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關後苗靖去cambio兌換貨幣,陳異追問她剛才和海關聊什麼,苗靖說隻是簡單的入境問詢和禮儀社交,陳異旁敲側擊問他們以什麼關係入境,苗靖搪塞說是朋友,他也不以為意,黑眸光亮流轉,沒戳穿她嚴肅正經的麵孔,晃悠悠拎著行李箱跟著她往外走。
哥倫比亞貨幣麵值大,一萬人民幣能換幾百萬比索,兩人瞬間升值成百萬富翁,工作人員好心提醒他們becareful,波哥大當眾搶劫財物的情況時有發生,前不久還有遊客在機場被搶手機錢包,陳異心裡的警惕直覺湧上來,仗著身高體型都有威懾力,把苗靖橫腰一攔,強壯有力的胳膊圈著她,半夾半摟帶人往外走。
其實大半夜的機場根本沒什麼人,用不著這樣嚴陣以待,苗靖亦步亦趨撞在他肩膀,似笑非笑瞟他,陳異眉棱挑起,扯扯嘴角,也回了個同樣意義的笑容。
公司派來的司機舉著姓名牌在出口處等苗靖,苗靖公司的南美事業部和製造中心都在巴西,在哥倫比亞設了個分公司,主要涉及brt電動車項目,公司約莫有五六個中國員工,苗靖和司機接洽後,連著接了好幾個電話,除了當地公司總經理的落地禮節問候,還有岑曄和盧正思的關心,聽得陳異身形一晃,極不自然擺出個陰沉臭臉。
司機是個巧克力膚色的哥倫比亞中年男人,名字叫拉米雷斯,流利的西班牙語中夾著幾句半生不熟的英文,看見苗靖眼睛發亮,熱情到讓人招架不住,陳異冷著臉,聞到拉米雷斯身上的煙味,迎上去做了個抽煙吐煙霧的動作,才把苗靖解救出來。
兩個男人倚在車旁吞雲吐霧,南美香煙濃度大,口感粗獷,後勁狂野,陳異憋了不知道多少小時,第一口冷不丁被嗆了住,再抽一口,又有些醉酒的醺感,微倦沉重的臉色也鬆弛下來,兩人互相拍拍肩膀,嘰裡呱啦連比帶劃,竟然也磕磕巴巴雞同鴨講聊了起來。
聊本土香煙,howmuch,whereefrom,這邊走私煙泛濫,多來自加勒比海沿岸,價格低廉口感也重,另外也盛產雪茄,再聊起中國煙,這種話題居然也絲毫不冷場。
苗靖偷眼看陳異,再蹩腳的英語也被他用出了揮灑自如的氣勢,一個個中式發音單詞從他嘴唇裡蹦出來,居然也有種奇異的硬朗感。
波哥大的深夜和藤城迥異,2600多米的安第斯高原顯得天幕很薄,近赤道的空氣清冽涼爽,並不濃鬱的黑夜配上街巷燈火綿延,雜亂豔麗的低矮建築向遠處蔓延,車內低緩悅耳的西語音樂,苗靖倚在陳異臂彎裡,兩雙眸子都不約而同注視著車窗外的景色。
她也聽見他沉穩篤定的心跳聲,咚咚咚,咚咚咚,很有節奏性的跳動,在異國他鄉的陌生土地,前塵往事慢慢遠離消失,浮上來的情緒讓兩人都覺得有點陌生新奇。
公司有安排外籍員工宿舍,整租了五層公寓的某一層,分配了一個房間給苗靖,兩人瞅著光禿禿的床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點不知所措的拘謹,最後還是陳異去浴室洗澡,苗靖和衣先睡。
夢裡床墊輕微下陷,後背嵌入溫熱懷抱,手臂收攏,身體貼緊,下巴在她發間摩挲了幾下,連體嬰一般相擁而眠,心跳相連,像十八歲那年的暑假,青澀又默契的親昵。
波哥大的生活就在睜眼後開啟。
新生活來得措手不及,波哥大是個極有代表性的拉美城市,氣候宜人,風情熱烈,加之曆史遺留的殖民和內戰色彩,使得城市文化碰撞複雜而淩亂,這裡英語普及率低,更彆提東亞文化和東亞麵孔,是完全陌生的第三世界,苗靖性格要強,安頓好自己後就忙著入職和接手新工作,第一天就跟著公司同事聚餐加班,把陳異扔在公寓自力更生。
除苗靖外,公司還有一位擔任翻譯工作的中國女生,其他幾個國內同事或是銷售部或是售後部,知道苗靖要來,但不知道還帶了個挺拔頎長的年輕男人,一時都大為好奇。
苗靖介紹陳異時語氣頓了頓,還在猶豫如何擺正兩人關係,倒是陳異收放自如,主動握手說自己是苗靖的男朋友,跟著她一塊出國發展,請大家多多關照雲雲。
也許是早就有了最親密的身體接觸,或者壓根對俗世關係沒那麼強烈的正式感,無論是家人、哥哥、朋友、男朋友,甚至於丈夫……這些詞彙,兩人的接受度都很好。
於對外的社交場合,陳異收斂得很好,語氣謙遜,態度粗放爽快,加之容貌帶來的加持,眾人對他印象不錯,看他含笑搭著苗靖的肩膀,苗靖垂眸淺笑,感情很自然融洽,纖柔漂亮的女生,讓人有安全感的男生,一個氣質清冷有距離,一個帶點混不吝的野勁,走在波哥大色彩濃鬱的街頭,居然出奇的契合相配。
公寓裡的廚房和客廳都是共用,另外由於是員工宿舍,陳異不方便長住,他打算出去租房子,波哥大消費水平低,建築都比較低矮,高樓大廈少,北部和西部治安更好——陳異已經大致了解波哥大,借著手機翻譯軟件跟拉米雷斯進進出出,開始在波哥大看房租房,添置家居用品,著手生活。
房子很快就租好,就在離公寓樓幾十米遠的一棟三層小樓裡的頂樓,房東是家法國人,古老的紅磚建築,樓下花園打理得生機盎然,頂樓麵積不大,但有漂亮的大露台可以觀賞風景和吃brunch,陳異也是在手機上學會brunch這個詞,無非是懶覺睡到飽晚點吃飯,但想象那畫麵居然也覺得很不錯,簽合同買家具打掃衛生,順利安頓下來。
苗靖主要負責和國內項目對接的技術部分,由於兩區時差關係,剛入職就忙著加班,陳異先學會入鄉隨俗,摸索清楚周邊生活環境,再把波哥大的幾個地標中心和苗靖上下班的路程認熟,每天穿行在波哥大的大街小巷,聽著不知所雲的西班牙語,即便路過不甚太平的老城區,當地人看他麵孔鎮定,緊繃的肌肉和高大身形,就算是亞洲麵孔也不敢輕視。
苗靖每天下班會過去幫忙布置新家,看見房間新添置的某件風格彆致的古董家具,才知道他居然跑去了跳蚤市場。
“剛來幾天而已……你怎麼知道跳蚤市場在哪裡?”
“我每天給拉米雷斯的大兒子一萬比索,讓他帶我逛波哥大,什麼餐廳最好吃,哪裡買東西便宜,對了,今天看見一家華人超市,你想要買什麼,列個單子給我。”
他怎麼會沒有生活能力,從小就是自己野蠻生長,後來在金三角待了兩年多,語言不通有什麼關係,靠麵相氣質表情動作,敏銳的觀察力和一點聰明勁,在哪都是遊刃有餘,用不著苗靖帶他去摸索新生活,他已經開始自己探索新世界。
苗靖很放心。
等到新家完全收拾好,陳異漫不經心問她要不要搬過來住,苗靖背對著他整理櫥櫃,也很隨意嗯了一聲,當天回公司宿舍收拾了行李,搬到了陳異新租的房子裡。
這個匆匆搭建起來的家沒有藤城舊家的半點痕跡,但感覺總有相似之處,隻有一間大臥室,拱形花窗外蓊鬱的綠樹被厚重窗簾遮擋,老舊的歐式四柱帷幔床邊鋪著豔麗針織地毯,精美燭台上幽幽搖曳的燭光是墨西哥橙花和無花果的香氣,床尾悄然滑落的衣衫和晃蕩的輕薄帷幔隱隱透著無限繾綣。
出國後的第一次,氣氛好到不像話,肌膚觸及之處好似完全融化,化成一汪柔軟的碧水,雨落漣漪或者巨浪掀天都是極致感知,從國內醫院的病床輾轉到半個地球外的陌生國家,曆時很多天終於塵埃落定。
他在疾風驟雨中突然停頓,汗涔涔低頭親吻她柔軟濕潤的嘴唇,念她的名字,喑啞顫音經由唇瓣傳過去一句含糊的話。
苗靖在潮熱失神的狀態下全然不知,軟綿綿應了句:“嗯?”
他定定注視著她,撫摸她的鬢發臉頰,落下一個個炙燙吮吻,在幽暗的燭光下用若有若無的音調呢喃,仿佛無聲的夢囈:“苗靖。”
“我沒未對人說過……我從不在乎,也不確定……”他掠奪她唇腔裡的甜美氣息,“但我還是想說……”
“想說什麼呢?”
她迷離眼眸倒影著他的英俊臉龐,仍深陷於感官的泥沼中。
陳異目光灼灼,唇瓣翕張:“我小時候撒野挨揍,你躲在角落偷偷看我,我躺在客廳床上半死不活,你半夜給我喂飯吃,我在學校橫行霸道,你幫我掩護替我操心,我攔你不去火車站,你陪我過日子,給我洗衣做飯,我們一起長大,我們什麼事都做過……”
他手指滑過她的細眉:“你是我這輩子最特彆的那個人,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過得好……苗靖,如果最特彆,最掛念,最忘不了,這些能稱之為愛的話……我也愛你……”
從火車上她的表白,直拖到現在,他才開口。
苗靖眼波瀲灩,摟住他毛絨絨的腦袋,柔聲問:“如果沒有做線人那件事,如果隻是普通工作的小混混陳異,我離開去念大學,你會怎麼樣?”
“我自個養大的妹妹,她聰明漂亮又能乾倔強,她把我治得服服帖帖,她什麼都給了我,她好像就是為我而生的。我玩命賺錢,讓她出去見識見識,交個書呆子男朋友,當然樣樣都不如我,等她大學畢業站在她學校門口,我戴金表開豪車,帥得一表人才,問她願不願意跟我走,跟她睡覺,娶她當老婆,我這輩子就養一個人,我知道她,我養得起。”
“你從金三角回來,就沒有一絲絲念頭要看看我,聯係我嗎?”
“看過,找過,你那時候在球場打球,耀眼得像顆太陽,我搭了三十多個小時的貨車,身上又臭又臟。”他喉結滑動,“人的思想是會變的,經曆過的事情越多,刀口舔血,提心吊膽,我覺得……你沒有我也能過得更好,我自己也不過如此,不值一提,最開始就走錯了路。”
“你回到藤城,我好像在做夢一樣,想趕你走,又想你留下,但其實隻要你需要……留在你身邊,不讓你一個人,追你到天涯海角我都願意。”
苗靖把吻銜過去,溫柔含住了他的唇。
他和她的愛都如出一轍,隻要想象他們年少時曾在一盞孤燈下牽手並行,時至多年後回想這一幕仍然覺得心動想回頭,那他們就不曾走散。
在陳異貧瘠的人生裡,的確少有說愛的機會,縱使是和苗靖的那幾年,也完全是情感本能驅使行徑,難得有溫情脈脈的時刻。他從沒對人說過愛,她也未必需要他說出口,隻需要他身體力行的實踐,隻需要他們兩人在一起,隻需要他的目光永遠注視著她。
吻又輾轉至灼燙,戰栗從唇舌傳至喉管胸肺,再蜿蜒而下,雪白的床幔因為晃動飄飄拂起,而後緩緩落回,掩住一雙垂在床沿十指緊握的手。
這夜的表白之後,生活似乎沒什麼不同。
兩人關係沒有明確的約定,無所謂男女朋友,無所謂兄妹家人,也無所謂婚姻孩子未來計劃,簡單的社會定義難以概括兩人的感情,但生活是人生的全部,隻要在一起,什麼都可以。
拉丁美洲的人們天性樂觀,熱情奔放,愛煙酒舞蹈和音樂,對愛的表達更是淋漓儘致,常見街頭熱吻的情人和各種離奇的愛情八卦,在這樣熱情浪漫的國度,兩人也很少互表愛意,很少說我愛你,中文的“愛”總是太正式,說太多也許顯得輕浮,陳異向來也不是嘴甜的人,寥寥幾次吐露,也總是在床上耳鬢廝磨的時刻。
哥倫比亞是鮮花和水果的國度,各種花卉爭奇鬥豔,價錢又低廉,陳異每天會在路邊花店買一束花,家裡率先實現了鮮花自由,當然買的最多的是玫瑰,當地玫瑰品種多到鋪天蓋地,苗靖連續兩個月收到了不同品種的玫瑰花,每一天都美好得讓人心神俱醉。
陳異比苗靖更快融入當地生活,更早學會西班牙語,苗靖公司每周會組織員工上一節西語課,但陳異是拿著西語教材學完發音和單詞,直接站在街頭和人交流,臟話和俚語運用得爐火純青,以至苗靖每次和他出門,英語無用武之地,西語還差一截,全靠陳異張羅。
偶爾兩人也用西語聊天,苗靖在廚房做飯,遇見當地特有的食材,陳異會過來教她單詞和發音,pepinodulce,aguacatechoque,念得字正腔圓,要是問,都是當地人教他的發音,從路邊玩耍的孩童到八十歲的老太太,都能搭訕幾句。
苗靖斜斜睃他一眼:“是樓下果蔬攤的老板娘教的吧?身材挺火辣,每天給你留最好的水果,你挺受歡迎的,嗯?”
他跟拉米雷斯混久了,也給自己找了份工作,富人區的保安巡邏,每天穿著防彈衣,端著把真槍杵在大廈門口,閒事還能跟同伴混跡當地人常去的酒吧,可想而知已經融入到何種地步。
陳異咧嘴一笑,圈住纖柔腰肢,在她腮邊啄吻:“想什麼呢,老板娘有丈夫,還有三個孩子。”
苗靖輕哼一聲。
他下巴枕著她肩頭,音調喑沉性感:“tequiero。”
tequiero,西語口語化的“我愛你”,滿大街遇見個親戚老朋友都能念出這個詞,遇見表白也總能聽見,自然流暢,輕鬆無負擔。
他也沾染了一點南美風氣,摟著她的時候時不時蹦出一句西語土味情話,都是跟男人學的撩妹手段,有時候苗靖聽不懂,有時候能聽懂兩個單詞,他也不解釋,等苗靖自己事後恍然大悟,露出一點微微窘迫或者憋笑的表情。在床上,他喜歡貼著她的耳朵說teamo,熱愛和深愛,外語總能帶一點自由隨性的色彩,沒有中文“我愛你”那樣的鄭重宣誓感,可以隨時隨地,毫無顧忌,任何場合訴諸於口。
除了我愛你,陳異說得最多的一句是:“tueresmimedianaranja。”
你是我的另一半橙子。
苗靖很喜歡這個比喻。
很熟悉的感覺——剝開澄黃香氣的橙皮,微黏酸澀的汁水濺在指尖,耐心清理白色果絡或者直接一口咬下,隨後的滋味隻有唇舌得知,清甜或者酸苦彌漫在胸膛,世界上沒有兩隻一模一樣的橙子,但一隻橙子就擁有全部世界,一分為二,終有屬於你獨一無二的另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