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魏檗的光,方知寒住在了一處儘顯豪奢的地方,鯤船之中獨設的天字號房舍,位於鯤背正中高閣之間,四麵八方皆是流霞障光,雕梁玉棟、飛簷重檁,每一方磚石都鐫刻有符籙禁製,夜間通明如晝,靈氣四溢如春。他初入此間時,便生出錯覺,莫不是皇帝老爺住的宮殿,也不過如此?
屋中檀木為柱,繡錦為帷,香氣宜人,熏香爐裡點燃的是來自青神山的千年沉香,緩緩吐霧。腳底下鋪著北俱蘆洲千金難求的麒麟毛毯,柔軟如雲,踩上去竟無絲毫聲響。水晶窗戶之外,則是鯤船身軀透明鱗甲所投射下的浩瀚星光與雲海流光,仿佛置身夢中。
鯤船方麵,似是知曉這位少年貴客不喜人多喧嘩,並未安排雜役隨侍,僅派遣了兩位婢女,一喚春水,一喚秋實。
春水年長些,眉眼溫婉,體態豐腴,是那種看一眼便令人心生親近之感的溫和女子。秋實年幼幾歲,身形纖細苗條,容貌清秀,眼神機靈。她們雖有不同的風姿,但一眼便知是同胞姐妹,不僅麵容極其相似,就連言行舉止間,也透著天然的默契。
據說她們原是俱蘆洲某大修行世家的嫡庶之後,因緣際會之下淪為婢女,卻因心思靈巧、口齒伶俐,被挑選入鯤船天字號房舍之中,專職侍奉真正的貴客。哪怕是打醮山的掌舵修士見了,也要喚一聲“姑姑”,不敢怠慢。
但對方知寒來說,便是天香國色也使不得。自他踏入這間屋舍,春水、秋實便殷勤備至,不僅每日衣食更換儘心安排,就連溫茶洗漱,都是親手來做,柔聲細語,低眉順目,仿若小心嗬護一顆稀世靈石。然他非那貪戀溫柔鄉之人,起初幾番推辭,兩位少女卻隻以“職責所在”婉拒,令他一時間頭大如鬥。
眼見勸不動她們離去,方知寒隻能步步後退,退到夜晚洗腳時,才終於以一句“凡事自理,修行本分”勸得她們暫且退入外屋歇息。
那時,他坐於木榻之上,自己取了銅盆,汲來熱水,褪下草鞋,將一雙滿是老繭與傷痕的腳放入盆中,熱氣升騰,渾身疲憊便隨著水汽一並散去。他低頭望著腳趾間那道陳年傷痕,眉宇間浮現一抹遙遠回憶——那是年幼時在泥瓶巷石板路上摔倒留下的,久經風雨,如今已成堅韌的一部分。
外屋中,兩位少女正在輕聲絮語。
她們以俱蘆洲南部方言細語交談,聲音軟糯,極為好聽。
“你瞧這位小爺,背著劍匣子睡覺呢,連鞋都不肯脫,莫不是哪家劍仙世家的嫡傳?”秋實嘟嘴。
“噓,小點聲。”春水白了她一眼,卻也掩不住好奇,“你沒看到那塊腰牌?‘天字號一號’!聽說整個船上,也就三塊,他是其中之一,連打醮山大長老見了都要客氣。”
“也是……”秋實咬著手指頭,“他看著年紀輕輕,話也不多,眼神又冷,我都不敢看他太久,怕給他看出什麼來。”
“你啊……”春水輕笑,“記著,山上這些人物,不看外貌,隻看氣場。你瞧他,洗個腳都親力親為,咱們勸了半天他都不肯,說明什麼?心有執念,道心堅定,怕不是年紀小,是修行高。說不定他真是某位山巔人物隱姓埋名下山遊曆。”
“可我看他……不像那些老成的修士啊……”
“所以才可怕呀。”春水說罷,看了看那盆靈果,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那是一盆青瓷雕花果盤,裡麵堆著十幾種靈果,有一種來自玄都觀的“青紋果”,吃一顆能清心定神三日;還有四季山送來的“火龍棗”,食之能暖脈開竅;最珍貴的是其中幾顆小巧透明的“月魄梨”,乃是俱蘆洲極寒之地的產物,一口下去,能讓人沐月光三夜,夢中通靈。隻是,這等寶物哪怕她們侍奉貴人多年,也不敢擅自觸碰。
忽聽腳步聲響起,姐妹二人立刻收聲起身,肅然站好。
少年依舊一襲樸素灰衣,草鞋未脫,背後劍匣在夜色下如山沉默,他的眉眼清俊,卻並不溫和,是那種鋒芒未露卻藏著千鈞之勢的冷靜。兩位少女不敢多看,心中卻止不住暗自揣測:這般人物,究竟來自何方?
秋實趕忙端起洗腳水盆,輕手輕腳地出門倒水,春水則輕聲詢問:“方公子,今夜鯤船西廂設有清音之會,黃粱閣仙子月浮燈將會親自撫琴。公子若是有雅興,我們可以為您安排雅座,天字號貴客可免令牌。”
方知寒擺手,溫聲道:“多謝美意,我不去。”
春水福身低頭,輕聲應下。
少年緩緩走到窗邊,打開窗扉。
外頭,是鯤船疾行所帶起的靈風湧動,雲海翻滾如潮,星光鋪灑而下,像是整個夜空都在陪伴他的孤獨旅途。
他輕聲喃喃:“我本來是打算步行南下的……”
腳步丈量萬裡,雲霞作伴,劍隨心意——這是他為自己定下的修行路數,不倚托,不倚勢,隻踏風而行。
但為了見一個人,他登上了這艘鯤船。
方知寒立在窗前,望著遠方那一線天際,心神如劍鋒初露,未曾出鞘,卻已割風而動。
春水悄悄抬眼,正好看到少年站在窗邊的背影,明明年歲不大,肩背卻有說不出的沉穩與孤絕,仿佛不是看風景,而是在等一場劫。
她忽然有些怔神。
這位少年……怕是真的不一樣。
方知寒發現了躲在門外的春水,她本以為自己隱藏得極好,卻沒想到還是被那位貴客一眼識破。她正要低頭告退,卻聽得屋內傳來一聲溫和問話,語調帶著些許遲疑與拘謹:
“春水姑娘,你們打醮山……在俱蘆洲的哪裡?”
這句帶著寶瓶洲腔調的雅言略顯生澀,卻不失誠意,春水原本有些緊張的神情一下緩和下來,連忙答道:“回公子話,打醮山位於俱蘆洲西北一隅,靠近‘雲籙關’那邊,山下有條長河,名喚靈溪,是我們山門的護山靈脈。”
這話一出,便像是打開了什麼機關似的,不等方知寒再問一句,秋實便從外屋探頭進來,眼中閃爍著八卦的光芒:“那靈溪啊,水裡可養著一頭金鱗小蛟,咱們小時候還偷偷去喂過它吃棗糕,結果被山主罰抄戒律三天三夜。”
春水輕笑:“誰讓你嘴碎,老把蛟龍叫小金魚……”
秋實嘟嘴:“那它不就是一條金色的魚嘛,哪有一點龍的威風模樣?”
方知寒聽得輕輕發笑,屋中氣氛登時變得輕鬆不少。春水見他麵色和緩,又鼓起勇氣問道:“公子可曾去過俱蘆洲?那邊的山頭雖多,卻沒寶瓶洲這般仙氣縹緲,反倒多了些熱鬨人氣。”
方知寒搖頭,輕聲道:“未曾去過,隻聽過些傳聞。”
這下秋實來了精神,笑眯眯道:“那我們可要好好給公子講講咱們打醮山啦!”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方知寒眼前浮現出一幅幅山門生活的畫卷:晨鐘暮鼓,竹林練劍,靈獸打盹,小童私語,還有雪夜圍爐、烤果子皮的溫暖細節。他從未親曆,卻覺溫馨。
此時他客氣地將桌上的青瓷果盤輕輕一推,“說了這麼久,不如嘗些瓜果解解渴罷。”
兩位少女對視一眼,臉頰微紅,終究還是抵不過果香與少年的誠意,低頭謝過。
她們又接著說起了東寶瓶洲的趣聞異事,說那位長春宮的女仙如何春水化雨,在人間遊曆三年,說大驪皇帝派遣了不少修士遠渡重洋,尋覓失落的仙門,說去年秋季南婆娑洲有異象天啟,一夜之間天上多出了一顆紫星。
方知寒靜靜聽著,雖未多言,心神卻早已沉浸其中。
他忽而覺得,這趟渡船之行,竟意外多了幾分人間煙火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