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劉二人被擊潰的消息傳入太極宮,武德殿固然上下歡呼彈冠相慶,昭德殿那邊則如遭雷噬恐慌蔓延。
誰都知道玄武門之歸屬意味著最終之勝負,現在李、劉二人铩羽而歸,玄武門牢牢掌控在皇帝手中,皇帝自然進可攻、退可守,最不濟也能率領武德殿內的大臣、親王等等撤出長安,再做圖謀、卷土重來。
最為重要則是李、劉二人潰敗,安元壽被死死拖在鹹陽橋不得寸進,導致關中各方再度遭受嚴重打擊,此等局勢之下,誰還敢悍然興兵直取長安?
就算敢來,怕是也得落得安、李、劉三人的下場……
如此,春明門外的李靖、明德門外的薛萬徹就可以放下一切顧忌,率領大軍入城增援武德殿。
區區一個右屯衛都咬不下來,足以見得叛軍雖然人多勢眾,卻皆是烏合之眾,等到東宮六率、右武衛相繼入城,叛軍這邊哪裡還有半分勝算?
……
“取本王的甲胄過來!”
昭德殿內,李治聽取玄武門的消息之後默然半晌,而後霍然起身,窗外風雨大作,李治滿臉決絕。
“殿下,使不得啊!”
“殿下千金之體,焉能蹈履戰陣、甘犯奇險?”
蕭瑀等人見到李治的神情都嚇了一跳,趕緊起身苦苦相勸。這位殿下自幼跟隨太宗皇帝身邊長大,雖然君子六藝皆有涉獵,非是手無縛雞之力,但也僅限於校場騎射做做樣子,如何能身先士卒、衝鋒陷陣?
李治嗟歎一聲,語氣鏗鏘道:“事已至此,唯有在李靖、薛萬徹入城之前攻陷武德殿才有一線勝利之機,否則等到這兩人率軍入城增援武德殿,吾等隻能一敗塗地!將士們久戰疲乏,故而被房俊孤軍深入攪合得陣形大亂,唯有本王親自披掛上陣才能振奮軍心、鼓舞士氣,否則豈不是坐以待斃?諸位無需再勸,即便戰歿於亂軍之中,也好過做了俘虜,最終難逃三尺白綾、一杯毒酒!先帝蓋世英雄、千古一帝,本王乃先帝之血脈,縱然一死亦當身膏野革、轟轟烈烈,斷不能於陰暗之地窩囊而死,徒留天下人恥笑!”
隻不過嘴上說的慷慨激昂、視死如歸,心中卻充滿無奈與悲涼。
但凡能活,誰願去死?
一旦兵敗,就算李承乾假仁假義也好、真心實意也罷,想必會赦免他的罪行,可他的存在已經危及皇權,就算李承乾一時不殺他,他又豈能長命百歲?
若是什麼都不做,將來的結局幾乎可以預見:大抵是被俘之後群情洶洶要治他死罪,而後李承乾力排眾議彰顯手足情深,在之後擇選一地予以圈禁,最終偶染重疾暴卒而亡……
左右都是個死,何不拚一把?
蕭瑀拉著李治的手,苦口婆心的勸阻:“殿下何必這般急切?縱然李靖、薛萬徹入城增援,也要先攻陷承天門再說,崔公麾下山東私軍還有數萬,借助承天門之地利足以周旋一段時間,留給江夏郡王、鄂國公攻陷武德殿的時間還很充裕,假若殿下在亂軍之中有何不測,頃刻間軍心渙散、士氣崩潰,再難挽回!”
貞觀一朝,太宗皇帝待他不薄,在那個長孫無忌橫壓當世的年代裡,太宗皇帝幾乎事事征詢蕭瑀的意見,將江南士族作為抗衡關隴門閥的根底,朝政大力向江南傾斜,對於雲夢澤、吳越地區的開發使得江南士族受益匪淺。
如今太宗皇帝已然殯天,蕭瑀絕不願見到太宗皇帝的兒子受他所累死於亂軍之中,這是他最後的操守。
至於最終是否被李承乾賜死,那則是另外一回事……
李治頓時猶豫起來,決心有所動搖,覺得蕭瑀所言不虛,畢竟未到絕境之時,萬一自己再有個什麼閃失導致兵敗如山倒,豈不是愚蠢至極?
遂頷首道:“宋國公沉穩厚重,本王所不及也,就如宋國公所言,本王做好準備,隨時上陣!”
雖然政治天賦一流,曾被太宗皇帝不止一次誇讚並且一度想要賦予重任,但畢竟生長於皇宮大內,不曾經曆殺伐磨難,麵對當下這般亂局著實心中發慌。
每一刻都有傷亡的數字呈上來,以往這些數字在他眼中不值一提,所關注的僅隻是勝負而已,但現在無數活生生的兵卒頃刻間橫屍處處血流成河,那種人命如草芥的殘酷令他渾身顫抖。
固然鼓起血勇之氣想要生死相搏,但此刻換了決定,那股血勇之氣迅速消散,便漸漸後怕起來,方才若一時衝動殺出去,後果殊難預料,萬一衝入敵陣之時不深陷落其中,而後慘被刀斧加身、亂刃分屍,甚至人踩馬踏、屍骨無存……
李治激靈靈打了個冷顫,出了一身冷汗。
定了定神,深呼吸一口,對褚遂良道:“快去給江夏郡王、鄂國公傳訊,定要不惜一切代價在李靖、薛萬徹入城之前攻陷武德殿!”
對於當下戰局他也有些不可思議,右屯衛現在尚且不足兩萬兵馬,居然死死擋住遠勝數倍的李道宗、尉遲恭,將武德殿守得固若金湯,這是何等戰力?
這還是大雨天導致火器喪失威力,若是火器能正常使用,這右屯衛豈不是能以一當十?
“喏!”褚遂良應下,趕緊出去門外,向校尉傳達晉王的命令,校尉隨之奔赴戰場,褚遂良這才轉身返回,坐回原處,麵上淡然,實則憂心忡忡。
他被蕭瑀裹挾著寫下那份“自白書”,等同自絕於陛下,如若晉王兵敗,自己淪落陛下之手,豈能活命?可眼下局勢對於晉王極為不利,或許兵敗潰散就在一瞬之間,到時候自己又該何去何從?
想要重回陛下陣營並且得到諒解,唯一的指望便是蕭瑀將那份“自白書”撕毀,可蕭瑀在陛下那邊亦是戴罪之身,萬一這老賊為了自保,卻將他丟出來邀功可如何是好?
將他描述成一個助紂為虐的奸賊,抹黑陛下的名譽達成親近晉王的機會,而蕭瑀則是用心良苦屈身事賊,忠於尋到機會獲取了“自白書”重回陛下身邊……
這並非褚遂良小人之心,實在是有了那份“自白書”便可以篤定李治的罪行,且給陛下洗刷清白,這對於蕭瑀在陛下那邊恢複地位是極為重要的一步,相比之下在蕭瑀眼中又算得什麼?
褚遂良心亂如麻,抬頭向蕭瑀看去,正好蕭瑀也回頭向他望來,兩人四目相對,都讀懂了彼此的顧慮與擔憂。
不過蕭瑀麵無表情,扭頭跟李治小聲商議著當下局勢。
褚遂良一顆心緩緩沉如深淵,渾身冰寒……
具裝鐵騎在房俊率領之下左衝右突、往來迂回,恣意衝擊著叛軍陣地,從不在某一處停下腳步,這樣一支鐵甲洪流給叛軍帶去的巨大心理壓力甚至比殺傷更為致命,尤其是在戰場遊弋之時絕不會距離重甲步卒太遠,每當叛軍調集兵力意欲圍堵重甲步卒,具裝鐵騎就會衝鋒而來,將聚集的叛軍衝的七零八落解除對重甲步卒的圍困,而後揚長而去。
這種遊擊戰術靈活多變、進退自如,固然不能擊潰叛軍的主力中軍,卻對整個戰場的態勢造成巨大影響。
尉遲恭看著再一次挫敗自己圍困重甲步卒而後揚長而去的具裝鐵騎,雙目赤紅恨恨的怒罵一句:“娘咧!”
房俊根本不給他死戰的機會,衝一波便走,使得自己這邊不僅無法調集重兵繼續猛攻武德門,還得注意中軍主力那邊彆被其突襲鑿穿進而威脅昭德殿,當真是束手無策、取舍兩難。
“來人,傳令下去無需理會重甲步卒,集結兵力猛攻武德殿!”
這就意味著無視具裝鐵騎的突襲侵擾,用人命去往武德殿那邊填,若具裝鐵騎敢停下來殺戮兵卒,那就一擁而上將其團團圍困,累也累死他;若還是突襲一波就走,那就任其來去,繼續猛攻武德殿。
戰局到了這個時候,兵員傷亡是否嚴重已經不重要,隻要還有一兵一卒,就務必攻陷武德殿,否則等到李靖、薛萬徹入城,隻能麵臨滅頂之災。
具裝鐵騎人馬俱甲,防禦強大的同時也意味著遠超正常水準的負荷,即便每一個騎兵都是精挑細選百裡挑一的精壯之士,卻也不可能保證長時間的戰鬥狀態,動時猶如山崩地裂席卷天下,但人與馬皆有力竭之時,每次衝鋒之後都要積蓄體力。
房俊采取這般遊弋突襲的戰略的確恨恨壓製了戰場態勢,但這般戰略不能持久,還是要看李靖、薛萬徹能否在武德殿淪陷之前進入長安。
至於重甲步卒雖然勇悍無倫,但畢竟機動性太差,需要具裝鐵騎從旁掩護,否則很容易落入包圍之中。
尉遲恭親自率軍抵達破損的武德門下,一邊防備著具裝鐵騎的再次突襲,一邊繼續猛攻。
武德門的守軍早已精疲力竭、減員嚴重,此刻麵對尉遲恭中軍主力的強攻,頓時險象環生、岌岌可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