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一(1 / 1)

等待 哈金 2564 字 3個月前

一九八四年七月,本生陪著姐姐來到了木基市的部隊醫院。他隻待了一天就趕回鄉下去了—他要回去照顧生意。去年人民公社解散了,本生在鄰村開了一家小鋪子,賣些針頭線腦、煙酒糖茶、醬油米醋、瓜子鹹鹽等日用百貨。他不在的時候,孔華幫著照看。但他還是不放心,不願意離開太長時間。孔華去年夏天沒有考上中專,在舅舅的鋪子裡幫忙,倒免了下地乾活的辛苦。醫院裡的醫生、護士、乾部和他們的家屬都饒有興味地看著淑玉拐著一雙小腳走來走去。在他們的印象當中,隻有七十多歲的老太太才裹小腳。孔林嫌跟她走在一起丟人,所以她永遠是一個人出現。每次她搖搖晃晃地走過門診大樓前的空場,年輕的護士們就會聚在窗口看她。她們聽說裹小腳的女人腿粗屁股大,但是淑玉的腿細得像麻稈,幾乎看不見有屁股。淑玉到了醫院幾天以後,感覺到後腰尾骨上有個地方越來越疼。後來發展到走路睡覺都不方便,坐在椅子上不能超過半個鐘頭。她連咳嗽打噴嚏都會震得腰間酸痛。孔林跟寧醫生談了淑玉的症狀,給她安排了看醫生的時間。她第二天早上就到門診樓去找寧大夫,得出的診斷是早期坐骨神經痛。她需要電療。她開始每天到理療室去烤電。護士們都知道孔林很快就會同她離婚,對她出奇地關照。她們把紅外線燈打開,照到她的患處之後,會東拉西扯地跟她聊天。淑玉趴在一張長長的皮床上,也不用看著說話的人,回答著她們的問題。她喜歡空氣裡的來蘇水味兒,讓她想到了剛掰開的新鮮杏仁。她從來沒有進過這樣的房間—屋子裡非常乾淨,四邊的牆壁漆成了奶油色,陽光從窗外射進來,落到玻璃桌麵和紅木頭地板上。到處都是一塵不染。屋子外麵,知了在樹梢輕聲唱著,連這裡的麻雀也不像鄉下的麻雀那樣咋咋呼呼。為啥部隊上的人和動物都顯得那麼文明呢?進理療室的第一天,她非常不習慣當著外人鬆開褲子,褪到腰背部以下。照到腰上的灼熱紅外線也使她害怕,但是很快她就放鬆了,知道那盞明晃晃的大燈泡子不會燒焦她的皮膚。她喜歡趴在乾淨的床單上,讓柔和的熱氣撫摩著疼痛的後腰。一扇天藍色的屏風把她和旁邊走過的人隔開。周圍沒人的時候,她會閉上眼睛,讓心思飄回到鄉下的田野。現在該收大蒜了,沙果也該摘了。過冬的瓜菜要下種了—蘿卜、白菜、胡蘿卜、芥菜都得趕快入土。城裡人多舒服啊。那些小護士一年四季在屋裡乾活,風吹不著雨打不著,捂得細皮嫩肉的。她們乾啥事兒都踩著不緊不慢的步子。誰家的閨女托生在城裡真是太有福了。她們穿上白大褂,戴上餛飩皮兒的白帽子,個個都跟畫上畫的那麼好看,有幾個臉白得像得了血癆。她們給她打針的時候,會先用軟軟的手在她腰上揉一會兒,然後輕輕一拍,針頭隨著紮進去。她們會問她疼不疼,一邊用小拇指撫摩著針頭附近的皮膚。她覺著像是在撓癢癢,忍不住想笑。一個護士有一次問,孔林在家裡是不是欺負她,淑玉說:“從來沒有。他是個善人,對俺一直都挺好。”“在這兒他沒讓你餓著?”另一個護士插進來問。她手裡擎著一根針管,針頭上插著一個小藥瓶,裡麵裝著淡紅色的藥粉。淑玉回答:“哪能啊。每天不是白麵饅頭,就是糖包花卷。頓頓有魚有肉的,在你們這兒天天跟過年一樣。要挑毛病也有,就是晌午的日頭毒了點兒。”護士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一個咯咯笑起來,其他人也繃不住臉了,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團。“那他吃啥?”舉著針管抽藥的護士又問。“俺不知道。俺倆不在一塊堆兒吃。他都是把飯端回來。”“他把你供養得不錯,是吧?”“敢情。”幾個護士又笑開了。淑玉的話讓她們多少有點納悶:孔林雖說是營級乾部,每月的麵票也就是十二斤,哪來的這麼多大米白麵供他妻子吃?他怎麼會弄來這麼多的麵票呢?從吳曼娜那兒?不可能。她早就公開說了,她跟淑玉是井水河水兩分開。那孔林每天都吃啥呢?自己嚼棒子麵、高粱米?真是個怪人。他一定是早就攢下了細糧票,專等著淑玉來的這一天。他好像對妻子還有點感情,不然怎麼會對她這麼好呢?淑玉覺得這些護士挺討人喜歡。但是,不管她們怎麼央求,她就是不肯脫下鞋來讓她們看看那雙小腳。護士們一個勁地誇她的鞋怎麼好看,心裡都在巴望她能脫下來讓她們看看。有一天做完理療之後,從杭州來的瘦瘦高高的護士小李因為從來沒有見過小腳,對淑玉說,隻要她把腳露出來,就給她一塊錢。淑玉說:“不成,俺不乾那個。”“為什麼?一塊錢看一眼都不行。你的腳就那麼寶貴?”“閨女啊,不是俺撅你們的麵子,這世上隻有俺男人才能看。”“為啥?”“這是規矩。”“就看一眼,求求你了。”一個高個的護士臉上堆滿了討好的微笑,“我們不會告訴彆人。”“不,說不成就不成。閨女,你不明白,脫鞋露腳就是脫褲子啊。”“誰規定的?”高個子護士叫了起來。“做姑娘的時候裹腳是給將來嫁的男人看的。彆的男人看不見,你的丈夫才覺著金貴。你們知道過去的日子這小腳有個啥名號嗎?”她拍拍左腳,腳背弓出個鼓包。她們一齊搖搖頭。她接著說:“叫個‘金蓮’。可是個寶貝啦。”她們的目光裡流露出驚歎,你捅我一下,我搡你一把,互相擠著眼睛。護士小馬問:“開始裹腳的時候一定很疼吧?”“敢情,哪還有不疼的?你們知道那疼是啥滋味?我七歲就開始裹腳。天老爺子,整整兩年,每天晚上都疼得哭啊。到了伏天,腳指頭腫了,包腳布裡都是膿,肉也一塊一塊地爛了。就那樣也不敢鬆鬆裹腳的布頭。俺娘手裡拿個老粗的竹板子,看見了就打。俺隻要吃了魚,膿水就從腳後跟往外淌。老輩子人不是說嘛,‘一雙金蓮一桶淚’。”“那你乾啥還要裹呢?”一個臉色紅撲撲的姑娘問。“俺娘說俺的模樣醜,裹了腳就能嫁得好。那年頭男人就稀罕女人的一雙腳。你的腳越小,在他們眼裡你就越俊。”“孔大夫也這樣嗎?”護士小李認真地問,“他也喜歡你的小腳?”這倒把淑玉問住了。她嘟囔著說:“俺不知道。他也從來沒看過。”屋子裡的姑娘們交換著眼色,吃吃地笑著,她們的眼睛裡閃動著開心的光。一個護士打了個大噴嚏,其他的人哄堂大笑。因為這次離婚肯定會成功,孔林一直在設法把淑玉的農村戶口轉成城市戶口。部隊可以幫助辦理,但是規定要軍齡超過十五年,營級以上乾部才有資格申請。孔林已經服役二十一年了,這兩條規定都符合。醫院的政治部因此非常幫忙。他想給淑玉立一個戶口本,這樣她就可以合法地居住在城裡。另外,他們的女兒孔華也需要一張戶籍卡。根據法律規定,如果淑玉的戶口從農村轉到城裡,孔華自然隨母親成為城市居民。有了這樣一張卡片,孔華就能在木基市找到工作。她現在上不了技校,這是她離開農村的唯一機會。不管孔林怎樣說,淑玉還是聽不明白轉戶口的必要性和這個過程的複雜性。好在她向來是孔林怎麼說,她就怎麼辦。如果孔林告訴她:“彆去打開水,我會去的。”她絕不會提著暖瓶走出屋子一步。要是孔林遞給她一些藥片說:“吃了,對你有好處。”她會想都不想地咽下去。在她來說,他的話就像命令一樣,她絕對不去想對她會有啥害處。一天早晨,孔林給了她一塊錢,讓她到理發店裡剪個發。這是三個會理發的乾部家屬開的一間小鋪子,就在醫院豆腐房的後麵。他前腳上班走了,她後腳出門去找這個理發店。在鄉下,孔華用一把長梳子和一把剪刀就能把她的頭發收十整齊。但是在這裡剪個頭發卻要花三毛錢。理發店裡一個胖乎乎的年輕婦女告訴了她這個價格,她感到好一陣不自在,像是給她們騙了一樣。她從來沒有這麼亂花錢。三毛錢在鄉下可以買半塊香胰子,至少夠她和孔華使兩個星期。她不敢轉身走掉,隻好答應了這個價錢,坐在一張皮椅子上。門外的煤爐上坐著一個大鐵壺,嗚嗚地叫著。一個剪著短頭發的中年婦女走了出去,把水壺從爐口挪開,往火裡倒了三小鏟摻了黃泥的無煙煤,把爐子封上。然後,她又用一根火筷子在還濕著的煤中間捅了一個眼。中年女人回到屋裡,往淑玉身上扔了一塊白單子,在她的脖子後麵圍住,用一個木衣夾子夾緊。“大姐,想剪個啥樣的?”她問淑玉,手裡舉起了一把紅色的塑料梳子。“俺不知道。”旁邊椅子上坐著的兩個男顧客聽了哈哈大笑。“像我這樣剃個寸頭咋樣?天熱涼快。”說話的是豬欄的飼養員,算是整個醫院最揚名在外的人物。他曾經養過一口一千兩百多斤重的肥豬,名字上過幾家報紙。孩子們管他叫“豬倌兒”。“快點吧,大姐,”中年婦女說,“頭發長在你身上,你不告訴我,咋下剪子呢?”“那就整個你這樣的吧。”淑玉指了指她的齊耳短發。年輕的胖女人插了一嘴:“這位嬸子的頭發剪短了一定好看。”“你真想要剪個我這樣的頭?”中年女人問淑玉,“你的發髻就沒有了。”“沒就沒了吧。你看著剪就行了。”淑玉希望她把自己的頭發剪短,這樣她就用不著老往這裡跑,浪費那麼多錢。中年女人鬆開了她的發髻,開始梳理她纏結的頭發。梳第一下的時候,淑玉的頭皮被抻得使她往後一仰,疼得直皺眉頭,把嘴唇咂得吧唧吧唧響。過了一會兒頭發理順了,她也就習慣了。她不明白為啥理發員能夠把剪刀耍得像通了電的小機器,哢哧哢哧哢哧,節奏分明。在屋子西邊的角落裡,一隻斷了尾巴的貓在睡覺,時常伸伸懶腰,貓耳朵一豎一豎地趕著蒼蠅。淑玉感慨地看著放在貓頭前麵那個盛著高粱米粥的碗—城裡人就是有錢,喂個貓也跟喂人一樣。這屋裡都是水泥地,哪兒來的耗子,乾啥要養隻貓呢?中年女人給她削著發梢,一邊問淑玉:“孔林對你好嗎?”“嗯哪。”“你倆睡一個屋?”“嗯哪。”“咋個睡法兒?”“俺不明白你是啥意思?”“你和孔林是鑽一個被窩?”理發員笑了,其他兩個年輕女人也停下了手中的剪子和推子。“不是。他睡他的床,俺睡俺的床。”“知道不他要休了你?”“嗯哪。”“你想要離婚不?”“俺不知道。”“告訴你個法兒,等他晚上睡了,你就爬上他的床。”“俺不。”全屋子的人都笑起來,淑玉看著他們,不明白在笑啥。剪短了的頭發使她看上去年輕了十歲。她的臉恢複了鵝蛋形狀,兩道眉毛像彎彎的月牙兒。牆上嵌著一個銅水箱,理發員用大鐵壺往箱裡倒了半箱熱水,又加了點涼水。她把淑玉引到水池子邊上,讓她坐下,把她的頭送到水箱邊伸出來的一根膠皮管子下麵。她給淑玉洗著頭,又提起了剛才的話茬:“大姐啊,你彆傻了。到了夜裡你就去上他的床,你隻要上去了,他就不會再打離婚了。”“俺不。”屋裡的人又笑了。“俺的眼睛呀!”淑玉叫起來,“胰子水刺撓眼睛。”“彆睜開,一會兒就洗完了。”中年女人把箱裡剩下的水全放到她頭上,然後用一條乾毛巾擦乾了她的眼睛和臉。乾毛巾上散發出潔淨的香味,還帶著太陽曬過的溫暖。“現在你眼睛咋樣了?”“沒事兒了。”淑玉又坐回到皮椅子上。中年女人把她的頭發梳向一邊,嘴裡不住稱讚“頭發真好”。她還在淑玉的頭發裡灑了幾滴花露水。淑玉掏出了那一塊錢,中年女人說:“不用,大姐。頭一回理發是免費的,留著下次再給吧。”淑玉謝過她,又把錢揣回口袋。中年婦女用梳子把淑玉的頭發在耳朵後麵攏成一個堆。“大姐,你剪了這個頭,實在透著精神。你從現在起就不要再剪彆的發型了。”她閃到一邊,舉過來一麵橢圓形的鏡子,“你自己看看咋樣?還滿意嗎?”淑玉微笑著點點頭。淑玉又謝謝她,從椅子裡站起來,顛著小腳走了出去。她在那張皮椅子裡坐了半個鐘頭,屁股都有點坐疼了。等淑玉走遠了,理發店裡的人開始議論她。他們都認為她其實長得並不難看,隻是不知道怎麼穿衣打扮。她身上的那件藍黑色對襟褂子還斜釘了一排布扣,那是六十歲以上的老太太才穿的。她腿上裹的綁腿把她的褲子弄成上寬下細的馬褲形狀,所以那雙小腳才格外引人注目。也許農村婦女就講究這樣的衣裳樣式。把她的模樣弄醜的另外一個原因是她勞動得太辛苦了,把自己的外表整得疲憊粗糙。他們注意到她手背上裂開的口子,黝黑的臉上散布著幾塊像癬一樣的白斑。他們的話題逐漸轉移到淑玉的婚姻上麵。如果孔林拋棄了她,她自己怎麼過日子啊?這個孔大夫可真夠沒良心的。政治部應該采取措施保護這個可憐的婦女,中止孔林和吳曼娜之間的不正常關係。現在是新社會了,誰也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創建在彆人的痛苦之上。再說,一個男人結了婚就應該負起對家庭的責任,不能想乾嗎就乾嗎。家庭都解體了,社會上的秩序不就亂了嗎?第二天,淑玉說的那句“俺不”已經傳遍了整個醫院,成為醫生護士們的口頭禪。年輕的護士們要是不想乾某件事情,就會搖頭晃腦地把這句話說出來。她們會把每個字都拉得很長,特彆在“不”上拐個彎,拉出唱腔,跟著就會是一陣笑聲。醫院最近分配給孔林一間屋子,那屋子在一棟宿舍樓裡。有幾個好奇心盛的年輕軍官趁著夜色,溜到孔林住的房間外麵去聽動靜。他們貓在窗戶底下和門外,急切地想弄清楚這對夫婦是不是睡在一張床上。他們把耳朵湊到鎖孔和紗窗上,但是屋裡像沒有人一樣安靜。他們連續聽了三個晚上,隻聽到孔林偶爾的咳嗽聲。一個軍官踩上了一隻睡著了的大蛤蟆,在花崗岩的石階上崴了腳脖子。另一個在房子前麵讓樹枝掃了眼睛。他們隻好放棄竊聽的行動,承認孔林兩口子確實是分床睡覺,沒有鬨出啥不尋常的響動。又一句話傳開了:“他們不乾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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