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仁泰麵色不變,就知道宇文士及善者不來,歎息著道:「若是放在以往,這點傷勢有算得什麼?當年追隨先帝麾下,轉戰南北、攻略東西,平滅天下各路諸侯,往往身被數創仍死戰不退,出血數鬥也不過是包紮一番,過不了幾日依舊提槊上陣……可如今到底是年紀大了,平素天氣涼熱之間都能染上一場傷風,臥榻數日不見痊愈,如今更是傷筋動骨,整個人好似散架一般……固有壯誌,奈何身殘氣短,為之奈何?唉!」
一聲長歎,道儘英雄遲暮、老驥伏櫪之淒涼。
差點將宇文士及的話語全部堵回去……
不過宇文士及到底非是常人,看著鄭仁泰一臉「有心殺敵,無力回天」的模樣,沉吟著道:「按理說,將軍如今身負重傷,老夫不應有不情之請……可當下之局勢毋須老夫多言,將軍也知曉輕重。一旦晉王覆滅,山東、江南兩地之門閥必將遭受滅頂之災,已然是非生即死之局麵。而晉王雖然得到天下門閥之支持,但到底缺兵少將,難以抵禦朝廷大軍,唯有將軍傾力奮戰,才有可能力挽狂瀾,故而,還請將軍以大局為重,勉為其難,出鎮函穀關。」
隨著他這番話,書齋內沉寂下來,鄭仁泰麵色肅然,悶聲不語,宇文士及也知道過猶不及的道理,不再多說,慢悠悠的低頭喝茶。
誰都知道李承乾的政治理念,那是與先帝晚年之國策一脈相承,簡而言之,便是「扶持寒門,打壓門閥」。
事實上,各地門閥也清楚無論先帝還是當今,都是不得已而為之。
自漢末以來,世家門閥經過數百年的鬥爭、興滅、發展,時至今日,早已成為一個個龐然大物,於各地根深蒂固、盤根錯節,經營出一塊塊勢力範圍,可謂針插不進、水潑不入。
而這些門閥世家之間又通過聯姻、結盟等等手段相互扶持、守望相助,使得勢力愈發暴漲。
動輒形廢立之事,甚至興一國、滅一國也易如反掌……
如此情形,無論是誰坐在皇位之上,豈敢安睡?想要穩穩當當的坐在皇位上,收攏皇權唯我獨尊,就隻能與世家門閥開戰。
世家門閥難道當真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他們比誰都明白,但越是明白,就越是不能退。
門閥之所以被稱為門閥,就在於已經經營出深厚的根基,通過壟斷教育、壟斷仕途、兼並土地等等手段,將億萬黎庶死死的踩在腳下,生生世世、世世代代都隻能被他們奴役,他們對這些黎庶敲骨吸髓,吸吮他們的精血以供養自己的尊崇高貴。
一旦寒門崛起,就意味著世家門閥的壟斷被徹底打破。
而沒有了各種壟斷,世家門閥不僅不能維係以往高高在上鐘鳴鼎食的生活,甚至連傳承都會麵臨威脅。
對於世家門閥來說,苦難可以忍受,蟄伏不必驚慌,但傳承卻是萬萬不能受到半點威脅……
…
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所以他們明知雄才大略的李二陛下視世家門閥如眼中釘、肉中刺,卻也不得不奮起反擊,與皇權殊死一搏。
如今李二陛下駕崩,懸在世家門閥透頂的利劍卻並未摘除,因為即位的新皇將會延續李二陛下的政策。
如今,世家門閥想要擺脫厄運,道路有兩條:要麼說服新皇摒棄先帝之國策,重新恢複以世家門閥為構架的權力中樞,要麼扶持晉王,殺回長安,逆而上位……
第一條路,基本不可能。
李承乾的權力框架之中,以岑文本、李孝恭、房俊等人為主,這些人對於李承乾奉行先帝國策予以鼎力支持,而想要越過這些人去說服李承乾,簡直就是癡人說夢。
第二條路有可能成功,但風險巨大,卻是世家門閥不得不走的一
條險絕之路。
鄭仁泰自然明白一旦晉王覆滅,李承乾必將對世家門閥開刀,滎陽鄭氏即將麵對的是何等險惡之局麵。
但從水師所爆發出來的強橫戰力來看,鄭仁泰對於晉王成事之概率估測極少,而一旦失敗,就要麵臨李承乾的清算,這可不僅僅是老老實實等著削弱權力那麼和風細雨……
說一千道一萬,時代變了,屬於世家門閥的時代已經一去不複返。
故而,他長久沉默之後,斷然拒絕宇文士及,沉聲說道:「吾之身體,不堪重負,不能上陣殺敵為晉王效力,還請郢國公另選賢能,承擔重任。」
宇文士及一顆心沉下去。
沉吟良久,觀察鄭仁泰神色,見其意誌堅定很難說服,隻得退而求其次:「若如此,倒是老夫魯莽,讓將軍為難了。不過如今晉王殿下危在旦夕,函穀關之安危太過重要,即便將軍不能親身前往坐鎮,可否派遣鄭氏族中私軍趕赴函穀關?」
既然感受到了鄭仁泰的抗拒,自然不難猜出其心中已經對晉王漸漸失去信任,這是極其危險的,因為鄭仁泰隨時有可能轉頭李承乾那邊。
相比於清河崔氏、博陵崔氏、範陽盧氏等等山東世家,滎陽鄭氏或許勢力並不強橫,但其所在之地所太過重要。
滎陽附近皆在鄭氏勢力範圍之內,一旦其背離晉王、轉投李承乾,當可放開整個勢力範圍,任憑水師通過,可直接逼近洛陽,以當下洛陽之守軍,如何抵禦戰力強悍的水師?
洛陽失陷,水師兵鋒可直抵函穀關,屆時晉王一派將毫無轉環之戰略餘地,隻能與函穀關死戰。而長安必然不會坐失良機,一旦東宮六率自西邊猛攻潼關……便是腹背受敵、甕中捉鱉的必敗之局。
宇文士及有些緊張的盯著鄭仁泰,等著他的答複。
心底甚至已經在盤算萬一鄭仁泰拒絕,自己是否要聯絡其餘山東世家,再度募集軍隊給予鄭氏雷霆一擊,將滎陽一地完全置於掌控之下,確保洛陽之安全。
…
鄭仁泰不知宇文士及心底已生殺機,思忖良久,終於緩緩頷首:「稍後,吾將派遣伍仟私軍趕赴函穀,協助守關。」
山東世家數百年來同氣連枝,彼此在政治、軍事、婚姻、經濟等等方麵盤根錯節,早已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如今整個山東世家都全力以赴的支持晉王,若滎陽鄭氏敢反水,說不得就要遭受其餘各家的全力打壓。
門閥之間的鬥爭,往往不必沙場爭雄來得溫和……
說不得未等晉王戰敗,滎陽鄭氏已經被其餘山東各家聯手覆滅……
宇文士及暗暗鬆了口氣,攥緊的手掌鬆開,欣然道:「將軍果然識大體,滎陽鄭氏之貢獻,晉王殿下也必然銘記於心。」
鄭仁泰微微一笑,淡然道:「晉王殿下乃是先帝屬意之儲君,更有先帝遺詔在手,吾等既然忠於先帝,自當竭力輔佐晉王登上大位、承嗣宗廟,此分內之事,何敢言貢獻二字?郢國公言重了。」
宇文士及也知道此等空口承諾根本不可能打動鄭仁泰的貞觀勳臣、百戰宿將,隻得點點頭,忽然想起一事,話鋒一轉,目光灼灼的看著對方問道:「如今水師艦船正沿著黃河溯流而上,雖然鄂國公派人延誤,卻也不能抵擋許久,萬一其行至半途驟然對滎陽發動進攻,不知將軍何以應對?」
板渚一戰,鄭仁泰大敗虧輸,身負重傷,旋即便返回滎陽閉門不出,顯然心中另有打算,若非自己今日親自登門遊說,滎陽鄭氏到底何去何從,尤為知曉。
但無論如何,鄭仁泰已生怯戰之心,這是毋庸置疑的。
萬一其畏懼於水師的強橫戰力,自知不敵,不願整個滎陽鄭氏陷入滅頂之災,會否在水師驟然猛攻
之時徹底擺脫晉王一係,向水師屈膝投誠?
如果鄭仁泰有此想法,那麼麻煩就大了。
即便其願意派兵增援函穀關,也不能確保滎陽鄭氏會堅定支持晉王……
天唐錦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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