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不得不快速向著霸橋以南的尉遲恭部挺近,因為他現在不僅背水一戰、舍棄了潼關這個最後的據點,還有水師劉仁貴與滎陽鄭氏組成的聯軍從後追殺,更為嚴重的是過新豐之後地勢轉而向南沿著霸水一路南下的階段,由北至南在霸水西岸都有朝廷軍隊布置的防線,隔河虎視眈眈,隨時都有可能衝過來。
一旦被這些軍隊糾纏而不得不停下腳步,會馬上陷入泥沼不得寸進,而後便會有無窮無儘的軍隊撲上來猶如狼群一般包圍、撕咬,將他屍骨無存的葬身此地。
當然,危險之中也伴隨著機遇,李治就這麼率領大軍過了新豐一路南下,所有的朝廷包括東宮六率在內都隻是隔河相望,居然沒有一支軍隊渡河來襲……
這自然讓李治竊喜不已,全軍上下更是歡欣鼓舞。
因為這意味著幾乎所有人都希望見到他率軍直撲長安城下的那一刻,何去何從,大家會在那一瞬間給出反饋。
顯然,那種反饋極有可能對李治最為有利……
尉遲恭一場大敗的確使得晉王李治的前程蒙上了一層陰霾,然而大敗之後,各方所顯示出來的意態卻頗為耐人尋味,局勢看上去又似乎對李治不是那麼不利……
隻能說大唐立國以來雖然對門閥發展有所遏製,卻遠未到傷其筋骨的地步,這些門閥雖然看上去陣營不同、理念不同,關隴勳貴、河東名門、山東世家涇渭分明,實則暗地裡卻是糾纏攀扯、盤根錯節,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誰都對李承乾坐穩皇位之後即將施行的國策心有抵觸,甚至滿懷戒懼。
而借助門閥勢力反對皇帝的晉王李治,隻要成功必然大肆回饋門閥的付出,使其順理成章的成為所有門閥心目當中最為理想的君主……
所以“門閥”也好,“財閥”也罷,甚至“學閥”“軍閥”“醫閥”……隻要沾上一個“閥”字,必然是以利益為結合的團體,在它們眼中無所謂忠誠、甚至無所謂道德,將所有的奉獻、責任摒棄於外,一切的動機都隻是在於利益之多寡,為了利益,它們可以輕而易舉的拋棄一切。
它們不在乎是否天下太平,更不再在乎是否盛世降臨,它們一直不停的貪婪的追逐著自己的利益,不在意神州鼎器究竟會否淪為異族玩弄,甚至會在某一個時期故意讓江山社稷墜入混亂戰爭之中。
它們利用錢帛、人脈去經營成一個追求共同利益的圈子,然後形成所謂的各種“閥”,再用資本巨大的“閥”去攫取更大的利益,從中得到豐厚的反饋。
有些時候,一成不變是它們追尋利益的根基,舉凡所有想要打破壟斷的人都會被它們殘酷消滅;而有些時候戰亂才能讓它們攫取更多利益,它們便毫不猶豫的推動戰爭,甚至不在意戰亂發生的地方是否自己的國家。
因為當億萬黎庶身處於水深火熱之中,才能讓他們攫取最大的利益……
它們形體巨大,但更多時候卻藏在陰暗之中,讓普通人難以覺察,張開血盆大口吞噬一切,甚至攪動國家政治,而一旦國家政策被它們所推動、掌握,那麼帶給本國乃至於世界上所有人類的必然是滅頂之災。
……
途中,褚遂良借口有事請教,登上蕭瑀的馬車。
車廂內有一個紅泥小爐,上等的香炭燃的正旺,爐上銅壺裡的水沸騰翻滾,蕭瑀拒絕上手的褚遂良,親手執壺將沸水注入一個填了茶葉的白瓷茶壺之中,馥鬱的茶香一瞬間便在車廂裡氤氳開來。
蕭瑀給茶杯之中斟滿茶水,示意褚遂良飲用,自己便拈起一杯,呷了一口,而後愜意的感受了一番茶水的回甘。
褚遂良也喝了一口,搖搖頭。
論及享受,無論曾經大權在握的關隴門閥,亦或是富貴傳家的山東世家,都遠遠不及江南士族。
當年晉室南渡,中原豪族皆舉族遷徙,帶去江南的不僅僅是華夏衣冠,更有千百年沉澱下來的奢靡華貴、鐘鳴鼎食。
如今在北地腥膻之上崛起的山東世家,或許更為堅韌、也更為強盛,卻早已失去其先祖那種寬袍博帶、指點江山的風采……
褚遂良見蕭瑀喝著茶水默不吭聲,隻好開口道:“觀當下局勢,似乎並未對晉王太過不利,朝廷組建了一條由北至南防衛霸水的防線,但眼下卻無一人主動渡河出擊,都在袖手觀望,其心自明。或許,晉王未必沒有成事的機會。”
蕭瑀終於放下茶杯,指了指一旁的水壺讓褚遂良沏茶,笑問道:“老夫倒是想問問,登善現在希望誰最終能夠穩坐大寶、禦極天下?”
褚遂良那水壺給茶壺之中注入開水,然後給雙方茶杯中斟滿茶水,將蕭瑀那杯推到他麵前,自己拈起茶杯喝茶,蹙著眉頭,不知如何回答。
他本不願摻和進爭儲之事,結果當初被長孫無忌所脅迫,不得不做下錯事。雖然先帝寬宏,並不以此予以嚴懲,但他心中自是有愧,及至先帝駕崩,他下定決心好生輔左太子,依靠這些年積累的資曆,有朝一日試一試能否享受登閣拜相的榮耀。
然而事與願違,又再度遭受王瘦石那個閹豎之脅迫,不得不跟隨晉王逃出太極宮,成為一名反賊……
如今晉王若敗,那麼他有“自白書”放在蕭瑀那邊,就算蕭瑀肯力保他,皇帝又豈能放任過往總總,讓一個一而再、再而三對大唐皇帝生出不臣之“奸賊”從容度日?
一杯毒酒,亦或三尺白綾,怕就是他最終之歸宿。
若晉王取勝,自己的命運還是受到那封“自白書”的影響,蕭瑀豈會留下他這個不知何日將事情真相爆出的隱患?
似乎無論最終誰勝誰負,他的命運都已經注定。
能夠好死都算是運氣,搞不好五馬分屍、腰斬棄市,還得禍延家族……
心中自是不甘。
他抬起頭看了一眼蕭瑀,目光之中雖然不敢有恨意,但幽怨之色卻是如論如何也沒法掩飾。
蕭瑀自然了解褚遂良的心情,喝了口茶水,笑著道:“登善不必憂慮,那件事是我有愧於你,請你諒解一個族長為了家族繁衍傳承隻能不擇手段的初衷。但也請你放心,我這一生雖然不敢說沒做過錯事,但直至今日依舊問心無愧,那件事將你拖下水,也必然力保你的周全,斷然不會過河拆橋。”
褚遂良點點頭:“宋國公的人品名望,在下素來欽佩。”
事到如今,把柄被人捏在手裡,他還能說什麼呢?
不願繼續這個話題,褚遂良忽然又想起一事,撩起車簾往外看了看,隨機放下車簾,低聲問道:“這些時日並未見到王瘦石,那閹豎如今乃是晉王殿下心腹,卻不知去了哪裡,有何圖謀?”
非但王瘦石好久不見其人,便是宇文士及也久未露麵……
蕭瑀也蹙眉道:“殿下的生機在於長安局勢的變故,但不能一味的等著變故生起,必須主動謀劃、聯絡那些關中勳貴,尤其是統兵大將。宇文士及人脈及廣,又深得殿下信任,此刻想必正在關中奔走。至於王瘦石,我也多日不見,不知其去向。”
誰都知道宇文士及正在四方奔走,但以李治之政治智慧,又豈能將自家性命全部交到一個人手上?
如果所料不差,宇文士及在明,而王瘦石一定在暗。
至於具體謀劃,想必出了王瘦石之外,必然再無他人知曉……
這種無法掌握的變數,是蕭瑀不願麵對的,他雖然有褚遂良的“自白書”在手,算是一道最後的保險,但以他這一聲所遭遇的種種波折坎坷所積累下來的經驗來看,世間從無絕對之事。
誰若是絕對穩了,誰就要倒大黴……
褚遂良敏銳指出重點:“現如今,晉王殿下明顯更為信任郢國公,對其極為依仗,信之不疑。”
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之所以當初蕭瑀叛逃出太極宮依附於晉王李治,一則在於李治隻能依靠門閥世家與李承乾爭奪皇位,勝利之後必然對世家門閥大家賞賜、委以重用,使得世家門閥重現貞觀初年之榮耀。
再則,便是水師捏住了海貿的命脈,更使得江南世家處處被動,龐大的利益放在眼前卻不敢吃,誰能不心生覬覦,企圖將這份潑天的利益一口吞下?
但更重要的,是蕭瑀早早認識到在李承乾一朝,為了培植班底必然是年輕官員更受到信賴倚重,似他這般幾朝元老,大抵也隻能投閒置散,再想掌控權力,難如登天。
然而現在晉王李治更加看重、信任宇文士及,那麼有朝一日成就皇圖霸業,關隴一脈必然受到重用,蕭瑀再度遠離權力中樞。
那麼他這一番所為兜兜轉轉回到原點,甘冒奇險折騰來、折騰去又圖的什麼?
蕭瑀憂愁的歎了口氣,滿腹鬱悶。
這事兒怪誰呢?若非江南士族疏忽大意,募集十萬私兵試圖從燕子磯渡江北上結果被水師打得大敗虧輸狼狽潰逃,使得他徹底在李治麵前喪失話語權,又豈能讓宇文士及趁機坐大?
隻得說道:“放心,殿下的政治智慧古今罕有,又豈能眼看著關隴門閥死灰複燃,重現貞觀初年之景象?”
貞觀初年,關隴門閥挾“篡逆”之功,黨羽遍及朝野,三省、六部重要衙門幾乎皆為關隴子弟所把持,即便以太宗皇帝之雄才偉略也不得不退讓三分,任其把持朝政。
哪一個皇帝受得了這個?
既然有前車之鑒,李治也必然有所防備,隻不過目前依賴宇文士及以及關隴門閥的人脈、根基去遊說關中各方勢力,不得不委以重任罷了。
當然,就算關隴門閥最終不能占據朝堂,還有一個同樣功勳赫赫、野心勃勃的山東世家呢……
蕭瑀明白了褚遂良的意思,抬頭看著褚遂良,低聲問道:“登善可有良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