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異和苗靖在同所學校念初中,兩人擦肩而過,互不相識,就算特殊原因不得不開口說話,也是疏離冷淡到沒有任何人懷疑兩人關係,除去知情人——波仔也在學校念書,他家和陳家離得不遠,也認識苗靖,偶爾跟在陳異身後跟苗靖打個招呼。
學校新蓋了一幢五層的宿舍樓,男女混住,一二樓是男生,三樓往上是女生,宿舍樓封出兩個樓梯口,一個男生專用,一個女生專用。
陳異住在一樓,苗靖宿舍在四樓,經常在樓底打個照麵,偶爾也在食堂或者操場遇見,他每天打球踢球,晚自習翻牆去網吧,這時候陳異已經發育成青春期男生,個子拔高至可望不可即,褲管空蕩,長手長腳,有喉結,嗓音破裂,偷偷抽煙,聽說學校體育老師要招他進體育隊,以後進體校發展,後來不知為什麼沒去。
初三是畢業班,學校要抓中考升學率,陳異除了遊蕩混日子,似乎不怎麼打架滋事——遇見一個用心良苦的班主任是每個壞學生的幸運,也是陳異繼續留在學校的原因之一,他的班主任姓李,是個矮墩墩的中年男人,初二那年老李把陳異從開除名單擔保下來,每學期開學老李逮著陳異回學校,學費也是老李主動聯係陳禮彬,陳異成績不算墊底,成績最好的那回考進了全班前十,聽說是跟班上同學打賭,整個班級都押錢賭他輸,他一口氣贏了上千塊,被學校通報批評。
他在學校還格外受歡迎,特彆是打球和運動會,圍觀者眾多,有時候苗靖聽見同樓高年級女生討論八卦,頻頻提起陳異的名字,說他酷帥,眼睛又凶又亮,但笑起來邪魅燦爛,有股痞壞的心跳感,連校花都暗戀他,苗靖不知道那麼多奇奇怪怪的形容詞能套在一個男生身上,她隻記得他挨打和睡覺的樣子。
苗靖在初中也長高了些,皮膚白皙了點,但仍然是稚氣,在學校洗頭不方便,她剪了櫻桃小丸子的短發,臉頰有點嘭嘭嬰兒肥,路過陳異這群小混混男生,垂著眼睛側身避讓,睫毛卷翹毛絨絨的,挺削瘦文靜的小學妹,有人頻頻回頭,說她可愛想追,陳異吊兒郎當走著,冷嘲熱諷:“小學生你也有興趣?有病去醫院治,彆他媽在這丟人現眼。”
男生們哈哈大笑,苗靖心底不樂意,暗地皺秀眉。
兩個孩子都住校,魏明珍在家無事,找了份在茶室當招待員的工作,她這幾年一直沒有懷孕,似乎就沒有辦法完全進入家庭的核心領域,陳禮彬每天沉迷於炒股玩遊戲,跟網絡裡的陌生女人聊得如火如荼,供電局那麼好的效益單位,獎金福利驚人,但魏明珍一直沒爭取到財政大權,打麻將都要自己湊錢。
魏明珍開始跟陳禮彬吵架,吵得翻天覆地,但她在藤城生活了這幾年,這段感情要斷也不是那麼容易,老家是回不去的,這幾年白吃白住,孩子上學花銷,陳禮彬雖然不見得大方,也沒有太苛待,猶如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苗靖知道兩人吵架,魏明珍每天上班,她對陳禮彬又心有餘悸,雖然每周都回家拿生活費,但也隻待一天,周六上午回去,周日下午回校,陳異初三這年基本不太回家,偶爾回來取點東西,他的生活費不知是怎麼給的,也許有自己搞錢的辦法。
每周日下午,住宿生會帶著生活費回學校,校門外的商業街人頭攢動,苗靖和同宿舍的女生也會一起逛逛,買點文具零食之類。
校門附近都是小飯館、文具店和精品店,沿路逛到稍遠處的居民區,這邊就藏著小網吧、遊戲室和台球廳,女孩子們說班上男生偷偷跑這兒來打遊戲,學校裡那些幫派,大哥大,大姐頭也經常在這片玩,大家好奇張望幾眼,巷子裡的門麵房都開著,卷簾門拉到一半,裡頭有說話聲,隻能看見綠色的桌球台,一幫人繞著球桌走來走去,遊戲廳也是如此,門口擺彈珠機,裡頭傳來轟隆隆的音效聲。
小女生沒膽子進去摻和,隻是看個新奇和熱鬨,巷尾拐彎,再往學校走,眼見前頭有幾個男生,或蹲或站聚在一起,不可一世地抽著煙,氣質流裡流氣的,這幫人攔住兩個女生,說兩句,揮揮手讓人走了,再攔住路過的男生,男生不情不願從兜裡掏出點什麼,垂頭喪氣走過。
“他們在敲竹杠,問人要錢。”
“怎麼辦?我們還要往前走嗎?”
“換條路吧,我有點害怕……”
苗靖跟著朋友,轉身快步退回原路。
“你們幾個?跑什麼?過來過來!”身後有人大吼,“就你們幾個,敢跑試試?過來!”
五六個女生顫顫巍巍止住腳步,瑟縮著扭頭,一步一步挪過去。
喊人的是個黑黃皮男生,穿著個牛仔夾克,嘴角叼著煙,手裡拎著木棍,目光在小女生身上逡巡一圈:“你們準備跑哪兒去?”
“回,回學校。”
“回學校乾嘛去?告老師還是找保安?”
“沒,沒有,我們回去上晚自習。”
“要是敢告學校,你們幾個就是找死知不知道?!”
“知道!”
旁有個白胖男生走過來,看著幾個女孩手裡都拎著零食,知道身上都帶著錢:“身上有多少錢?拿出來看看。”
“沒……沒多少。”女孩子們都慌了神。
“異哥說不搶女生,丟份。”黑皮掄著長棍,敲敲胖子同伴,“讓她們走,女的最能告狀。”
“走吧走吧,要是讓學校知道。”胖子眼尖,扯住某個女生兜裡的學生證,“初一五班,你們幾個,到時候吃不了兜著走啊。”
“好……”
一行人心驚膽戰低著頭,怯怯弱弱往前走,腳步急亂。
旁邊蹲著的寸頭男生把煙頭摔地上,慢悠悠站起來,兩手揣進褲兜,懶散靠著牆,長腿一伸,攔住最後的苗靖。
聲音也是懈怠的,沒什麼力氣:“你——”
黑漆漆的目光在她身上繞一圈,見她手裡捧著串炸肉丸,正好肚子餓,伸手奪過來,苗靖沒想到他這樣,猛然撒手,身形往後一縮,他看她那驚跳躲開的動作,半眯著眼,輕蔑笑了笑:“嚇死了沒有?”
幾個丸子一口吞了,陳異把竹簽扔地上,爽快拍手,肆無忌憚的敲詐小學妹:“身上多少錢?拿出來。”
剛才黑皮說了——不搶女生。
苗靖眼神微慌,看了陳異兩眼,抿住菱唇,不說話。
他穿她從沒見過的衣服,黑色連帽衫和牛仔褲,仗著個子高,駝著背,就是無賴痞子相,下巴淡青,有幾道刀片劃過的細小傷口,一雙眼睛虎視眈眈盯著她,眸光隱隱帶著壓迫性,又有股懶洋洋的無所謂。
苗靖揪著自己的校服下擺,秀眉微皺,嘴唇囁嚅,纖細身形看著怯怯的,似乎怯得不敢出聲。
陳異看她那副敢怒不敢言的神色,眉尖微挑,展開手裡的折疊水果刀,擦拭刀上指痕,聲線冷淡:“錢呢?讓我搜身是不是?”
旁邊一群人盯著,女同學們都戰戰兢兢看著苗靖,大氣不敢出,苗靖瞥見冷銀色刀刃,咽了咽喉嚨,慢吞吞從兜裡掏出一卷紙幣,遞到他麵前。
“多少?”
“九十八……”
她住校不用買生活用品,用的都是陳禮彬單位發的福利,每周隻有一百塊的生活費,包括一日三餐,浴室開水房,文具紙筆,剩下一點是零花錢,剛才花兩塊錢買了兩串丸子,一串在她肚子裡,一串被陳異吃了。
陳異點點頭,收了錢,合攏水果刀,在她肩膀頂了下:“走。”
苗靖往前趔趄,被女同學扶住,拽著一溜煙跑了。
幾個男生都大開眼界,張著嘴,疑惑發問:“異哥,不是說不敲女生,你咋下手了呢?還挑個最漂亮的小妹妹,一點都不憐香惜玉。”
“她不一樣。”陳異無所謂的收回視線:“走走走,吃飯去,餓了一天了。”
宿舍的女生一塊出去,隻有苗靖被小混混打劫,女生們心有惴惴:“怎麼辦?要告訴老師嗎?還是打個電話,跟家裡說一聲?”
苗靖垂頭喪氣坐在床沿,目光愣愣:“算了……”
告訴魏明珍,她怕陳禮彬又揍人,也怕陳異像小時候那樣欺負她。
苗靖問宿舍同學借了三十塊錢,飯卡還有二十塊錢餘額,一天十塊錢的夥食費,湊合能撐過一周——偏偏晚自習還交了十五塊的班費,扣去洗澡水票,不到三十塊錢她要吃一禮拜。
她早晚都啃饅頭,中午點一個素菜,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苗靖也覺得餓,每天學校都有課間運動操,一周還有兩節體育課,操場跑兩圈下來,她都覺得自己耳鳴腿軟。
這麼窘迫的現狀,苗靖也不想讓人看見,帶著本英語書做掩護,偷偷躲在花園長椅上吃饅頭。
有石頭突然飛來,砸在她手臂,而後滾至腳邊,苗靖扭頭找人,搶她生活費的混球蹲藏在後麵樹叢裡,手裡捏著煙,低頭偷偷抽兩口,煙霧噴吐,一雙漆黑桀驁的眼睛藏在白霧裡看不真切。
再低頭看腳邊,粉色紙團包著個小石塊,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撿起一看,是一大張食堂的紙質飯票。
“不知道回家要錢?”他嗓音嘶啞乾裂,卻不難聽,“人也能蠢到餓死?”
苗靖早習慣了他的語氣,語氣冷淡:“哪裡來的?”
她把飯票展平,紙質飯票是窗口售賣的套餐票,一葷兩素任選,一共有二十張。
“你搶的?”
陳異不屑切了一聲:“老李給的……獎品。”
他也沒說是什麼獎,猛然抽了兩口煙,把煙頭埋進土裡,踩兩腳,轉身走了。
苗靖撕下一小張飯票,趁著食堂還沒打烊,去了食堂吃飯。
周末再回家,苗靖在家住了一晚,第二天吃過中飯,擱下飯碗:“我去學校了。”
魏明珍從錢包裡掏出一張紅票子給她,苗靖乖順把錢收下,拖開椅子要走,身體又轉回來,不經意問了句。
“媽,哥哥的生活費呢?”
還在吃飯的魏明珍和陳禮彬都愣了一下,停住筷子。
“怎麼回事?”陳禮彬擱下酒杯,對著苗靖和顏悅色,“你哥怎麼了?”
“沒怎麼,初三學習好忙,哥哥有好幾個月都沒回家,他生活費夠嗎?”苗靖聲如蚊蚋,“他又長高了,褲子都短了一截。”
陳禮彬盯著苗靖看了會,溫和笑了笑:“是麼?他是很久沒回來,你讓他有空回家住兩天。”
走之前,陳禮彬去房間,拿出了一千塊錢,讓苗靖轉交給陳異,苗靖把錢小心放進書包,出門時候被魏明珍暗暗戳了下額頭。
這是一大筆錢,苗靖不敢久放在身上,回學校找了一圈陳異,沒找到,下晚自習後,她在宿舍樓前守著,等到宿舍快熄燈查崗,陳異才從牆頭翻過來,腳步匆匆,從苗靖身邊擦肩而過。
“哥。”她喊住他。
陳異止住腳步,莫名看她。
她把那一疊錢遞給他:“叔叔給你的生活費,一千塊。”
陳異目光從她臉上掃過,再掃過她手裡一疊紅色紙幣,再盯回她臉上,眉頭深蹙,目光深沉,平靜神色裡卻帶著惱火冷淡,他僵了半晌,冷冷嗤笑一聲:“謝了啊,好妹妹。”
手裡的錢被他抽走,氣氛不知怎的僵硬,陳異轉身,大步邁著離開,苗靖站在後頭跟著,看著前方的背影被前方燈火通明的宿舍樓襯得分外削瘦暗沉。
那一千塊錢被陳異兩天內揮霍一空。
後來在學校待久了,苗靖漸漸認得陳異身邊那夥人,除了波仔外,那天攔路的黑皮男生叫沈宏,白胖男生叫阿勇,都是一幫派的,還有一夥人以大頭袁為主,這群人在學校名號如雷貫耳,不過井水不犯河水,和普通學生互不招惹。
學校浴室和開水房就在宿舍樓旁,女生樓層高,晚上站在走廊,借著房間的燈光,能朦朦朧朧看見下麵的男生穿著拖鞋背心和運動短褲進出浴室,他們也成群站在樓前的空地上聊天說話,追逐打鬨——經常能看見陳異的身影,學校追他的女生不少,聽說他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隻喜歡玩遊戲和打台球,不愛跟女生混,初三女生們更成熟點,有時候也會集體偷看他濕漉漉的從浴室出來,空蕩蕩的背心蓋不住寬闊肩膀和手臂結實的肱二頭肌。
晚自習後去浴室要排隊,苗靖喜歡晚一點、在浴室關門前去洗澡,那時候浴室清淨,噴頭水量也更大些,她順便把臟衣服洗一洗,等到打掃阿姨來趕人,苗靖穿好衣服外套,抱著粉色小臉盆回寢室,教學樓和操場的燈光全都熄了,隻有宿舍樓亮著,晚風輕拂,走在路上格外的愜意和安靜。
如果不是一樓二樓的男生被轟出來搜身,魚貫聚集在空地,校長帶著四五個男老師搜寢室,對苗靖而言,這應該會是個春風沉醉的美好夜晚。
她看見眼前一片黑鴉鴉的男生,知道這是在突擊查寢,學校整治校風校紀,要把學校的不良分子揪出來,她要上樓回寢室,隻能兜個圈繞過這群人,拐到樓梯口。
“小靖。”陳異眼睛一亮,在人群裡大聲喊她。
苗靖穩穩往前走,直到看見陳異,很是懷疑自己的耳朵,從小到大,她就叫苗靖,從沒有人喊過她“小靖”,眼前這個人,連她名字都沒喊過,撐死了喊她“喂”。
“陳異,你站住?還沒輪到你。”宿管老師大聲嗬斥,“溜哪去?”
“我親妹妹。”陳異大咧咧指著苗靖,他身上隻套了件寬鬆黑t恤,嬉皮笑臉叉著腰,“我剛才找她半天了,她明天要回趟家,我讓她幫我帶點東西回來。”
“老師,就在旁邊說幾句話,一分鐘,您盯著,輪到搜身,我立馬飛過來。”
陳異往前邁兩步,朝苗靖招手,“小妹,你明天回家幫我找一下,我房間……”
苗靖怔怔站在他麵前,他臉上掛著訕笑,嗓音也清朗,眉毛卻沉沉壓著眼尾,眼神分外警惕銳戾。
“記住了麼?明天早點回學校,我等著用呢。”陳異伸手,在她濕漉的頭頂揉一把,把短發揉得亂糟糟的,嗓音出奇溫柔,“怎麼也不把頭發擦乾,天還有點涼,彆感冒了。”
苗靖硬邦邦杵著,眨了眨眼,而後懵懵點頭:“知道了,哥。”
“彆動,我給你擦下頭發吧,你從小體質就不好,感冒生病就麻煩了。”
他往前湊近一步,撈起t恤一角,苗靖猛然瞥見一塊鐵板似的淺蜜色肌膚,凸起的小肌肉群,還沒細看,陳異身型把她完全罩住,挨得很近,她驚嚇閉眼,男生的氣味撲過來,香皂、清水、肌膚、淡淡煙草味,健康清冽,並不難聞。
而後是帶著體溫的布料蒙在她頭頂,一隻手大大咧咧搓她的濕發。
“拿好,彆被發現。”男生嗓眼裡的壓抑音量隻有她能聽見,陳異另一隻手迅速從腰側摸出一個布包,硬邦邦的長型,帶著滾燙的體溫,沉甸甸的塞進她手裡。
“塞衣服。”
兩人氣氛格外凝重黑暗。
苗靖心內一慌,借著外套和臉盆的遮擋,把東西迅速推進衣擺,借著手勢抵在肚子上。
宿管老師就在身後盯著,兩人就挨近那麼幾十秒,陳異笑嘻嘻往後退了步,扶了扶苗靖手中的小臉盆,彎腰盯著她木愣愣的小臉,笑容溫柔燦爛:“早點回去休息吧。”
苗靖寒毛直豎,提線木偶一樣端著臉盆,小碎步邁開腿離開,踩著樓梯才敢回頭,男生們一列列站著,被男老師挨個搜身,陳異站在人群裡格外醒目,一雙眼睛深沉望著她。
回到宿舍,班上女生七嘴八舌說話,說是男生大查寢,有人在宿舍裡藏鐵棍匕首這樣的利器,女生這邊剛剛也被排查過了,宿管阿姨翻了翻大家的抽屜箱子,剛剛走。
苗靖抖了抖,暗暗吐了口氣。
兩把帶鞘的鋒利匕首,全新,花紋和裝飾看起來似乎很貴,一直藏在苗靖肚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