一定是假的!若靠占卜治國,早就天下大亂了。西周禁絕商朝史料,說不定就是因為那裡麵這種虛假欺詐的東西太多了!”太史令道:“商朝是甲骨卜,卜辭、結果都一一刻寫在龜甲之上,怎麼做手腳?下雨就是下雨,不下就是不下,根本無法含糊其辭。”蘇武想了想,道:“也許他們隻留下正確的卜筮結果,那些失誤的記錄都被銷毀了,所以給後人造成每發必中的錯覺。”太史令搖搖頭道:“你拿作偽的想法去揣度,再多的證據在你眼裡都是假的。世上有些事,確實非常理所能解釋,但不能解釋不等於就不存在。占卜大行其道,就是從商朝開始的。商以龜卜,周以蓍占,傳到今日,陰陽五行、命相堪輿,洋洋大觀,方式越來越精細,準確度卻越來越差。前幾年陛下選了個日子要娶婦,命太常署算一下那天吉利不吉利,結果五行家說可以,堪輿家說不可,建除家說不吉,叢辰家說大凶,曆家說小凶,天人家說小吉,太一家說大吉,竟無一相同。弄得陛下大發雷霆,罵他們都是些欺世盜名的騙子。幸而我正奉旨編製新曆,沒有參與,否則也難逃罪責。其實陛下罵得也沒錯,今日之占卜和上古已相去甚遠,許多幾乎就是在撞運氣。可是你想,如果占卜最初就是這樣,誰會相信?就算用什麼小伎倆騙得臣民百姓一次兩次,時間長了,總會引起懷疑,總會露出馬腳,怎能蒙騙天下人幾百年而不敗?”蘇武道:“商朝人若事事都能預知,何至於被周所滅?”太史令搖頭道:“我不知道。倘若果真事涉鬼神,那必不是我們平常人所能揣測的。六合之外,存而不論。但我相信,精確的占卜確實曾經存在過,隻是不知何故,這種技能在現世漸漸消退了。即使如此,市井鄉野偶爾還是會出現一兩個擁有這樣能力的異人。像本朝的許負、司馬季主、傅仲孺等人,不都是……”“傅仲孺?”蘇武道,“東市那個江湖騙子?”“江湖騙子?”太史令一臉錯愕,像聽到了什麼極其不可思議的事,“你管‘長安第一神相’叫‘江湖騙子’?!太卜有疑難,都要向這個‘江湖騙子’請教!他準確地預言過驃騎將軍的早逝。他東市那間相肆的門檻都要被人踩爛了,多少勳臣貴戚在他麵前低聲下氣,重金延請以求一相,還得看他心情好不好!”蘇武不以為然地道:“他有那麼神嗎?可那年李少卿他們硬拖我去看相,結果看出來的事,十有八九是錯的。”太史令的表情更驚愕了,道:“還有傅神相會看錯的事?他說錯你什麼了?”蘇武不屑地道:“他說我的出生地附近有一片大水。可你知道的,我家在杜陵一片高地上,很遠才有一條小河。他還說,我一世孤獨命,不會有妻子。我說我孩子都有三個了,他就狡辯說,就算有也早晚會失去。他還胡說我母親不幸早逝,見我發怒了,又改口說我雖命帶刑克,但天生貴相,貴不可言。這叫什麼高人?!”太史令一時呆在那裡,愣了很長時間,才喃喃地道:“傅仲孺觀相斷人,從來言無虛發。偏偏在你的事上錯誤百出,真是怪了。”蘇武不屑地一笑,道:“八成是以前那些人都被他的花言巧語繞昏了頭,自己言語間泄露了真相,被他利用了吧。我是從來不信邪的,他什麼都套不出來,自然就技窮了。”太史令搖搖頭,道:“就算傅仲孺是假的,世間之事,有假就有真。星占術數、命相卜筮,本就縹緲難循,如果從來就沒有實實在在的效驗,何至於自古及今那麼多才智之士趨之若鶩?傅仲孺、少翁是否有真本事,我不知道,但我不相信衛律那種人會被一出無聊的騙局所惑。你看看他探究的那些東西,再看看那石鏡,銘刻著的恰好是商朝的始祖傳說,這會是巧合嗎?”蘇武忽然想起一事,道:“子長,你用了一個多月才識讀出那石鏡的銘文,那衛律又看不懂古文,怎會知道這鏡銘跟商朝有關?”“他不懂古文?”太史令笑了笑,道,“他會不懂古文?!他跟我老師安國先生學過!”孔安國?蘇武一愣,孔安國是本朝公認古文方麵造詣最高的學者,那叛賊居然曾經師從這樣一位大名鼎鼎的學者?蘇武道:“衛律他……跟安國先生學過古文?”太史令歎道:“而且他舉一反三,觸類旁通,是罕見的奇才。直到現在,每當安國先生百般譬解都無法使我們理解一些疑難字詞時,常頓足歎道:‘蠢材!全是蠢材!要是衛律在,我說一遍他就明白了!’安國先生對學生向來少有稱許,可提起衛律,哪怕他現在已成朝廷欽犯,先生依然對他的才華讚不絕口。”這下,蘇武徹底呆住了。太史令道:“你想想看,這樣一個人,甘冒奇險偷走一麵古鏡,會是無緣無故的嗎?我本以為,沒有人比我更合適追查此事了。一來,我和他都學過古文。二來,我知道他對曆史的特殊興趣以及他那些驚世駭俗的想法。三來,那石鏡的妖術,雖然我至今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但身為太史令,對天文星象、輿地術數,也略知一二。那石鏡的秘密,不管所涉及的是文史還是陰陽,自問總比一般人更能理解。我實在很想見到衛律,問問他到底從這石鏡中發現了什麼。唉,可惜,我感興趣,陛下不準我去;你毫無興趣,可陛下卻偏命你去……”蘇武道:“也許就因為你太感興趣了,陛下才不準。不是說信則靈嗎?陛下擔心,越是相信的,越容易被妖法所惑。像我這樣一無所知的,反而不受其累。就像傅仲孺能騙得了你們,卻騙不了我。”太史令搖搖頭。“不,我隻擔心陛下是……”太史令躊躇著道,“是不想有人知道得太多。少翁為了這麵石鏡送了命,衛律為了這麵石鏡叛國投敵……他們究竟發現了什麼?就算是上古之物,就算涉及什麼古史秘辛,也不至於對現實有什麼乾礙啊。或許、或許真是妖物不祥……唉,子卿,你要是真的有幸能找到此物,彆多耽誤,儘快帶回來交了複命吧。”正午,長安城宣平門外。蘇武騎在馬上,最後回望了一眼身後這座高大無比的關中堅城,百感交集。他真的要去那個一無所知的地方了嗎?就為了一個難以置信的荒謬故事?身後是一支一百多人的龐大使團,腰間是嶄新的印綬。中郎將,銀印青綬,比二千石。這不是做夢,而是實實在在正在發生的事。多年來和兄弟間的差距一下子全補上了,可卻是因為這麼個荒唐的理由!他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也許他應該立刻回宮,懇請皇帝收回成命,向皇帝請罪,為自己的不自量力和輕言許諾請罪,老老實實坦白,他做不了這件事……“大人,出發吧。”一個聲音把他從滿腹猶疑中驚醒,他轉過頭去,那是皇帝幫他安排的副使張勝,一個精明能乾的人,也是整個使團中唯一一個和他一樣知道真正使命的人。臨行前,皇帝鄭重地叮囑他,到了那邊,任何事情都要和張勝商量著辦。這是讓他唯一稍稍安心的事,或許,有了這個對匈奴事務了如指掌的幫手,此行不會像他想象的那麼前途莫測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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