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4章非奸即盜
憶及當初與虛澤甫的交流,虛澤甫全程隻聊兩個字,是為“秩序”。
而今天在跟虛澤明的交流裡,虛澤明全程也隻說了兩個字,卻是“偉大”。
秩序是冰冷的,不帶情感的,同時也是客觀的,不受乾擾的。
偉大卻有太多主觀的情緒存在。
虛澤甫始終避免跟薑望之間產生什麼聯係,交接完太虛角樓的事情就馬上走,不允許自己對薑望有太多的好感或者惡感。
虛澤明卻一口一個團結,一口一個同道,一口一個人族的未來。
這是兩種不同的理念,雖然聚合在同一個目標之下,且薑望毫不懷疑他們為這個共同目標奮鬥的決心……但卻有著根本性的分歧存在。
若問薑望傾向於哪邊,他的態度已經很明確。
虛澤甫當初一再強調的是,太虛幻境絕對公平、絕對公正、絕對安全。
而實現絕對公平、絕對公正的前提,一定是絕不乾涉。
薑望當初正是被虛澤甫“絕不乾涉”、“絕對超然”、“功成不必在我”的態度所打動,從而接受了太虛使者的身份,發動力量,參與了太虛角樓的建設。
現如今出來一個虛澤明,要求創造太虛卷軸,以發布懸賞的形式調動太虛幻境參與者的力量……且不論其人初心為何,是不是真的隻為建設幻境,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信號。
薑望不會認可。
他不但不認可這件事,也不認可虛澤明的表達。
薑望已經不太記得是在哪本書裡看到的誰的一句口語。
大約是齊武帝?
那句話是這麼說的——“對他人宣之於口的偉大,我總是滿懷戒備。我怕我是那種偉大的代價。”
薑望自問沒有齊武帝那麼雄才大略,富有智慧,沒有那般在多方利益刀鋒上漫步的輕盈身姿,索性避而遠之,明哲保身。
虛澤明總不至於因為他不答應參與其間,就對他做些什麼?
馬車仍在行駛中。
整個使節隊伍,像是什麼也不曾發生過。
喬林雖然嘴碎,但也是個有分寸的,不該說的不會亂說。
薑望靜靜地坐著,思考虛澤明這件事有可能會造成的影響。
太虛幻境的開創性和重要性毋庸置疑。
很早之前,薑望就意識到太虛幻境是足以引導人道洪流的偉大造物。
天下幾乎所有頂級勢力都參與其中,監督它的運行,也可以說明它的非凡。
時至今日,它也已經擴張到一個足以影響現世格局的龐然地位,並且還在不斷的擴張影響力。
隻消看看各級論劍台有多少超凡修士參與,隻消看看福地挑戰的強度上升到了什麼地步,便可窺知一二。
每一天都有無數的戰鬥在發生,每一天都有數不清的道術奉獻於演道台,每一天都有海量的道術誕生……
太虛幻境的參與者與日俱增,太虛幻境本身也在不斷地演化著。
相對於以一己之力托舉海族躍升的萬曈,太虛幻境的演進無疑更全麵、更有想象力、也更具未來。薑望非常篤定這一點。
但海族目前的演進,隻係於萬曈之身。
太虛幻境安全演進的前提,則需要現世諸方勢力一起來保證。
當超然於世外、首倡太虛幻境的太虛派,內部生出其它的心思。當有一部分聲音,試圖改變一些什麼……分歧已經產生,不穩定的因果已經埋下。
至於由此將會產生什麼樣的連鎖反應……
絕難預料,也讓人不安。
“嘖。”
車廂裡響起這樣一個聲音,打斷了薑望的思考。
薑望平靜注視著身前的茶盞,看到水麵泛起漣漪。
漣漪之中躍起一抹妖邪的碧影,落在他的對麵,化作一個容貌清俊的男子。
很是自然地坐定了,有些不滿地說道:“這人真是沒有禮貌,走了也不說一聲,害我觀察許久。”
薑望瞥了他一眼,沒好氣地道:“有些人更沒有禮貌。”
地獄無門的首領大人全無半點自覺,懶洋洋地道:“就像剛才那個不禮貌的人一樣。人的一生中,總會遇到一些麻煩事,一些麻煩的人。你很討厭他們,但你無可奈何。又或者說,你礙於身份,不方便處理……”
“聯係我。”
他笑道:“隻需要一點點元石,很小的代價,地獄無門就能幫你解決這些麻煩。”
薑望悠悠地問:“你知道他來找我是要做什麼?”
“我不知道,但是不難猜到。”尹觀道:“早不找你,晚不找你,在你離開齊國後就找上門來……非奸即盜。”
薑望看著他,意味深長地感慨了一句:“非奸即盜啊。”
尹觀不動聲色地道:“當然,像我們這樣的老友見麵,則不在此列。”
“老友?”薑望挑了挑眉:“我怎麼記得上次見麵,你還訛了我十塊元石。那會我跟你說我們是朋友,你沒有理我。”
“竟有此事?”
“確有此事。”
“那倒也正常。”凶名遠揚的秦廣王笑了笑:“窮在鬨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薑侯爺,你現在發達啦,可以有朋友了。”
“真不知閣下和剛才那個人,有什麼區彆?”薑望問。
“區彆有很多。”尹觀理直氣壯地道:“比如我倒是想在齊國見你,但是你知道的,我是通緝犯。”
薑望用食指把麵前的茶盞推了推:“請用茶。”
尹觀一臉的嫌棄:“再倒一杯不行?”
薑望一本正經地道:“那個人又沒有喝過。”
尹觀看了看那茶盞,終是沒有接。
“你信不過我?”薑望問。
“我是一個殺手,且是一個殺手組織的首腦。”尹觀說道:“我的職業要求我做一個謹慎的人。”
“但我們不是朋友嗎?”
“那你發誓。”
薑望輕笑了兩聲,轉道:“我發現我經常在坐馬車的時候被打擾,不知道是不是相性不合……你今天來找我,不會隻是為了敘舊吧?”
尹觀淡淡地道:“你還經常在走路的時候被人追殺呢,那跟你走路也沒有關係。”
“你說有沒有一種可能……”
薑望從懷中取出一塊玉牌,輕輕放到矮桌上:“齊國都城巡檢府,三品青牌捕頭,要緝拿地獄無門秦廣王歸案?”
“嘖,三品青牌了。”
“如假包換。”
“這次打算花多少錢?”
“先打,打不過再花錢。”
尹觀看著他:“那麼好奇我的實力嗎?”
薑望理所當然地點點頭:“能夠跟我心目中的強者交手,也不枉我努力了這麼久。”
那時候在佑國二十七城之外,親眼見證尹觀大戰佑國負碑軍統帥鄭朝陽,他憤怒於佑國國相趙蒼的狠辣,驚異於尹觀的天才和強大……深覺道阻且長,決心上下求索。
那時候在臨淄城外的官道上,被蘇奢伏擊,而他毫無還手之力。是尹觀出手,他才逃得性命。彼時他在心裡默默地對自己說——“我永遠不要再躺在地上等死了。”
就這麼……一路走到了今天。
從一個脆弱得隨手就能被人捏死的路人,走到今天已經有資格動搖天下形勢。
超然如太虛門下,想要推動太虛卷軸的創建,也要來請他幫忙,以期獲得齊國的同意。
如尹觀這般矜傲清俊、將崎嶇路踏成通天途的絕世之才,也不免說一聲,薑侯爺現在發達了!
他當然是想要同尹觀試手的。
因為尹觀是第一個在他麵前成就神臨的人,因為與尹觀的每一次再見,都可以感受到其人恐怖的進步速度。
因為從最開始遇到尹觀起,這個人在他心中就等同於強大!
無關於什麼情感。
他隻是想要挑戰自己心中的強者,來驗證自己究竟有多強。
尹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很遺憾,我現在必須要保持全盛狀態,所以不能夠滿足你的好奇心。”
“不過……”他話鋒一轉:“你可以陪我去出一趟任務,我會毫無保留地展現力量,讓你看清楚我的實力。”
薑望端起茶盞,隻回了一聲:“嗬嗬。”
“你確實成長了。”尹觀這次臉上真的有了遺憾:“不再是當初被趙蒼隨手利用的那個少年,我也很難騙到你。”
薑望慢條斯理地喝茶,並不搭腔。
尹觀又道:“假如有一個怪物,在你麵前吃人,你會怎麼辦?”
薑望握著茶盞:“你今天找我,原來是為這個。”
尹觀隻是看著他,並不說話。
關於尹觀的這個問題,他在問之前,當然是知道答案的。
薑望如果有能力救人,他一定會救人。薑望如果有能力殺死那個怪物,他就一定會殺死那個怪物。而薑望如果什麼都做不到,他會保全自己的性命,等以後有能力了,再來解決問題。
而尹觀出身的佑國,恰恰就存在這樣一個怪物!
傳說中擁有霸下之血脈,位於神臨層次,而有接近洞真之戰力的護國巨龜。
佑國朝廷以定期喂養人族天才的方式,留住那頭巨龜,使其負上城而巡遊國境,威懾四鄰。
薑望是親見的。
尹觀當初若是未有出逃,現在也早已經消失在那隻巨龜的嘴裡。
現在想想,當初要不是許象乾背景強大,他貿然出頭,也未見得走得出佑國。
沉默片刻之後,薑望問道:“你有把握?”
尹觀的目標,是殺死那頭護國巨龜,掀翻佑國上城的統治,解放下城百姓——這行為幾乎可以等同於覆滅佑國。
而滅國,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
當初剛剛離開莊國的薑望,或許可以把問題想得很簡單。無非是埋頭修行,無非是艱難砥礪,當自身力量拔升到了一定的程度,可以殺死目標,便去殺死目標。
如今經曆了這麼多,已經成為霸國高層的薑望,卻看得清楚這件事背後的複雜性。
佑國能夠立足那麼久,一方麵是有那頭洞真戰力的巨龜存在,也關乎佑廷雖然腐朽、但集權集力於上城的統治模式,另一方麵,是因為它在景國影響力的輻射範圍內,處於景國所建立的秩序中。
對很多獨行的強者來說,滅佑國或許不難,但要想得到景國的默許,則是毫無可能。
“牧國召開蒼圖神殿神冕布道大祭司繼任儀式,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尹觀說道:“天下的目光都會落在草原,景國也不會例外。我們宰了巨龜殺了趙蒼就走,你還來得及繼續出使草原。”
薑望道:“如果要說機會的話,早先景牧全麵大戰期間,應該是更好的機會才對。”
“的確是如此。”尹觀歎了一聲:“但當時我正在養傷,狀態不佳。而地獄無門的實力,並不足夠。或者說,尤其是在我虛弱的狀態裡,地獄無門的實力無法體現。”
念及地獄無門的那一群凶徒,薑望深以為然。
而對於尹觀身受重傷,錯過了景牧戰爭,薑望也並不意外。
做這刀口舔血的營生,哪裡會有安穩的時候。尹觀經曆的生死危機,隻會比他多,不會比他少。
他在疲乏之時,尚且可以在齊國休養,住在臨淄,誰也不能拿他怎麼樣。
尹觀這地獄無門的首領,卻絕不可能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安全之地。
薑望慢慢地將茶盞放下。
“走吧。”他說。
尹觀有些驚訝地抬眸。
他今天找過來,自是明白,以薑望的性格,應該會答應。
但也沒有想到,薑望會答應得這麼乾脆。
畢竟今天的薑望,已經是大齊武安侯,而再非當初那個孑然一身的少年。
匹夫一怒,血濺十步。而位高權重者,牽動萬方,又怎能輕怒?
“不要誤會。”薑望說道:“我答應同你去佑國殺巨龜,不是因為你請我。而是因為……我也很想殺了它!”
尹觀點點頭:“我去前麵等你。”
他自然要給薑望留下安頓使節隊伍的時間。
說著,又取出一張麵具,放在了矮桌上:“為了避免麻煩,戴上這個吧。”
而後身化碧光,亦是消失在車廂裡。
馬車依舊在前進。
車廂裡安靜極了。
兩隻茶盞中間,就是那張靜止的閻羅麵具。
整體漆黑,露出了眼睛和嘴巴。在額頭處繪有一扇森白門戶,而門裡印著兩個血字。
曰——
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