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水之赤,是我人族血。”
巍巍五萬載,一夕山傾。
霍士及、彭崇簡、寇雪蛟、遊景仲、張諫、胥明鬆,這些名字曾都如雷貫耳,在南域舉足輕重。
但如老樹受枯,朽死不名。
俞孝臣、遊瓊英……這些年輕一輩的弟子曾經也爭輝顯芒,擁有被人豔羨的未來。
而都如落葉一般,被風卷過了。
待得三十二年之後,上萬名血河宗修士若都沒有問題顯現,諸方當然都會給予他們一定的補償。
但是時光追不回來。
正如血河宗,一彆成永彆。
“師父……”在縱天的劍光之中,寧霜容猶猶豫豫地開口。
司玉安負手於後,懸茅草在腰,衣袂飄飄,碎儘天風。淡聲道:“允許你有惻隱之心。但隻能在心裡惻隱。”
昆吾已歸鞘,劍在人間鳴。
……
……
倉啷啷
脫手而出的長劍,在空中劃過一道頹然的銀弧,跌落在地上,連撞連響。
“撿起來。劍客豈能失劍?”說話的女子麵容精致,手提雙劍。姿態雖然隨意,但劍鋒切割兩儀之氣,自有強者姿態。
被更早一步斬到空中的,卻是一個約莫十四五歲的少年。穿著短打武服,體型精壯,顯是下過苦功打磨的,倒不似小時候那般黑瘦了。五官生得不算出色,但一雙細長的眼睛極是精亮,讓人印象深刻。
本來無力的身軀忽如雄鷹舒展,雙手迅速掐訣,遙遙一指。
女子體內瞬間木氣滋生,反向纏縛。
乙等上品道術,縛虎!
這等品階的道術,本無觸動她的可能。但因為這是一場指導劍,她也強行把力量壓製到通天境層次……一時還頗覺棘手。
這縛虎本就是齊國頂級名門重玄家的精品道術,又經由白玉京主人改良,在乙等上品道術裡,已經算是觸摸到極限。當然它的修習難度之高,也遠不是一般的通天境修士所能把控。
把諸多超出界限的法子抹去,臨時用通天境層次的道元擾亂了木氣,反向瓦解縛虎,女子輕描淡寫地往後一步,恰巧一腳,將那柄倏然躍起、貼地而來的長劍踩在地上!
這柄聲東擊西、墜而後發的偷襲之劍,發出不甘的一聲脆響,便再無聲息。
空中暗暗掐動劍訣的少年,一時岔了氣,從高處跌落——而被女子一劍抬住,懸在身前。
細劍擔身,好似滄海浮木。
少年緩緩把大拇指挪到麵前,露出一個質樸的笑容:“玉嬋姑姑,真絕世劍術也!”
連玉嬋笑眯眯地把劍一收,尚未來得及回氣的少年便摔在地上,頓起灰塵。
她秀眉微挑,低頭看著灰頭土臉的少年:“又是赤楓基礎劍術,又是縛虎道術,又是唯我一道的飛劍術。褚幺,你學得這樣雜,怎麼成大道?”
少年皮實得很,在地上打了個滾便起來,順便撿起自己的劍,在衣服上小心地擦了擦,方才還歸鞘中。
他揚著頭,不無驕傲地道:“我師父不也學得很雜麼,最後都成了他的本事!”
連玉嬋把左劍一甩,貫入雲氣,把右劍一放,藏入地氣。也不瞧少年的神氣,而是往前走了幾步,立在崖邊。
他們所在的位置,恰是一處高崖。
高崖之下,是巨大的峽穀,就此居高望下,遠遠的如蟻的人來人往、如線的車水馬龍,人氣很是繁盛。
而在他們所站的這處高崖,順崖壁而下,便是整個天風峽穀最高的建築——白玉京酒樓。
連玉嬋俯瞰這一切,不由歎道:“你要事事學你師父,那可辛苦得很。”
自蓮華聖界盛開、血河宗除名、暮鼓書院移址,時間已經無情地流動了三年。
現在是道曆三九二六,齊曆元鳳六十二年。
這三年間很是發生了一些大事。
譬如荊牧聯軍掃蕩邊荒,連續三年,每年一掃,耗資巨萬——據說起因是魔族在邊荒不老實,頻頻調整布防。
當然,白玉京的人是知道真相的。魔族之所以在邊荒頻頻調整布防,某位號稱青史第一真的人,要負有很大的責任。而且不管魔族老不老實,荊牧聯軍的掃蕩都是必然。邊荒動作頻仍,就是要激化烈度,在神霄戰場開啟前,尋求一場人族魔族間的大戰。魔族雖是按捺住了,並無一尊魔君欺近前線,顯出了不俗的戰略定力。但每年一次大掃除,也算是給魔族狠狠放血。
此外還有慢甲先生王西詡在虞淵設局,大秦貞侯許妄親斬修羅君王阿夜及,以修羅君王之血,塗抹虞淵防線。
南域也有動作,就在今年年初開始,以楚國牽頭,南域諸方正式開啟了對隕仙林的又一次掃蕩。這是自道曆三七二九年以來,人族針對隕仙林的規模最大的一次行動。南域諸方勢力皆有份參與,甚至也包括了齊國南夏總督府。
道曆三七二九年那一次,正是高政一生最大功業所在,他於彼時推動了隕仙之盟的訂立,結束了隕仙林中混亂不堪的局麵。也在事實上鞏固了越國的社稷,使得強楚臥榻之側,容此大國。
那一次的隕仙之盟,也確立了諸方的探索份額,建立了一直延續到今天的隕仙林探索鐵則,對整個現世都有深遠影響。
天下風雲動,各有天驕耀眼。
而這三年來,聲名顯赫、麻煩也顯赫的薑真人,便一直隻是埋頭修煉,極少出現在人前。無非萬界弘道,無非問劍諸真,沒有再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三年後的褚幺不複瘦小,已經長成好少年,他走到連玉嬋旁邊,身姿筆挺地站在那裡:“我不怕辛苦。我隻怕自己太弱,人家說我師父沒有認真教我!我師父已是世上最好的師父!”
“行了。”連玉嬋擺擺手:“你師父還在天外修煉,根本聽不到。你省點力氣,馬屁留著,等他回來再拍。”
現在的褚幺當然知道,玉嬋姑姑不是師娘之一,而是師父的……呃,或許隻能算員工?
因為師父名義上的門客,隻有白掌櫃一個。
師父名義上的弟子,現在隻有自己。
師父麾下並無什麼勢力,更沒創建什麼宗門,名下的產業,也隻有一座白玉京酒樓。
所以什麼護法啊、長老啊之類的,玉嬋姑姑是算不上的,她在白玉京酒樓的正式身份,是首席跑堂兼信差。
祝師伯就不同了,是白玉京酒樓首席砍柴工的同時,還是師父的親師兄!
而他作為白玉京酒樓的少東家,之所以改口叫玉嬋姑姑,還要從兩年前他正式吞丹開脈、踏入超凡之列開始說起。
他奠基用的是周天星鬥陣圖,小周天立的是日月星,總之都跟師父保持一致。
前麵整整一年,都在建道旋。
第二年就立起周天,又成就通天境。也算是一個貨真價實的七品修士了,便開始修煉一些厲害的劍法術法。
鼎鼎大名的縛虎道術且不去說,就那赤楓基礎劍術,也絕不簡單。
他知道師父是怕他驕傲自滿哩,才取個這麼樸素的名字。其實他有一次偷偷看到此秘籍以前的封皮了,明明是叫天絕地陷秘劍術!
說回玉嬋姑姑。
彼時他自恃劍術有成,在星月原也闖出了“小青羊”的名頭——當初師父受封齊國青羊鎮男,也才是騰龍境修為哩——總之他劍術有成後,師父要考考他的眼力,讓他在樓裡找個最弱的修士切磋。
他想了又想,在凶神惡煞的次席砍柴工韓紹,和漂漂亮亮看起來弱不禁風的首席跑堂連玉嬋之間做出了選擇。
然後就一直被毆打到如今。
他先是叫姐姐,但被揍得更慘了,後來改口叫姑姑,這才稍好一些。用玉嬋姑姑的話說,她決不可以比白玉瑕他們矮一輩。
“下一課輪到誰了?”連玉嬋問。
褚幺扳著手指頭數了數:“白掌櫃。”
“好。”連玉嬋滿意地點點頭:“你師父走的時候說了,每三天一小考,不可懈怠。且讓白掌櫃好好檢驗你的劍術。”
褚幺數著日子歎氣:“也不知道師父什麼時候回來呢。”
連玉嬋瞧著下方的天風穀:“你師父忙著呢,哪有工夫管這小酒樓。”
“師父時時刻刻都在努力修煉。”褚幺信誓旦旦下決心:“我也要向他老人家學習!”
連玉嬋笑了:“你當你師父去天外也都隻是為了修煉——算了,跟你說你也不懂!到時間了,背你的書去吧!”
褚幺當然懂!
薑安安小師姑和仙子師娘葉青雨這幾年總在天外,師父有時會去尋他們。他還跟著去過一次呢!但他褚幺忠心耿耿,絕不暴露師父的小秘密。
當即縱身一躍,在崖壁上連劍連點,徑下天風穀。
劍撞山崖,火星連線,他翻身躍在酒樓前,迎來酒客一片喝彩:“少東家好身手!”
褚幺笑模笑樣地拱拱手,卻在門前頓住腳步,仰頭望天,坐在窗口的酒客也都訝聲一片——
那高處恰有八匹雪白天馬,並駕齊驅,拖著一輛極其華麗的車駕,正履空而來。真真氣派極了!
圍繞著白玉京酒樓所鋪開的偌長街道,各家商戶都翹首,無人敢言。
但他褚幺乃薑望親傳,雖然修為不足,財力亦不匹配,但氣勢上也不輸於人!
所以他拔身而起,跳到了二樓的飛簷上,卓然而立,握劍前橫:“此乃白玉京,仙人居所!來者何人,停下車駕,報上名來!”
車駕裡響起笑聲,一個風姿卓然的明秀男子,掀簾而出,瞧見褚幺:“小幺,不記得我了麼?”
褚幺愣了一下,這不是去年來酒樓燒水的那個薑殊麼?!說是師父的弟弟,還讓自己叫師叔來著。
在酒樓待了三天,愣是把酒樓裡的生水全部燒了一遍。害得廚師養幾條活魚都不成。為了滿足客人的需求,還是白掌櫃連夜去長河斬魚……
總之麻煩得不得了,乾活也隻會燒水。都不曉得是哪裡跑出來的,師父也沒說清楚。
今天怎麼換了這身行頭?那水藍色的華服極致精美,一看之下,就給人一種再明確不過的感覺——昂貴!
“師叔!”褚幺今天這聲師叔叫得特彆自然,臉上的笑容也很飽滿:“您今天怎麼得空過來了?許久不來看師侄!”
左光殊以玉冠束發,華服束身,說不出的華貴風流,見褚幺如此,便哈哈一笑,隨手解下腰間玉玨,拍在他手心:“予你見麵禮!”
他順手便拎著褚幺,熟門熟路地走進了十二樓。隨口問道:“怎麼不見你師父?”
祝唯我在後院,白玉瑕在櫃台,氣息一觸便收回,都是早就相熟了的。
褚幺一句‘這怎麼使得’還沒說出口,人就已經出現在了十二樓,想了想也就不走這個流程了,把玉掛在腰上,直接去取茶:“回師叔的話,師父去了天外修煉,還未歸來哩。您先坐,我為您泡茶。”
這時候他才發現,師叔旁邊還有一個華貴雍容、美得很大氣的女子,倒不知何時出現的,顯得高深莫測。他很懂事的沒有先稱呼,隻是泡了兩杯茶,恭敬奉上。
左光殊完全把這裡當自己家,根本不需要招呼,牽著屈舜華就坐下了。
隨口跟褚幺介紹了一句:“這是——”
屈舜華道:“我是你師叔的媳婦兒!”
左光殊接道:“姓屈。”
“屈師叔母好!”褚幺乖巧地打了招呼。
左光殊又問道:“你師父有沒有說什麼時候回來?”
“倒是沒有說……”褚幺道:“師叔可是有什麼要緊事?師父去天外之前,在酒樓留了一塊牌子,說若有急事,可以捏碎信牌,他自會第一時間趕回來。”
左光殊想了想:“這件事還算重要,你去——”
他臉上的笑容變得十分燦爛:“不必了。”
幾乎是在話音落下的同時,一襲青衫、玉冠束發的薑真人,便踏進茶室裡來:“我在天外修行甚乏,一入此間,神清氣爽。金童玉女,洗我塵氣也!”
他坐下來,笑眼看著飲茶的兩人:“光殊,舜華,今日怎麼得空?”
褚幺今天才發現,師父束發用的玉冠,和殊師叔束發用的玉冠,竟是同一款式,同樣的精美絕倫。隻是一個是海藍色,一個是天青色。還真是親兄弟呀!
屈舜華落落大方地笑道:“許久沒見薑大哥了,很是想念!”
薑望對這個弟媳從來讚不絕口:“舜華出落得是越發漂亮了!修為也很好,神通之光很是燦爛!光殊呢——也長了三歲。”
他瞥了一眼左光殊就收回,繼續對著屈舜華:“聽說你現在已經是天下第一神臨?”
左光殊坐在那裡,全不在意自己是不是真個虛長了歲月,一臉的與有榮焉。
“現在隻能算是楚國第一。”屈舜華對薑望也很親近:“且還有得論呢!譬如齊國王夷吾,牧國趙汝成,秦國甘長安,還有飛劍傳人向前。不殺一場,難說誰絕頂。沒有合適的機會,又很難真殺一場——不比薑大哥前幾年,有毫無爭議的戰績擺在那裡,是眺古而望今。”
她沒有提項北,因為項北在不久前輸了她半招。
她沒有提黃舍利,因為黃舍利在去年的時候,就已經於掃蕩魔族的邊荒戰爭中,證就洞真,時年三十歲。
她也沒有提秦至臻。
於是薑望便明白了,左光殊今天過來找他的原因——
造勢已久的太虛閣,終於要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