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宗看向李治的眼神中充滿欣慰、釋然,雖然在他看來李治一貫的表現過於青澀、膚淺,遠不是太宗皇帝那樣驚才絕豔的帝王之資,但現在於絕境之中能夠奮然搏命、將生死之於度外,倒是的確有了幾分殺伐果斷的帝王之氣。
古之成大事者,有豈有一帆風順、唾手可得之美事?
果然還是太宗皇帝慧眼識珠,沒有看錯這個最小的嫡子,即便稚嫩,但潛力十足……
太宗皇帝之子,皆為龍鳳。
呃,好像有點不對,若皆為龍鳳,又何必非得廢黜李承乾、扶持晉王呢……
遂滿意頷首:“若殿下這般想,那微臣自然護衛左右、生死相隨!縱然陣亡軍中,亦不枉當年太宗皇帝栽培之恩、維護之德。”
生死一條命,既然為了太宗皇帝遺願能夠走上“兵諫”這條路,自是早已將身家性命置於度外,若最終兵敗連累李治,自己也隻能以死謝罪。
若僥幸成就大業、扶持晉王上位,那麼生死也不足道……
下了最艱難的決定,李治也釋然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為了天下至尊的皇位縱然甘冒奇險又有何不可?任誰擁有這種距離至尊一步之遙的機會,想來都不會放棄。
假若當真身死陣中,他也任命。
不拚上一回,誰知道天命誰屬?
蕭瑀等人默然不語。
殿外有校尉快步而入,急聲道:“啟稟殿下,劉仁軌率軍自天街挺進,攻勢凶猛,吾軍抵擋不住步步後退,眼下已經退到安化坊附近,軍隊傷亡慘重、士氣低迷,還請殿下速派軍援增員。”
殿內諸人心中一緊。
當年宇文愷設計建造大興城,便是以一座超大的軍事堡壘為藍圖,城內一百零八坊儼然有序,如果外城陷落,亦可根據每一處裡坊步步為營、設置防禦,但也正因此,長安城實則不易於大兵團作戰。
畢竟外城既已陷落,就意味著戰爭處於被動一方,哪裡還能組織大規模的反擊?巷戰更有利於軍隊數量少而精的一方。
結果便造成現在的局麵,山東私軍在人數上數十倍於劉仁軌率領的水師兵卒,結果卻因為地形地勢之緣故被分割成一塊一塊無法形成兵力上的優勢,又因為山東私軍的單兵素質、戰術素養無法與水師精銳相提並論,導致處處受製、落在下風。
之所以能夠沿著天街一步一步守到現在,完全是用人命填出來的,使得水師的陌刀隊殺人殺得手軟腳軟,不得不一再停止衝鋒、積蓄體力,減緩了推進速度。
但山東私軍皆乃臨時招募而成,軍紀幾等於無,先前還能依靠重賞、嚴懲來約束軍隊,麵對水師部隊的狂攻硬頂著不退,但這種單方麵被壓著打且傷亡數字極大的戰鬥,長時間堅持下去終將軍隊的士氣耗儘,以至於徹底崩潰。
崔信心焦如焚,忙起身道:“殿下,眼下太極宮內軍隊眾多,許多部隊隻是在一旁輪換,一時半刻尚不能上陣,能否調集一隊精銳出承天門支援?老朽麾下這些部隊皆不通兵事,完全憑借對於太宗皇帝、對於殿下之忠誠在勉力維持,一旦頂不住極易導致軍心崩潰,後果不堪設想啊!”
這一會支持晉王“兵諫”,山東世家可謂傾儘全力,不僅將積攢了數十年的家底全部捐獻出來,更招募了各個山東世家所掌控之地域之內的大多數青壯組成十萬大軍。
這一仗打到現在,山東世家損失慘重,即便晉王成功登基,在朝廷政策傾斜之下也需要十幾二十年才能恢複元氣,更遑論若是晉王兵敗?
兼職不堪設想。
糧秣輜重損失也就罷了,若是連十萬山東子弟都儘數喪命於關中,那山東地界就將家家縞素、戶戶哭靈,且不說沒有五十年的休養生息難以複原,最為重要的是山東世家的統治根基將會徹底崩塌。
最極致的情況下他已經做好接受失敗的準備,但若是全軍覆沒,那萬萬不能接受……
李治默默的在內侍服侍之下穿著甲胄,心底卻猶豫不決,下意識看向李道宗。
太極宮內區域有限,又是圍著武德殿猛攻不止,數萬兵馬並不能全部上陣,隻能輪番出擊,抽調一支部隊出承天門增援山東私軍並不會影響武德殿的戰事。
但畢竟是削弱了太極宮內的兵力,誰也不敢擔保不會在某一時刻因為兵力不足而承受後果……
李道宗與李治對視一眼,沉聲道:“當下之要務,乃是儘早攻陷武德殿,結束這一場兵諫。至於長安城之歸屬甚至承天門之安危,其實無關大局,即便眼下增派援軍擊潰水師,等待李靖、學完車率軍入城,咱們還拿什麼增援?以吾之見,無需在意城內之得失,當集中全力攻陷武德殿。”
就算增援山東私軍、擊退水師、確保承天門之安危,又有什麼用?一旦李靖的東宮六率、薛萬徹的右武衛入城,必將狂飆突進直抵承天門,任誰也擋不住。
唯一的勝機,便是先一步攻陷武德殿,而後晉王昭告天下登基即位,才能迫使東宮六率以及右武衛或者放下武器向晉王宣誓效忠,或者護衛李承乾遠遁河西。
一切的重中之重,在於能否攻陷武德殿,抽調圍攻武德殿的兵力出去增援山東私軍,毫無意義。
至於山東私軍會否徹底潰散、全軍覆沒,又有什麼關係?大局當前,一切都要以大局為重。
崔信渾身冰冷,望著李治的臉上滿是哀求,顫聲道:“殿下,山東子弟不遠千裡而入關,隻為效忠於殿下、完成太宗皇帝的遺願,焉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們到付於劉仁軌的屠刀之下身首異處、肢體殘破?”
陌刀隊殺人實在太過殘酷、慘烈,崔信雖未親見,但每次聽從戰報之時都感到發自內心的恐懼,由此可見身在第一線與敵人死戰的山東子弟是何等悲壯、淒慘,身為山東世家的主事人,卻隻能在一旁默默的看著毫無救援之能力,令他如坐針氈、倉皇無措。
而最最令他痛心的卻是山東世家傾儘所有入關支持晉王,現在卻要被晉王冷酷無情的犧牲掉……
李治係好甲胄的絲絛,麵對崔信滿是哀求的目光也有些不忍,但他明白當下最應該做什麼,硬著心腸溫言道:“崔公放心,山東世家之付出本王都看在眼裡,他日登上皇位,定將十倍、百倍的予以補償,崔氏定可昌耀百世、與國同休!若違此誓,有如此箭!”
他隨手自箭囊之中抽出一支狼牙箭,兩手握住箭杆兩端,屈起膝蓋用力一磕,箭杆“哢嚓”一聲斷成兩截,而後投擲於地,麵上儘是決絕之色,以示自己之決心。
李道宗感慨道:“殿下仁義之心、感人肺腑,這也正是吾等甘願追隨之初衷,當然,山東世家此番支持殿下可謂儘心竭力,殿下有此承諾,亦是應當。”
雖然不在乎山東私軍之生死,但若是山東私軍此刻潰散,勢必導致劉仁軌直接率軍強攻承天門,那麼必須從太極宮內抽調軍隊予以抵擋,這與調兵出承天門支持山東私軍的性質一樣,都會影響全力攻陷武德殿。
崔信心中冰涼,滿是憤懣,山東世家如此忠心耿耿、儘心竭力,甚至不惜搭上幾十年積攢的家底、十餘萬青壯子弟,結果卻落得一個被放棄的下場……
然而事已至此,他還能說什麼呢?
若晉王最終成事,好歹還能給予山東世家更多補償,而若是晉王從此敗亡,那麼山東世家必將從此墜落、跌入凡塵,再難有複起之時……
深吸一口氣,壓製住心底的失望與悲愴,崔信一揖及地,聲調略有顫抖:“能效忠於殿下,為殿下之千秋大業竭儘所能,乃是吾山東世家之榮耀,至於犧牲……古往今來,每一次匡扶正朔、逆天改命沒有鮮血橫流、伏屍處處呢?今日殿下追逐天道,正當其時,惟願殿下奉天討逆、天命所歸!”
李治上前兩步,重重拍了拍崔信的肩膀,青澀英俊的臉上滿是感動:“崔公之心意,著實令本王感激不已、銘感五內!他朝若遂淩雲之誌,定與崔公不醉不歸!”
崔信大聲道:“願陛下旗開得勝、馬到功成!”
“借君吉言!”
李治重重頷首,張手接過禁衛遞來的一杆長槍,大步走出昭德殿,晉王府的禁衛已經在大雨之中集結完畢,見到李治走出來,有人趕緊牽來戰馬,服侍李治上馬,而後集體上馬,雲集於李治身後。
雨水如注,盔甲鏗鏘,長刀如林。
李治策馬而行,李道宗隨侍在右,數百晉王府禁衛亦步亦趨,一行人自昭德殿疾馳而出,向著武德殿方向席卷而去,很快彙入漫天風雨之中,殺氣騰騰。
而在武德殿內,蕭瑀、褚遂良、崔信三人麵麵相覷,一時間各有心思、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