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的生日,直到晚上爸媽點上了生日蛋糕的蠟燭,我們三個圍著十四個小火苗坐下來,我才想起這事。這是個雷雨之夜,整個宇宙似乎是由密集的閃電和我們的小屋組成。當那藍色的電光閃起時,窗外的雨珠在一瞬間看得清清楚楚,那雨珠似乎凝固了,像密密地掛在天地間的一串串晶瑩的水晶。這時我的腦海中就有一個閃念:世界要是那樣的也很有意思,你每天一出門,就在那水晶的密簾中走路,它們在你周圍發出叮呤的響聲,隻是,這樣玲瓏剔透的世界,如何經得住那暴烈的雷電呢……世界在我眼中總和在彆人眼中不一樣,我總是努力使世界變形,這是我長這麼大對自己惟一的認識。暴雨是從傍晚開始的,自那以後閃電和雷聲越來越密,開始,每當一道閃電過後,我腦海中一邊回憶著剛才窗外那轉瞬即逝的水晶世界,一邊繃緊頭皮等待著那一聲炸雷,但現在,閃電太密集了,我已經分不出哪聲雷屬於哪個閃電了。在這狂風暴雨之夜最能體會出家的珍貴,想象著外麵那恐怖危險的世界,家的溫暖懷抱讓人陶醉。這時你會深深同情外麵大自然中那些在暴雨和雷電下發抖的沒有家的生靈,你想打開窗讓它們飛進來,但你又不敢這麼做,外麵的世界太可怕,你不敢讓一絲外麵的寒冷的氣息進入到家的溫暖空間裡來。“人生啊,人生這東西……”爸爸一口氣喝乾了一大杯酒,眼睛直勾勾地看者那一小群火苗說,“變幻莫測,一切都是概率和機遇,就像在一條小溪中漂著的一根小樹枝,讓一塊小石頭絆住了,或讓一個小旋渦圈住了……”“孩子還小,聽不懂這些。”媽媽說。“他不小了!”爸爸說,“他已經到了可以知道人生真相的時候了!”“你自己好象知道似的。”媽媽帶著嘲諷的笑說。“我知道,當然知道!”爸爸又乾了半杯酒,然後轉向我,“其實,兒子,過一個美妙的人生並不難,聽爸爸教你:你選一個公認的世界難題,最好是隻用一張紙和一隻鉛筆的數學難題,比如歌德巴赫猜想或費爾馬大定理什麼的,或連紙筆都不要的純自然哲學難題,比如宇宙的本源之類,投入全部身心鑽研,隻問耕耘不問收獲,不知不覺的專注中,一輩子也就過去了。人們常說的寄托,也就是這麼回事。或是相反,把掙錢作為惟一的目標,所有的時間都想著怎麼掙,也不問掙來乾什麼用,到死的時候像葛朗台一樣抱者一堆金幣說:啊,真暖和啊……所以,美妙人生的關鍵在於你能迷上什麼東西。比如我——”爸爸指指房間裡到處擺放著的那些小幅水彩畫,它們的技法都很傳統,畫得中規中矩,從中看不出什麼靈氣來。這些畫映著窗外的電光,像一群閃動的屏幕,“我迷上了畫畫,雖然知道自己成不了梵高。”“是啊,理想主義者和玩世不恭的人都覺得對方很可憐,可他們實際都很幸運。”媽媽若有所思地說。平時成天忙碌的爸媽這時都變成了哲學家,倒好象這是他們在過生日。“媽,彆動!”我說著,從媽媽看上去烏黑濃密的頭發中拔出一根白頭發,隻白了一半,另一半還黑著。爸爸拿著那根頭發對著燈看了看,閃電中,它像燈絲似的發出光來:“據我所知,這是你媽媽有生以來長出的第一根白發,至少是第一次發現。”“乾什麼嘛你!拔一根要長七根的!”媽媽把頭發甩開,惱怒地說。“唉,這就是人生了。”爸爸說,他指著蛋糕上的蠟燭,“想想你拿著這麼一根小蠟燭,放到戈壁灘上去點燃它,也許當時沒風,真讓你點著了,然後你離開,遠遠地你看者那火苗有什麼感覺?孩子,這就是生命和人生,脆弱而飄忽不定,經不起一絲微風。”我們三個都默默無語地看著那一簇小火苗,看著它們從窗外射入的冰冷的青色電光中顫抖,像是看著我們精心培育的一窩小生命。窗外又一陣劇烈閃電。這時它來了,是穿牆進來的,它從牆上那幅希臘眾神狂歡的油畫旁出現,仿佛是來自畫中的一個幽靈。它有籃球大小,發著朦朧的紅光。它在我們的頭頂上輕盈地飄動著,身後拖著一條發出暗紅色光芒的尾跡,它的飛行路線變換不定,那尾跡在我們上方劃出了一條令人迷惑的複雜曲線。它在飄動時發出一種嘯叫,那嘯叫低沉中透著尖利,讓人想到在太古的荒原上,一個鬼魂在吹著塤。媽媽驚恐地用雙手抓住爸爸,我恨她這個動作恨了一輩子,如果她沒有那樣做,我以後可能至少還有一個親人。它繼續飄著,仿佛在尋找著什麼,終於它找到了。它懸停在爸爸頭頂上半米處,嘯叫聲變得低沉,斷斷續續,仿佛是冷笑。這時我可以看到它的內部,那半透明的紅色輝光似乎有無限深,從那不見底的光霧的深淵中,不斷地有大群藍色的小星星飛出來,像是太空中一個以超光速飛行的靈魂所看到的星空。後來知道,它的內部能量密度高達每立方厘米兩萬至三萬焦耳,而即使是TNT炸藥的能量密度也不過是每立方厘米兩千焦耳。雖然它的內部溫度高達一萬多度,表麵卻是冷涼的。爸爸向上身手,他顯然並不是去摸它,而是想護住自己的頭部。當他的手伸到最高點時,似乎產生了一種吸力,把它吸到手上,就像一片樹頁的細尖吸下了一滴露珠。一道炫目的白質,一聲巨響,仿佛世界在身邊爆炸。當眼睛因為強光造成的暗霧散去後,我看到了將伴隨我一生的景象:像在圖象處理軟件的色彩模式中選了黑白一樣,爸爸和媽媽的身體瞬間變成了黑白兩色的,更確切地說是灰白色,黑色是燈光在褶皺處照出的陰影。那是一種大理石的顏色。爸爸的手仍舊向上舉著,媽媽仍舊傾身用雙手抓著爸爸的另一條手臂,在這兩尊雕像的麵容上,那兩雙已經實話的眼睛仍舊栩栩如生。空氣中有一種怪異的氣味,後來我知道那是臭氧的氣味。“爸!”我喊了一聲。沒有回答。“媽!”我又喊了一聲。沒有回答。我向那兩尊雕像靠過去,這是我一生中最恐懼的時刻。我以前經曆過的恐懼大多是在夢中,在噩夢的世界中我之所以沒有精神崩潰,是因為我的一個下意識在夢中仍醒著,一個聲音在我意識最偏遠的角落對我喊:這是夢。我現在也在心裡拚命地衝自己這樣喊,這是支撐我走過去的惟一動力。我伸出顫抖的手,去觸碰爸爸的身體,當我的手接觸到他肩膀那灰白色的表麵時,感覺像是穿透了一層極薄極脆的薄殼。我聽到了輕微的劈啪聲,像是嚴冬時倒入開水的玻璃杯的暴烈聲,兩尊雕像在我眼前坍塌下去,像一場微型的雪崩。地毯上出現了兩堆白灰,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了。但他們坐過的木凳還在那裡,上麵也落了一層灰。我拂去上麵的灰,看到它的表麵完好無損,而且摸上去是冰涼的。我知道,在火葬廠的爐子中,要把人體完全化為灰燼,要在2000度的高溫下燒30分鐘,所以這是夢。我茫然四顧,看到有煙從書架中冒出來,有玻璃門的書架中充滿白煙。我走過去拉開書架的門,白煙散儘,我看到裡麵的書約有三分之一變成灰燼,顏色同地毯上那兩堆灰一樣,但書架沒有任何燒過的痕跡,這是夢。我看到一股蒸汽從半開的冰箱中冒出,走過去拉開冰箱門,發現裡麵的一隻生凍雞已經變成熟的,發出一股香味,還有那些生對蝦和生魚,都熟了,但冰箱完好無損,正發出壓縮機啟動時的聲響,這是夢。我身上有些異樣的感覺,拉開夾克,一片灰燼從我的身上散落下來,我裡麵穿的背心被燒成了灰,外麵的夾克好好的,我剛才更沒感覺到什麼。我翻夾克的口袋,手被狠燙了一下,拿出來一看,裝在裡麵的掌上機已經變成一團熔化塑料。這的確是夢,好奇妙的夢啊!我木然地坐回我的位子上,我看不到桌子對麵地毯上那兩小堆灰,但知道它們在那。外麵的雷聲弱了,閃電少了,後來雨停了,再後來月亮從雲縫中探出來,把一抹神秘的銀光投進窗。我仍木然地坐在那,一動不動,這時在我的意識中世界已經不存在,我懸浮在無際的虛空中。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窗外的朝陽喚醒了我,我木然地站起身,拿起書包去上學,我要摸索著找書包,摸索著打開門,因為我的兩眼一直木然地看著無垠的遠方……當一個星期後我的精神基本恢複正常時,記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那夜是我的生日之夜,但那個蛋糕上應該隻插一根蠟燭,哦不,一根都不差,那是我的新生之夜,以後的我再也不是以前那個我了。像爸爸在生命的最後時刻說的那樣,我迷上了一樣東西,我要去經曆他所說的美妙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