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個太陽(七)孩子們:當你們看到這封信時,我們最可怕的預感已經變成了現實。在公元世紀的最後日子裡,我們隻能按照我們的思維方式對未來進行推測,並根據這種推測儘可能做好我們最後能做的工作。但那種預感不止一次地湧上我們的心頭,孩子的思維和行為方式完全不同於成人,孩子世界的運行軌跡可能完全越出我們的預測,那個世界可能是一個我們無法想象的世界。對此,我們無法為你們做太多的事。隻能留給你們一件東西。這是我們最不想留給孩子們的東西,在留下它的時候,我們感到像把一支打開保險的手槍放到了熟睡的嬰兒枕邊。我們儘可能地謹慎,任命了特彆觀察組,它由五名最冷靜的孩子組成,由他們根據情況的危急程度,決定是否把這件遺留物移交給你們,如果在十年後仍未移交,遺留物將自行銷毀。我們希望他們永遠不必進行這種表決,但現在你們已經拆開了信。這封信是在終聚地寫的,這時我們的生命都已到了儘頭,但頭腦還清醒。信將由一名守候在終聚地的孩子信使交給觀察組。本來以為,該說的話都說過了,但在寫這封信時,千言萬語又湧上了心頭。但你們已經拆開了信。你們拆開了信,就意味著你們的世界已完全超出我們的想象之外,想說的這些話也就沒什麼意義了,隻說一句:孩子們走好。公元世紀最後一日於中國1號終聚地(簽字)一千個太陽(八)孩子領導者們的目光又都會聚到胡冰身上。他立正敬禮,說:“五人觀察組現在進行移交:東風101洲際核導彈一枚,最大射程25000公裡,帶有一枚熱核彈頭,當量:400萬噸級。”“核彈在哪兒?”呂剛盯著他問。“我們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胡冰說。這時觀察組中的另一位大校把一台筆記本電腦放到會議桌上,打開。電腦已經啟動,屏幕上顯示著一幅世界地圖,“這幅地圖的各個位置可以放大精度,最大可放到十萬分之一比例,隻需用鼠標雙擊要打擊的目標,電腦上的無線調製解調器就會發送信號,一個衛星鏈路將傳送信號到目的地,導彈就會自動完成發射。”孩子們一擁而上,都去撫摸那台電腦。他們中的許多人熱淚盈眶,仿佛在握著大人們從冥冥間向他們伸來的溫暖的手。公 元 地 雷(一)超新星爆發並沒有使世界的每個地方都發生巨變,比如這個中國西南深山中的小村子,生活並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不錯,沒有大人了,但在公元世紀,平時村子裡的大人也不多,他們都出遠門去打工了。現在孩子們乾的農活,也真不比那時多多少,他們每天的生活與那時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比起大人們在的時候,他們現在對外部世界更是一無所知。但在大人們去世前有一段時間,這裡的生活似乎真的要發生巨變了。那時村子旁邊修了一條公路,那路通到山裡邊,通到一個被鐵絲網封起來的山穀裡。每天都有數不清的大卡車拉著滿滿的東西進去,空著出來。那些東西都用綠色的篷布蓋著,或裝在大箱子裡,不知道是什麼,但它們要堆起來,怕也有村後那座山那麼高了,因為路上的那些大卡車像河一樣晝夜流個不停,都是滿著進去空著出來,有時還有那種頂上轉著電扇的飛機飛進山穀,下麵吊著個什麼東西,飛出來時那東西就沒了。就這樣過了半年時間,這裡又平靜下來,有推土機把那條公路推掉了,村裡的孩子們和已經病重的大人們對此都很不理解:公路不用就算了,乾嗎還要費這麼大勁毀掉呢?很快,翻起的路麵上又長滿了草,看上去與周圍的山地差不多了。把山穀封起來的鐵絲網也被撤掉,村裡的孩子們又可以到那裡去砍柴和打獵了。他們去後發現,山穀裡沒什麼變化,樹林還是以前的樹林,草地還是以前的草地。他們不知道,那上千名外來的穿軍裝或不穿軍裝的人這半年在這裡都折騰了些什麼,更不知道那河一樣的車隊運進來的東西都到哪兒去了,那一切都像一場夢一樣過去,漸漸被忘卻。他們不可能想到,在山穀的下麵,已埋下了一個沉睡的太陽。公 元 地 雷(二)曆史學家們把它稱為公元地雷,之所以這樣稱呼一枚洲際導彈,一是因為它處於世界上最深的發射井中,有一百五十米深,井口上部又覆蓋著二十米厚的土層,所以即使在山穀裡挖地很深也不可能發現這個巨大的秘密。在發射前,由一次定向爆破掀開土層,露出發射井的出口;二是因為它無人值守,隻是等待著觸發的信號,很像一顆埋在這個國土上的超級地雷,等待著觸發者的來臨。公元地雷有九十米高,如果立在外麵看上去像一座金屬的孤峰。它在發射井中處於沉睡狀態,隻有一個時鐘和一個接收單元在工作。接收單元每時每刻都在靜靜地聆聽著,在它所鎖定的頻率上一定能聽到來自外部世界的嘈雜的聲音,但它隻是在等待一個長長的數串,這是個大質數。如果用世界上現有的最高速的計算機進行試算,到世界末日也對不上。而這個大質數在世界上隻有一個副本,存貯在五人觀察組的那台筆記本電腦中。當計時器走到315360000秒,也就是它啟動後的第十年時,公元地雷的壽命已儘,它將醒來,啟動所有係統,飛出發射井,飛出大氣層,在五千公裡高的地球軌道上自毀。這時,即使在白天,也會看到一顆明亮的星星在空中閃亮十幾秒鐘。但就在計時器啟動後23500817秒時,接收單元收到了那個大質數,它便繼續接收後麵的信息,那是兩個精確到小數點後三位的數字。接收單元中一個簡單的程序對這個兩個數字進行了檢驗,如果它們中的第一個和第二個分彆超出了0-180和0-80的範圍,什麼事也不會發生,接收單元將繼續聆聽下去。但這次,這兩個數字雖然接近範圍的邊緣,但仍在範圍之內,這就夠了,它並不關心更多的事。這時黎明將至,西南的群山仍在沉睡中,山穀中籠罩著一層薄霧,公元地雷喚醒了它沉睡的力量。溫暖的電流在一瞬間流遍了那巨大的軀體。它醒來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從接收單元中把那對經緯坐標值提取出來,把它送入目標數據庫,立刻變成了數據庫那十萬分之一的世界地圖上的一個點。中心電腦在瞬間生成了飛行軌道參數,同時,它從目標數據庫中得知,目標位於一片平原上,於是把彈頭的起爆高度定在兩千米。如果它有意識的話一定會感到奇怪,因為在它被裝配完成後,曾經進行過無數次模擬發射,以檢驗係統的可靠性。在所有的大陸中,這個目標區所在的大陸是惟一沒被試過的,但這不關它的事,一切仍按程序進行。在它的電子意識中,整個世界是極其簡單的,有意義的隻是那個遙遠的南方大陸上的目標點,世界其餘部分隻是標明那一點的坐標,那一點在地球透明的球麵坐標係的頂端閃亮,引誘著它去那裡,去完成它那極其簡單的使命。公元地雷啟動了燃料艙中的加熱係統。像大多數洲際導彈一樣,它是由液態燃料推進的,但為了燃料的長期保存,它使用一種固-液轉換燃料,在平時,這種燃料呈一種膠狀的固態,發射時需要進行加熱以使其溶化成液態。發射井上方的土層被定向爆破掀開,公元地雷看到了黎明的天空。公 元 地 雷(三)那個小村莊中幾個睡得不深的孩子聽到了一聲沉悶的爆炸,爆炸聲好像來自山穀方向,他們沒有在意,以為那隻是一聲遙遠的雷鳴。接下來的聲音使小村莊中那些已經醒來的孩子無法再睡下去,並不斷地驚醒著村中更多的孩子。那是一種低沉的轟鳴,似乎來自大地深處一頭正在醒來的巨獸,又像是遠方滾滾而來的吞沒整個世界的洪水,窗紙在這聲音中微微顫動。這聲音很快增強,並由低沉的吼叫轉為高亢的巨響,整間瓦屋都顫抖起來。孩子們紛紛跑出屋,他們正好看見一條巨大的火龍從山穀中緩緩升起,那火龍的烈焰讓他們不敢正視,周圍的群山都被籠罩在一層橘黃色的光輝中。孩子們看到火龍上升的速度在加快,越升越高,變成了一個光點,它發出的聲音也變得隱隱約約。後來,那個光點向南方飛去,很快融入黎明的星空中。反擊(一)南極的早晨變得陰沉沉的,下起了大雪,但戴維的心情卻很晴朗。昨天晚上基地舉行的慶祝遊戲勝利的酒會開到很晚,但戴維睡得很好,現在神清氣爽地與小將軍們和南極的高級官員共進早餐。戴維很重視早餐這個機會,因為這時孩子們的心情還好,還沒有因為一天的勞累和挫折而變得脾氣暴躁和神經質,所以這一天的很多事情都可以在早餐上談定。在充氣大廳中,軍樂隊正在演奏,吃早餐的孩子們聽著歡快的音樂,心情十分愉快。戴維在席間說:“我預言,中國孩子今天就會聲明退出遊戲。”七星將軍斯科特切著一塊牛排咧嘴一笑:“這沒什麼奇怪的,在昨天那樣的打擊下,他們還能有什麼彆的選擇呢?”戴維衝斯科特舉了舉杯:“下一步把他們趕出南極就省事多了。”斯科特說:“再下一步,是把俄羅斯孩子趕出遊戲,然後趕出南極;接著輪到日本和歐盟……”“對俄羅斯孩子要謹慎些,誰知道他們口袋中還有沒有麵包渣呢?”大家都點點頭,他們都明白“麵包渣”這個詞的含義。“我們真的能肯定中國孩子沒有麵包渣嗎?”沃恩叉起一條生磷蝦問。戴維衝沃恩揮著拳頭說:“他們沒有!我說過他們沒有!他們的麵包很小,不會留下什麼渣的!告訴你,我們的冒險成功了!”“你什麼時候能夠樂觀起來?你到了哪裡,哪裡就籠罩在陰鬱和沮喪的氣氛中。”斯科特斜了沃恩一眼說。“在死到臨頭之際,我會比你們誰都樂觀的。”沃恩冷冷地說,一口把生磷蝦吞了下去。反擊(二)這時,一名上校軍官拿著一個移動電話走來,伏在戴維的耳邊說了聲什麼,然後把移動電話遞給了他。“哈哈,”戴維拿著電話興奮地說,“中國孩子來電話了,我早就說過,他們一定會退出遊戲的!”然後他舉起話筒:“喂,華華嗎?你好你好……”戴維突然僵住了,孩子們注意到他的臉色不對,那特有的甜蜜笑容先是凝固了幾秒鐘,然後驟然消失。他放下話筒,四下看看找沃恩,他遇到危機時總是這樣。看到國務卿後他說:“他通知我們,說他們在繼續玩核彈遊戲,剛向我們的基地發射了一枚核導彈,彈頭當量400萬噸級,將在二十五分鐘後擊中目標。”沃恩問:“他還說了什麼?”“沒有,說完這句話就掛斷了。”所有的目光都會聚到沃恩身上,他輕輕地放下刀叉,平靜地說:“這是真的。”緊接著另一名軍官跑了進來,神色緊張地報告,預警中心已經發現一個不明發射體向這裡飛來。那個發射體從中國西南部起飛時預警係統已有所察覺,但經過層層證實後它已飛越了赤道。飯桌旁所有的小將軍和官員都站了起來,他們都瞪大雙眼,臉色驟變,好像這豪華的飯廳中突然闖進一群持槍的殺手。“怎麼辦呢?”戴維不知所措地問,“躲到剛建成的那些地下機庫裡能行嗎?”七星將軍大叫起來:“地下機庫?狗屁!一次400萬噸級的核爆炸,將使這個地區變成一個上百米深的大坑,而我們現在就在坑的中心!”他抓住戴維,用後者常罵自己的話罵道:“你個白癡!蠢豬!你讓我們陷到這兒了!你讓我們死在這兒了!”“直升機。”沃恩簡單地說。這話提醒了大家,他們都向飯廳的大門擁去。“等等,”沃恩又說,大家立刻像釘子一樣定在那裡,“立刻通知所有飛機起飛,飛機上儘可能多地帶走人員和關鍵設備,但不要說明原因,一定要保持鎮靜。”“那除了飛機之外的其他部分呢?命令基地全麵疏散吧!”戴維說。沃恩輕輕搖搖頭:“沒必要,在這點兒時間裡,任何車輛都不可能開出威力圈,這樣反而會引起大混亂,使得最後誰也逃不掉。”孩子們爭先恐後地擁出飯廳,隻有沃恩仍坐在飯桌前,拿起餐巾擦了擦手,慢慢地起身向外走去,同時對樂隊的孩子們擺擺手,示意沒什麼大事。停機坪上,孩子們搶著登上三架黑鷹直升機,斯科特忙亂地爬進了機艙,當直升機的旋翼開始旋轉時,他看看表,帶著哭腔說:“隻有十八分鐘了,我們跑不了的!”然後轉向戴維,“是你這個傻瓜把我們陷在這裡的,我就是死了也饒不了你!”“注意您的風度。”最後上來的沃恩看了看斯科特冷冷地說:“我們跑不了的,嗚嗚……”七星將軍哭出聲來。“死就那麼可怕?”沃恩對他露出了難得一見的微笑,“要是願意的話,將軍,您還有十七分鐘的時間做一個真正的哲學家。”然後他轉向旁邊的一名軍官,“告訴駕駛員,不要爬高,核彈可能在兩千米左右的高度爆炸,順風以最快的速度向外飛,如果我們能飛出三十公裡左右,就在威力圈之外了。”三架直升機傾斜旋翼,加速向內地方向飛去。戴維從舷窗中向下看,看到南極基地在下麵展開,看上去漸漸變成了一個複雜的沙盤模型,他痛苦地閉上了雙眼。天空霧蒙蒙的,下麵什麼都看不見,三架直升機仿佛懸在空中一動不動。但戴維知道,它們可能已經飛出了基地範圍。他看了看表,時間從他得到警報後已過去了十二分鐘。“也許中國孩子在嚇唬我們?”他對坐在旁邊的沃恩說。沃恩搖搖頭:“不,是真的。”反擊(三)戴維又伏在舷窗上向外看,外麵還是霧蒙蒙一片。“戴維,世界遊戲結束了。”沃恩又說,然後閉起雙眼靠在艙壁上,再也不說話了。後來得知,這三架直升機在核爆炸前飛行了約十分鐘,飛出了四十五公裡左右的距離,逃出了核爆炸的威力圈。直升機上的人們首先看到,外麵淹沒於一片強光中,用一名當時並不知情的小駕駛員的話說:“我們仿佛飛行在霓虹燈的燈管裡。”這強光持續了約十五秒鐘後消失了,與此同時傳來一聲巨響,仿佛地球在腳下爆炸。緊接著,直升機上的人們竟然看到了藍天,那片藍天呈一個以爆心為圓心的圓形區域,在飛快向外擴大,這是核爆的衝擊波驅散了雲層。後來知道,爆心周圍百公裡半徑內的雲層都被驅散了。在這片藍天的正中,是頂天立地的蘑菇雲。蘑菇雲最初分為兩部分,一部分在兩千米空中,是火球初步冷卻後凝成的一團裹著烈焰的白色的大煙球,另一部分在地麵,是衝擊波激起的塵埃,像一個巨大的坡度平緩的金字塔。金字塔的塔尖向上伸出細細的一縷,最後把它與白色的大球連為一體。那個大球吸收了由金字塔傳來的塵埃,色彩立刻變深了,其中的烈焰不時在球體的某一部分浮現。這時,下方的霧氣已同雲層一起被驅散,所以從直升機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地麵的情景,那名飛行員回憶說:“大地突然模糊起來,仿佛變成了液態的,變成了無邊無際的洪水,向我們飛行的方向衝去,而那些小丘陵則像是這洪水中的小島和礁石,我看到一條簡易公路上的車輛像一個個火柴盒一樣被翻滾著衝走……”三架直升機像狂風中的樹葉一樣起伏不定,有時高度低得緊貼地麵,機身被飛沙走石打得砰砰作響,有時又被甩上高空,但總算沒有墜毀。當直升機終於在一片雪地上安全降落後,孩子們都跳出機艙,仰望著海岸方向天空中高大的蘑菇雲,現在它已變成了深黑色,南極洲仍在地平線下的朝陽剛剛照到了蘑菇雲的頂端,勾出了一條不斷變幻的金色輪廓,它周圍那一大圈湛藍的晴空還在緩緩擴大……暴風雪(一)“這才是真正的南極啊!”華華站在漫天的飛雪和刺骨的寒風中說。周圍能見度很低,天地間白茫茫一片,這裡雖是海岸,但根本無法分清哪兒是海哪兒是陸地。在南極的各國的小首腦們緊靠在一起站在風雪之中。“你這話不準確,”眼鏡說,他必須大聲喊,才能使彆人在呼嘯的風聲中聽到他的聲音,“超新星以前的南極很少下雪的,這其實是地球上最乾旱的大陸。”“是的,”沃恩接著說,他仍然穿得那麼單薄,在寒風中很放鬆地站著,不像周圍的孩子們被凍得縮頭縮腦地打著寒戰,嚴寒對他好像不起作用。“前麵氣溫的升高使南極上空充滿水汽,現在氣溫驟降又把這些水汽變成了雪,這可能是南極洲在今後十萬年裡最大的一場雪了。”“我們還是回去吧,在這裡會被凍僵的!”戴維上下牙打著戰說,一邊跺著腳。於是小首腦們又回到了充氣大廳。這間大廳與以前在美國基地的那間一模一樣,但後者已在公元地雷的核火焰中被汽化了。各國首腦聚集到這裡,本是要召開南極領土談判大會的,但現在這個全世界期待已久的大會已無意義。暴風雪(二)公元地雷的爆炸結束了南極戰爭遊戲,各國孩子終於同意坐到談判桌前討論南極大陸的領土問題。在過去的戰爭遊戲中各國都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但與預期的不同,沒有哪個大國在遊戲中占據了絕對優勢,各國對南極的爭奪又回到了起點,這就使得即將開始的南極領土談判成為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使命。在可以看得見的未來,是在南極重燃戰火,還是有什麼彆的途徑,孩子們心中一片茫然,但全球氣候的驟變解決了一切問題。其實,氣候變化的征兆在一個多月前就出現了。在北半球,孩子們發現已消失兩年的秋天又回來了,先是有久違的涼意出現,隨後幾場秋雨帶來了寒冷,地上又鋪滿了落葉。在分析了全球的氣象數據後,各國的氣象研究機構得出了一致結論:超新星爆發對地球氣候的影響是暫時的,現在全球氣候又恢複到超新星爆發之前的狀態。海平麵停止了上升,但其下降的速度比上升要慢得多。有許多小科學家預言,海平麵可能永遠也不會恢複到原來的高度,但不管怎樣,世界大洪水已經結束了。這時,南極的氣溫變化還不大,這裡天氣雖在變冷,大部分孩子都以為是剛剛過去的漫長的黑夜造成的,認為即將升起的太陽會驅散寒冷,南極大陸將出現第一個春天。他們哪裡知道,在這個廣闊的大陸上,白色的死神正在逼近。在得出氣候恢複的結論時,各國都開始從南極大陸撤出人員,後來證明這是一個英明的決策。剛剛過去的戰爭遊戲共奪去了五十萬孩子的生命,其中一半陣亡於常規戰爭遊戲,另一半葬身於核爆炸中。但如果各國在全球氣候恢複之際沒有及時從南極撤出,死亡人數可能要高出四到五倍。各國在南極大陸的基地,大多是以零下十攝氏度左右的普通冬季的標準建設的,根本無法抵禦南極後來零下三十多度的嚴寒。南極的氣溫變化在開始的一個月十分緩慢,這使各國孩子有機會在這段時間內從南極大陸撤出了二百七十萬人,這在大人時代也是一個驚人的速度。但由於後續的撤離裝備的需要,同時各國也都想在南極多少留下一些力量,所以南極大陸共有二十多萬孩子留了下來。這時南極洲氣候驟變,在一個星期內氣溫下降近二十度,暴風雪席卷整個大陸,南極頓時變成了一個白色地獄。留在南極大陸的各國孩子緊急撤離,但由於氣候惡劣,飛機幾乎停飛,所有的港口都在一個星期內封凍了,船進不來,尚未撤離的二十多萬孩子滯留在海岸。各國的小元首們大多仍在南極大陸,為參加南極領土談判聚在一起,現在自然成為撤離指揮中心。小元首們都想把本國孩子們集合起來,但來自世界各國的二十多萬孩子已在海岸混在一起。麵對眼前的危險局麵,小首腦們束手無策。在充氣大廳中,戴維說:“剛才大家都看到了外麵的情況,我們要趕快想出辦法,不然這二十多萬人都會凍死在海岸上!”“實在不行,就返回內陸的基地吧。”格林說。“不行。”眼鏡反對道,“在前麵的撤離中,各國基地的設施已拆的差不多了,燃料隻剩下很少,這麼多人在那裡也維持不了多久的,而且往返需要大量的時間,這樣會失去撤離的機會。”“確實不能回去,就是基地的一切都完好,在這樣的天氣下,住在那樣的房子裡也要凍死人的。”有人說。華華說:“現在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海運上,空中航線就是暢通,運送這麼多人在時間上也來不及,現在關鍵要解決冰封港口的問題。”戴維問伊柳欣:“你們的破冰船現在走到哪兒了?”伊柳欣回答:“還在大西洋中部,到這兒最快也要十天左右,彆指望它們了。”大西文雄提出建議:“能不能用重型轟炸機在冰上炸開一條航道?”戴維和伊柳欣都搖搖頭,斯科特說:“這樣的天氣轟炸機根本不能起飛。”呂剛問:“B2和圖22不是全天候轟炸機嗎?”“但飛行員不是全天候的啊。”斯科特說。佳沃諾夫元帥點點頭:“其實大人們所說的全天候也不一定包含這樣可怕的天氣,再說即使起飛,能見度這樣差,投彈也不可能達到炸開一條航路的準確度,隻是把冰麵炸出一大片窟窿而已,船還是進不來。”“用大口徑艦炮和魚雷怎麼樣?”皮埃爾試探著問。小將軍們都搖搖頭,“同樣是能見度的問題,就算用這類方法真能炸開一條航路,時間也來不及。”“而且,”華華說,“這樣會破壞冰麵,使得現在惟一可行的辦法也不可行了。”“什麼辦法?”“從冰上走過去。”暴風雪(三)在幾公裡長的風雪海岸上,到處擠滿了廢棄的車輛和臨時帳篷,這一切都落上了厚厚的一層雪,與後麵的雪原和前麵的冰海融為一體。看到小元首們沿海岸走來,孩子們紛紛從帳篷和車中跑出來,很快在他們周圍聚成了一片人海。各國孩子都對他們的小元首喊著什麼,但他們的聲音立刻被風聲吞沒了。有幾個中國孩子圍住了華華和眼鏡,衝他們大聲喊:“班長、學習委員,我們現在怎麼辦呀?!”華華沒有回答他們,而是登上了旁邊的一輛被雪覆蓋的坦克。他指指風雪迷漫的冰海,對下麵的人群大聲喊道:“孩子們,從冰上走過去,走到陸緣冰的儘頭,有好多大船在那裡等著我們呢!”他發現自己的聲音在風暴中傳不了多遠,就俯身對最近一個孩子說:“把這話向後傳!”華華的話在人海中傳開來,不同國籍的孩子有的用翻譯器傳話,有的用手勢比畫,這個意思很明白,所以傳到頭也沒有走樣。“班長你瘋了嗎?海上風那麼大,冰那麼滑,我們會像鋸末一樣被刮走的!”下麵的一個孩子喊道。眼鏡對那個孩子說:“所有人手拉著手就刮不走了,向後傳。”很快,冰麵上出現了一排排手拉手的孩子,每排少則幾十人多則上百人,他們在暴風雪中向前走,漸漸遠離海岸,遠看像冰海上一條條頑強蠕動的細蟲子。國家元首組成的那一排人是最先走上冰麵的,華華的左麵是戴維,右邊是眼鏡,再過去是伊柳欣。風吹著濃密的雪塵從腳下滾滾而過,孩子們仿佛行走在湍急的白色洪水之中。“這段曆史就這麼結束了。”戴維把翻譯器的音量開到最大對華華說。華華回答:“是的,我們的大人有句俗話:沒有過不去的事。不管事情多麼艱難,時間總是在向前流動的。”“很有道理,但以後的事情會更艱難:南極在孩子們心中激起的熱情變成了失望,美國社會可能會重新陷入暴力遊戲之中。”“中國孩子也會回到無所事事的昏睡之中,中斷了的糖城時代又會繼續……唉,真難啊。”“但這一切可能都與我無關了。”“聽說你們國會正在彈劾你?”“哼,那群狗娘養的!”“不過你可能比我幸運,國家元首可真不是人乾的活兒。”“是啊,誰也想不到曆史這張薄紙能疊到那麼厚。”華華對戴維最後這句話不太理解,後者也沒有解釋。海上的強風和嚴寒使他們說不出話來,能做的隻是用儘全力向前走,並不時把兩邊滑倒的同伴拉起來。暴風雪(四)在距華華他們一百多米遠的另一隊孩子中,衛明少尉也在暴風雪中艱難地跋涉著。突然他在風中隱約聽到了一聲貓叫,以為是幻覺,但又聽到一聲,四下看看,發現他們剛越過一個放在冰麵上的擔架,擔架上已經蓋滿了雪,不注意會以為是一個小雪堆,貓叫聲就是從那裡發出的。衛明離開隊列,一滑一滑地來到擔架前。那隻貓剛從擔架上跑下來,在雪塵中發抖,衛明把它抱起來,認出了它就是西瓜。他掀開擔架上的軍毯,看到了躺在擔架上的人果然是摩根中尉,他顯然傷得不輕,臉上滿是白胡子似的冰碴,雙眼卻因高燒而閃閃發光。他好像沒有認出衛明,說了句什麼,聲音在風中如遊絲一般微弱。由於沒有翻譯器,衛明也聽不懂他說了什麼。衛明把懷中的貓塞進軍毯裡,再把毯子給傷員蓋好,然後到前麵拉起擔架向前走。他走得很慢,後麵的一隊孩子很快追上了他們,從隊列中跑出幾個孩子,一起推著拉著這個擔架向前走。有一段時間,孩子們周圍隻有紛飛的雪塵,白茫茫一片。他們雖在費力地邁步,感覺中卻像是被凍結在冰海上。就在孩子們要被凍僵時,前方出現了船隊黑乎乎的影子。對方通過無線電告訴他們不要向前走了,他們已走到了陸緣冰的邊緣,前麵是一片沒凍實的虛冰,踏上去會陷下去的,船隊將派登陸艇和氣墊船來接他們。通過電台和步話機了解到,有上千名孩子跌入了冰海中的裂縫,但大部分孩子都到達了冰緣。遠方船隊中一些較小的黑影在雪塵中漸漸清晰起來,那是幾十艘登陸艇,它們衝開浮冰,最後靠上堅實的冰麵,打開前麵方形的大口,冰上的孩子們便蜂擁而入。衛明和那幾個孩子把擔架抬到一艘登陸艇上,由於這是專運傷員的船,那幾個孩子轉身出去了,衛明一直不知道他們都來自哪些國家。在艙內昏黃的燈光中,衛明看到擔架上的摩根直勾勾地盯著他,顯然仍然沒認出他來。衛明抱起西瓜,對摩根說:“你不能照看它了,我帶它去中國吧。”他又放下小貓,讓它舔舔前主人的臉,“中尉,放心,你我經曆了這麼多場魔鬼遊戲都死不了,以後也能活下去,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再見。”說完他把西瓜放進背包裡下了船。暴風雪(五)華華正在和幾名不同國籍的將軍組織孩子們上船,讓暫時上不了船的孩子不要都擠上前來,以防人過多使冰緣塌陷。後麵的冰麵上,等待上船的各國孩子都擠成一個個人堆避寒。華華突然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回頭一看是衛明,兩個小學同學立刻擁抱在一起。“你也來南極了?!”華華驚喜地問。“我是一年前隨B集團軍的先頭部隊來的。其實我好幾次遠遠地看到過你和眼鏡,就是不好意思去打擾你們。”“咱們班上,好像王然和金雲輝也參軍了。”“是的,他們也都來南極了。”衛明說著,眼神暗淡下來。“他們現在在哪兒?”“王然在一個月前就隨第一批傷員撤走了,也不知現在回國了沒有,他在坦克遊戲中受了重傷,命倒是保住了,可脊椎骨斷裂,這輩子怕是站不起來了。”“哦……那金雲輝呢?他好像是殲擊機飛行員?”“是的,在空一師飛殲10,他的結局痛快多了:在一次殲擊機遊戲中同一架蘇30相撞,同飛機一起被炸成碎片了,他由此被追認了一枚星雲勳章,但大家都知道他是不小心撞上敵機的。”為了掩蓋自己的悲傷,華華繼續問:“班上其他的同學呢?”“超元頭幾個月我們還有聯係,在糖城時代開始後,他們同彆的孩子一樣,大部分離開了大人們分配的崗位,也不知都飄落何方了。”“鄭老師好像還留下一個孩子?”“是的,開始由馮靜和姚萍萍照顧他,曉夢還派人去找過那個孩子。但鄭老師最後吩咐過,堅決不許借你們的關係給那孩子特殊照顧,所以馮靜她們也就沒有讓那人找到孩子。糖城時代開始時,那孩子在保育院得了一種傳染病,高燒不退,後來小命保住了,但耳朵給燒聾了。糖城時代後期,那個保育院解散了,我最後一次見到馮靜,她說那孩子已轉到彆的保育院,現在誰也不知道他在哪兒……”華華哽咽著說不出話來,一種深深的憂傷淹沒了他,使他那在嚴酷的權力之巔已變得有些麻木的心又變軟融化了。“華華,”衛明說,“還記得咱們班的畢業晚會嗎?”華華點點頭:“那怎麼會忘呢?”“當時眼鏡說未來是不可預測的,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他還用混沌理論來證明他的話。”“是的,他還說起測不準原理……”“可當時誰能想象,咱們會在這樣的地方見麵呢?”華華已無法抑製自己的眼淚,那淚滴在臉上很快被寒風吹冷,然後結成了冰。他抬頭看著同學,衛明的眉毛上結了冰,變成了白色,臉上皮膚又黑又粗糙,布滿了傷痕和凍瘡,還有生活和戰爭留下的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刻痕,這張孩子的臉已飽經風霜了。“衛明,我們都長大了。”華華說。“是的,但你要比我們長得更快才行。”“我很難,眼鏡和曉夢也都很難……”“彆說出來,你們絕不能讓全國的孩子們知道這個。”“跟你說說還不行嗎?”“華華,我幫不了你們,代我向眼鏡和曉夢問好吧,你們是咱們班的驕傲,絕對的驕傲!”“衛明,保重。”華華握著同學的手深情地說。“保重。”衛明緊握了一下華華的手,轉身消失在風雪中。暴風雪(六)戴維登上了停泊在近海的斯坦尼斯號航空母艦,這艘公元世紀九十年代下水的巨艦在暴風雪中像一個黑色的金屬島嶼。在風雪迷漫的甲板跑道上,戴維聽到舷邊響起了一陣槍聲,便問前來迎接他的艦長怎麼回事。“許多彆國的孩子也想登船,陸戰隊在製止他們。”“混蛋!”戴維大怒,“讓所有能上的孩子們都上艦,不要管是哪個國家的!”“可……總統先生,這不行吧?”“這是命令!去讓那些陸戰隊員滾開!”“總統先生,我要對斯坦尼斯號的安全負責!”戴維一巴掌把艦長的帽子打掉了,“你就不為冰海上那些孩子們的生命負責嗎?你這個罪犯!”“對不起總統先生,作為斯坦尼斯號的艦長我不能執行您的命令。”“我是美國軍隊的總司令,至少現在還是!如果願意,我可以立刻叫人把你扔到海裡去,就像那你頂帽子一樣,不信咱們試試?!”艦長猶豫了一下,對旁邊的一名海軍陸戰隊上校說:“把你們的人撤走,誰願意上就讓他們上來吧。”各國的孩子們從舷梯不斷地擁上甲板,甲板上的風更猛,他們隻好在一架架戰鬥機後麵躲避寒風,其中許多人在冰緣上登陸艇時掉進海裡打濕了全身,現在衣服上已結了一層發亮的冰甲。“讓他們到艙裡,在甲板上這些孩子不久就會被凍死的!”戴維對艦長喊。“不行啊,總統先生,先上來的美國孩子已經把所有的艙房都擠滿了!”“機庫呢?機庫的地方很大的,能呆幾千人,也滿了嗎?!”“機庫裡裝滿了飛機啊!”“把它們都提升99csw.到甲板上來!”“不行啊!甲板上有許多大陸上飛來的殲擊機,它們因天氣惡劣在這裡緊急迫降,您看看,升降機的出口都堵死了!”“把它們推到海裡去!”於是,一架又一架價值千萬的殲擊機,被從斯坦尼斯號的舷邊推進了大海。寬闊的甲板跑道很快又被由巨大的升降機從機庫中提升上來的飛機占滿,甲板上的各國孩子紛紛進入寬敞的機庫,得到了一個溫暖的棲身之地,機庫中很快擠進了幾千人。孩子們在暖和過來之後,紛紛驚歎這艘航母的巨大。這之前,已有上百名渾身濕透的各國孩子凍死在甲板上的暴風雪中。暴風雪(七)這最後的大撤離持續了三天,這支由一千五百多艘船組成的龐大船隊,載著從南極大陸最後撤出的二十多萬孩子,分成兩支,向阿根廷和新西蘭駛去。在撤離過程中,有三萬多個孩子死於嚴寒,他們是超新星戰爭中在南極大陸上死去的最後一批人。昔日布滿船舶的阿蒙森海變得空曠了,雪也停了。雖然風仍很大,嚴寒的海天之間變得清澈起來。天開始放晴,地平線上的雲裂開一道縫,南極初升的太陽把一片金輝灑在大陸上。那些曾經暴露在天空下的岩石和土壤再次被厚厚的白雪覆蓋,這塊大陸又恢複了它的無際的雪白,南極洲再次成為人跡罕至的地方。也許,在遙遠的未來,會有許多人重新登上這塊嚴寒的大陸,尋找那厚厚的白雪掩蓋著的五十多萬孩子的屍體、無數的坦克殘骸、和兩個直徑達十多公裡的核爆炸留下的大坑。在這個大陸短暫的春天中,來自世界各國的三百萬孩子曾在火焰和爆炸中相互搏殺,發泄著他們對生活的渴望。但現在,史詩般慘烈的超新星戰爭,仿佛隻是剛剛過去的漫漫長夜中的一場噩夢,隻是絢麗的南極光下的幻影;朝陽下的大陸隻有一片死寂的雪白,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