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聽聞李道宗、尉遲恭兩人拚命催動麾下兵卒用人命去填也要耗儘右屯衛的火器彈丸,先是愣忡片刻,繼而雙眼泛紅,心潮如海水一般激蕩!
所謂文武殊途,是因為文官需要的是政績,是名譽,是身後的家族勢力,是盤根錯節、官官相護的人脈,如此才是立身之本。而這些東西對武將完全沒用,武將不需要那麼複雜,之所以能夠立身處世、軍權在握,隻要聖卷、部隊這兩樣足矣。
貞觀勳臣平素橫行朝堂、傲視鄉野,胡作非為無人敢惹,何也?
就是因為他們得父皇之信任,且手中用兵!
而現在,一向珍惜羽毛、愛兵如子的尉遲恭與李道宗為了他李治的皇位,不惜將視若手足的麾下將士送到右屯衛的槍口、炮口之下,用血肉之軀去消耗右屯衛的火器存量,以之換取最終的勝利……
即便以李治城府之深沉,此刻也忍不住感激涕零!
有如此忠勇之士輔左,何愁不能成就大業?
故而雖然李道宗、尉遲恭不在麵前,李治卻絲毫不掩飾自己激動的情緒,摸了一把眼淚,悲愴激昂道:“吾李治奉先帝遺詔匡扶正朔,諸般危險、艱難困苦,可謂步步荊棘、舉步維艱,幸得諸位愛情鼎力扶持,他朝成就大業,必與諸君共天下!若違此誓,有如此桉!”
說著,抽出腰間佩劍,“嗆啷”一聲寒光閃爍,朝著身旁的書桉猛地劈斬下去。
察!
書桉被斬掉一角,斷口平齊。
蕭瑀與褚遂良先前坐在書桉兩側,待宇文士及進來、李治起身之後,也跟著起身,就站在書桉之旁,結果李治毫無預兆的忽然拔劍劈斬,寒光閃爍之間嚇得他兩人魂飛魄散、汗毛倒豎,還以為李治是向他們驟然發難,等到劍刃落下書桉斷裂,這才鬆了口氣。
兩人驚魂甫定,對視一眼,蕭瑀一揖及地,大聲道:“殿下仁慈寬厚、聰穎慧達,他日必成當世明主,吾等得以追隨左右、略儘綿力,實在是三生有幸。”
褚遂良也道:“願供殿下驅策!”
宇文士及更是老淚縱橫,顫抖著說道:“關隴一脈,誓死效忠晉王殿下,縱然刀山火海亦不退縮半分,願為殿下之大業披肝瀝膽、竭儘全力。”
他之所以拖著老邁之軀四方奔走,輔左晉王成就大業,為的不就是晉王這麼一句話?隻要關隴門閥能夠躲過覆滅之危厄,再度重返大唐權力中樞,他宇文士及的名望可以蓋過長孫無忌,那麼即便現在就去死,也死而瞑目。
李治握住宇文士及的雙手,麵上滿是不忍之色:“然而本王無能,未能率領麾下將士推翻偽帝、匡扶正朔,還要郢國公您拖著老邁之軀四方奔走,為國事殫精竭慮,實在是心中有愧。”
縱然這番話尚存一絲表演痕跡,未能臻達圓滿無缺的境界,但宇文士及依然感動得涕泗橫流,哽咽道:“有殿下這樣一番心意,老臣縱使粉身碎骨,又何足惜?不過老臣臨行之前,還有一個擔憂,殿下要馬上製止城內潰兵四處作亂、燒殺擄掠,長安內帝國都城、天下之中,若有震蕩,則天下不靖,後患無窮!”
長安城是何等地方?不僅彙聚了無數的財富,更雲集了帝國最高等的人才,無論關隴、河東、亦或山東、江南,天下各地的門閥幾乎都在長安購置房產,派遣家中子弟長期坐鎮以便就近接觸帝國中樞的政策變化。
現在那些潰兵擄掠的便是這些門閥的家產,試問這些門閥將會如何憤恨這些潰兵?
進而,又會對帶領這些潰兵入城的晉王報以何等怨憤?
李承乾、房俊那等小兒隻知道門閥世家掣肘了皇權,使得帝國政策難以通行天下,卻根本未曾認識到門閥世家才是帝國的統治根基!
沒有門閥世家,誰給皇帝牧狩天下?
靠那些門庭落魄的寒門,還是那些大字不識的農夫?
眼下潰兵肆虐長安燒殺擄掠,擄掠的不是長安的財富,而是晉王的聲望、名譽、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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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肅容道:“郢國公放心,本王曉得輕重,必然敦促崔信整飭潰兵、維護長安秩序。您此去任務艱巨,竭儘全力的同時,還要保護好身體,待到成就大事,再頤養天年。”
“老臣多謝殿下掛念,這就告辭出城。”
“一路保重!”
……
當年宇文愷修建大興城,其財力、物力絕大部分來自於關隴門閥,且最初楊堅未曾統一天下之時,關隴門閥更多還是將大興城作為關隴門閥長久占據關中的一個據點,故而各家合力參與。
而存於亂世之中,門閥最大的特點便是預留後路,因此大興城內明裡暗裡的密道不計其數,幾乎每一家都有個三五條,以備不時之需……
及至唐軍進占大興城,改稱長安,作為帝國之都,李淵也曾下令掩埋、填平不少密道,但在作為整個關隴門閥的大本營,李淵的命令到底有幾分執行力有待商榷。
所以對於宇文士及這樣的關隴領袖來說,這長安城就好似一個巨大的篩子一般,出出進進,自由自在……
夜色之中,整個太極宮就好似一鍋煮沸的開水,無以計數的兵卒自南北兩側、四麵八方湧入太極宮,最終彙聚在以武德殿為主的建築群,箭失在空中飛竄,彈丸拖曳著暗紅的火線一閃即逝,時不時震天雷炸出一朵煙火,戰事激烈。
隨著李道宗、尉遲恭的命令,自承天門湧入太極宮的叛軍部隊向著武德殿發動決死衝鋒,雖然避免大規模集結軍隊強攻而導致火器的重大殺傷,但叛軍自西、兩麵繞過各處建築展開圍攻,人群如潮水一般,右屯衛兵卒依托建築、工事、宮牆就地反擊,依舊給叛軍造成極大的傷亡。
叛軍紅著眼睛咬著牙,腳下踩著袍澤的屍體、踐踏著袍澤的鮮血,盯著敵人的槍林彈雨一味猛衝,誰也不敢停下衝鋒的腳步,自家大帥親自率領督戰隊列於後陣,膽敢畏敵不前、後退半步者,無論兵卒、伍長、旅帥還是偏將、副將,一律就地梟首。
武德門的城樓之上,房俊扶著箭垛眺望著眼前黑暗之中前赴後繼的叛軍,麵色有些凝重。
孫仁師驚詫不解:“尉遲恭是不是湖塗了,就算叛軍人多勢眾,但是這般不要命的衝鋒豈不是白白送死?再多的人也不行啊!”
黑夜之中,可以清晰的見到右屯衛以火器構築而成的防線,而在防線的前端,叛軍的身影好似飛蛾一般急衝而至,然後被鞭子抽打一般倒地,身後的叛軍根本不管袍澤的死活,前赴後繼的衝上來。
完全就是拿命來填……
高侃沉聲道:“尉遲恭乃當今名將,不僅謀略出眾且勇冠三軍,焉能做出湖塗事?他此舉怕是要以麾下兵卒之性命消耗我軍之火器,賭的就是咱們火器儲量不足。”
房俊目光堅定,麵沉似水。
火器雖然在戰場之上釋放出巨大威力,已經開始改變戰爭模式,但歸根究底還是因為冶金、化學等等基礎科學的不足,導致火器的威力仍然未能達到理想狀態,槍炮的射擊精度、殺傷力都差得遠,黑暗之中麵對敵人的突襲勢必要消耗更多的彈藥。
鑄造局雖然複工之後秘密生產火器、彈藥,但由於熟練工匠的貴乏確實導致產量一直難以提升,短期內根本無法恢複至被毀之前的程度。
這一段時間所有生產的火器都秘密運輸至右屯衛,但是麵對巨大的消耗,依舊杯水車薪……
故而,叛軍的策略其實正中右屯衛的命脈,一旦火器告罄,任憑右屯衛再是悍勇,也難以抵擋數倍於己的叛軍圍攻,到時候很可能需要城外的軍隊入城增援。
城南方麵,程咬金的立場飄忽不定,誰也不敢保證其不會忽然徹底倒向李治,薛、劉、鄭聯軍必須駐守城南予以牽製,使其不敢輕舉妄動。
就隻能讓李靖率領東宮六率入城。
而一旦李靖率軍入宮,整個長安的東側防禦完全空虛,未必沒有關中駐軍驟然起兵,長途來襲。
隻要有第一支部隊鋌而走險、奔襲長安,就極有可能引發群體效應,所有期待支持晉王上位從而攫取從龍之功的軍隊、門閥此起彼伏,傾巢而來。
到那時,李承乾大勢已去,隻能拚死撤出長安,讓出帝國正統,偏安河西一隅,伺機反攻……
那將是房俊最不願意見到的場麵,帝國割裂、內戰頻仍,草原、大漠上的胡虜會得到充裕的休養生息機會,逐步壯大,再度成為帝國的巨大威脅。
自入大唐以來,他對於自己的人生、帝國的未來都曾有過詳儘的規劃,未必要經由自己一手完成,但必須要在有生之年為帝國種下文明、開化的種子,將自然科學提升至相應的地位,更要將帝國上下的目光從這片土地之上挪開,投注至整個世界。
所以,他絕對不容許帝國的國力更多的消耗在內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