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4章彼世此世自相隔
這套老宅構造十分簡單,一個小院,一間正房。出了房間就是院子,離了院子就是房間。
房間裡更是簡單,徒見四壁。打眼一掃,一覽無遺。
所以猿勇當然看到了那個牆上的神龕,也看到了那麵鏡子。雖然瞧不出什麼名堂來,但很是自然地走上前去,伸手便拿……
從始至終,藏在鏡中世界的薑望都保持了安靜。
這讓他有一種奇特的感覺,來重新認識世界——明明身在此山中,卻超於此山外。恍惚已經斬斷因果線,跳出五行去。
他當然可以輕鬆解決掉這個闖上門來的猿妖,可以用三昧真火把猿妖和猿妖的手下都燒得乾乾淨淨。
但是之後呢?
按照他對天意的初步認知,他猜想若是他有如此主動的出手,很可能會引起妖界天意的激烈反應。
猿勇、水簾堂、花果會、摩雲猿家……這一整條線將會如鞭子般直甩過來。
小小漣漪,可能不斷擴張,最終引起驚濤。
回想張臨川的覆亡,起初不也隻是在野人林的一個動念麼?
前車之鑒,後事之師。
其實較真來說,紅妝鏡在柴阿四手裡,又或在猿勇手裡,並沒有太大的區彆。
柴阿四若是自己不爭氣,那他也沒有什麼辦法。天工之刀,亦雕不得朽木。在儘力不乾預妖界的情況下,他能把柴阿四推到什麼地步?
無非是換一個妖怪哄騙。
這個稱為“疤爺”的猿妖,大約是不太好騙的。但是在他已經先入為主,認定柴阿四有奇遇的情況下,薑望自忖還是能夠施加影響。
本就有一定身份的猿勇,肯定能比柴阿四更快混出頭來。
身在鏡中觀鏡外,彼世此世自相隔。這一刻薑望生出了“天公自然”的感受,仿佛在一個絕對的高處,俯瞰眾生爭渡。
忽然間就明白了當初在鳳溪鎮的那條小河前,七殺真人陸霜河的態度——
彼時陸霜河也是平靜地看著易勝鋒與他相爭。
那是一種近於天道的淡漠。
那是陸霜河的“殺”,是當世真人殺力第一的道途。
正如此刻,他緘默等待一切的發生。
甚至於已經在準備欺騙猿勇的措辭。猿勇常年混跡市井江湖,見識很多,戒心極強,須得有更妥帖的套路,輔以六欲菩薩,乃至歧途的幫助……
但在這個時候。
院中的柴阿四猛地握住了劍,站起身來。
“猿大糞!你給老子站住!”
注視著漲紅了臉,嘶吼著給自己鼓著勁,沒頭沒腦地向猿勇衝鋒的柴阿四。
鏡中世界的古神尊者,幾乎忍不住捂臉。
哪有這麼乾架的?
哪有偷襲還喊出來的?
步架呢?劍招呢?
幻想著做駙馬,當城主,拿魁首,倒是挺有能耐。傳你的劍術你是一點兒沒記得啊!
習慣逆來順受的柴阿四,第一次這樣握緊他的鐵條劍,向一個他隻能跪著舔靴子的凶惡存在衝鋒。
他的眼睛是血絲彌漫的紅,他不記得彆的。
他一直被欺侮,被欺侮了太多年。
在嘶吼著衝鋒的這一刻,他突然就懂了那一年死在馬車前的爺爺——不想再忍了!
既說是我等妖族,天命高貴。
為何我生來隻可忍受,甘為螻蟻,任他鞭笞?
他手裡握著他的鐵條劍,眼睛緊緊盯著猿勇的咽喉。
便在這個時候,腦海裡忽然響起了聲音——
“劍一,劍四,劍三!”
來自上尊的聲音!
薑武安,終不是陸霜河。
早在鳳溪鎮,就已經不同路。
天生道脈的重玄遵,在很小的時候,就確定自己與太虛派祖師不同路。
而那個小時候的薑望,雖然對道途還沒有認知,甚至還完全不懂修行,但是也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當習慣了逆來順受的小妖,第一次握住他的鐵條劍,作為偉大的古神尊者,自然要賜予他應有的勇氣。
……
耳中聽得這樣的喝罵聲,猿勇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四兒是不是想喊‘大爺’但是嘴瓢了?
但是柴阿四的衝鋒真實無虛。
那根破鐵條上,的確閃爍寒芒。
猿勇扭身回來,咧嘴笑了。
他當然不怕這麼毫無章法的拚命,柴阿四的反應,恰恰說明了這麵鏡子的重要性。
天予此寶,不取必咎!
比起玩命,這犬妖還嫩得很。
他甚至於活動了一下拳架,才輕鬆地往外躍出,一身筋肉瞬間緊繃。
整個魁梧的身軀,像投石機的絞索轉至極限……嗡!
爆炸性的力量撞開空氣。
十步衝拳!
但是就在猿勇爆發他的拳頭時,麵前的柴阿四,忽然有所不同!
整個身體在衝鋒的路上,瞬間規整了架勢——那是某種已經熟極而流的劍招。
觀其劍架,變化無窮。察其劍意,銳不可當。
而那洇著血色的眼睛裡,在憤怒之外,那些畏縮、怯懦竟然全都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強烈的自信。好像一定能斬他於劍下。
這小妖哪裡來的自信?
猿勇的拳勢一滯,在那驟然爆發的凜冽殺氣前,遽然折身。
選擇先避其鋒芒。
老於廝鬥的他,當然不願意陰溝裡翻船,而是決定再看一看柴阿四的劍。
但幾乎是與他折身的同時,柴阿四也已經跨步轉進,恰恰一劍橫頸!
倒好似他自己用脖頸往此劍撞上去般!
多年的搏殺經驗起了作用,於此千鈞一發之際,猿勇道元翻湧,還能折轉,甚至反擊,拔身高躍,前撲砸拳!
柴阿四卻在他之前就已經躍起,剛好一劍上挑!
噗!
鏽跡斑斑的鐵條劍,貫穿了猿勇的下巴,頂進了顱骨深處。
這一刻——
柴阿四離地不過三尺,整個身體保持著弓步挑劍的姿態,而體態魁梧的猿勇,張開雙臂在空中,像一隻展翅的巨鷹……但已經掛在了鐵條劍上,無力墜落。
一直到那滾燙的鮮血噴在臉上,柴阿四才如夢初醒,慌慌張張地鬆開手。
猿勇的屍體便掛著那鐵條劍墜地,最後跪伏在地上,如錘子般往地上砸了一下,那劍尖也就此穿出頭頂。於血色白色之間,閃爍固執的鋒芒。
“呼呼呼!”
柴阿四大口地喘著氣,又有一種奇特的、從未有過的感受。
殺戮原來是這麼簡單的事情!
道上大名鼎鼎的水簾堂香主,打遍花街的凶惡存在,在自己麵前,竟沒有走過三劍!
古神的聲音,又在腦海中響起,打斷了他的感想——
“學本座的劍術,第一要記得,永遠不要放開伱的劍。柴阿四,你合格嗎?”
“對不起,對不起上尊,下次不會了!”柴阿四從殺戮的餘想中清醒過來,第一個反應仍是道歉,急步前趨,一把揪住猿勇的腦袋,將那柄鏽跡斑斑的鐵條劍拔了出來。
劍上血猶滴,他也好像從中獲得了某種力量,認真地道:“上尊,我再也不會放開我的劍。您選擇我,我不會讓您選錯!”
“彆忙著拍馬屁,表決心……先解決你眼下的問題。”鏡中的聲音道。
柴阿四這才想起來,猿勇不是獨自前來,猿勇也不是如他一樣無親無故沒誰在意,猿勇手下有一堆小妖,背後有一個花果會!
想到這些,他幾乎又有些腿軟。
“怎……我該怎麼辦?”他可憐兮兮地問鏡中尊神。
鏡中的聲音隻道:“本座已經給了你答案,但你最好還是問自己。”
答案?什麼?
柴阿四腦子混亂了一陣,才驀地想起來那一句——“解決你眼下的問題”。
眼下的問題……
猿勇守在外麵的兩個跟班!
剛才在院中自己又是大喊,又是揮劍對殺,外間不應該沒有反應才對。
除非……動靜被古神尊者抹去了。
古神之威,深不可測。古神之偉大,亙古無垠!
這是古神的考驗,我需要證明自己的能力……
柴阿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鐵條劍掛在褲腰帶上,把猿勇的屍體拖到裡間,用床板臨時擋住。
又把地上的血跡清理乾淨。
最後端來水和布,認認真真地洗了臉。把沾了血的衣服脫下來,換了一身。
確定一眼看不出什麼問題後,才轉身走向門口,拉開院門:“兩位大哥,疤爺喊你們進來。”
門口正在高談闊論的兩個小妖,有些掃興地止住話頭。
倒也不疑有它,隻將柴阿四一撥,邁步走進了院子裡。
站在院裡就幾乎可以把房間裡看得七七八八,但兩個小妖卻始終沒有看到猿勇的身影,禁不住往房間裡走:“疤爺!您叫我們?疤爺?”
較為心急那個小妖走上前去,掀開床板,赫然看見了猿勇的屍體。正呆愣間——
砰!
外間院門重重地關上了。
兩個小妖驀地回身,便看到那個怯懦無用的柴阿四,一手將院門栓上,抽出了腰間那支鐵條劍,向他們走來……
……
……
雪國風光是萬裡白。
登高一眺雲接天。
天碑雪嶺的冷,是浸入神魂的。
但照無顏已然習慣了。
她正需要這種寒,這種冷,在壓製超凡力量,阻絕所知“往障”的情況下,保持神思的高度靈敏,思考世界的真相,探尋道的真諦,真正貫通所學。
作為天下四大書院之一,龍門書院最重靈性才情,自來是天才雲集之地。
她照無顏身為龍門書院大師姐,自小學貫百家,通曉經典,更是天才中的天才,絕世的人物。
旁人困頓於天人之隔,甚至於皓首窮經、焚膏繼晷,也不知道途何在。
她卻苦惱於道途太多,俯拾皆是,不知作何抉擇。
也曾禪音問佛,也曾靜坐參道,也曾求路於兵書,也曾問心在法典。墨家機關,儒家各派……學如淵海,不知儘流。
竟然所知結所障,困頓了幾年光陰。
她從南到北,又自東而西。讀萬卷書,行萬裡路,見風物,曆人情,始終有所欠缺,未得圓滿。旅途的終點是現世西北,她也選定在這裡,抉擇一生道途。
但意外發生在天碑雪嶺,在這個霜仙君許秋辭的道場,見證了一場驚天變故,看到了冬皇出世的場景。
機緣巧合之下,這位據說有轉世宿慧、再證衍道的冬皇,給了一句“自開淵流”的指點。
自此茅塞頓開,複見遠途。
所謂“雜糅百家,自開淵流”,自是遠景宏圖,絕非一蹴可就。
她也早已有了覺悟,願意擱置唾手可得的神臨,在此徒老青絲,追求那一條不知是否能得的路。
任世間風起雲湧,旁觀大浪淘儘,天驕揚名。
武安侯,冠軍侯,無敵之鬥戰,冠絕當世之李一……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也許有結果,也許沒有。
她是抱著這樣的覺悟於此枯坐。
求道之路,如複斯言。
修行畢竟是孤獨的長旅,如這天碑雪嶺,是永恒的冷寂。
她本想獨坐在此,生死自參。
但自小與她親近的子舒,非要在這裡陪她一年,她也就由著。正好親自教導其修行,檢悟半生,萬一自己求道不得,也好讓書院後有來者。
至於許象乾……
那是趕了好幾次,趕也趕不走的。
每次她要動手趕人了,那廝就可憐巴巴地看過來,說什麼“照師姐答應了給我機會的,君子重諾,我輩讀書人,豈可……”
她每次都聽不完。
打輕了沒有用,打重了沒法交代,也沒必要,索性算了。
不過今天很奇怪,這個在大風大雪中深一腳、淺一腳走過來,手裡還拎著一尾活魚的許象乾,卻是紅著眼睛。
好像受了什麼委屈似的,偷偷抹過眼淚。
高額照風雪,情狀甚可憐。
天可憐見,她最見不得旁人流淚。人生之事,有什麼不可麵對。生老病死也隻是自然之理,哭哭啼啼,是多麼軟弱的事情!
再者說,這廝今天不是又要去蹭傅真君的授課麼,能出什麼事?
“子舒。”盤坐在雪岩窟裡的照無顏,終是喚了一聲:“去看看你許師兄,他怎麼了。”
子舒“噢”了一聲,放下手裡玩得開心的雪狐狸,蹦蹦跳跳地往山下去——她用積雪堆了許多的小動物,雪狐狸、雪兔子、雪老虎……一個個活靈活現,在雪岩窟裡排起了長隊呢。
照無顏也就繼續修行,在心中默誦起法家大宗師韓申屠的《勢論》,反芻其間的經典論辯,感受大宗師對世界規律的認知,對“法”的理解。
但不多時,便聽得“嗚嗚嗚”的抽噎聲,子舒大顆大顆地掉著眼淚,哭著跟許象乾一前一後往山上來。
許象乾一邊走還一邊勸:“師妹你莫要哭了,莫哭了,你哭得我也忍不住…你…你…嗚嗚嗚……”
風雪下兩個登山的人,就這樣傷心地往上走。哭聲此起彼伏,相映成趣。
雪岩窟內盤坐的照無顏,一臉木然。
不是,我讓你去問問情況。
怎麼還一起哭上了?
傅真君到底說了什麼?
竟是何事,有這般傷心?
難道我誤入歧路,已經走火入魔?
難道是我得了不治之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