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7章黑雪似瀑
革氏有名蜚者,僵落在風雪中。
屍體極速地墜落,但在墜海之前,便已經消失不見。
呼呼……
風更驟。
雪也更大了。
那雪花一片一片,竟似蒲扇一般。
飄在天空,有一種異樣的恐怖。
尤其是雪的顏色。
一開始倒是潔白的,在這暗沉沉的末日裡如有光耀。現在則是灰中帶褐,且顏色越來越深,逐漸往漆黑轉變,好像在墜落的過程中,沾染了太多汙穢。
寒潮滾滾,令人瑟縮。
哪有清白的世界呢?哪有無穢的天堂?
世上的陰影就在陽光背麵,每一日的天亮之後,就是天黑。
祝唯我倒提薪儘槍,疾飛在黑色的大雪裡。
每一片向他飄落的雪花,都被無聲的槍勁絞碎。
魁山岩石一般的身形,幾乎貼在他旁邊,胳膊和胳膊之間,隻有一個拳頭的距離,稍不注意,就得碰上——
當然,他們都很注意。
哀郢和懷沙兩塊玉璧,無聲地釋放著微光,在崩潰的秩序裡製造一隅安穩,
祝唯我並不想跟這麼大一團肌肉擠在一起,那感覺像是被一塊巨石碾在籠子角落,很不自在。
身形雄壯得可怕的魁山,也很需要一些舒展的空間,濃眉擰得緊緊的,同樣不願意跟祝唯我擠。
但是沒有法子。
在這天傾之時,天地元力都已經徹底崩潰,沒有九章玉璧的庇護,他們很難抵達中央之山——魁山以武夫可怕的體魄,說不定可以做到,但消耗太過,顯然也不符合最後競爭的考量。
想也知道,最後能夠在中央之山彙合的,都是一些什麼樣的存在。
一開始他倆還各走一邊,各自瀟灑,一路轟隆隆隆,橫衝直撞。後來隨著天災愈演愈烈,也就愈靠愈近。
倒不是兩塊玉璧不足以撐開更大的範圍。
隻是他們現在是輪流開路,一個人對抗天災,一個人調養狀態,以此保持巔峰。為了縮減對抗的範圍,節省體力,當然要儘量靠得近一些……
一個拳頭的距離已經是極限,再近誰也受不了。
“按照君上給的名單來看,你說最後能趕到中央之山的,是哪幾個?”魁山沒話找話地問道,倒像是生怕顯不出他的尷尬。
楚地參與山海境的天驕名單,以及各自請的助拳的資料,雖然算不上什麼隱秘情報,但地處西境的不贖城想要掌握清楚,卻也不是什麼簡單的事情。
魁山和祝唯我能在來之前就對各路人馬了然於心,不贖城這座位在莊雍洛三國夾縫裡的罪惡之城,顯然要比它表現出來的更複雜、也更有力量一些。
“城裡那座新起的樓,已經被三分香氣樓確定為它們在西境的總部了?”祝唯我答非所問。
“當然。”魁山表情古怪:“你有興趣?”
祝唯我瞥了他一眼:“彆人能不能趕到中央之山我不清楚,我和你……”
他忽地頓住身形,沉下聲來:“恐怕未必能到了!”
祝唯我的急停,好像動搖了整張動態的畫卷。
飛如離弦之箭,定似傲風之鬆。
就算是停在畫卷裡,也是最亮眼的一筆。
更彆說他還在運動。
薪儘槍在空中輕轉,抬將起來,槍尖似乎已經劃破了空間,帶起一線寒芒。
恰在此時——
轟轟轟!
天穹之上,黑雪已經不是在飄落,而是在奔湧。
就像是在那高穹之上,有一座巨大的黑色雪山,在天地劇變中徹底崩潰,發生了雪崩,於是咆哮傾塌。
俯瞰腳下,有滔天巨浪,拔海而起。
而正前方,無數怨氣死魂結成的黑潮,不知從何處奔湧而來……仿佛填滿了天與海之間的空隙!
魁山也顧不得再聊天,隻將拳頭一握,指節便層層遞進式的炸動。一聲更推一聲響。
肌肉上的青筋,如怒龍凸起。
血氣狼煙衝出天靈,竟然直接撞進了黑色的雪瀑中,燒灼出一個巨大的空隙,使得黑雪如黑雨。
而魁山揮拳。
他的動作無比簡練,乾脆。
就隻是握拳,然後出拳而已。
但就像匠師千萬次地捶打鐵器,落下的最後一錘,定下了刀胚。
就像飛簷無數次的滴水,最後一次,叫人看到了石上的凹痕。
世上最簡單的就是揮拳。
但所有最艱難最複雜的錘煉,也在這一拳中。
他一拳轟出。
九章玉璧微光籠罩的範圍內,風雲未動。
而那迎麵而來的“黑潮”。竟像是被一堵無形的氣牆所推動,被轟退了足有二十餘丈!
轟隆隆是潮退時!
一時間怨氣崩潰無算,魂魄碎滅難計。
但這仿佛更是激怒了“黑潮”。
無數混亂暴虐的意念,似乎在某個意誌的控製下,得到了統一。
轟!
潮去潮又歸。
它們反湧回來,侵天覆海,直接湮滅了拳勁!
魁山飛退。
他疾退的時候甚至自己撞出了風。
“風緊扯呼!”
脊開二十重的武夫,傾力一擊,也完全沒有看到擊潰這黑潮的可能。
而那血氣狼煙所燒灼的巨大空隙,在天傾的黑色雪瀑中,也隻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凹痕,頃刻便已填補完全。
這山海境裡,一樁樁一件件的變故,仿佛都是為了告知人們,修行者的渺小。
蚍蜉撼樹,人力何能及?
滅世之威如斯也。
一時天傾黑雪,前湧黑潮,下方那咆哮而起的海浪,也不知何時,浸染了暗色!
暗色已四染。
天地如相合。
在這晦暗與晦暗的疊加裡,在這陰沉和陰沉的混同中,一點寒芒炸開了!
它燦爛,孤獨,銳利。
好像開天辟地以來,就沉默於此。
似乎亙古而至如今,永恒未變。
那是絕望者所看到的方向,那是孤獨者所感受的回響。
是無儘長夜裡……一顆寂寞的星子。
它亮在那裡,是亮在視線的意義中。同時,也點在這崩潰世界的亂流上。
洶湧“黑潮”一瞬間幾乎炸開。
其間有一聲痛楚的悶哼。
黑潮卻暴漲!
這黑潮之中果然有更高的意誌存在,而它無疑已經憤怒了。
更磅礴的怨氣,更猙獰的魂鬼……仿佛無窮無儘的暗麵力量!
祝唯我直接將身一轉,倒拖長槍而走,毫不拖泥帶水。
如果說魁山是一顆從山巔滾落的巨石,氣勢洶洶,越滾越快。
祝唯我就像是一道驚電,橫掠長空。
亡命的疾奔中,還有急促的交談聲撞響。
“能不能不要總是說風緊扯呼?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土匪!”
“……我就是啊。”
……
……
中央之山。
殘肢斷臂,滿天飛血。
隨著最後一顆布滿油彩的頭顱滾落,獨臂提刀的鬥昭,轉回身來。
他身上的紅底武服,已不知是血色,還是衣色。
而麵對著他的楚煜之,則以長刀拄地,勉強支撐著自己,氣喘籲籲。
“不行啊,楚煜之。”鬥昭行走在山道前蜿蜒的血色裡,輕輕一抖天驍刀,其上並無血跡:“就這種運用兵陣的方式,難道你也看得過眼嗎?如果是伍陵或者項北來掌控這支毛民軍隊,絕不會隻有這個程度。”
關於毛民軍隊的運用,有很多客觀的理由。
比如毛民國雖然被蕭恕的三寸不爛之舌說動,肯出兵參戰,但絕不肯交出兵權,讓外人指揮。
比如隻有蕭恕懂得毛民語言,能夠同毛民溝通,而蕭恕本人又是縱橫門徒,對兵陣並不通曉……
但楚煜之什麼都沒有說。
所有的問題都是問題,所有的問題都有解決的可能,而他和蕭恕,沒能夠做到最好。這是最大的事實。
他並不掩飾自己的虛弱。
他隻是在這種喘息中,積蓄著最後的力量——
雖然可能沒有半點作用。
蕭恕已死,毛民軍隊被屠儘。僅剩的他,眼睛盯著的,仍然是鬥昭的脖頸。
他仍然要以搏殺鬥昭為目標。
鬥昭忽然定了一定,用手背去擦拭嘴角突然溢出的鮮血,說道:“丹國蕭恕,我記住了。”
蕭恕當然應該被記住的。他是一個非常優秀的人物。
楚煜之這樣想著。但還是什麼話都沒有說。
他的呼吸慢慢平緩,感受著從四肢百骸慢慢回流的力量,感受著一種耗儘一切後的新生。
他隻有一刀的機會。
現在握在他的手裡。
看著這樣的楚煜之,鬥昭細致地擦乾淨了嘴角的血,慢慢落下提刀的獨臂,說道:“你倒是頻頻令我意外。”
他直接問道:“你可願入我鬥氏之門?那一式天罰,我還是可以傳你。”
楚煜之看著鬥昭,並不說話。
蓄勢於刀,立刀見誌。
出身平平,起於卒伍的他,真要投靠哪個世家,早就有一份前途在,又何必等到今日?
屈家和左家都可以是很好的選擇。
但以國為姓,便是他的誌向所在。
“明白了。”鬥昭點了一下頭,然後戰靴踏地,彈身時人刀已近。
刷!
刹那間刀光耀遍了天地。
那熾白的、如雷電的光,璀璨一次後就消散。
刀聲隻有一響,此後再不鳴。
一滴血珠,沿著天驍刀的刀鋒滴落。
而楚煜之連人帶刀,都消失在這裡。
中央之山前,自此隻有一人獨立。
山風獵獵,吹不動武服。
他鬥昭,自進山海境以來,目標明確,橫推無敵。
尋朱厭而不得,轉頭便去橫掃競爭對手。
發現陷阱,故意踏進陷阱,以一敵三,殺屈舜華,重傷月天奴、左光殊。以受傷之軀。殺得薑望負創而走。
傷上疊傷之後,又獨對鐘離炎、範無術,以一條左臂的代價,梟首兩級。
蕭恕、楚煜之縱橫借勢,引毛民戰士一千二,他獨臂戰之,斬絕。
持九章玉璧入山海境,楚人所持計有七塊,他獨握惜誦、涉江、思美人、惜往日。
已經占據了中央之山裡最大的機會。
但還不夠。
既然朱厭已失,那他所求,隻有第二條路。
九章玉璧若有七塊,他應該得七塊,若有八塊,他應該得八塊。
如此才對得起他鬥昭之名,才配得上天驍之刀。
此時他就站在入山的路口,他旁邊就是那塊方形石碑。
此碑高近七尺,並無多餘的雕紋。其上痕跡斑駁,是流經的歲月。
正麵刻字曰“中央之山”。
道字自有其韻,氣息堂皇端正。
石碑的背麵,則又不同。
最上麵是兩行字,曰——
“神有其神,鬼有其鬼。”
“歌以九章,嵌玉得真。”
在兩行字下麵,則是一列凹槽,依次往下。
一共九個,每個凹槽都恰恰契合九章玉璧的大小。
且每一個凹槽旁邊,都刻有小字。
從上至下,分彆是:《惜誦》、《涉江》、《哀郢》、《抽思》、《懷沙》、《思美人》、《惜往日》、《橘頌》、《悲回風》。
想來任何人都可以持其中一塊玉璧在此驗證,然後獲得進入中央之山的權利。
鬥昭也是第一次來中央之山,並不清楚入山之後會發生什麼。他也不想提前嘗試。
他靜靜地站在石碑旁,紅衣照山道,遙望風雪驟。
等待著或許會來的對手。
不知那人是誰,不知戰力如何……
但他和他的刀,都很期待。
變化仿佛在忽然間發生。
當他抬眼的時候,看到天邊傾落黑雪如瀑。
而再看眼前——
種種惡相,張牙舞爪。滾滾黑潮,已經鋪滿了視野,仿佛將整個中央之山都包圍了起來。
這顯然是超出了鬥昭預計的變化。
他不是沒有察覺這個世界的不同尋常之處,但他並不想理會,隻想錘煉自己的刀術,走自己的路,看自己的風景。
可樹欲靜而風不止,有些事情,終究無法避開。
鬥昭輕輕一揚眉,磅礴刀勁已勃發,一道天之縫隙就開在“黑潮”中,
吞噬了諸多怨氣,攪動黑潮翻湧。
但就像湖海中的一個小小漩渦,頃刻就被撫平了漣漪。
這怨氣魂鬼諸多惡念聚集的黑潮,到底有多寬廣?真有無窮無儘的力量嗎?
鬥昭握刀的手緊了一緊。
一道狹長的天之裂隙,豎著在黑潮裡拉開——
頃刻又被淹沒,仍然是看不到儘頭。
這是如山如海的力量。
哪怕是他鬥昭,相形之下也顯得渺小。
在這樣的時刻裡……
腳下橫臥的,俱是毛民屍體。身後隱約的,是中央之山的未知。
天上黑雪似瀑,身前黑潮洶湧。
他孤身一人站在這蜿蜒的山道前,仿佛天地間獨此一人。
也許不會再有人來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