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隋京城,天氣乍暖還寒。街道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在這熱鬨之中,有一行三人卻顯得分外寒磣。
為首的是個身形豐腴的中年婦人,皮膚曬得黝黑,頭發紮得緊緊的,眼神淩厲,像是能看穿人心。她身邊是個身材高挑、模樣清秀的少女,背著一隻包袱,口音帶著點南方味,用並不熟練的大隋官話向路人一再打聽方向。最後則是那個略顯矮胖的男人,背著個比人還大的大行囊,滿頭大汗,卻不敢多言半句。
“唉——哎呀我真是氣死了!”那婦人猛地拍了一掌在男人的後腦勺上,“李二,你個沒用的東西!都快走到山崖書院了,還一句話都不敢問!”
李二一縮脖子,剛想開口,婦人已經叉著腰開罵了,“到了書院你就老老實實在山腳下待著!彆到時候嚇著那些個小讀書人,給咱們槐兒丟人!”
李二皺眉,卻難得回了一句嘴:“咱們給兒子帶了乾糧,還有你親手做的醬菜,你們娘倆背著多累?還是我上去吧,見一麵總不為過。”
“喲,你還知道心疼人啦?”婦人氣笑了,一邊擰著李二腰間的肉,“你還知道見兒子了?咱娘倆下決心一早動身,是誰磨磨唧唧收拾到天亮?結果一路上還不問路?”
李二隻咧著嘴笑,嘿嘿兩聲,不說話。
婦人翻個白眼,又踢了他一腳,力道不輕,“就知道欺負我!”
李二不惱,反而笑得更歡了。
少女看著父母的鬥嘴,不像小時候那樣嫌棄了,反倒輕輕笑著。她手裡還攥著一張折得整整齊齊的小紙條,正是弟弟李槐當年寫給她的第一封信。她想著,弟弟讀書定是比在鎮上活潑了許多,至少不再老是挨打了吧?眼底有笑,心頭卻藏了點掛念。
“娘,”少女低聲道,“弟弟會不會已經不是原來的李槐了?”
婦人一愣,眼眶忽地紅了,“他就算再怎麼變,還是我兒子啊……隻求他好好吃飯,睡覺不做噩夢,就成了。”
李二仍是不說話,隻望著遠處那座巍峨的東華山,眼神平靜又倔強。
書院山門高遠如天邊的雲,而他們走得慢,但腳步一直沒停。
李二咧嘴笑了笑,心中默念:
——誰要是真敢欺負我兒子,哪怕是神仙,我也去找他理論去。
阿良孩子那會兒,曾笑著拍李槐腦袋,說他是“窩裡橫,出門慫”,李槐當時還死不認賬,嘴上硬得很,私底下卻咬著饅頭認命。
這話不是沒有道理。
如今一家三口外加李柳,一路千裡迢迢,總算到了大隋京城腳下。眼看東華山近在咫尺,再往前幾步就是那書院門口的石牌樓了,平日裡罵街罵得連鄰居家雞都嚇得不敢啼的婦人,居然在這時候慫了。
她先是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衣裳,又偷偷整理女兒衣角,再看丈夫那雙布滿老繭的手,一路念叨著:“咱穿得太寒磣了吧?槐兒要是在書院混得好了,咱們這一身,是不是讓人笑話?”話雖說得小聲,但還是帶著焦慮和慌張。
李柳輕輕牽著母親的手,笑道:“娘,我們是來看槐兒的,不是來比穿戴的。”
李二不緊不慢,像平日走山路一樣,背著沉重的行囊也不改步伐。他沒說話,隻是目光灼灼地看著前方的書院大門,像看一場雨後的清晨,無驚無擾,隻是心裡一陣陣地湧動。
他腳步比誰都堅定,仿佛這山上的學舍,是他早晚都要來的地方。
到了書院門口,有弟子守門,見三人衣著粗陋,起初神色警覺,但一聽他們是李槐的家人,便立刻變了臉色,態度溫和,甚至請來了書院的禮生親自引路。婦人原本還有些不自在,看到那禮生言語恭敬,一路安排得妥妥帖帖,心裡頓時又安心許多。李柳一路微笑,落落大方,禮貌道謝,引來不少人暗中稱讚。
書院對外來客人安排得極為細致。他們先被領去東廂的一處清淨庭院,算是書院用來接待遠客的地方,屋子雖不大,但打掃得極為乾淨,茶水點心也很齊全。稍作休整後,便又由人帶著他們去了塾堂。
結果一問才知,李槐今日缺課。
那位負責的書院先生頗為耐心,說李槐這孩子雖偶爾逃課,但讀書卻是用心的,文章裡多有真性情,林守一常帶著他一起念書,說他是個不可多得的朋友。於是幾人便又隨先生去了林守一的住處。
春陽淡淡,照在庭院裡。
李槐正蹲在牆角,一臉認真地用樹枝在地上比劃什麼,看那神情,仿佛天下間最重要的事,就藏在那亂七八糟的痕跡裡。
“李槐!”一聲輕喚。
他愣了一下,抬起頭,陽光照得他眯了眯眼。再定睛一看,卻是一怔,旋即雙目通紅,傻愣愣地站起身,像是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他伸手揉了揉眼睛,再一看那三個熟悉的身影,終於確認過來,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
但他沒立刻跑過去,而是先朝一旁那個正笑吟吟看著自己的書院先生深深作揖,聲音沙啞卻鄭重道:“謝謝先生。”然後才像一頭脫韁的小鹿一樣衝了過去。
“爹!娘!李柳!”
李槐一頭撲進娘的懷裡,緊緊摟著不撒手。
婦人原本還挺鎮定,此刻卻也紅了眼圈,一隻手抱著兒子,另一隻手在他後背拍著,嘴裡卻咕噥道:“瞧你,怎麼瘦了這麼多?在書院吃得不好是不是?誰欺負你了,跟娘說!”
李槐哽咽著搖頭,臉埋在她懷裡不說話,隻是手一直沒鬆開。
李二站在一旁,嘴角掛著笑意,滿臉自豪。他沒有立刻上前去摟兒子,隻是那雙手在身側攥緊了又鬆,鬆了又緊。
李柳輕輕拉著弟弟的袖子,笑著說:“都長這麼高了,倒是比我還矮些。”
李槐抽了抽鼻子,抬起頭嘿嘿一笑,終於恢複點平時的模樣。
他用衣袖胡亂擦了把臉,紅著眼睛說道:“你們怎麼來了?不是說不來了麼?”
李柳笑道:“你不是信上說,想娘做的醬菜了?我們可都記著。”
李槐再也忍不住,像小時候一樣,蹦起來抱住姐姐,嘴裡不停念叨著:“我就知道,你們不會不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